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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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会议桌后的省厅领导倏尔抬头,目光中藏着无形的审视。

“——你的选择,就是把可能被卷入的民众丢在火场,不管他的死活?”

沈愔坐姿笔直,不慌不忙:“当时那种情况,就算我想救人也是有心无力,何况还有潜藏在暗中的犯罪分子,我必须确保自己队友的生命安全。”

省厅领导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两颊紧削,眼神锐利,一看就是个意志强硬不好说话的主。见他开口,罗局和赵副局交换了一个略带担忧的眼神,赵锐试着打圆场:“秦厅,一线干警总会遇到一些措手不及的突发情况,难免要面对牺牲和取舍……”

秦厅——省委公安厅厅长秦思远竖起手掌,截断赵副局的话音。

沈愔“确保队友安全”的说法显然不能让秦思远信服,他拧起眉头,沉声道:“你们去孝安堂调查却没有报备行动,严格说来已经违反了纪律。根据痕检的报告,孝安堂地下室里放置了大量的助燃物质,很可能是你们的贸然行动触动机关,才导致了这场大火。而你——作为市局刑侦口的支队长,却任由被困群众命丧火海。”

“如果你们恪守了公安人员的原则和纪律,就不会出现这样的错误,更不会牵连到无辜群众。”

“一线公安干警确实需要面对牺牲和取舍,但是被牺牲的代价中绝不包括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因为那本就是你们应该不惜一切去保障的,哪怕要为此牺牲自己的生命,明白吗?”

这话乍一听相当重,几乎是劈头盖脸不留情面,然而几个了解秦思远的省厅领导不着痕迹地互相看了看,从这番看似严厉的训斥中敏锐捕捉到“网开一面”的潜台词。

——以秦厅眼睛里不揉沙子的脾气,如果真想从严从重处理,根本不会废这么多口舌,早把人停职关禁闭了。

其实在问话之前,市局和省厅已经达成心照不宣的默契,只要沈愔配合组织走完流程,再端正态度好好认个错,写一份言辞恳切的检讨,这事就算过去了,省厅和市局总不至于为了几个来路不明的犯罪嫌疑人,跟精锐的一线干警过不去。

这个意思,不止省厅和市局心领神会,连沈愔也隐约猜到几分,所以他才把姿态放到最低,哪怕秦厅的怒火要把他劈头盖脸吞没了,也一声不吭。

谁知,就在这走过场似的问话快到尾声时,会议室的门被人“砰”一下撞开。

看清来人,罗局和赵副局不约而同地露出少许紧张,罗局一拍桌子,抢在来人开口前厉声喝道:“谁让你进来的,连门都不会敲吗?还不出去!”

来人——丁绍伟梗着脖子,第一次在阎王脸的罗局面前挺直了腿肚子,他飞快扫过会议室,视线和秦厅一触即分,露出一个连讥带讽的冷笑:“孝安堂大火是我干的,机关是我不小心触发的,沈队也是因为我才没顾上救人,秦厅要处分?好啊,有能耐冲我来!”

罗局:“……”

赵副局扶住额头,有那么一瞬间,很想一巴掌拍昏这混小子,或者干脆拍昏自己。

一个坐得比较远的省厅领导大概是刚转来没多久,还不了解市局内部复杂的人事关系,眼看一个愣头青不管不顾地闯进来,还敢在省厅领导面前大放厥词,当即怒了:“你也是刑侦支队的?怎么这么无组织无纪律!”

丁绍伟一双快要喷火的眸子顺势转移到他身上,就跟吃了枪药似的,字字句句往人软肋上喷:“我不管什么组织纪律,我只知道当时要不是沈队,我他妈已经是个死人了。你们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让沈队回去救人?亏你说得出口!你怎么不干脆让他去死啊!”

省厅领导:“……”

那一刻,所有人心里闪过同一个念头: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小年轻是脑子有病吗?

秦思远额角突突乱跳,一只手摁住面前的茶杯,手背上的青筋不住震颤。有那么一时片刻,赵副局后颈冒出一层冷汗,生怕秦厅一个绷不住,抄起茶杯给丁绍伟来个开瓢。

幸而秦厅比丁绍伟这个愣头青沉得住气,到了嘴边的怒火硬生生按捺回去,脖颈上撑起一把颤动不休的青筋:“吵什么吵!你们自己违反了纪律,还好意思跳脚蹦高?这里没你说话的份,给我滚出去!”

丁绍伟嗓门比他还大:“不是你秦大厅长要处分吗?行,你官威大,我们这些草根小卒扛不住,我人就在这里,你有能耐冲我来!”

秦厅:“你这个……”

丁绍伟根本不容他说完,竹筒倒豆子一般劈里啪啦:“——反正你抛妻弃子都干过,牺牲一两个无足轻重的公安干警又算什么!”

秦厅:“……”

省厅领导:“……”

那一刻,别说赵副局,就是罗局都想拿手捂住脸。

之前开口训斥丁绍伟的省厅领导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不对劲,他既不明白这个连副支都没混上的小青年哪来的底气和省厅领导叫板,也不知道一场例行公事的问话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牵扯到“抛妻弃子”上,只能冲罗局递过一个懵逼的询问眼神。

罗局长叹一口气。

眼看那一老一少跟斗鸡似的咬着彼此不放,从主角降咖为龙套的沈愔板着一脸淡定,摸出手机,凭盲打飞快地发出去一条消息:秦厅和绍伟杠上了,快……

他本想打“快来”,就听丁绍伟一声猝不及防的怒吼:“你们除了坐在办公室里耍官威,还知道什么?口口声声‘为了群众安全’,那你自己怎么不去救?不把别人的命当命,满嘴的纪律原则,我看到你这副官僚嘴脸就恶心!”

沈愔手指哆嗦了下,打到一半的“快来”多了个意犹未尽的尾巴,成了“快来啦”,直接发送给备注名为“邻居家的丁阿姨”的接收人。

十秒钟后,手机飞快地震了下,沈愔垂下视线,只见对方回复道:知道了,等着!

末尾还缀着一个杀气腾腾的感叹号。

沈愔:“……”

他淡定地收起手机,上前将已经开始撸袖子的丁绍伟拖到一边,另一头几个省厅领导也七手八脚地摁住火冒三丈的秦厅,好说歹说,总算把他劝到一旁。

一刻钟后,支队长办公室,沈愔将泡好的两杯热茶放在一站一坐的罗局和赵副局长面前,至于被那两位训成孙子的丁绍伟……被他选择性忽略了。

“省厅领导只是按程序办事——怎么,你俩闯了那么大的祸,省厅还不能过问了?又没说要处分你们,你摆脸子给谁看?”

罗局黑沉着一张脸,看上去很想继续秦厅方才未竟的骂人大业,将滚烫的茶水糊那姓丁的活驴一脸。

“现在知道着急了,之前小沈让你撤,你怎么不听?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像个警察吗?秦厅说你无组织无纪律,哪句话说错了!”

丁绍伟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整个人就是大写的“死猪不怕开水烫”。

罗局差点让这小子气得心梗发作,关键时刻,多亏赵副局拍了拍他肩膀,才算把他濒临爆表的火气拍了回去。

“罗局说的没错,小丁啊,你今天确实太莽撞了,”赵副局叹了口气,摇摇头,“孝安堂大火是你俩造成的吧?那困在火中……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群众’是因为你俩救援不利才送命的吧?省厅过来问几句话,还委屈你们了不成?”

丁绍伟梗着脖子不说话。

这一幕不仅荒谬,而且非常说不过去:一个三十出头的小青年,甚至都没混上副支队的职务,不仅敢对市局局长甩脸色,还跟省委厅长当面呛声——这不是脑子有毛病,简直是个神经病。

更让人费解的是,丁绍伟虽然人贱嘴欠,偶尔有些不着调,却绝不是仗着家里有后台有背景就不服领导、随便顶嘴的脾气,不然罗局训了他这么多年,他早把市局天花板掀翻了。

丁绍伟垂下眼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脚尖。他平时总是眼弯带笑,看上去有些游戏人生、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意味,可一旦他收敛笑意,沉下眉目,就显得深沉又阴郁,让人摸不着底。

沈愔估摸着罗局训了这半晌,火气应该发泄得差不多,于是走上前,用身体挡开这两位的针锋相对,首先承认错误:“是我的错,以为去孝安堂只是寻常查访,事先没有备案……绍伟是被我拖累了。”

他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罗局和赵副局酝酿了一肚子的训斥立刻说不出来了。

丁绍伟弹簧似地跳起来:“跟你有什么关系?那机关明明是我触发的,一人做事一人当,他们要处置,我……”

沈愔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他眼神里其实没有多少火气,甚至不曾像秦厅和罗局那样声色俱厉,然而光线从窗外照射进来,勾勒出他从额头到下颔的侧脸轮廓,仿佛潮水退去后显露的礁石,坚硬又锋利。眼神中隐然有种森寒的压迫力,铁锥一样穿透皮肉,将丁绍伟蓄势待发的怒火牢牢压制下去。

丁绍伟最怕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咕嘟了下嘴,不敢吭声了。

赵副局一口老血差点闷出来:他和罗局轮番轰炸,只差磨破嘴皮子,也不能让这小子吸取教训。可是换成沈愔,都不需要说什么,只是一个眼神就让丁绍伟缴械投降……

赵锐叹了口气,无比心酸地意识到自己果然老了,搞不明白这些小年轻心里琢磨着什么。

亏得沈支队亲自出手,不容分说地镇压住狂犬病和中二病同时下达病危通知书的丁绍伟,并且押着他来到各位省厅领导面前乖乖认错。

虽然丁少爷满心的不情愿只差白纸黑字地写在脸上,“我知道错了”几个字也说得含混不清,更可气的是两只白眼快要翻出天际,一点看不出认错的态度,但是会议室里原本剑拔弩张的氛围还是人眼可见地消散了。

秦厅沉着一张脸坐在椅子里,出乎意料地没开口。之前训斥他们的省厅领导含着一口勃然作色的怒火,本想喷他俩一脸,话到嘴边,不知被哪个同事扯了下衣袖,又猝不及防地咽了回去。

赵锐端着一张慈眉善目的弥勒脸,笑呵呵地打圆场:“毕竟是年轻人,做事难免顾头不顾腚,方才我也狠狠说过他了——身为公安干警,原则永远是第一位的,这么无组织无纪律的像什么话?”

沈愔一只手搭在丁绍伟肩膀上,用力往下摁了摁,丁少爷吃不住他的手劲,终于被摁出一句:“……对不起,以后不会了。”

赵副局舒了口气,探询地看向秦思远:“秦厅,您看……”

秦厅脸色黑沉,意味复杂地盯着丁绍伟:“不管是谁,干了公安这行就要做好流血牺牲的准备,不然干脆脱了这身皮,滚回去当你的花花公子!”

丁绍伟刚压下去的邪火蹭一下冲上头顶,两腮死死绷紧,看样子是想和秦厅再吵一架。

这一回,沈队的“九阴白骨爪”也阻止不了火山喷发,罗局冷汗刷的冒出二茬,赵副局的心梗塞眼看又有发作的迹象,千钧一发之际,只听窗外传来尖锐的呼啸声,一辆鲜红的法拉利812打了个帅气的漂移,以睥睨无双的姿态横冲直撞进市局大门,车轮前胎与水泥地摩擦出令人牙碜的动静。

没等那价值七位数的豪车完全停稳,司机将车钥匙一拔,甩门下车,六公分高的鞋跟踩在地板上,霸气侧漏地进了市局。

赵副局:“……”

他从二楼窗户里看清那辆法拉利812的瞬间,脊背上的汗毛已经疯狂炸开,不用想都知道这个暗搓搓的“黑状”是谁告的,这么多年来头一回想揪着沈愔衣领,用茶缸子敲开这小子脑瓜壳:什么时候了还跟着裹乱,平时看着挺靠谱一孩子,怎么到了关键时候反而掉链子?

可惜眼下不是跟沈愔算账的时候,没等赵锐想出法子避过这一劫,楼道里突然传来怒气冲冲的咆哮声:“姓秦的,你给我滚出来!要撒火冲老娘来,找我儿子算什么本事?我告诉你,别人怕你,我可不怕!敢动我儿子一根头发,老娘今天就跟你拼了!”

赵锐:“……”

这都什么事啊!

这位在西山市局放肆咆哮的女士正是丁绍伟的亲娘,西山市首富丁凯薇女士。在她下海经商前,曾经有过一段婚姻,虽然最后无疾而终,两人却留下了一个“爱的结晶”——就是丁绍伟丁大少爷。

不过她能在市局畅通无阻,乃至对着省公安厅厅长秦思远大吼大叫,却不是因为她家里动辄上千亿的资产,而是她的宝贝儿子丁绍伟同志有一半的基因姓秦。

也就是说,按照血缘伦理,丁绍伟得管秦思远叫一声“爸”。

这在整个西山市局乃至省委都不算秘密,公安厅厅长秦思远早年间也是干刑侦口一线的,甚至被誉为西山警界最耀眼的一颗新星。在他的领导下,西山市的犯罪率跳水式下跌,破案率却像坐了直达火箭似的,一年高过一年。

这两个漂亮的数字奠定了秦思远步步高升的基调,可惜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秦厅长既然选择了事业,就注定不能兼顾家庭。

那些年,他几乎一心泡在市局里,难免忽视了结发妻子的感受。如果换成一个性格柔顺些的女人,以泪洗面也好,愤懑抱怨也罢,情绪过去了,只有无奈认命的份——结婚这么多年,连孩子都有了,还能离咋的?

可丁凯薇女士偏偏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女人,她的字典里要是有“认命”两个字,也打拼不出如今上千亿的家业。

丁凯薇没有被当时说话还不利索的小儿子拖累住,毅然向形同虚设的丈夫提出离婚,秦思远是否设法挽留过,外人无从得知,但是从最后结果来看,丁凯薇非但如愿以偿,还凭着这层关系和省委诸多领导混了个脸熟,扎了一张结结实实的人脉网。

不过,能做成偌大一盘生意,除了长袖善舞的能耐,手段、心机、眼光缺一不可,由此可见,丁凯薇被西山商界称作“铁娘子”,确实有其值得称道的地方。

这位“铁娘子”不仅眼光独到、手腕卓绝,脾气更是火爆,她在西山市局好一通咆哮,将一干省厅领导闹了个灰头土脸。之前训斥沈愔的省厅领导还想说话,嘴唇刚一动,就被几个同僚七手八脚地拖回来。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秦思远和丁凯薇之间的公案尤其难解,谁敢在这两位之间强插一杠,下场无外乎成了池子里的那条鱼——被城楼上的火喷成秃毛鹌鹑。

等到赵副局安抚好见谁喷谁的丁凯薇,又把一脑门官司的省厅领导送走,已经是傍晚。他活了五十来年,自觉没这么刺激过,长舒一口气后瘫坐在椅子里,伸手一指脑门:“瞧瞧吧,我白头发都冒出来一茬,可不是被你们这帮小兔崽子闹腾的!”

沈愔一言不发,丁绍伟面无表情,两人就像约好了似的,一个赛一个地装哑巴。

赵锐眼角神经似的疯狂抽搐,正想用茶缸猛剁桌面,办公室的门就在这时被敲响。赵副局长一口箭在弦上的怒火正待喷出,只见推门而入的简容像是压根没闻出空气中的火药味,冲他们扬了扬手里的验尸报告:“死在火场里的倒霉蛋基因对比出来了,还是个老熟人,想知道吗?”

赵副局长没好气地一剁茶杯:“爱说就说,不说拉倒。”

简法医掀起半边柳叶长眉,似是对赵副局长突如其来的发作有些诧异:“您这是吃枪药了,火气这么大?那倒霉蛋的DNA样本已经拿去比对了,本来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有结果,不过我一时兴起,先把他和另一份样本进行了比对,谁知直接匹配上了。”

她不等赵副局追问,已经自己揭晓了结果:“……就是你们满世界通缉的项维民。”

赵锐:“……”

沈愔:“……”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反正丁绍伟的眼珠子是差点砸脚面上。

现在很多电视剧都爱给法医打上“替死人说话”的标签,好像只要法医出手,就没有解不开的谜题——

可是,那怎么可能?

好比简容只能验出项维民是生前烧死的,却没法确定他是怎么困在地下室中,更不知道他进入孝安堂是出于自愿,还是被人逼迫。

“……尸体表面全部碳化,气管内存有烟灰,热灼伤也非常明显,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简容说,“我已经做了病理切片,结果还得再等一等。”

沈愔看着停尸台上已经成了焦炭的犯罪嫌疑人……或者说,前嫌疑人,无声叹了口气。

他没和项维民打过交道,唯一一次打照面也是在浓烟沸腾的火场里,不敢说有多了解这个人,只能从一些似是而非的蛛丝马迹中做出推断:他可能是个十分狡猾的人物,胆子未必有多大,却相当谨慎,就像阴沟里的耗子,因为知道自己见不得人,所以每一步都格外小心。

与此同时,他也有疯狂暴虐的一面,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癖好,他频繁出没于这座繁华都市最见不得人的阴影里,借着夜色遮掩,张开致命又无形的网,将那些或是走投无路、或是涉世未深的猎物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披着人皮,白天行走在光天化日之下,乍一看和绝大多数同类没什么两样。只有到了晚上,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他才敢揭下画皮,踩在无辜女孩的尸骨和血泪上,享受着末日般的纵情狂欢。

他知道一旦东窗事发,会是什么下场吗?

他肯定知道,所以才做了万全的筹谋,好比眼下,警方虽然从他电脑里找到了大量的性/虐照片,却没法证明这些照片是他拍的,还是别人发给他的。

——这意味着,即便项维民还活着,他也有大概率能脱罪,警方还是不能将他钉死在耻辱柱上。

沈愔闭了闭眼,忽然睁开:“能再帮我进行一次基因比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