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尔兰猎狗
——王子
这些日子,在医生的家里和花园里,我要做的事太多了。不过马修说我福气好是对的,没有一个孩子会比我更忙,或者更快乐。任何人回顾自己的学习年代,肯定没有一个能比我—沼泽地泥潭镇的汤米·斯塔宾斯更快活的。
我当杜利特医生的秘书所受到的教育,不光是极好的教育,而且对一个孩子来说,是非常难得的乐趣,充满了刺激,让人兴奋。我涉猎了那么多东西,这些东西大多数人要等到长大了才能学到。天文学、航海学、地质学或者岩石和化石的历史、医学、蔬菜种植——为病人又为健康的人,所有这些——还有上百种——全都让我感到趣味无穷。
不过有一样东西使我的教育与其他孩子的教育最不同,那就是学习动物语言。通过学习这些语言,我才有可能学到那么多用别的办法怎么也学不到的东西。对于医生本人同样如此。他曾多次对我说:“斯塔宾斯,要不是有波利尼西亚多年前教会我鹦鹉的语言——我所能学到的自然科学知识,那就恐怕连现在掌握的四分之一都不到。”
我听了他的话回答说:“是的您哪,不过也别忘了,这些动物也非常感激你。在你以前,有关给动物看病的事谁又知道多少呢?”
不过有时候我也不得不怀疑,懂得动物语言对我们来说是不是总是一件好事。有了麻烦登门来找医生的动物(从耕地的马到田间的老鼠)花费了我们许多时间。不过医生连一只也不会打发走。
除了医病,我们还为动物做了很多别的事—有时候是些非常奇怪的事。例如那天上午,我一回到我的办公室,就看到医生的小狗汪汪已经在等着我了。汪汪带来了它的一个朋友。
这朋友是一只爱尔兰猎狗,名字叫王子。我觉得它这个名字取得很好,它确实是我从未见过的最文质彬彬、最有王子风度的狗。许多个月以前汪汪就带它到我们这儿来过,想要让它进医生办的“杂种狗之家”。它可不是一只杂种狗—绝对不是!它曾经是狗展上一只获奖的狗,一只获蓝缎带冠军的狗。医生怀疑它是从哪个富人家里跑出来的,可汪汪和王子从不告诉别人它来自什么地方。它们苦苦哀求让它成为医生的狗俱乐部中的一员,这俱乐部就在动物园深处的围场里。
约翰·杜利特当然很愿意。可是根据俱乐部规则,王子要想成为俱乐部成员,先要得到其他狗(狗委员会成员)的同意。使我大为惊奇的是,这个委员会起先并不想收留这可怜的王子。
要知道,这些狗都是杂种狗,它们不想让纯种狗加入它们的俱乐部。汪汪很生这个委员会的气,要和它们一大伙干上一仗,半夜里我得起来阻止这场大战。
可是天没亮委员会就让步了,于是这只漂亮的爱尔兰猎狗成了俱乐部一员,被允许待在我们这里。
噢,今天上午我看见这两只狗等在我的办公室里,我知道可能出什么事了。我发现王子那骄傲但又很友善的脸上挂着愁容,而汪汪看上去也非常不满和难过。是汪汪先说的话。
不过我说动物和我之间的“说话”,读者必须明白,我不总是指我们人与人之间那种普通的说话。动物之间“说话”与人之间说话很不相同。比方说,它们说话不仅仅用嘴。如果狗想让对方明白自己的意思,想要做什么,就摇晃它们的尾巴,或者抽动它们的鼻子,还可以发出很重的呼吸声,等等。当然,医生和我没有自己的尾巴可以摇晃。因此,我们就用我们上衣的下摆来代替尾巴。狗很聪明,它们看到人摇晃衣服下摆就明白在说什么了。
杜利特医生学习狗语言比我早得多,我学不到像他那么好。不过我也能对付。老汪汪给我上过课以后(鹦鹉波利尼西亚也给我上过课,它也会说英语,而且说得非常好),我能够让任何狗明白我的意思——甚至包括德国达克斯猎狗。
“是这样的,汤米,”汪汪开始说,“王子不想再和我们待在一起了,它要离开这里。”
“它要离开!”我问道,“为什么?它在狗俱乐部过得不舒服吗?”
可怜的汪汪几乎是很不高兴再往下说,它不自在地摆弄着前脚。最后它说:
“不,汤米,不是这么回事。不过……呃……它……这个……呃……它……”这时候它一下子几乎是很凶地转向另一只狗—它的朋友。
“你告诉他吧,王子,”它厉声说,“为什么所有的话你都要我来替你说呢?”
王子本来正朝窗外的花园看。这时候它也开始扭动身体,摆弄它的脚。它随即说:
“是这样的,汤米,我……呃……我们来找你……是不想去找医生谈这件事……因为我们不想伤医生的感情。我在狗俱乐部很快活—比我这辈子里什么时候都快活,比在什么地方都快活。可是……”
猎狗一下子停了口,又朝窗子外面看。我开始考虑是不是我有时间听下去,这到底是件什么麻烦事。上午都快过去了,我却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说吧,说吧!”我还是说,“告诉我,你既然说你喜欢待在俱乐部,那为什么又要离开呢?”
又是短短一阵沉默。最后王子笔直地面对着我,小声地说:
“都为了那些兔子,汤米。”
“兔子?”我倒抽了一口气,“你不会是说它们要把你给赶走吧?”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它说,“它们害得我没法生活下去。”
“可怎么会呢?”我问道,“我不明白。”
它一下子说话快了起来。它说:
“它们那么不要脸—我说那些该死的兔子。你知道,汤米,医生不许汪汪和我碰它们——甚至追它们。他说住在这里,他家里或者他花园里的每一只动物都要过和平的生活——哪怕是工具棚里的老鼠。医生心地太好了。可你该看看这些兔子!它们就在草地上挖它们的洞,到处挖,把这地方都毁了。可这还不够。就因为约翰·杜利特保护它们,不让我们狗碰它们,它们就拿我们耍着玩,而且还变本加厉。现在我们从草地上走过时,它们甚至不躲进自己的洞里去。我只好闭上眼睛免得看见它们。有一天我就这么闭着眼睛穿过花园,砰的一声撞到一棵树上,我的头被狠狠地撞了一下。它们觉得太好玩了,就哈哈大笑起来。其中一只——我想它的名字好像叫‘耷拉耳朵’——还做了一首打油诗讽刺我。这首打油诗大概是这样写的:
扭扭捏捏迈着步子!
瞧那傻乎乎的王子!
走道一直竖着脚趾,
在它面前走过兔子。
要想捉我—下一辈子!
这太放肆了,我可受不了,汤米。那些住在地下的耷拉耳朵的可怕家伙!我相信,如果它们有手,它们还会用大拇指朝我刮鼻子侮辱我呢——我,‘鬼火’的孙子,最伟大的猎狗,有史以来最有名的获奖爱尔兰谍犬……我……我很抱歉,可是我得走了。”
如果你能想象出一只狗就要哭出来,流出真正的眼泪什么的,那你就能想象出王子当时那副模样—还有汪汪。我自己听了厚脸皮兔子的故事倒想笑出来,只是看到这事对向我诉说的良种谍犬有那么严重的伤害,只好忍住笑,板起脸来说:
“不过,王子,为什么不让医生跟这只‘耷拉耳朵’——或者叫什么的谈谈呢?也许只要让它规矩点儿就行了——其他兔子也一样。”
“不,汤米,”王子难过地说,“我不想引起医生和他的朋友们的不愉快。再说,我的鼻子—对于一只好猎狗来说——已经快毁了。我再待下去,在潮湿的风中,我连兔子的气味和猫的气味也快分辨不出来了。我只有离开。”
“你离开我们上什么地方去呢?”
“这个嘛,汤米,”王子说,“这正是我来找你的部分原因。人们丢失了狗,他们有时候不是会登报吗?”
“噢,”我说,“你是说寻找丢失狗的启事啊?”
“对,”谍犬说,“我想你们是这么叫的。不过这一回不是寻找狗的启事,而是为一只狗寻找新家的启事。你能去登一个启事吗?说有一只纯种的爱尔兰谍犬可以免费奉送。”
“当然,王子,我想可以。不过不知道你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家。它也许不比这里好。”
“那么,”谍犬说,“我们不能在启事里说明我要个什么样的家吗?”
“哦!”我嘟哝着说,“这倒是个好主意:是一只狗在报上登启事要个什么样的家,而不是人挑选一只他们要的狗。”
“他们会要我的,汤米,”王子说,“我不是自高自大,这你知道。不过一只好猎狗的作用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你可以在报上这么说:我愿意教导小狗成为好猎狗。你可能不会知道那些小狗在人开枪前会跑到枪口前面去,结果它们的尾巴就被打掉了。对,就这么说:我能给小谍犬上课,教会它们—当然,只要给我一个我要的家和我要的待遇。哦,我几乎忘了:我还希望周围不要有孩子——就是说,不要有很小的孩子。”
“为什么?王子。”我问道,“你不喜欢孩子吗?”
“噢,是的,”王子说,“不要很小的孩子——比方说六岁以下的。这些小娃娃总是喜欢在儿童室的地板上和狗玩。他们没什么头脑,分不清我们活生生的狗和他们圣诞节得到的绒毛狗有什么不同。他们老想把我们的眼睛挖出来对调。如果我们为此对他们叫,他们的妈妈又要大惊小怪了……噢,还有,不可以用杀跳蚤肥皂—谢谢!我不让人用杀跳蚤肥皂给我洗澡。”
看着王子说话时脸上的认真表情,我很难不笑出来。还有汪汪那副样子,它频频点头还不时汪汪叫一声,表示赞成它朋友说的话。汪汪虽然从来没有像王子那样得过谍犬的奖,但它闻东西比这只纯种谍犬甚至更好更出色。汪汪的脖子上仍旧围着它那个纯金的颈圈(上面有它的名字),那是多年前它在海上救出一名水手的性命后获得的,当时它就是靠嗅觉追踪他到一个荒岛上把他找到的。
为了不让它们两个看见我在忍住笑,我伸手在写字台上拿起纸和铅笔,开始记下王子告诉我的话。
“实在不行,汤米,”王子继续说下去,“大多数杀跳蚤肥皂有石炭酸气味,或者焦油气味。它也许有益于健康,但这是一种可怕的气味,再说,一只猎狗只要自己的毛皮上有药房那种气味,它就说不出自己追赶的是野鸡,是鹌鹑,还是啤酒桶了。”
“好的,王子,”我说,“我把这话也写下来。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猫怎么样?如果你的新家有猫,你会在乎吗?”
它告诉我它不在乎,我很吃惊—它不反对猫。事实上,在医生这俱乐部中,我发现只有这一只谍犬对约翰·杜利特从月亮上带回来的猫“阿它”是真正友好的。医生家中的其他动物始终对它是敬而远之的。可是,我却经常可以看到这位文雅的王子在花园里和月亮猫边走边谈。我有时候想,它是不是用它自己的方式有点儿同情这只奇怪和孤独的动物,因为这猫是极其勇敢地自愿跟医生一起到地球上来的。
接下来我就写了则启事,把它登在《泥潭镇日报》上。我断定在整个新闻广告史上,这是前所未有的。启事如下:
征求启事
为一只纯种爱尔兰谍犬,冠军“鬼火”的嫡孙征求一个良好家庭。狗免费。狗必须全天候自由,不拴链子也不被关押。狗的品行端正。三次获得西南部诸郡猎狗年度最优秀比赛奖杯。它愿意把纯种小狗教成好猎狗,能捕捉各种猎物。不可用杀跳蚤肥皂洗澡。家中不可以有小娃娃。应征者必须是上好家庭,必须是性情温和的猎物看守人。有意者可致函“王子”,《泥潭镇日报》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