春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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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清显回到家中,撒谎说因为觉得身上有点儿发冷,就提前从学校回来了。母亲听说后急忙去了清显的房间,执意要给他量体温,正吵嚷着准备叫医生时,饭沼来报告说,本多打电话来了。

母亲要替清显去接电话,清显好不容易才阻止了她。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去接这个电话,所以家里人就用克什米尔羊毛毯裹住他的后背。

本多是用学校教务课的电话打来的,清显的声音听上去很不高兴。

“今天有点儿事,临时提前离校了。上午就没有上课,一定要对我家里保密啊。感冒?”清显一边留意电话室的玻璃门,一边压低声音说,“感冒不严重。明天就能去上学了,具体详情去了再跟你说……只休息一天,何必这么担心打电话来呢。未免有点太夸张了。”

本多挂了电话,感觉自己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非常委屈,非常懊恼,从来没有对清显这么恼火过。与清显这种冷漠不高兴的声音和怠慢无礼的应付态度相比,他话中那种极不情愿让朋友知道了自己一个秘密的遗憾,更让本多伤心。到现在为止,本多记得自己从来没有强烈要求过清显告诉他任何秘密。

本多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下之后就反省道:“我也是,他只休息一天,何必打电话去问候呢……”

按捺不住去问候,不光是因为关心朋友,更是因为他心中有一种无法言表的不祥预感,所以才在休息时,从积雪的学校操场跑到教务课借用电话。

清显的座位从早上就开始空着。本多看到这番情景感觉很恐怖,就像是曾经有过的恐惧又出现在眼前。清显的桌子挨着窗户,窗外的雪光映射在这张刚涂了清漆的旧桌面上。桌子就好像一具蒙上了白布的坐棺……

本多回到家里还是闷闷不乐。这时候,饭沼来电话说,清显对刚才电话里的态度感到很抱歉,今天晚上会派车来接他过去,不知他能否前往?本多对饭沼这种低沉且生硬的语气更生气,他一口就回绝了:等到清显能上学之后再说吧。

饭沼将他的答复告诉了清显,清显觉得非常苦恼,好像真的生病了一样。所以,深更半夜时,清显把饭沼叫到房间,对他说:

“都是聪子的错。真的,女人会破坏男人的友谊。如果聪子一大早上没有那么任性妄为,也不至于让本多那么生气。”

饭沼听了大吃一惊。

深夜时,雪停了。第二天是个大晴天。清显不顾家里人的反对就去上学了。他希望比本多到校早点,这样可以主动跟他说早安。

但是,一觉醒来看到如此灿烂的清晨,清显压抑不住内心深处的幸福感,变成了另一个人。本多进来时,清显向他微笑,本多也若无其事地微笑了一下。清显在此之前想向本多坦白昨天早上发生的事情,但是他现在改变主意了。

本多回以微笑,但不想说话。他将书包放到抽屉里,走到窗边,看着下雪之后的晴天。他看了一下表,想必是觉得还有半个多小时才上课吧,就转身走了出去。清显自然也紧跟其后。

木质二层楼房的高中部教室旁有一座花坛,这座花坛以亭子为中心,呈几何形布局,花坛另一边是山崖,山崖下面是一个名叫洗血池的池塘。池塘周围树木环绕,有一条通往丛林的小径。清显想:本多不至于去洗血池那边吧。刚化雪的小路多难走啊。本多果然在亭子旁边停下,他将椅子上的雪擦掉,坐了下来。清显从铺满白雪的花圃中走向本多。

“跟着我干什么?”本多说着,眯起眼睛看了一下清显。

“昨天是我不好。”清显坦率地道歉。

“算了。是装病吧?”

“嗯。”

清显拂去本多身边椅子上的积雪,挨着他坐下来。

雪光很刺眼,眯起眼睛看着他,可以让感情的表面镀上金,帮着赶走尴尬的气氛。站着可以透过覆盖着雪花的树梢缝隙看到池塘,但是坐在亭子里就看不到了。从校舍的房檐、亭子的顶部和周围的丛林中传来雪融化之后发出的清脆的滴水声。周围的花圃上面覆盖着凹凸不平的白雪,表面已经结冰、下沉了,反射着花岗岩粗糙横断面似的细密的光。

本多原本以为清显肯定会坦诚他的秘密,但是又不能承认自己在等他交代。一方面又希望清显什么都不要说,因为他无法忍受朋友像施恩似的把秘密告诉自己。所以,本多就拐弯抹角地说:

“最近这段时间,我就自己的个性问题思考了一番,我觉得我至少在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和这个学校里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你也是这样的吧。”

“是啊。”这个时候,清显勉强地、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句,散发着独特的幼稚气息。

“但是,你想一想再过一百年会是什么样子呢?不管我们是否愿意,都会被卷入一个时代思潮当中。任人观察,没有别的办法。美术史各个时代的不同风格,残酷地说明这一点。当我们生活在一个时代模式中时,每个人都得通过这个模式去看待事物。”

“但是,当今时代是什么模式?”

“你是想说明治时代已经快消失了吗?但是,人们生活在一种模式当中肯定是看不到这种时代的。因此我们肯定也会被这种模式所包围。如同金鱼生活在鱼缸中,它自己感觉不到一样。”

“你只在感情的世界中生活着,别人觉得你正在发生变化,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忠于个性而生活的。但是,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你的个性。一句同时代的人的证言都没有。或许你的感情世界本身就体现出时代模式最纯粹的形式……但是,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这个。”

“那么,什么才可以证明呢?”

“时间。只有时间,时间的流逝将你我都包括其中,我们无意间无情地觉察出时代的共通性……因此,将我们彻底融合到一起的正是‘大正时代的青年原来是按这样的方式思考问题、穿衣打扮和说话’的形式。你不喜欢剑道部那些人吧?对他们充满蔑视的情绪?”

“嗯。”清显应了一下。从裤腿钻进来的一股冷气让他不爽。白雪滑落之后的山茶树的树叶紧挨着亭子的栏杆,发出耀眼的光芒。清显看着晶莹的光芒说:“嗯。我不喜欢他们,很看不起他们。”

现在,本多对清显这种无精打采的应答不再吃惊了。因此,他接着说:

“那么,如果再过几十年,若你和你最看不起的那些人被同等对待,你觉得会怎么样?那些人愚笨的头脑,忧伤的灵魂,喜欢指桑骂槐、狭窄的心胸,欺负低年级学生,对乃木将军疯狂的崇拜,通过每天早上打扫明治天皇种植的杨桐树周围觉得妙不可言的神经……将他们和你的感情生活一股脑儿地搅和在一起,同等看待。”

“因此,基于此,现在我们生活的年代概括的真实就很容易实现。如同刚刚被搅浑的水平静下来,随即就在水面上泛起彩虹。的确,我们这个时代的真实,在我们去世之后才能轻易分离,谁都能看明白。百年之后,人们才会明白这个所谓的‘真实’是不正确的,我们会被视为一个时代中具有某种错误思想的人。”

“你觉得这种想法依靠的是什么标准呢?是那个时代的天才思想吗?是伟人的思想吗?不是的。后来的人界定那个时代的标准是根据我们和剑道部那些人的无意识的共通性,即我们最通俗的一般性信仰。所谓的时代,总是包含在一种愚昧的信仰当中的。”

清显不明白本多到底在说什么。不过,听着听着,他觉得一丝思想在心中萌芽。

可以看到几个学生的脑袋出现在二楼教室的窗口处。其他教室紧闭的玻璃窗上,反射着耀眼的太阳光辉,映出了蔚蓝的天空。这是学校清晨的景象。与昨天飘雪的早晨相比,清显觉得自己已经从昨天那种感情暗潮的动荡中回到了眼前这明亮的、洁白的理性校园里。

“这就是历史吧。”清显说。每次讨论,他都不无遗憾地觉得自己的语调远比本多幼稚,不过他还是想楔入本多的话题。“这么说,不管我们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希望、有什么感慨,对历史都毫无影响啦。”

“是的。就如西方人总是觉得是拿破仑推动了历史一样。人们总是觉得是你的祖父他们的意志创造了明治维新。”

“但是,事实真的如此吗?历史有哪次是按照人类的意志发展的呢?我看到你之后总是想:你既不是伟人,也不是天才,却有自己的特点。你几乎毫无意志。每当想到这样的你和历史之间的关系,我就很兴奋。”

“你在讽刺我吗?”

“不,不是讽刺。我在想有关干预毫无意识的历史事件的问题。比如,如果我抱着某种意志……”

“你的确有意志啊。”

“如果我发誓要改变历史,那么我就要奉献我毕生的精力,全神贯注地将我的一切努力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改变历史。同时,也要获得能够达到这个目的所需要的尽可能高的地位和权力。就算是这样,历史也不一定按照我的意志发展成我期待的结果。”

“也许,历史在一百年、二百年或者三百年之后突然和我毫无关系,且表现出来的恰好是我梦想中、理想中和意志所追求的样子。或许,历史会按照我在一百年、二百年或者三百年前所期待的样子呈现。用我觉得无与伦比的美,微笑着冷漠地看着我,讽刺我的意志。”

“人们大概会说,这就是历史吧。”

“这不是一个时机问题吗?不是时机成熟了吗?别说一百年了,就说三十年、五十年,也肯定会经常发生这种事情。或许历史采取这种形式时,你就没有意志了,然后就成了一个无形的、潜在的细线,帮助历史的完成。如果你失去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生存机会,就算你再等几万年,历史也不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幸好有本多,使清显在陌生的抽象性语言的冰冷森林中感觉到自己身体微微发热的兴奋。清显觉得这种开心是无奈的。只是,看了一下周围枯木落在覆盖着白雪的花圃上的影子,以及充满雪水清脆的滴答声的皑皑世界之后,清显知道虽然本多直觉地感受到他依然沉浸于昨天记忆中的热烈缠绵的幸福中,却又表现出明显地漠然置之的态度,清显很开心,对这种如白雪一样纯洁的做法表示欣赏。这时候,从校舍的屋顶上滑落下来一大片雪,屋顶上露出了发着光的黑瓦片。

本多又接着说:“到时候,百年之后,如果历史变成我所希望的那种形式,你把它叫作什么,‘完成’吗?”

“肯定是完成。”

“那么,是谁的完成呢?”

“你的意志啊。”

“别开玩笑了。到时候,我早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刚才也说过了呀。历史的变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你不觉得那就是历史意志的结果吗?”

“历史有意志吗?把历史当作人非常危险啊。我觉得,历史没有意志,和我的意志没有半点儿关系。所以,结果不是任何意志产生的,这种结果肯定不能称为‘完成’。事实证明,历史表面形式的完成就是崩溃的开始。”

“历史总是在不断地崩溃。同时,它又在准备下一个子虚乌有的结果。历史的形成和崩溃只有意义相同。”

“我很了解这种事情。不过咱俩不一样,我必须做一个有意志的人。就拿意志来说吧,或许它就是我的迫不得已的性格的一部分。确切的内容,一定不要对别人说。不过,大概可以这么说,人的意志其实是‘试图和历史产生关系的意志’。我并没有说它就是‘与历史产生关系的意志’。意志几乎是不可能和历史产生关系的,它只是‘试图产生关系’罢了。这又是所有意志的结果。当然了,意志并不想承认这一切的宿命。”

“从长远看,所有人的意志都会受到挫折。人们往往无法如愿以偿,这也是情理之中的。这时,西方人会怎么想呢?他们觉得‘我的意志就是意志,失败只是偶然的’。所谓的偶然就是排除所有因果关系的、自由意志能够承认的唯一不属于业的目的性。”

“所以,西方的意志哲学如果不承认‘偶然’就无法存在。所谓偶然,就是意志最后的藏身处,是孤注一掷的赌注……如果没有偶然,西方人就无法解释意志的经常受到打击和失败的原理。我觉得这种偶然、这个赌注才是西方神的本质。既然意志哲学最后的藏身处就是偶然这个神,那么这个神同时也能鼓舞人的意志。”

“如果全盘否定这个偶然,结果如何?如果任何胜利和失败都被视为不是偶然的,结果又如何?如此说来,所有自由意志的藏身处就消失了。如果不存在偶然,意志就会失去支撑自己身体的支柱。”

“你想一下吧。”

“那里是白昼的广场,意志自由站立,假装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来,自己本身也有这种错觉。在烈日炎炎的空荡荡的大广场上,它只有自己的影子。”

“这时候,万里无云的天空,响起振聋发聩的轰鸣声。”

“‘偶然死了,偶然是不存在的。意志啊!将无法自我辩解了。’”听到这种声音时,意志的躯体也开始土崩瓦解。肉体腐烂之后脱落,即将露出骨头,流出透明的液体,骨头也开始软化、分解。意志用双脚稳稳地站在大地上,但是这种努力徒然无功。

“就在这时,明媚的天空发出恐怖的崩裂声,必然之神从裂缝中出现……”

“……不管怎样,我只能想象自然之神的面孔极其恐怖且观之不祥,所以无法描述。这肯定是我意志的薄弱点。不过,如果没有偶然,意志也就毫无意义了,历史也就成为因果循环这个若隐若现的大锁上的锈迹,参与历史的就只有光辉的、亘古不变的、美丽的粒子般没有意志的作用,人类的存在意义就只在其中。”

“你不明白这些。你也不会相信这种哲学。与其说你只会糊里糊涂地相信自己的美貌、飘忽不定的感情、个性和性格,不如说更相信自己的无性格。是吗?”

清显回答不出来,但又没感觉自己受到了屈辱。所以,他无奈地笑了笑。

“这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不解之谜。”本多叹了一口气说,这口真诚得显得滑稽的叹息在早晨的阳光中变成一道白气轻轻飘浮着。清显感觉这好像是挚友对自己的关心的朦胧的形式。他心里觉得更幸福了。

这时候,上课铃响了,他们站了起来。有人从二楼的窗口将窗边的积雪团成团扔到他们脚边,溅起了闪亮的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