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
中华民族是古劲而勇敢的。何以见得?于饭馆证之:
一进饭馆,迎面火焰三尺,油星乱溅。肥如判官,恶似煞神的厨役,持着直径尺二,柄长三尺的大铁勺,酱醋油盐,鸡鱼鸭肉,与唾星烟灰蝇屎猪毛,一视同仁地下手。煎炒的时候,摇着油锅,三尺高的火焰往锅上扑来,耍个珍珠倒卷帘。勺儿盛着肉片,用腕一衬,长长的舌头从空中把肉片接住,尝尝滋味的浓淡。尝试之后,把肉片又吐到锅里,向着炒锅猛虎扑食般地打两个喷嚏。火候既足,勺儿和铁锅撞得山响,二里之外叫馋鬼听着垂涎一丈。这是入饭馆的第一关。走进几步几个年高站堂的,一个一句:“老爷来啦!老爷来啦!”然后年青的挑着尖嗓几声“看座呀”!接着一阵啪啪的掸鞋灰,梆梆的开汽水,嗖嗖的飞手巾把,嗡嗡的赶苍蝇,(饭馆的苍蝇是冬夏常青的。)咕噜咕噜的扩充范围的漱口。这是第二关。主客坐齐,不点菜饭,先唱“二簧”。胡琴不管高低,嗓子无论好坏,有人唱就有人叫好,有人叫好就有人再唱。只管嗓子受用,不管别人耳鼓受伤。这是第三关。二簧唱罢,点酒要菜,价码小的吃着有益也不点,价钱大的,吃了泻肚也非要不可。酒要外买老字号的原封,茶要泡好镇在冰箱里。冬天要吃鲜瓜绿豆,夏天讲要隔岁的炸黏糕。酒菜上来,先猜拳行令,迎面一掌,声如狮吼,入口三杯,气贯长虹。请客的酒菜屡进,惟恐不足,作客的酒到杯干,烂醉如泥。这是第四关。压阵的烧鸭或闷鸡上来,饭碗举起不知往哪里送,羹匙倒拿,斜着往眉毛上插。然后一阵恶心,几阵呕吐。吃的时候并没尝出什么滋味,吐的时候却节节品着回甘。“仁丹”灌下,扶上洋车,风儿一吹,渐渐清醒,又复哼哼着:“先帝爷,黄骠马。”以备晚上再会。此是第五关。有此五关而居然斩关落锁,驰骋如入无人之地,此之谓“食而有勇”!
“美满的交际立于健全的胃口之上。”当然是不易的格言!
孙八等到了九和居,饭馆的五关当然要依次战过。龙树古因宗教的关系不肯吃酒。经老张再三陈说:“啤酒是由外国来的,耶稣教也是外国来的,喝一点当然也没有冲突。”加以孙八口口声声非给龙军官压惊不可,于是他喝了三瓶五星啤酒。酒灌下去,他开始和大众很亲热地谈话。谈到车夫赵四,龙军官坚决的断定是:“赵四早晨忘了祈祷上帝,怎能不把腿撞破。平日跑得比今天快得多,为何不出危险呢?”
“我们还是回德胜门,还是……现在已快三点钟。”孙八问。
“我看没回去的必要,”老张十二分恳切地说,“早饭吃了你,晚饭也饶不了你,一客不烦二主,城外去溜达溜达,改日再议程。兄弟们哪是容易聚在一处的。”
“章程并不难拟,有的是别处自治会的,借一份来添添改改也成了。”南先生向孙八说。
“南先生你分神就去找一份,修改修改就算交卷。好在人还能叫章程捆住吗!”龙树古显着很有办事经验的这样说。
“那么,南先生你多辛苦!”孙八向南飞生作了一个揖。
“不算什么,八爷,我们上哪里去?”南飞生问。
李山东吃得过多,已昏昏地睡去。忽然依稀地听见有人说出城,由桌上把头搬起来,掰开眼睛,说:“出城去听戏!小香水的‘三上吊’!不用说听,说着就过瘾!走!小香水!‘三上吊’!……”
老张向来不自己花钱听戏,对于戏剧的知识自然缺乏。不知小香水是哪一种香水,“三上吊”又是哪么一件怪事。嘴里不便问,心里说:“倒要看看这件怪事!大概逃不出因欠债被逼而上吊!欠债不还而上吊,天生来的不是东西!……”他立起来拍着孙八的肩,“李掌柜最会评戏,他说的准保没错!八爷你得请,等你娶姨太太的时候,我和老李送你一台大戏!”
“真的八爷要纳小星?几时娶?”南飞生眉飞色舞地吹着小黄干胡子问。
“辛苦!南先生。听老张的!我何尝要娶妾?”
“娶妾是个人的事,听戏是大家的,八爷你去不去?你不去,我可要走了!”李山东半醒半睡地说。
“对!李掌柜,你请我,咱们走!”老张跟着就穿大衫。
“多辛苦!一同去,我得请!”
龙军官一定不肯去,告辞走了。孙八会了饭账,同着老张等一齐出城去娱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