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他:桐城往事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5章 汤乔的四季

这么说吧,要让刘义雄自己谈父亲那肯定是虚伪的。刘义雄五岁时,他的父亲逃跑了,从此失踪了。

在刘义雄差不多时隔二十年重返老家后,母子俩仿佛都在压抑相见欢,以配得上儿子当初出走时的从容与平淡:刘义雄没有拥抱母亲,甚至没有抓握母亲的手。当晚全家五口团聚时,五奶奶才笑滋滋地跟边上的儿媳妇说,义雄当年就是靠从我抽屉里拿的十元钱勇闯天涯的。儿子嘴里嚼着饭菜,笑着朝母亲摆摆手,意思是过去的一切都可归零。他得意地告诉母亲他雄伟的计划,他在外这么多年都是在积攒实力;而五奶奶对这些却一点没兴趣。眼前的儿子,她需要仰视了,高大威猛,似乎是1950年逃跑的五爷回来了。

她趁媳妇、孙女安歇,在一个角落里拉着儿子的手小声问姚英这个女人的由来,带来的这个姑娘是在哪里出生的。她问得最多的是这个儿媳妇都会些什么,接下来要抢栽晚稻,是否需要另外请人帮忙。

刘义雄轻轻拍了拍母亲的肩膀,笑着说:“妈,你还当我是孩子啊!厂子起来了,全家都不用做农活,你就省心享受好日子吧!”

刘义雄没有向母亲、向外人打听过父亲的下落,母亲一生似乎都没向儿子提及他的父亲。眼前刘氏母子的人生坎坷,还有那个远嫁的妹妹都毫无意外地将自己的不如意直接指向那个事实上已经不存在的男人——五爷。这个消失的男人成了他们各自心中日渐模糊的符号,但他的伤害却是近距离的,看得清,分得白,恨得踏实。

村子里的人呢,一辈子围绕着脚下这块土地转、围绕灶台转呀转,在这里活着,在这里离去。快乐似乎从不给这里的女人设定门槛,这何尝不是天赐汤乔女人的幸福?丢失的老母鸡一个月后失而复得,回来那天后面还跟着七八只自己野外草堆里孵出的小鸡仔;女人临盆时痛得死去活来,却在未来甚至一生的时光里得意那一刻把自己男人吓哭了。偶尔,女人也把痛楚和不旺达的家庭甩锅给上天,指责它的不公,又坚信烧香、祈福、行善可以慢慢抚平创伤。

所以,别指望这里有人分出些心神去想哪年哪月哪日,汤乔还有一个三十年前逃跑的男人至今下落不明。

这个叫汤乔的村子,没有人能讲出这名字最初的来历。老人们说,村子里的先民在清朝避太平天国之乱,从江西鄱阳湖一带迁徙而来,刘家、吴家、戴家、方家是这里的大姓。从桐城城北的投子山到桐城东南嬉子湖畔的松山,同属于一支山脉,中间是起伏的丘陵地,汤乔居于这起伏的丘陵地当中。几百年里,这里水患没有,倒是有几年严重干旱。俗话说,依山不如傍水,这里的人守着不多的田地,顺从自然安排,大体知足当下的生活。1970年代中期连续两年长江发大水,站在汤乔高岗极目南视,嬉子湖与长江白花花连接在一起,村郭田地成了江海,海面上零星散落着屋顶和树头。洪水退去的日子,要饭的人陆续往北过来,到次年的正月里达到顶峰,形式却更体面了:卖唱,送财神菩萨。正月过了初二,只要你家开着门,就有一个手拿一叠百元人民币大小、刻印有财神菩萨像的人立在你门前唱念:

财神菩萨走进来

又招喜来又招财

门前有棵摇钱树

屋后有个聚宝盆

摇钱树上出金子

聚宝盆里出金银

……

只等到你往他专门缝制的兜里倒一盏米,或者递给他两毛钱,否则他就会一直循环唱下去。大正月里,骂人总不好,财神菩萨到了门口,主人不接又怕这一年出邪门事。后来,送财神的有了升级版,手里再牵只会翻筋斗的小猴。如果你慢些给米,这小猴会顺着主人的口令“来一个,再给一毛”一直翻下去,翻到你心疼,快快掏钱让这只可怜的小毛猴稍作休息为止。人比猴精,从此,村子里的小孩远远看到送财神的带猴到了村头,就返身紧闭起自家大门,跟着这送财神的在村子里挨家挨户窜,一个正月里都在免费看耍猴。

南方水患死人的事情那些年偶有发生,而历史上的汤乔也有饿死人的场景。

一直到农业合作社时代,这里的百姓生活依旧是农耕社会形态,我有幸见证了至分田到户前最后两三年的集体劳动图景。男人女人四季交替着这样的农活,割稻、插秧、犁田、打耙、上水、采棉、挖红薯、榨油、喂牛、修渠、交公粮。我也曾以幼小身躯充数这个行列,有大人的褒赞,也收获了嘲笑——我本来就是一个接受母亲强促、含羞充数的人,我无法跟上成人的劳动节奏,却硬挤扛在他们中间。

春耕时节,沤在田泥最底层的红花草发酵久了,被疾驰而过的铧犁滑丝般翻出,少顷,水面上就慢慢积浮着一层薄薄的锈黄。晌午时分,主人卸下老牛背上的轭头,牵着它来到毛龙河边,奖励它可以在河谷里自由游荡,啃它看得上的嫩草。老牛此时偷吃一口庄稼苗,也不会有人介意。一切的生命仿佛都从这里开始,河谷的新绿会在次日的清晨出现。其实,老牛只在春耕季才有散养啃嫩的机会,即使它脱缰离开了它的主人,也不会放肆地走远,这成片的绿统统属于它。老牛有时大嘴掠草后,头一直抬着,眼睛凝视着远方,边思考,边咀嚼着岁月的味道。我常常被它安逸而庄重的生活态度感动到。

一群水鹭悄无声息地从南方来,它们刚在新翻的泥田里觅寻到一条冬眠半醒的泥鳅,此刻又追随老牛而来,停落在它的背上。它们被这水牛驮着,颇为得意地行进着,机灵地审视着四周,偶尔用长嘴梳理一下自己光洁的羽毛。它们觉得自己征服了这头老牛。

男人女人会很快结群回到这片水田里栽插秧苗。因为身手不同,一字排开下田的男女彼此渐渐拉开了距离,不久这批躬腰屈膝的身影变成了一个雁阵,此刻抬头,一排大雁正以人字阵翱翔在头顶上空。男人们从不注意这自然的巧配,飞行中的雁鸟是不拉屎的。

牧子小时候头上生过皮肤病,变成了癞痢头。成年后长得虎背熊腰,一身好肉,孩子们很喜欢他,因为他同样喜欢跟小孩们一起玩,喜欢带小孩们趁夜色看戏看电影。他喜欢说俏皮话,喜欢拿人开涮,也不在意别人拿他的秃头说事。牧子是个大度的人,他在戴才旺之后、刘胜川之前,连续三届高票当选汤乔村村长。嗯,他是这个村子五十年里担任村长时间最长的干部了。

江淮之间夏日的暴雨,就像女人突然发现自己男人偷赌且又输得大,小脾气来得急而猛。若见天际黑云翻滚,牧子会及时吹哨宣布收工,人们把工具临时遗弃在田间,一路狂奔聚集到村屋内避雨。这也是牧子反复提醒的。有一年夏天,隔壁村子里的男人蜂拥到最近的村屋屋檐下躲雨,一个霹雳电闪,六个青壮男人当场倒地再也没有起来,这村子当年就多了六个寡妇。牧子村长常在夏天给村子里的男人提及这事,并一一说出这六个寡妇的名字。

“都改嫁了,儿子女儿都随后来丈夫姓了。”

牧子是警告那些嘴硬说自己没做坏事不怕雷劈的男人。

夏天的太阳一如既往的恶毒,圩堤上几棵白杨的阴影成了田间干活男人偷懒休憩避日头的好去处。烈焰近午,树影渐渐地变小,最终缩成了一个点。男人没办法了,再往圩堤的尽头跑,那里长着一棵不太好看的刺槐树——很颓废的槐树,却是这堤坝上最古老的树了。夏天是老水牛一年最痛苦的时节,背上驮着粘满血丝和皮毛的轭。它的主人休息的时候,老牛就被牵到槐树下,享受这难得的好时光。老牛一边慢嚼着递过来的水草,一边不停地用尾巴蹭蚊子,踱着步子轰赶苍蝇,腿脚却不停地围着槐树打转,享受着这片刻的凉爽。树皮已经被折磨得够厉害,有疤的地方是被牛角蹭了一下,露出白色的木纹,好似都市女孩在好端端的牛仔裤膝盖处挖几个洞。这种刻进沧桑风月的时髦,格外动人。

树下积攒的牛粪,新鲜的、不新鲜的都有,好食屎才臭,这季老牛吃到的是最新鲜的水草。

牧子站在牛粪的上风头,他把草毡取下当扇子,光秃秃的脑门上,汗珠无处躲藏,顺着眼帘往下淌。几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在一起嘻嘻哈哈,亦不知说些啥。说到高兴处,一个青年人在李牧子肉感极强的肩膀上偷偷猛拍一下,牧子反应过来起身笑着追打。逃跑的人一边躲闪,一边呼喊:“是给你拍苍蝇呢,绿头大苍蝇!”

也总有大胆的小孩在这个季节幼稚而神秘地问:“村长,你的头发呢?”

牧子一脸阴笑:“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真要我告诉你呀?我那个老婆,太厉害了,喜欢骑在我身上,头发都被她扯光了!下面的多,要不要看一下?”

“不要,不要!”

大人孩子一起摆手:“你就留着给你老婆扯吧,扯得多生得快哟!”

牧子猛地站起来,顺手试图抓住一个全身赤裸的小男孩,嘴里笑骂道:“小狗日的,看大爷今天不把你的小鸡鸡给割了!”

那小男孩整日阳光里暴晒,像刚果黑娃,身上沾着汗水,泥鳅般地滑,在牧子的大手来抓前,已经纵身一跃,跳下圩堤下的水库,游走了。

村长的哨子是闹钟。人们等他的哨子在太阳落山前吹响,扛起工具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家。汤乔的许多夜晚,依旧是白天农活的延续。辛劳一天的人们晚饭后三三两两聚拢到村北头的村屋里。

这村屋原是解放后五保户黄老头一直居住的地方,三十平方米左右,灶台几乎连着木床,坐在床沿边筷子就能伸进锅里,这让黄老头的生活变得方便。黄老头是外乡人,不知何时移居此地。他在世的每一天嘴上都叫穷,他曾经一天出两分钱让小孩帮他去田间捞田螺、挖河蚌。当地人饿死也不会吃这些东西,而他最多的一天囤积了一大澡盆,炒煮吃了三分之一,余下的又舍不得扔,居然好意思说谁愿意出五分钱,他就卖给谁家做鸭食。一村子里的男人女人都可以挑逗他调侃他,他被逗的窘相让大伙笑。他死的时候,村子里组织人帮他料理后事,在他家的柜子底层挖出成捆的民国钞票。村子里人初识诧异,因为都是或千或万的面额,印刷得又新,以为是宝贝;我父亲细看了,说是国民党政府的“法币”,一文不值。村民将信将疑地把这些钱放在黄老头的棺材前烧了整整一下午,送他上黄泉路。

黄老头死后,土灶和床就被拆除了,这里成了村里集中记一天工分的公共场所,新添了一张废旧的办公桌,一把褪了油漆的算盘,一盏缺了灯罩的油灯,四壁堆放着农具。昏黄的煤油灯下,村会计按户记录各人白天工分,边记录边大声报告着:大人一天全勤一点五分,女人一天全勤一点二分,凑数的小孩工分在男人基础上打个对折。通常,边上有端着大蓝边碗喝粥的,有抽烟袋的,有逗女人说荤段子的。有几个人不放心,伸长脖子挤到会计跟前看账本对他的记录是否正确——这纯粹是不识字的人虚张声势。

夏夜特闷热,集中在村屋久了,人们都很烦躁,部分是厌倦了村长絮絮叨叨对第二天农事的安排。几个主劳力会提前出门透气,嘴里叫骂着这暑热;还有人感慨今年蚊蝇奇多,强调自己刚才胡乱一伸手,就在空气中抓住了一大把蚊子。

连续几年的夏天晚上,村民们还得忍受一个戴姓男人腿部腐烂发出的恶臭。这人腿部受到一次意外伤害,没钱医治,可他又是一家最重要的劳动力,双抢季他不得不在溃烂的伤口部位缠裹上一层又一层的老棉布,每天照常下水田。他活着的时候,常坐在村屋阴暗角落里听别人的吵闹,从不发表意见,双手有滋有味地抠弄着腿部伤口的疤。他烟瘾极大,旱烟填好点上火后猛吸一口,旱烟那头瞬间发出浓烈的光焰,他把这光焰放在溃烂伤口处熏烤。屋子里的人嗅到了空气里弥漫的腐臭味,谁都可以当面诅咒他几句。

五奶奶则直接吼他,说这是死蛇的味道,叫他立即滚出去。

村子里的人是仁慈的。大家一致通过他从此不用下水田,活儿安排在脱粒场、晒谷场。稻谷白天由保管员负责摊开晾晒,黄昏时分则要收起,由老戴担任夜间保管,负责将谷子垒出圆锥体形状。老戴陶醉于一边抽着老式旱烟,一边扛着腐腿极享受地垒他的圆锥谷体。左边有点塌,用扬头往上提一提;右边有点突,他就用扬头往下压。左右交换,认真的样子像极街头的捏面人。在回自个儿家之前,他还有最后一道活要做:验鉴,以防夜间偷盗。这鉴盒是一个跟鞋盒差不多大小的木制品,上面是活板,有槽口,可以抽进滑出,底部刻镂空“丰收”二字。里面装上草木青灰,抓住提手,轻轻朝斜面的谷子上这么一磕,谷堆上就出现了“丰收”二字的青灰大印。四周上印后,他才满意地长吁一口气。这可算是那个年代孩子们最感神奇的事儿了,也是我认识最早的两个极具书法意味的汉字。上小学那会儿还由此激发了灵感,课间用小刀在橡皮一面刻上镂空的“丰收”二字,再蘸墨敲在作业本上,自己也惊讶自己很神通。

老戴六十五岁去世的时候,帮他收殓入棺的木匠摇头叹息:他腿上溃烂的伤口有茶杯口大小,还没愈合。

村西一片通风的四大家族公共墓区是全村男女老少纳凉闲扯的固定区域。太阳还没有下山,小孩子们互帮着、吆喝着扛着竹榻、凉席第一批过来,再接着,老人们、女人们摇着蒲扇,在太阳落山后往这里聚集。这墓冢古法修建,由糯米混合泥浆捶打冷却筑成,比水泥还结实,周边黄土历经雨水冲刷,更凸显了墓冢的高度,五爷的二哥饿死后就葬在其中。

大人们夜晚刻意在这里谈鬼,后来连小孩子们都不害怕了。一个年龄稍长的中年汉子光着臂膀,端着马口碗一边往嘴里扒饭,一边把泥巴脚架在墓碑上吹牛,说他见过死人复活,听过墓穴私语。当这些还不足以把小屁孩从光亮坚实的坟壳上轰走,抢得稍整洁的座位时,中年汉子便开口道,那么,现在给你们再说一段罗成吧:

“一岁两岁娘怀里抱,

三岁四岁地上跑。

五岁六岁耍花枪,

七岁八岁会姑娘……”

终于忘词了。边上小女孩一个劲儿地催促:“后来呢?”

“后来嘛,罗成练枪累了,问妈要了第一碗饭,可肚子还没饱。”

这汉子抹抹嘴,作了个碗口朝下扣的姿势。他要回家盛饭了。

天上是闪烁的星星,地上纳凉憩息的人们诉说着久远的故事。刚坐好月子的女人也出来了。女人的一生只在幼儿哺乳期获得最好的营养,这点营养让女人拥有一个月的丰韵。朦胧底色里,女人一手把婴儿搂托在胸前,一手掏出肥硕的乳房,婴儿瞬间止哭,你能猜得出这女人摸索着把乳头成功地塞进了婴儿嘴里。坐月子的女人听了婆婆的告诫,孩子火焰低,夜里不要抱孩子靠墓地太近,回家不要太晚,免得沾上夜起的星露,沾星露的人会萎蔫,小孩长不高,养不大。

村屋里的争吵消歇了,主力男人三三两两地出来,累了就抢坐在稍稍凉爽些的墓碑上,望着天上的云朵,嘴里轻哼着预测第二天的天气:“云往东,车马通;云往西,穿蓑衣;云往北,晒小麦;云往南,水涨塘……天上长了鲫鱼斑,明天晒稻不用翻。”待身上没臭汗了,便无精打采地踩着半截拖鞋回家小睡。有时半夜鸡叫了,男人受不了屋内炎热,又得再出来,三两个人坐在墓冢上,悠哉游哉地聊侃着,穿插着手掌拍打臂膀蚊子的叭叭声,直到东方露出鱼肚白。

秋冬来临了,汤乔的夜晚终于可以把往日的喧嚣收拾得干干净净。除了一些打打扑克玩些小赌的男人外,人们都喜欢赖在家里,干些手工轻便活,睡得也早。南村的蔡瞎子会选择这个季节来汤乔走走。刚开始几年,是老伴牵着他的手步行七八里过来,后来老伴死了,牵手的是他儿子。蔡瞎子算命很准,他的地盘也继续向北扩展。这里的女人通常都背着婆婆,先报上自己的生辰八字,祈福当下的困苦、男人的粗暴很快就会过去。命理不差的,又和瞎子讨价还价一番,能否半价把儿子的命也给算一算。临近中日,谁家给这对父子供应午饭,瞎子就会算二送一。吃饭时,瞎子的大脸紧挨着白米饭,像是在闻饭香,其实是担心米粒错塞进鼻孔。他给女人家男人算的一命往往是免费的。

我九岁那年,刚从大病里活过来,又差一点在坟地南面的水塘里淹死,奶奶一直战战兢兢。瞎子接过奶奶的一碗米饭下肚,兴致大好。“属猴,嗯,未时猴,不错啊,怪精明,一生不愁吃呢。”听完这话,奶奶眉头舒展了许多。

“死瞎子,给了饭,尽说好话。”

那天我满不在乎地说了这话,遭到了母亲的斥责。

秋风吹过吹北风,汤乔的四周草木凋萧,室外的农活在这个季节一下子少了。有些年份,会有些外地口音的人来汤乔一连几天卖唱说鼓,晚上就在这里歇息。这说鼓的头儿感受到了汤乔人的热情,第二年第三年准又过来,说唱的曲目居然年年不同,说明他还记得上年为汤乔人民说唱了啥。歇息的地方,通常是五奶奶家。李牧子村长跟她说了,这说唱人吧,也就是讨生活,又不要工钱,我们管他们三顿饭就行,折算成钞票,村子里人按户分摊,你不用出这份子,但住宿就在你家了。五奶奶嘿嘿一笑答应了。

于是,腊月里总有那么几个晚上,五奶奶破例点了两盏油灯,村子里人挤在一起,抽着香烟,喝着当地茶果熬制的老茶,嘻嘻哈哈,乌烟瘴气的样子才有恰到好处的气氛。那说唱人表演的常见曲目是《薛仁贵征东征西》《罗成》。说唱都是顺口溜形式,比如“人死牡丹下,做鬼也风流”,“老妖精那个老妖精,八十三岁还要生。”

一人点鼓带说唱,另一人二胡附缀,说到兴起时,嗓门高亢,声音激昂,房间里的人屏住呼吸,少顷又突然传来热烈的叫好声。

红白喜事在村子里轮换交替着,历任村长的一项任务就是挨家挨户收取份子钱交到主人手里。在城里,结婚人家散发喜帖收了喜礼后,最后再统算,总是有盈余的。在老家汤乔这里,红白喜事的酒席总是让主人家亏空大。一来份子钱按户收取,额度小得可怜,而赴宴吃饭的规矩是一家出两人。村子里的老头老太非单立门户,自然不用凑份子钱,但也得请到。这些老头老太当中难免有些倚老卖老,厚着脸皮把孙子孙女整支队伍带过来,没等大人落座,就抄起筷子把桌上的鱼肉往孙辈碗里夹。

庸俗一点说吧,农耕社会的一切都是围绕着吃展开,咱村也是。吃一直是主人最有诚意的表达,请人干活要请吃,生娃要请吃,盖房子要请吃,杀年猪要请吃,老母猪下仔也要请吃……女方到男方相亲是否对上眼,以当天女方团队愿不愿意在男方吃中饭为准。女方肯留下来吃中饭的,相亲成功;若是吃了男方中饭,女方又反悔,这顿饭折算的钱要是不退男方,将来是要被周围人骂惨的,媒婆也会大丢面子。

份子钱的从容吃喝成为理所当然。这样的场合,轻松、自如,没人拉酒拼酒,也没人在意你多喝了主人家两杯酒,人们讨论的话题也有了延展性。

有一天刘胜川喝了两杯酒后没再谈他抗美援朝的事,而是神秘地跟同桌说:“昨天孩子舅从江南过来,他说他在南昌看到了一个像五爷的人。大大的个子,大大的眼睛,走路都是军人的姿势,很屌的。”

“五爷有可能真的还活着,有个到桂林做木工的人过年回来说他真的看到了五爷。”我爷爷附和道。

李牧子摘下帽子,摸了摸光头说:“这不可能吧。如果要活着,应该有六十多岁了,换作我,也会跑到乡下找一个女人结婚。一个人跑到大街上转悠,那不是找死么。”

五奶奶是单户,她吃饭是要出份子钱的。此刻她听懂别人又在说她的五爷,探她的反应。她猛吸一口香烟,“嘿嘿”干笑两声,并不接话。

五奶奶清楚地记得丈夫逃走那天,一大早,公社武装部几个同志来到她家。

那天她刚起床,洗漱完毕,儿子、女儿在被窝里睡得正香。她搓擦着湿手,对着武装部同志连说几遍:“我真的没看见我的男人,他要逃跑肯定会逃得远远的。”

武装部的人查看了她住的三间屋子,问桌子上怎么还有香烟屁股。五奶奶说,我一直抽烟的。同行的武装部小伙马上点头确认了她平时抽点香烟的事实,同时还补充了一句:“她还是大脚呢!”

一行人诧异低头,瞅见了五奶奶套在老布鞋里那男人一般的大脚,于是相信她说的都是实话,临行前交代了句“看见就要及时向武装部汇报,不报就是包庇窝藏”后,就走了。

写到这里,我想还是依老家人的口头习惯,用刘大脚来称呼五奶奶吧——作为孙辈的我,这样称呼她总显得不礼貌。

我甚至怀疑刘大脚是否完整地告诉过子女关于他们父亲的一切。村子里人包括我听到的版本都来自我爷爷,他在家排行老四。我还在老家读书的时候,我的父亲会在大年夜把爷爷接过来团聚。爷爷一高兴,就会绘声绘色地讲解放前关于这个家族的许多事,当然最有趣的都是关于五爷和刘大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