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嬉子湖夜里的一把火
桐城形胜,在西北,在东南。西北有龙眠山,苍峰翠谷;东南有大小龙山,山石奇伟。一条龙眠河把西北和东南两座山串联起来,河水在大龙山北麓稍稍停歇了脚步,浩渺碧绿的一湾嬉子湖水如同一粒珍珠镶嵌在桐城东南。嬉子湖是桐城人通江达海的必经水道,也是先贤达人辈出的地方,明代两位重要贤达张淳、方学渐无数次周游嬉子湖胜景。张淳是张家的第一位进士,他的后代演绎了科举史上的空前绝后,出了包括父子宰相张英、张廷玉在内的二十六位进士。而方学渐则是桐城方氏学派的奠基人,他的曾孙方以智,是“明季四公子”之一,被誉为十七世纪百科全书式人物。深受桐城文化浸染的历史大家、现在普林斯顿大学任教的余英时抗战胜利前夕来桐城舅舅家住过一年,《方以智晚节考》是他的重要作品之一。
关于嬉子湖名字的由来,比较一致的说法是明朝名臣余珊,命名家乡这条无名湖为“喜湖”,后人作嬉子湖。余珊为官清廉,政绩颇丰,他是嬉子湖本地走出来的第一位进士,曾仿照唐良相魏征《十渐不克终疏》作《陈言时政十渐疏》进谏嘉靖帝,洋洋一万四千言,痛陈时弊,死后嘉靖赐“君子”之号。
在方学渐与方以智之间,还隔着三位杰出的桐城女性,方学渐的孙女方孟式、妹妹方维仪及堂妹方维则。方孟式工诗书画,后嫁山东布政张秉文,清兵南侵,丈夫张秉文守济南城不屈,战死,方孟式投河自尽。有《纫兰阁集》等传世。方维则年轻守寡,亦以诗文名节为时人称颂,著有《抚松阁集》。
方氏三姐妹个个高才,且为国家守节,后人称为“方氏三节”,其中以方维仪的成就最高。方维仪是明末著名诗人、画家,通经史,著述丰硕,著《清芬阁集》,整理辑考历代女性作品《宫闺诗史》等。其绘画师法桐城先祖李公麟,以白描见长,清人冯金伯在《国朝画识》中极力称赞方维仪,“三百年中大方名笔,可与颉颃者不过二三而已”。方维仪除突出的个人成就之外,还将其闲居清风阁变成一座学堂,亲自抚育教养侄儿侄女。侄儿方以智能够成为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相提并论的大学问家,凝聚了方维仪的无数心血。
继着历代先贤的熏陶,桐城官宦世家都对后辈施以严格的经史训练,这种训练没有对女性的排斥。中国女性文学发展至明清,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而桐城才媛因人数众多、作品丰富而为后人称道。明清桐城女性诗歌清丽风雅,温柔敦厚,柔婉凄美,沉郁顿挫,用心灵之笔创造了全新的诗歌世界。后人解析这一文化现象,将其归结为时代巨变,地域文化,家庭教育。这地域定当是从桐城龙眠山到嬉子湖的成片区域,这家庭必是分布在桐城各个角落、四季不缺朗朗书声的寻常人家。
没有洪水暴发的年份,嬉子湖就是富庶的鱼米之乡。因为占据水陆交通优势,近代嬉子湖边上的月店、光店是桐城水陆商贸发达的地区。从嬉子湖渡船向南,就到了桐城罗岭,黄梅戏表演艺术家严凤英1930年诞生在这里。渡船若再前行便抵了安庆,由安庆沿江上溯可至九江、武汉,往下至池州、芜湖、南京。嬉子湖人平时贩售些鱼虾,经营些棉纺织品;普通人家稍稍殷实的,女人在家纺织,闲时去学堂读书识字,开当时农村风气之先。
汤乔距嬉子湖不过十公里,农耕时代,汤乔人的嬉子湖概念是鱼虾、帆船和时不时的水患。游走在乡间的占卦算命的艺人,丰富了嬉子湖的颜色,他们给嬉子湖加入了女人,美丽的女人。他们一个接一个、一脸不服气地谈论着一个外地小伙在嬉子湖的艳遇——这个小伙只是有点小才气,也不过是与他们差不多境况的生活落魄者、社会边缘人而已。
他们一遍接一遍说的是民国某年,嬉子湖岸边有个扎灵屋的老头,其小女美艳如花,老头依自己职业出一上联,声称谁能对上,小女就许配给谁。
上联是:
灵屋,纸糊篾扎,一挡不得风,二淋不得雨,鬼要。
方圆几十里的文人墨客听闻此事,纷纷前往一显身手,希望抱得美人归,但都乘兴而去,败兴而回。东面孔城一个卖尿壶的小伙子听说后,乘船赶来,脱口说出了下联:
夜壶,泥捏火烧,一装不得酒,二盛不得茶,屌用。
这堪称绝对了。老头很守信用,招了这个卖尿壶的做乘龙快婿。
爷爷说,五爷悲伤了不到一年,就寻着卖尿壶小伙的线路,找到了他想要的女人——嬉子湖女人。
一日,五爷骑马带队行游在嬉子湖陈村的石板路上,马蹄声悠闲地嘀笃响,头顶上掠过迎风飘动的纱布。这纱布由棉纱织成过浆后串联在竹竿上,晾干的纱布经风一吹,斜挂得很长很长。马过去了,五爷的头被这纱布紧紧裹住,差点从马上滚翻下来。五爷刚想骂,抬头一看,一位女子双手捂嘴惊愕地看着自己。五爷瞅了五秒,气就消了,这是一位好看的姑娘。她的发式与当地姑娘不同,散开来可能是瀑布般,这姑娘严肃地把它盘起来,左右用一个银质发钗固定了它。耳垂上并没有额外的饰物,因为头发被挽起,五爷又看到了她颈项的光洁。
五爷停了会儿,没有多说什么,继续驭马前行。
五爷回来后差人打听到这姑娘姓陈。陈姑娘的父亲在当地经营布匹小生意,有些江湖见识,积攒了些银子,却没有再扩大商铺,而是给两儿一女请了一年家庭先生。上辈老妇人几次上门盘算着要给陈姑娘缠足,都让陈老爷阻挡了。
“现在到处都在闹革命,沿途安庆、芜湖、南京,都在宣传禁止女孩缠足。咱家姑娘都快六岁了,既然两三岁都没缠,就不要再缠了吧。”
陈老爷讲的“闹革命”,是他不久前在1935年11月13日的《新天津报》号外版上读到的当时轰动全国的特大新闻——“施从滨有女复仇,孙传芳佛堂毙命”。
施从滨老家算是嬉子湖本地人。1925年秋任奉系第二军军长,前敌总指挥,因坚决不与孙传芳合作被孙斩首于蚌埠车站。时年二十岁的女儿施剑翘立志为父报仇。
施剑翘原名施谷兰,生父施从云,后过继给哥哥施从滨。她老家距桐城嬉子湖东头约十五公里,从小深居闺中,得私塾老师教授学问,尤爱诗词,十八岁那年毕业于天津师范大学。在养父施从滨被害的十年里,施剑翘通过手术释放缠足,练习枪法,无一日不为报仇而筹划,终觅得时机在天津佛教居士林刺杀孙传芳成功。被捕后经当时名流冯玉祥、李烈钧、于右任的救助获国民政府特赦。后与周恩来、宋美龄、蒋经国均有面晤之交,一生爱国。而其生父施从云也是清末民国高级将领,1912年1月以总司令身份与总参谋长冯玉祥发动滦州起义,反对帝制,拥护共和。后兵败被清军俘虏,从容就义,国民政府追赠其为上将衔。其墓葬在距汤乔往嬉子湖必经路两公里处,现为安徽省省级重点保护文物。
与其说陈老爷敬佩施剑翘的侠气,不如说他是特意赞许施剑翘“手术释放缠足”的勇气。
“那往后丫头怎么嫁人呢?嫁到南京,嫁到安庆,嫁到城里?”孩子母亲担心地问老爷。
“放心,咱家闺女虽没读多少书,却也天生丽质,聪明伶俐,会有人上门抢的。”陈老爷展开折扇大笑道。
有一天五爷托人备了些银元、米酒上门说亲,陈老爷当场拒绝了。
“不行不行,这人我听说过,傲狂放浪,结仇也多,跟了他,将来姑娘要受苦的。”陈老爷口气坚定地跟夫人说。
爷爷给我讲了这些,顿了会儿,把快烧到手指的烟头猛吸一大口后扔了,接着说:“第二天晚上,我帮五弟把刘大脚弄回来了。从此刘大脚这一生不怎么搭理我。”
差使吃了闭门羹,这让五爷很是恼火,他对着镜子端详了自己,正了正笔挺的黄军装,自信心陡然上升,心里有了主意。他懒得再听差使叙述,就直接跟四哥说:“晚上我带上队伍,你跟在后面,我们在外围袭扰,你未来的弟媳妇你背她下楼!”
当天晚上五爷带了十多个人来到月店,摸进了陈村。时值深秋,干枯的草垛子堆在村头,一个士兵点燃了它,顿时火光冲天。有人大呼起火,整个村子瞬间骚动。爷爷按照五弟的示意,率先跑上二楼,此时陈姑娘刚洗漱完毕,准备就寝,爷爷拉起她的手就往楼下走。这陈姑娘以为是阁楼着火,匆忙跟着爷爷跑下楼梯,鞋子跑掉一只,她索性踢掉了另一只。到了楼下,姑娘才发现并不是房子着火,大叫着“你是坏人!”挣脱了爷爷的手,仗着体态轻盈和大脚优势,跑得飞快,却在门外被五爷抓住了衣服:“跟我走吧!”
陈姑娘看这人身影,再瞧这脸,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却也没办法挣脱他。
五爷自己骑着马,陈姑娘死活就是不肯上去。僵持了会儿,五爷没招,就让四哥把陈姑娘扛在肩上,一行十几人一路小跑往汤乔来。见陈姑娘赤着双脚,爷爷索性把自己脚上的一双鞋子脱下,胡乱地套在陈姑娘的双脚上。
从此在汤乔这个村子里,多了一个大脚的陈姓媳妇。时日久了,也没有人在意她的陈姓,更不在意她叫啥名字。女人嫁鸡随鸡,嫁刘随刘,“刘大脚”就这么喊开了。只有城里人来五爷家,才会亲切地朝刘大脚哈腰一声“刘太太”。
她倒是笑呵呵地接受了这个名字。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则一起接受父母的教导:“五奶奶是你爷爷的弟媳妇,‘刘大脚’这名字可不是你们叫的。”
打那以后每次见到她,我都毕恭毕敬地叫她五奶奶。
五爷同陈姑娘结婚后,并没想怠慢陈家,几次备厚礼前去赔罪,陈老爷子一概拒绝与其见面。后来见这两口子一天天亲起来,娘家陈姓人也就没有再言语。陈老爷就是耿直,吞不下这口气,一生都没北上来过汤乔。
即使在五爷同陈姑娘日子过得顺坦时,陈姑娘对我爷爷也没有什么好感。后来只要别人好奇地问起你是怎么来到我这汤乔的,刘大脚不说是五爷抢她的,而是岔开话题澄清:“不管怎么说,是四爷骗我下楼的。不然我早跑掉了。我大脚,跑得飞快。”
两年后,他们的第一个儿子降临,一年半后又迎来了一个女儿。儿子叫刘义雄,女儿叫刘凤。
刘义雄没仔细铭记过父亲的脸,这是一张他将来必定继承的英俊脸庞,再往上还有一双大眼睛和深眉。刘义雄那个春夏回来后,母亲提醒他,如果朝后面梳个大背头就更像你父亲了。他最后一次见到父亲是一个初春的晚上,那年他四岁,他目睹了父亲和母亲从争执到沉默以及写在他们脸上的焦灼和不安。父亲并没能说服母亲与孩子一起离开,方向是台湾。第二天,解放军顺利接管了这里,工作队进驻了汤乔。五爷交出了手枪和钞票,在解放军工作队来到之前,脱掉了身上的黄军衣并把它烧掉了。刘义雄和妹妹依在一起握着妈妈的左右手,目睹父亲被押解出门。
设在汤乔的武装部对五爷的看守审讯持续了一个多月。二爷、四爷家都接受了问讯,情况也没有那么复杂。这个家族并没有囤积土地,兄弟几个总体都是本分人,各按自己的宿命讨生活。当地人对五爷虽没好感,却也没有人控诉他有什么乡间恶行。除了替国民党枪杀了一个死有余辜的盗贼外,五爷没有拿枪对准过解放军。
不久后的一天下午,刘大脚被上面来人叫到了武装部。
“听说你是抢来的?现在我们解放受压迫的穷人,特别是妇女。”一个军人模样的人拿着笔记本边记边问她。
这人一问,刘大脚自然想起那个夜晚,想起每次回娘家父亲愤懑的眼光,又觉得时代变了,天下变了,那个硬抢自己的男人正要受惩罚。
这军人看她沉默,递给她笔和纸鼓励道:“会写字么?会写的话,把痛苦写出来,我们会审判他。”
刘大脚像是意识到什么,她嘴唇动了下摇头说:“我不会写字,我说吧,结婚后他倒是从来没打过我,骂过我。”
半个月后的一个上午,戴才旺一路小跑一边大喊:“出事了,出大事了,五爷逃跑了!”
村子里人大吃一惊,涌到汤乔五爷临时看押处,就见看押处门前的池塘里时隐时现两只水桶和一根扁担。武装部人员说,五爷是乘挑水空隙逃掉的,他居然把劳动改造工具扔进了水里。那天早上五爷故意起得很早,装作诚恳接受改造的样子。
“再制两只大桶,这池塘水够他挑一辈子。他跑不了。”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挥着手说。
刘大脚的家又一次接受了检查,刘大脚再一次接受了盘问。检查队伍里有人翻走了几本有意思的旧书,还有些瓷器杯盘之类,并没有什么新发现。
此刻的刘大脚考虑过要伤心地向上面诉说自己的一切。自己年轻时被抢的事实应该能够帮助到她,帮助到孩子,让她在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之后依然有资格活在这个世界上。她是一个被抢来的女人,是万恶旧社会的不幸者,她需要同情和帮助。如果她再多读些书,她或许有机会站在汤乔村屋的夜灯下,成为旧制度的控诉者,成为新社会男女平等最有感召力的宣传者。
但没人再鼓动她这个。就这事来说,她要做个沉默者,直到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