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建筑是全世界的语言
风云莫测,命运无常,当梁思成和林徽因还在幸福的蜜月中陶醉,还在欧洲古建筑群中尽情徜徉的时候,一封“父亲病危”的加急电报送到了梁思成的手中。那一刻,无常的命运再次向蜜月中的林徽因、梁思成露出了狰狞的面目。犹如晴天霹雳,小夫妻俩顿然情绪低落。
父亲林长民遇难让林徽因猝不及防,可谓是林徽因人生中所遭受的第一次痛彻心扉的打击。而这刻公公梁启超的病倒,对她是又一次心灵的重创。她已意识到梁氏家族在渐渐倾覆,而自己已和这个家族唇齿相依,命运相连。父亲林长民浪漫而开明,是朋友似的父亲,舐犊之情,处处可见;而梁启超是父亲似的朋友,一直视秀外慧中的林徽因为自己的亲女儿一般,呵护关怀,无微不至。梁启超曾嘱咐梁思成转告林徽因:“林叔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何况更加以你们两个的关系。我从今以后,把她和思庄一样的看待。”识才爱才的梁启超对林徽因寄予殷切期望:“他(林)要鼓起勇气,发挥他(她)的天才,完成他的学问,将来和你(思成)共同努力,替中国艺术界有点贡献,才不愧为林叔叔的好孩子。”一旦失去了梁启超细致入微的呵护,林徽因柔弱的肩膀,就必须准备承受看似无法承受的重负。
在焦灼不安、心急如焚中小夫妻俩马不停蹄地回到了阔别四年的祖国,风尘仆仆赶赴到了父亲梁启超的病榻前。
久病的父亲欣慰地看到自己一手促成的金玉良缘,似乎病痛减轻了许多,随即递给孩子们两张东北大学建筑系聘书。
原来慈父梁启超在长子长媳回国前,就为他们规划了回国后的工作,1928年4月26日,梁启超给正在欧洲度蜜月的梁思成写了一封长信,信里充满了让人羡慕的慈父情怀:
你们回来的职业,正在向各个方面筹划进行,一是东北大学教授(东北为势最顺,但你们去也有许多不方便处,若你能得清华,林徽因能得燕京,那是最好不过了),一是清华大学教授,成否皆未可知……另外还有一件“非职业的职业”——上海有一位大藏画家庞莱臣,其家有唐画十余轴,宋元画近千轴,明清名作不计其数,这位老先生六十多岁了,我想托人介绍你拜他,当他几个月的义务书记,若办得到,倒是你学问前途一个大机会。你的意思如何?亦盼望到家以前先用信表示。
你们既已学成,组织新家庭,立刻去找职业,求自主,自是正办,但以现在时局之混乱,职业能否一定找着,也很是问题。我的意思,一面尽人事去找,找得着当然最好,找不着也不妨,暂随缘安分,徐待机会。若专为生计独立之一目的,勉强去就那不合适或不乐意的职业,以致或贬损人格,或引起精神上苦痛,倒不值得。一般毕业青年大多数立刻要靠自己劳动去养老亲,或抚育弟妹,不管什么职业得就便就,那是无法的事。
你们算是天幸,不在这种境遇之下,纵令一时得不着职业,便在家里跟着我再当一两年学生(在别人或正是求之不得的),也没有什么要紧。所差者,以林徽因现在的境遇,该迎养她娘才是正办,若你们未得职业上独立,这一点很感困难。但现在觅业之难,恐非你们意想所及料,所以我一面随时替你们打算,一面愿意你们先有这种觉悟,纵令回国一时未能得到相当职业,也不必失望沮丧。失望沮丧,是我们生命上最可怖之敌,我们须终身不许他侵入。
《中国宫室史》诚然是一件大事业,但据我看,一时难成功,因为古建筑十九被破坏,其所有现存的,因兵乱影响,无从到内地实现调查,除了靠书本上资料外,只有北平一地可以着手。所以我盼望你注意你的副产工作——《中国美术史》。这项工作,我很可以指导你一部分,还可以设法令你看见许多历代名家作品。
回来时立刻得有职业固好,不然便用一两年工夫,在著述上造出将来自己的学术地位,也是大佳事。
你来信终是太少了,老人爱怜儿女,在养病中以得你们的信为最大乐事,你在旅行中尤盼将所历者随时告我,以当卧游,又极盼新得的女儿常有信给我。……
梁启超的家信可谓面面俱到,满笺皆是一位学者、长辈对儿女无微不至的关怀。我们从中可以体味到梁启超对子女的深沉父爱。也不难理解,何以他能一手培养出梁氏一门三院士六专家。陈独秀说,人生在世要完成两大任务,一是思想传诸后人;二是肉体传诸后人,梁启超这两大任务均完成得极为出色。作为国学大师,他著述宏富,流芳百世。作为人父,他培育子女,满门俊彦。
1928年上半年,南京国民政府大学院与外交部在清华归属问题上各不相让。大学院力图以统一全国教育学术机关的名义接管清华,而外交部却坚持承袭北洋政府外交部对清华的管辖权,并抢在大学院前头接管了清华的全部基金。由于双方的争斗,搞得清华正常的教务工作难以开展。双方经协商,都同意委派梁启超暂代校务。梁启超原向校长提出过让梁思成进清华的建议,但此时,他极不愿利用手中的职权硬是把自己的儿子塞进清华。血气方刚的梁思成也极不愿意依赖父亲的权利和地位。他有着自己的理智抉择和异于常人的担当。
东北大学成立于1923年4月26日,张学良将军于1928年接任校长,积极网罗人才,全校的师资大部分都留学于英国、美国、法国、意大利、德国、日本、俄国等国的世界名牌大学。在梁思成夫妇旅欧期间,东北大学原想聘请美国宾大建筑系出色的毕业生杨廷宝(梁思成留美时的校友)去当建筑系主任。可他当时已应允在上海一家建筑公司任职,不能北上赴任。为此,他便向校方力荐梁思成,认为梁思成是最为合适的人选,并和梁启超沟通。当时东北大学工学院院长高惜冰是梁思成在清华大学读书时的学兄,他十分欣赏梁思成的学识,也力主梁思成来担任系主任。在征求梁启超的首肯后,6月19日,梁思成夫妇还在欧洲蜜月途中,两张东北大学的聘书便翩翩飞到了梁启超的手里。
不久,梁思成和林徽因便赶在东北大学开学之前走马上任。到沈阳时,清华校友高惜冰已在车站等候,他告诉梁思成:“你已被任命为建筑学系主任、教授,建筑学系已招收了一班学生,但一个专业教师都没有,也不知该开些什么课,一切都等你们来进行。”创建中国第一个建筑学系的重担,就这样落到了年轻的梁思成夫妇身上。
第一课上,作为东北大学建筑系首届系主任,梁思成这样告诉学生:“建筑是什么?建筑是人类文化的历史,是人类文化的记录,反映着时代精神的特质。”他告诫学生:“想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建筑师,就要有哲学家的头脑,社会学家的眼光,工程师的精确与实践,心理学家的敏感,文学家的洞察力。总之,要以广博的知识为铺垫,是一个具有较全面修养的综合艺术家。”
在东北大学的第一学期,建筑系四十多名学生,只有他们夫妻两个老师。梁思成既当系主任,又当主力教师,既当学者,又当勤务员,系里的大小事情都要他亲自筹划操心。林徽因既当教师,又当丈夫的得力助手,还要操劳家务,什么事情也都离不开她。由于梁思成和林徽因留学于美国,所以在教学方式上先采取了英美结合式的教学方式。但毕竟欧美教材离国情太远,他们便创造性地将建筑学、美学、历史、绘画史等相关学科融会贯通,注意中西方学识的兼顾,独创了特有的教授方式。
林徽因负责讲授美术课和建筑设计,后来又开了“专业英语”。她的课妙趣横生,深受学生欢迎。她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少一事不如多一事。”她时常晚自习时和学生探讨、修改绘图作业,时常忙到夜深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她曾就读的美国宾大建筑系不收女生的原因是夜间工作,林徽因的身体力行无意中给了母校一个无言的讽刺。
1929年1月19日,一代思想家和国学大师梁启超病逝,享年57岁。梁启超自号“任公”,以天下为己任,成为晚清和民国初年学术文化界的一面旗帜。父亲的离世,让梁思成和林徽因悲痛欲绝。梁启超为儿女们留下了世间最宝贵的财富——人格的力量。
有关梁启超的死因,一直让后人感到蹊跷。当时西医刚到中国不久,梁启超力挺西医,有了肾病之后坚持西医手术治疗,然而手术中医生却错把梁启超健康的左肾切除了,患病的右肾反而保留。据说梁启超知晓了这次医疗事故之后,表现出罕见的宽容,不但没有追究,还发表文章为医院辩护,认为不应该因为自己而阻止西医在中国的发展。直到1970年梁思成在协和医院住院时,才从他的主治医师处得知父亲真正的死因。
德高望重的父亲猝然离世,作为长子长媳,他们必须坚强地撑起这个大家庭。他们将父亲与五年前去世的母亲合葬在香山卧佛寺东的山坡上,梁思成和林徽因满怀悲痛设计了一座巨大的墓碑,这块高二米八,宽一米七的大理石墓碑,高大古朴,仿若父亲高大的身影。这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妻俩归国后含泪设计的第一件作品,送给挚爱的父亲。
料理完公公的后事,已有身孕的林徽因再次默默返回东北大学执教。比之那次父亲的离世,这回林徽因所受的重创,似乎隐痛愈加绵长,磨炼也愈加入骨。同年8月,林徽因生下女儿,取名再冰,名字来自孩子祖父梁启超“饮冰室”之书房雅号,其意义不言而喻,既纪念祖父,又勉励子孙继承祖父的衣钵,用功读书,用心做人。
作为建筑系仅有的两位教职人员,夫妇俩在沈阳的工作繁忙而艰辛。当时的沈阳常有土匪出没,当地的老百姓吓得晚间几乎不敢开灯,只有林徽因感觉那场景还有几分诗意:“有时我们隔着窗子往外偷看,月光下胡子们骑着骏马,披着红色的斗篷,奔驰而过,倒也十分罗曼蒂克。”虽然初为人母的甜蜜足以慰藉这位浪漫的母亲,但沈阳的天寒地冻极不适宜体弱多病的林徽因,她瘦得脸上的骨头都突出来了。好友徐志摩到东北看望林徽因夫妇时,形容他们“瘦得像一对猴子”。对于梁思成和林徽因来说,东北大学的三年是他们将多年所学所悟的建筑知识付诸教学实践的过程,为他们将来成功创办清华大学建筑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积累了宝贵的经验。
东北大学名誉校长张学良将军公开招标学校校徽,林徽因设计的“白山黑水”图案一举中标。当时《东北大学校歌》是刘半农写的歌词“白山兮高高,黑水兮滔滔”,“白山兮黑水兮”指的是长白山与黑龙江,其意为东北。林徽因的校徽构思呼应了校歌的内容,整体是一面盾牌,高高的白山之下是滔滔黑水。正上方是“东北大学”的四个古体字,“东北”和“大学”之间的是八卦中的艮卦,同样代表东北,最下端是狼和熊两只凶猛的动物,东北当时受列强的欺侮,意寓形势危急。中间是东北大学的校训“知行合一”,沿用至今。此标志造型古朴、典雅不矫揉造作,“白山黑水”一直成为东北大学的标志,甚至作为整个东北的关键词。谁能想到大气古朴的徽章竟然出自一个柔弱女子的芊芊玉手?
其实很多人对林徽因任教东北大学的这个行为不理解,因为林徽因的父亲是在东北遇难的,而且和张学良的父亲张作霖有脱不开的干系。当年,郭松龄反奉战役惨遭失败,张作霖围剿郭松龄,郭逃跑时,带上了不会骑马的林长民,一行人坐大车,冒大雪,往营口出发。行至辽中境内,被奉军骑兵追上,郭松龄夫妇被卫兵搀扶躲进老乡家的菜窖。而毫无战场经验的林长民,一见追兵,慌忙中躲在了大车底下。大车停在路中央,双方交战,转眼间,不知敌我,林长民身中数弹。被奉军发现后,误认为是日本人,将其拖到村外,一捆秫秸,一瓶汽油,一把火,被活活烧死。胡适说:“林长民那富于浪漫意味的一生就成了一部人间永不能读的遗书了!”(引自《人民政协报》2013年06月06日第5版)
林徽因能够抛开杀父之仇而专心投入东北大学建筑系,无疑,有一种心灵的高贵,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建筑学的热爱。
1930年,林徽因肺病日趋严重,不得已回北京治疗,继而听从医生劝告,到香山双清别墅附近养病。大病初愈的她,于次年11月19日晚,在北京协和小礼堂为十几个国家的驻华使节和专业人士进行“中国的宫室建筑艺术”讲座。
礼堂里,灯火璀璨,座无虚席。
林徽因上穿一件珍珠白毛衣,下套一条深咖啡色呢裙,款款走上讲台,如一朵优雅的白莲,浅笑盈盈。
不一会,她妙语连珠的开场白随即吸引了所有的听众:
“女士们,先生们!建筑是全世界的语言,当你踏上一块陌生的国土的时候,也许首先和你对话的,是这块土地上的建筑。它会以一个民族所特有的风格,向你讲述这个民族的历史,讲述这个国家所特有的美的精神,它比写在史书上的形象更真实,更具有文化内涵,带着爱的情感,走进你的心灵。”
礼堂里骤然响起一阵阵热烈的掌声。
林徽因流利、娴熟的英语再次如汩汩清泉,响起在人们耳畔:“漫长的人类文明历程,多少悲壮的历史情景,梦幻一般远逝,而在自然与社会的时空演变中,建筑文化却顽强地挽住了历史的精神气质和意蕴,它那统一的空间组合、比例尺度、色彩和质感的美的形态,透视出时代、社会、国家和民族的政治、哲学、宗教、伦理、民俗等意识形态的内涵,我们不妨先看北平的宫室建筑。”
接着,她娓娓而谈:“北平城几乎完全是根据《周礼》《考工记》中‘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途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的规划思想建设起来的。北平城从地图上看,是一个整齐的凸字形,紫禁城是它的中心。除了城墙的西北角略退进一个小角外,全城布局基本是左右对称的。它自北而南,存在着纵贯全城的中轴线。北起钟鼓楼,过景山,穿神武门直达紫禁城的中心三大殿。然后,出午门、天安门、正阳门直至永定门,全长8000米。这种全城布局上的整体感和稳定感,引起了西方建筑家和学者的无限赞叹,称之为世界奇观之一。”
林徽因低头抿了一口清茶,继续如数家珍,侃侃而谈:“中国的封建社会,与西方有着明显的不同。中国的封建概念,基本上是中央集权,分层次的完整统一着。在这样的封建社会结构中,它的社会特征必然在文化上反映出来,其一是以‘礼’立纲,建立封建统一的秩序,这是文化上的伦理性;其二是以‘雄健’为艺术特征,反映出封建大国的风度,试想诸位先生、女士站在故宫的午门前,会有什么感受呢?也许是咄咄逼人的崇高吧!从惊惧到惊叹,再到崇高,这是宫殿建筑形象的感受心理。”
美丽的建筑师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虔诚的听众们屏息凝神,生怕一不留神,耳朵漏掉了一个字。
林徽因轻轻拢了一下额前的发丝,继续畅谈:“‘左祖右社’是对皇宫而立言。‘左祖’指的是左边的太庙,‘右社’指的是右边的社稷坛。‘旁三门’是指东、西、北面各两座城门。日坛和月坛分列在城东和城西,南面是天坛,北面是地坛。‘九经九纬’是指城内南北向与东西向各有九条主要街道。而南北的主要街道同时能并列九辆车马,即‘经途九轨’。北平的街道原来是宽的,清末以来逐渐被民房侵占,越来越窄了。所以你可以想象当年马可·波罗到了北平,就跟乡巴佬进城一样吓懵了,欧洲人哪里见过这么伟大气魄的城市!”
这时,一位外国使节彬彬有礼地站起来询问:“对不起,林小姐,请允许我提一个问题,马可·波罗同样来自一个文明古国,那里有古罗马角斗场和万神殿,整个古罗马文化,都可在同时代建筑中找到投影。他来到中国的元大都,究竟是什么东西把他震撼了?”
听到如此询问,林徽因嘴角上扬,随即在唇边开出一朵微笑之花,她幽默而不无深意地回答:“吸引了马可·波罗的是中国建筑中表现出人和天地自然无比亲近的关系。中国传统的建筑群体,显示了明晰的理性精神,最能反映这一点的,莫过于方、正、组、圆的建筑形态。方,就是刚才我讲过的方九里,旁三门的方形城市,以及方形建筑、方形布局;正,是整齐、有序,中轴、对称;组,是有简单的个体,沿水平方向,铺展出复杂丰富的群体;圆,则代表天体、宇宙,日月星辰,如天坛、地坛、日坛、月坛。不过中国的建筑艺术又始终贯彻着人为万物之灵的人本意识,追求人间现实的生活理想和艺术情趣,正是中国的建筑所创造的‘天人合一’,及‘我以天地为栋宇’的融合境界,感动了马可·波罗。”
济济一堂的听众席里再次爆发出热烈的掌声。
那一年,林徽因才27岁,但她作为中国第一代女建筑学家的翩翩风度、优雅气质,让外国使节、与会来宾永远难忘,更牢牢记住了她所倡导的“建筑是全世界的语言”。而就在同一天,她的挚友、著名的诗人徐志摩为了从上海赶到北平听这场讲座,不幸坠机遇难,留下了永远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