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不该有快乐,可是你来了
程柚苏对邹葵雨的感情很复杂,那是一种跟随成长轨迹逐渐糅杂了更多色彩的纽带,抛弃友情还有莫名的依赖,丢掉崇拜还会有怜爱冒出来……
1
坐大巴车回家的路上,邹葵雨一直紧紧握着姐姐的手。
“我们就这么回去,爸妈会不高兴吧?”
“之前他们就说了,让我没什么事不要回家……”
“小雨,不然咱们还是别回了吧?”
……
邹葵雨用温柔坚定的笑容将姐姐的忧虑一一打消,她觉得以目前自己的心态,是足以应对父母的“不欢迎态度”的。
大巴车停在村头破旧的汽车站,两个人相继下车,背着不多的行李,踏上了回家的小路。
正值中午,田间劳作的人或许都已回家吃饭了,所以路上没有遇到什么熟人,邹葵雨转头望向姐姐,感觉她像是微微放松了些。
村子小,有点儿风吹草动就能立刻传遍各家各户,姐姐入狱的事恐怕早就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们周日下午就能回去吧?”姐姐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下脚步,满脸紧张地问邹葵雨,“我答应小苏,周一要按时给她送午饭的,可不能让她饿着了。”
邹葵雨故意摆出不高兴的表情:“哇,我现在真怀疑你到底是我的姐姐,还是程柚苏的姐姐!”
姐姐宠溺地一把揽住她的肩膀:“当然是你的亲姐姐,今晚给你烤地瓜吃好不好?”
“好啊!”邹葵雨下意识地吞了口唾沫,两个人随即大笑起来。
恍然间,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时光,每到暑假,姐姐跟着父母去农田干活,她就坐在田野间,专心地数着地上爬过的蚂蚁。
那时候,时间总是行走得很慢,日夜平缓有序地交替着,太阳西下,姐姐牵着她的手回家,街巷里传来浓郁的饭菜香,各家各户的烟囟争先恐后地送出缕缕炊烟,偶尔邹葵雨停下脚步回过头,父母沉默疲累的模样便落进了眼眶。
大约是从那一刻起,萌生了绝不留在家乡的信念。她不想成为如父母那般,看起来活得如此不情不愿的大人。
“小姑娘!”
邹葵雨被这声陌生的呼喊惊回了神,她循声望去,发现身侧的死胡同里坐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光线很暗,他的周身被阴影环绕,这更突显了他暴露在一缕阳光下的面孔,那张脸看起来很久没洗了,黑黑的,堆满皱纹,他明明眼盲,手臂却直直冲着她们的方向挥着,热情的笑容莫名惊悚。
走得近了,邹葵雨才看清他立在脚边的简陋纸牌,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卜卦。
邹葵雨皱皱眉头,下意识地挽紧了姐姐的胳膊。
“那个姐姐!”他又喊了一声,这次伸手指了指邹葵雨身旁的姐姐,“你是不是刚遭了大难啊,来,爷爷帮你解一解。”
见姐姐顿住了,邹葵雨赶紧拽了拽她,小声道:“快走。”
“哦,好。”姐姐顺从地再次迈开脚步。
那老头突然冲着她们的背影吼道:“不听我的,你迟早要给你妹妹带来灾祸!”
因为使足了力气,那声音粗哑刺耳,似是被投掷到了头顶,邹葵雨顿觉脑袋一蒙,她转头看向姐姐,发现她脸色惨白。
“别听他胡说八道。”邹葵雨安慰地捏了捏姐姐的手,阳光热烈的正午,她的指尖冰凉。
踏入家门,邹葵雨的一颗心瞬间沉了下来,尽管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但熟悉的气息丝毫未变。院子里几十年如一日的摆设,堂屋门前的石台依旧被妈妈擦得锃亮,儿时的夏天,他们一家总会紧巴巴地围着这张石台吃饭,风也不见得有多凉爽,但是因为可以省一点开风扇的电费,他们依然对此心照不宣。
听到动静,妈妈从屋里迎出来,她将落在鬓角的碎发拢到耳后,没什么表情地说:“回来了啊。”
“嗯。”邹葵雨和姐姐同声答道。
“进屋吃饭吧。”
掀开门帘,方桌上摆着的几道菜映入视线,邹葵雨一时间有些眼热,虽然妈妈嘴里推拖着“没什么事不要回来了”,可这些丰盛的、香喷喷、冒着热气的菜肴是骗不了人的。
尽管多日未见,但大家还是很快就进入了以往的相处模式,各自沉默地吃着碗里的饭。多年来,这是邹葵雨家的常态。
生活在村子里的各家各户经济条件都差不多,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们家这样压抑无趣。相反,这里也有很多开朗有趣的家庭,他们在饭桌上调侃着生活的贫苦,邹葵雨曾去一位朋友家做客,被她父母生机勃勃的模样震撼。
那时,她明白了为什么那位朋友总是看起来充满能量。那是她最渴望成为的样子。
而父母的沉默,让她和姐姐渐渐成长为自我怀疑心非常重的孩子,她们常常觉得自己做得哪里不对,但也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惹得父母不开心,因此自卑又怯懦。
为了讨父母欢心,邹葵雨总是笑着,总是诚恳地赞美着自己拥有的贫瘠的一切。在未经变故之前,她还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这么伪装下去。
因为姐姐的入狱经历,父母怕丢人现眼不允许她回家的过往是她对家人改观的转折点。如今,邹葵雨已经可以用坦然冷漠的态度对待父母了。
将最后一口米饭扒进嘴里,她搁下筷子,决定说出这次回来的目的:“以后每个节假日我和姐姐都会回家的。”
她掷地有声地宣布,然而回应她的只有满屋寂静。
“不说话就当默许了。”邹葵雨看了看始终一言未发的爸爸。
面庞黝黑的男人抬起头,目光冷峻地望着邹馨雨:“你的精神病治好了吧?”
“爸!”邹葵雨的眉毛下意识地竖了起来,“那只是抑郁症而已。”
“我不懂那些。”爸爸不耐烦地横她一眼,自顾自道,“如果治好了,就别走了。”
邹葵雨和邹馨雨面面相觑,妈妈则把头垂得很低。
“为什么?”邹葵雨替姐姐问出心中的疑惑,“在家没什么工作可以做吧?”
爸爸起身,常年劳动练就了结实魁梧的身材,他俯视着两个女儿,依然是不容抗拒的语气:“准备嫁人。”
2
“明天一早我们就走。”邹葵雨坐在她和姐姐的小房间里,边收拾东西边恨声道,“咱爸还以为我们是小孩子吗,还受他威胁?这事儿他说了不算,他留我们也留不住。”
邹馨雨没有回话,她面朝窗外,看着慢慢变淡的阳光,忽然想到了那些被关在监狱的日子。
现在她已经可以情绪稳定地回忆起这些了,当然,这是长期治疗的结果,但是,这中间妹妹给她的信任、鼓励、陪伴更不可少。
是邹葵雨用不断的努力,让她知道,那些痛苦的记忆已成往昔,永远都不可能赶上来了。
她也曾痛恨过就职的那家制药厂老板,可是后来她发现,如果不放下仇恨,就不能放下那些痛苦的记忆。
就这样权衡着,争斗着,最后,还是心底残存的理智善意,以及妹妹不断向她输送的温暖取胜了。
要说她现在对那个人丝毫不怨也是不可能的,但她现在能够客观公正地看待这件事了。
他是很浑蛋,但他也是为了家庭。更何况,因为那场仿佛恶作剧般的火灾,不但没有带来人员伤亡,还销毁了那些疑似假药的药品,使得它们没有流通到市场上,造成更加难以预估的伤害。邹馨雨相信,有了这次教训,药厂老板再也不会打“假药”的主意了。
所以,她说服自己,她虽然无辜,但也不是白白牺牲了那么多。特别是,命运在拿走她生命中的一些东西时,还是仁慈地补偿了一些美好的。
邹馨雨不由得想到了程柚苏纯真无邪的笑容,也轻轻弯了弯唇角。妹妹真以为她不知道程柚苏的身份吗?制药厂老板的办公桌上每年都会增加一张新的全家福。
之所以没有拆穿,是因为,她太了解邹葵雨,当然也明白妹妹这样安排的用意。
而且,无论任何时候,她绝不会怀疑邹葵雨。对邹馨雨而言,在这个世界上,如果妹妹都变得不可信了,那就没人可信了。
完全没有察觉到姐姐思绪已经飞远的邹葵雨还在愤慨地絮叨着:“那男的你见都没见过,就让你们结婚,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父母包办婚姻的?我简直要被气笑了,咱爸真是我见过的最不可理喻的家长!”
因为生气,邹葵雨变得语无伦次。父母又去干活了,家里只有她们,所以,邹馨雨没有阻止妹妹,就这么任她语调激昂地咒骂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重回安静,邹馨雨转头,看到妹妹趴在床边睡着了。
昨夜忐忑兴奋,早上又着急赶车,她们根本没睡多久,她早该累了。
邹馨雨静静地看了妹妹一会儿,脑海中快速闪过她自小到现在的成长画面。
父母不善言辞,又受老一辈重男轻女观念的影响,对她们呵护不多。所以,缺少关爱的两姐妹是在彼此的亲密陪伴下长大的。这种陪伴并不仅仅是一般意义的朝夕相处,这些年里,邹馨雨觉得,因为照顾妹妹,她的人生才变得有重量、有意义。
换句话说,在被嫌弃的童年里,是邹葵雨赋予了她更多的价值。因此,妹妹之于她的意义甚至比父母还要重。
说出来或许别人不会信,但邹馨雨确定,她爱妹妹超过自己。
所以,邹馨雨要去确认一件事。她绝对不能接受妹妹会因为自己而遭灾祸的万一。
想到这里,她坚定地起身,悄悄走出房间,掩上了门。
邹葵雨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光线中多了柔和的昏黄,她揉揉眼睛,发现房间里除了她,空无一人。潮湿的味道爬进鼻腔,她瞬间清醒了不少。
胳膊被压麻了,邹葵雨活动了下,扭头间瞥见自己睡前收拾好的行李被重新打开了。
她的东西都原封不动地搁在旅行袋里,但姐姐的衣服、日用品全都不见了。
邹葵雨的心猛地一沉。
她惊慌地拉开房门,跑到屋外,却看到姐姐正好端端地坐在院子的小石凳上,一手托腮望着天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吓我一跳。”她走过去坐下,“我以为你走了!”一股烤肉香传来,邹葵雨靠近姐姐的衣服闻了闻,笑问,“你是不是偷偷出去给我买好吃的了?”
姐姐听到她的话没有回应,而是别过头擦了擦眼睛。邹葵雨立刻反应过来:“你哭了?”
“没有。”
姐姐的声音让邹葵雨愣了一下,这是她从未听过的冷漠语气。
“你怎么了?”邹葵雨侧头,对上姐姐平静的眼睛。
“我想好了。”
“想好什么了?”
“我要留下来。”
“什么?”邹葵雨惊慌失措地问,“是不是咱爸又跟你说什么了?你已经是成年人了,难道还怕他?你可以自己掌握未来啊,你放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边。”
邹馨雨望向邹葵雨,轻轻问:“你还要继续隐瞒我吗?”
邹葵雨不明所以:“我隐瞒你什么了?”
虽然不想看到妹妹伤心,但为了确保她的安全,她只能用这种借口了。邹馨雨暗暗捏了捏自己的手腕,像是下定决心般将手机递给了邹葵雨。
她接过来,屏幕上是一张照片。邹葵雨一眼认出了笑得满脸幸福的程柚苏,她身前坐着的是她的父母。
“我不是……”邹葵雨下意识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要欺骗你,我只是觉得既然她能给你带来快乐,就……”
“你只是嫌我麻烦吧?”邹馨雨打断她的话,“你是不是巴不得她把我的时间都占满,让我没空烦你,所以才给她出了让我做饭的主意?”
邹葵雨的眉头瞬间皱紧了:“你怎么这么不讲理呢?明明当初是你要答应的,怎么现在全赖我头上了?”
“好。那就当我自作自受。但程柚苏是你带回家的吧?我真的想不明白,你是觉得那个姓程的把我害得还不够惨吗?居然又找来了他女儿……”邹馨雨的眼眶骤然红了,故意说出这些伤人的话,她也很难过,“鼓动我回家的也是你吧?既然你这么想摆脱我,我就如你所愿好了。”
“姐。”邹葵雨急了,“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再也不会相信任何人了。”邹馨雨起身,“我以后只为自己活着,谁也别想管我。”
说完,她背影坚定地离开了。
天光云影仿佛在一瞬间被黑暗抹去,夜晚重新来临了。
3
邹葵雨很快就踏上了返程。姐姐放出狠话,如果她不立刻离开,她就走。反正她从现在起,绝不跟她出现在同一个地方。
大巴车都已停驶,只有深夜的一列绿皮火车可选。
时间尚早,邹葵雨背着来时的行李袋缓慢走进夜幕中。行李袋里少了姐姐的东西,变得很空。但她的心情就像步伐一样沉重,每一次抬脚仿佛都要用尽力气。
眼眶始终是热着的,明明早上她还胸有成竹……可,一向温和的姐姐突然态度如此坚决地要与自己分开,这完全出乎她的预料。
或许她早该想到,那场悲剧即便过去了,也不可能不留下任何后遗症。大概程柚苏发在朋友圈的全家福成了导火索,恰好引发了姐姐内心的变革。
就那么喜欢显摆自己的幸福吗?想到程柚苏脸上的笑容,邹葵雨感到十分无奈。
不管在心中为她开脱了多少次,果然还是永远都无法成为朋友啊。
邹葵雨轻轻蹙了蹙眉头。也好,这下子,她有了讨厌程柚苏的理由,她再也不用因为她纯真无辜的目光而感到自责,再也不会摇摆不定了。
扑鼻的肉香从身侧的巷子里传出来,邹葵雨下意识地望过去,之前遇到的那个算卦的老头还坐在那里,他脚边放着一个购物袋,天黑了,她看不清上面的字,但从这气味隐约能判断出是熟食。
联想到刚刚邹馨雨身上散发的相同气味,邹葵雨不禁产生了怀疑:姐姐坚决要跟自己分开的原因或许不仅仅是知晓了程柚苏的真实身份,她会不会听信了这老头之前说的胡话?
依照姐姐多年来对自己毫无保留的爱护,她会轻信别人信口胡诌的话也不稀奇。
邹葵雨回望了下家的方向,不管原因如何,现在她都不想回去与姐姐对质了。
毕竟,如果这是姐姐的选择,反驳大概只会触及她脆弱敏感的神经,让局面变得更难收拾。这一年多里,邹葵雨已经承受了姐姐太多次的崩溃失控,她不想冒险。
现在能做的,大概只有向姐姐证明自己的前途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影响,她有能力掌控自己的未来。
厘清这些,邹葵雨对姐姐的怨责尽数消失,她感动于这份盲目的关爱,暗下决心一定要变得足够强大。
几个小时后,邹葵雨饿着肚子登上了从深夜中驶来的火车。
非节假日,车厢很空,邹葵雨蜷缩在三人座位上,伴着火车行驶的节奏声似睡似醒。
一路上,她做了很多支离破碎的梦,醒来时竟觉得整个人也被撕裂了一般,需要花费漫长的时间才能拼凑完整。
看了看时间,刚过早上五点钟,天空灰蒙蒙的,云层很厚,预示着今天是个阴霾天。
邹葵雨简单收拾了下行李,下一站她就要下车了,躺得浑身疼,她动了动僵硬的脖子,去两节车厢连接处的水池洗脸。
没有纸巾,她挂着满脸水珠转身,目光一下子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了。
列车正在经过一大片田野,阴沉的天色为世界笼上了一层脏兮兮的灰纱,相比之下,田野间盎然的绿意和姹紫嫣红的野花便像画家点缀在一幅阴郁画作中的点点希望,令人动容。
这一刻,邹葵雨忘却了昨夜的孤单失落,忘却了对整个世界的憎恶,忘却了程柚苏、沈晚栀、杨木易、叶橙歌……
神奇的是,她丢弃了关于现实中的种种,却唯独看到了昨夜在村头遇到从农田回家的父母的场景。
“这就走了?”妈妈诧异地问。
邹葵雨点头,随即她看向爸爸:“馨雨决定留下了,你们高兴了吧?”
爸爸沉默不语,妈妈又说:“这么黑,明天回吧。”
邹葵雨托了托肩上的行李袋,边向前迈步边应道:“我走的夜路可比你们想象的多多了。”
父母没再留她,她也没再回头。
列车员从后面走过来,礼貌地提醒她:“待会儿要开这边的门。”
邹葵雨眨了眨眼睛,发现那片如画般的田野已经消失了,父母苍老寡言的脸也随之消失了。她回去拿了行李袋,在零星乘客探究的眼神中,穿过走廊,返回车门处。
迈步下车的瞬间,邹葵雨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句尤为残酷的话——她和姐姐用“爱”作为借口,互相抛弃了。
手机电量早已耗光,她没带公交卡,身上的现金走之前趁姐姐不注意都夹进了她叠放的衣服里,所以,乘地铁只能刷手机二维码。
邹葵雨在火车站找了个手机充电站,接通电源,等待开机。
一条微信跃入眼帘,是程柚苏发来的:几点回来?我去接你和姐姐吧?
邹葵雨点开她的头像,避开了那双充满笑意的眼睛,进入程柚苏的微信个人主页,拉黑了她。
4
信息发送失败。
“对方不是你的好友?”程柚苏不自觉地将消息提示念出了声。她难以置信地截图找关系不错的同学问了下,确认自己的确是被邹葵雨拉黑了。
程柚苏又试着打邹馨雨的电话,关机了。
“为什么?”
这一整天,不论做什么,她的脑海中都盘旋着这个问号,要不是因为答应了要和父母一起去看望奶奶,程柚苏一定会立刻跑去车站,死等也要等到邹葵雨她们,她必须当面问个清楚。
终于挨到从奶奶家出来,已经接近下午五点了,市郊开车到市里又花了一个小时,车子驶出高速,刚刚转进辅路,就开始堵车,程柚苏望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辆,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想了想,她凑到前面的两个座位中间,说:“妈妈,我在这里下车行不行?”
“为什么?”程妈妈扭过头,温柔的脸上挂满了疑惑,“这边离家还很远呢。”
“我有事。”
“什么事?”爸爸略显严厉的声音响起,他一向行事果断,难以反驳,可唯独对妻子温柔顺从。因此,程柚苏跟妈妈使了个眼色,做出哀求的神态。妈妈无奈地皱了皱眉,但还是小声跟丈夫商量,让他准允了女儿的任性。
但是程爸爸坚持要把程柚苏载到前面的地铁入口处,下车后,他的目光追着女儿的背影落到远方,直到后面的车鸣笛,他才驱车离开。
坐在一旁的程妈妈露出淡淡的笑容。
程柚苏一路小跑上了地铁,邹葵雨租住的地方没有地铁站,她得在最近的站点换乘公交车,希望到时候路况已经有所改善。
路上,程柚苏又试着联系了邹葵雨和她姐姐,同样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登录微博,点进邹葵雨的主页,上一次更新仍然是回家之前,她返回私信的页面,问她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结果依然发送失败。
哇!程柚苏摇摇头在心中感叹,她可真是全方位被拉黑了。
她不再尝试,反正待会儿就能见面了,索性专心望着对面的地铁玻璃,发起呆来。
说起来,她认识邹葵雨比她认识自己可久太多了。
程柚苏还记得第一次看邹葵雨的文章,那是约莫三年前,她跟着爸妈坐车去一位叔叔家,其实她本来是不想去的,尽管看起来很开朗,但她骨子里并不是喜欢社交的人,尤其是家长之间的寒暄,她对他们所聊的话题都不感兴趣,还要应对彼此间你来我往的“孩子展示”,你跳个舞,我弹个琴,实在无聊至极。
但是她不想让爸妈为难,那不符合妈妈心中女儿一贯懂事的定位。
路途很远,上高速之前,爸爸去便利店买矿泉水,顺手买了一本少儿杂志给她解闷。
那上面的第一篇“新星推荐”,介绍的作者就是邹葵雨。
最先吸引程柚苏的并不是她写的那篇千字小说,而是右下角的一张照片。
那是一张半身照,女孩的脸正对镜头,她耸起肩膀,眼神游离,紧抿的嘴唇硬生生地逼出一点儿笑意。她的模样完美解读了拘谨一词。
编辑介绍她还是一名小学生,程柚苏从她的脸庞判断出她应该与自己同龄。
她很好奇,拥有这种神态的女孩会写出什么样的文字。
因为妈妈酷爱读书,程柚苏家有很多藏书。她自然从小就接触了很多书籍,说实话,邹葵雨写得并不算好,相反,她的笔触太稚嫩了,她写的那篇小说甚至都没什么故事性,说是散文还差不多。
可是,程柚苏还是被文中浓厚的阴郁触动了。那时候她还不懂,为什么自己会从邹葵雨大段语无伦次的景色描写中看到孤独和悲伤,后来她才明白,是因为邹葵雨有种天生的异于常人的独特叙述语感。
她写的文章,断句的方式很怪,她在许多连接的长句中间夹杂单字和短句,让行文变得支离破碎又击中要害。
看完那篇写乡村女孩追逐梦想的故事,程柚苏再度把目光落到邹葵雨的脸上,这一次,她从那僵硬的姿态中解读出了别的难以形容的气质。
一种脱离社会,脱离所有人的个体特质。
从此,程柚苏记住了她的名字。
她开始关注那本杂志,关注她的微博,走进她的世界。
程柚苏对邹葵雨的感情很复杂,那是一种跟随成长轨迹逐渐糅杂了更多色彩的纽带,抛弃友情还有莫名的依赖,丢掉崇拜还会有怜爱冒出来……
总之,在还不知道她来了自己所在的城市读初中之前,程柚苏就早已确信,她们会相遇。
而一旦遇见了,程柚苏是绝不会让她离开的。
她对邹葵雨的精神世界充满丰盛的好奇心,她像渴求知识般希望获得她那种可以将自己抛进文字世界的超凡能力。
同时,她也想亲自确认,邹葵雨是否需要自己的温暖和乐观,如果她需要,她乐于赠送她一半。
她想用自己的一半乐观去替换她的一半阴郁。
所以,拉黑对她而言是没有用的。她们是彼此命运中的另一个我。
程柚苏对此万分确信。
走出地铁站,下了雨,她毫不介意地踏进雨里,对此还满心庆幸——看到自己淋雨的狼狈模样,邹葵雨就不好意思赶走她了吧!
当然,她还是小看邹葵雨了。
那家伙让她被风雨爱抚了半小时,才打开楼栋的门禁。
因为全身湿透,程柚苏每走一步就留下一个湿脚印。敲门间隙她不经意地转过头,昏暗光线加上蒙蒙细雨,寂静走廊里脚印整齐地延伸到眼前,加深了情景的恐怖感。
她发散了下自己过人的思维,顿时被联想到的一系列恐怖画面吓到了。所以,邹葵雨一开门就接受了女孩的飞扑。
她个子那么高,还手脚并用地挂在自己身上。邹葵雨不得不抱住她,倚着墙壁稳住身体。眉头已经不听使唤地皱了起来。
“你到底在干吗?”
“外面有一串湿脚印追着我啊!”
邹葵雨看了看她被雨打湿的鞋子,无语地翻了个白眼:“程柚苏,你有病吧?”
5
后来,每当想起那个夜晚,邹葵雨都会一边生气,一边又忍不住扬起嘴角。
她从没有见过那么不可理喻又自由快乐的人。
还有,程柚苏实在是太擅长使人气急败坏了,她逼迫你拿出全部精力应对最基础的愤怒,因此不得不放弃去探究深层的情绪。
所以,对邹葵雨来说,有时候单纯的愤怒竟也成了一种快乐。更悲哀的是,她做了那么多准备,依然没能摆脱程柚苏。
如今课间再次回忆起来,邹葵雨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总觉得是被程柚苏摆了一道。
她一进门就演了出苦情戏,先是哭哭啼啼地抱怨自己害她淋雨又被吓个半死,搞不好还会感冒引发肺炎,住院接受治疗……
邹葵雨觉得如果自己不说点什么,一定不能结束这顿牢骚,于是打断她:“我不是故意不给你开门的,我昨天晚上乘火车,实在太累了,一直在睡觉。”
程柚苏抽抽鼻子,飞快地看了她一眼,接着抱怨:“那你拉黑我呢?我做错什么了被你拉黑?你这人怎么一点儿都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她这场声泪俱下的控诉持续了很久,排比句的质问用了一溜又一溜,邹葵雨无奈地听着,一开始她还因为自己让她淋了雨而有些后悔,后来,她只怪自己不够狠心,就应该让她在外面淋到半夜,这样至少她就没力气碎碎念了。
如此一个多小时后,程柚苏终于平静了下来,她摁着肚子,望了望厨房的方向,理所当然地表示:“我饿了,我要吃泡面。”
所以,那晚,邹葵雨不禁牺牲掉了宝贵的几个小时,还牺牲掉了橱柜里的两包泡面——
刚刚还哭得真情实感的女孩子面对一大碗面条时,高兴得手舞足蹈。
这使得邹葵雨再度得出结论,程柚苏真的不正常。
想到这里,她又禁不住自嘲地笑了,当然是不正常的,不然她怎么会追着要跟自己做朋友?
“我到底有什么好?”在她准备离开时,邹葵雨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看你看,你连自己哪里好都不知道。”程柚苏给了她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就是为了让你知道自己哪里好才缠着你的。”
邹葵雨无话可说。
她要把之前程柚苏预支给姐姐一个月的工资还给她,结果被拒绝了。她给她的理由是,“那当房租吧,我以后应该会时不时来住一下的”。
“凭什么?”邹葵雨不自觉地反驳,“这里又不是你家。”
程柚苏无所谓地耸耸肩,“这里也不是你家呀,再说,我交了房租的,你无权赶走我。”
邹葵雨再一次无话可说。
但有时候,她总觉得程柚苏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般愚笨,虽然她那天表现出了不弄清楚一切绝不离开的决心,但是对于邹葵雨避免提及的关于姐姐的家事她都点到为止。
并且,她还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复杂的情绪,漫不经心道:“姐姐说到底比你大好几岁呢,你这个小屁孩,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吧。”
这句安慰很有效,它在很大程度上平复了邹葵雨心中的忧虑。
此后,程柚苏说到做到,她真的时不时就来出租屋过夜,邹葵雨不知道她到底怎么说服自己的父母的,问她时她却表示根本不用说服:“我妈妈完全信任我。”
有好几次,邹葵雨躺在床上,望着趴在沙发上玩手机的程柚苏,差点冲口说出姐姐决定留在家里的真相,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和程柚苏相处的每一刻都让邹葵雨心情复杂,因为那种感觉,就好像是背叛了姐姐。
但她又实在不忍心破坏程柚苏快乐的心境。
反正这学期过完,她打算继续申请住校了。到那时,有学校大门、宿管阿姨以及宿舍里的那么多双眼睛阻隔着,程柚苏会收敛的。
邹葵雨望向窗外明亮的阳光,暗暗感叹:不知不觉就入夏了。
很快的。
但她又微微皱了皱眉,这么快吗?
手机铃声打断了她的沉思,邹葵雨赶在老师进教室前看了下短信。
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内容很简单:邹葵雨同学,你捐赠的书籍我们已经收到了,感谢你的慷慨。
落款是宁远村小学,李老师。
6
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失落之后,邹葵雨过了一段相当宁静的日子。
不需要担心姐姐随时情绪失控,不需要担心和室友出现矛盾,她独自居住在世事之外,课余时间听歌、写作、做功课、自言自语、发呆。
每一件事都带给她平静的力量。
虽然不时会被突然造访的程柚苏叨扰,但用不了多久她便又缩回了自己的世界里。
有了这种闹静对比,邹葵雨反而更明确自己喜欢的是怎样的状态了。所以,做出那个决定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暑假她要前往宁远。
她第一个告知的人是杨木易。
那天是周末,他照常去图书馆自习,结果出来时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夏雨,邹葵雨租的房子离得比较近,便拿伞去接他。
两个人单独相处总觉得会尴尬,因此他们心照不宣地去了离家不远的冷饮店。
邹葵雨看了看杨木易塞得满满的书包,突然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听起来非常不像是好学生该做的事。
她认定自己得不到杨木易的支持。没想到,他仅仅只是震惊了一下,便点头表示:“我觉得很好。去跟小朋友分享阅读写作,既可以巩固知识,也能拓宽孩子们的眼界,对你来说又是很好的经历。我举双手赞同。”
邹葵雨笑了笑,她忍不住道:“你的答案还真是出人意料。”
杨木易扯下吸管包装纸,把吸管插入邹葵雨面前的果饮里,语气宛若看透世事的老年人:“看的书越多越觉得,我们终其一生,其实只是在寻找自己。”
邹葵雨认同这个答案,但她想听杨木易的解释:“怎么说?”
“说不了。”杨木易轻轻摇头,眼神戏谑,“得自己去试。当你找到自己的位置,就不会轻易动摇了,别人的看法也变得不重要了。”他的目光越过她,落到远处,“你会变得越来越平静。”
“所以,你已经找到自己了?”邹葵雨脱口而出。
杨木易没有答话,只是望着她缓缓露出了笑容。
虽然两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有大半是他们沉默着聆听冷饮店放的英文歌赏雨,但不知道为什么,邹葵雨觉得自己清理掉了很多杂乱的思绪。
她依然不确定自己答应李老师,暑假前去完全陌生的偏远村庄与留守儿童分享阅读写作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但她确信,这件事是自己想做的事。
雨渐渐停了,邹葵雨和杨木易在湿漉漉的街头分别,昏暗光线中,他的眼睛泛着熠熠光辉。
邹葵雨不知道他到底从那些枯燥冗长的大部头图书中,从那些他独自待在图书馆自习室的时光中获得了什么,但那东西一定充满魅力,它引领杨木易走到了可以使他感到快乐的境地。
这令邹葵雨十分羡慕。
“我想最后确认一件事。”他温柔地望着她,问,“白澈现在安全吗?”
“我一直祈祷他安全。”邹葵雨不假思索地说。
杨木易点点头:“那我也帮你一起祈祷。”说着他拍了拍邹葵雨的肩膀,“我现在相信你对他没有一点儿恶意了,我为自己曾经的揣测向你道歉。”
邹葵雨看着那张明明熟悉却觉得有些陌生的脸庞,眨巴了下眼睛:“你别这样,一下子成熟得让我总觉得你不是你了。”
“葵雨,你说对了,一个人成熟起来真的只需要一个瞬间。”他托了托自己沉重的书包,神秘兮兮地说,“我总觉得属于你的那个瞬间也快来了。”
像是受到了杨木易这句话的蛊惑,邹葵雨那颗不安定的心趁机游出了她的身体,在阴天的黄昏,观赏着仿佛只剩躯壳的主人。
这是一种十分奇妙的感觉,邹葵雨边向前走边和自己的心互相审视。
她似在照一面诡异的镜子,可镜子里的自己和镜子外的她全然不同。
她们仿佛……根本不认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