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话疗法:东西方心理治疗的历史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皮埃尔·让内

他们把那个男人叫作阿基里斯。地方当局用驿站马车把他送到伟大的沙可面前,作为放弃所有希望——即他能从精神错乱中恢复过来——之前孤注一掷的行动。除了咒骂和尖叫以外,阿基里斯是个哑巴。

阿基里斯33岁了;那一年是1890年。伟大的沙可摇了摇他那傲慢的头。神经缺陷的这样一种严重的情况也许是没有任何治疗方法能对付得了的。那些官员无法希望太多。

机体的检查没有发现任何重要的东西——除了引人注目的烙痕(stigmata)。人们上一次看到烙痕是在什么时候?在当时,萨尔贝提耶的大部分医生仅仅在课本上看到过烙痕。烙痕是那久已被遗忘的时代的遗迹,那是宗教迷信和魔鬼信仰的时代。阿基里斯是个属于旧时代的人;启蒙运动越过了他。

说实话,即使那伟大的人也没什么希望把他催眠。阿基里斯的精神错乱太严重了。

沙可累了。他才65岁,可是他感觉更像90岁了,而且他的心脏如此虚弱,也许坚持不到下一个冬天了。阿基里斯这个工作是为年轻人准备的,一个身上背负的责任比较少的年轻人,他也没有那么多明显的敌人。74

也许皮埃尔·让内就是干这个活的人。他年纪和阿基里斯差不多。作为一个有着启蒙观点的人,让内会被那种典型的魔鬼附体症状迷住。仅仅是烙痕就足以作篇短的专题论文了。有些事必须告诉阿基里斯可怜的妻子,再说让内是个好人,就像他们的到来一样好。因为胸痛那伟大的人必须休息了。

阿基里斯案例

当那伟大的人让让内去看看这个新案例的时候,这位年轻的医生并没有特别吃惊。让内知道他自己是优秀的。在1889年的巴黎世界博览会上,他曾经向那关于实验性的和治疗性的催眠术的国际会议提交他的医学研究成果——这一切难道不是早已注定的吗?成果发表了以后,不是就连那位美国杰出的哲学家-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也来为他的工作祝贺吗?即使是那个来自维也纳的家伙,样子闷闷不乐的弗洛伊德,看起来也对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许这样说不太谦虚,但这是真的:倘若现代的实证主义科学想要延伸到精神病失调的领域,让内,以及像他那样的受过严格训练的年轻科学家,正是应该来做这事的人。因此他们就得和这种艰苦难缠的案例打交道了,比如东厢房里的这个新来的癫狂者。

阿基里斯在喋喋不休着。间或他会用一种奇怪的喉音咆哮着一些淫秽的话——让内想,也许那就是恶魔自己的声音吧。毫无疑问,那位老人不认为他自己能对付得了这个案例。沙可甚至不觉得人们恨他恨得多么深——当然,他们是嫉妒的。不过还有时间的因素。在科学中,成功的钥匙就在于在正确的地点和正确的时代运用一套正确的观念。

检查  让内开始检查那病人。不久以后萨尔贝提耶里的每个医生都会被要求运用这个方法,当然那得等到沙可死了以后。

第一步医学检查这是不公开地进行的,没有人群,没有旁观者,没有表演。仅仅是进行一个惯例性的、然而彻底的医学检查。

第二步:“自来水笔方法”。写下病人说出的每一个字,无论它听起来多么不相干、多么荒谬。钥匙永远在这些言辞中。技巧在于发现它,如同在煤堆中发现失落的珍贵珠宝。

第三步面谈和他妻子谈话;和曾经治疗过这病人的医生谈话。取得完整的故事;找出最细微的细节。答案始终在我们面前,但我们得学着去发现它。

以下就是让内和他的同事们通过检查过程得到的。阿基里斯的父母颇为老派。他们心里充满着宗教迷信,父亲甚至比母亲更甚。他父亲有个最喜欢的故事,关于他自己和魔鬼的著名的遭遇——同样地,在树下。在魔鬼这个主题上,他活脱脱是个被附体的、胡言乱语的疯子。显然,那位母亲同意这老傻瓜说的一切,毫无例外。75

阿基里斯仍是个足够正常的年轻人,他的妻子说,他身上确实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直到6个月前。

阿基里斯从一个短途的商务旅行回到家里,看上去遇到了麻烦。他妻子说他当时“郁闷”而且“有心事”;他不再和她说话,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压在他的心头。她劝他去找医生,但医生找不出什么毛病。他们从医生的住处回家,在路上,阿基里斯突然可怕地笑起来,延续了两个小时之久。在这个插曲中,他声称他能够看到地狱、撒旦,还有魔鬼们。

接着阿基里斯跳出马车,急速地用一根绳子把两腿捆在一起,然后头朝下跳进一个路边的池塘。

还算幸运,附近的人们被这动静吸引过来,他们立即把阿基里斯救了起来。这时他狂乱地说,他已经通过了“测试”,他宣布,他一跳进水里,所有的魔鬼就都离开了他。但一分钟以后他尖叫说,正当陌生人把他拖出来的时候,魔鬼又来附体了。

此后的几个月,阿基里斯保持着这种极端骚动的状态。最终,所有当地的医生都无法改善这个错乱的人的状态;于是他妻子就被告知,阿基里斯和她的唯一希望就是把他送到萨尔贝提耶。那里存在着例外的机会,即那伟大的人——老沙可——能够用他的催眠疗程治疗他。

治疗  让内反复思量了这些证据,形成了一个假说,决定以之来做实验。由于阿基里斯无法被催眠,让内无法突破他那自我强加的缄默。但也许有另一条道路。让内在阿基里斯的右手放了一支笔,在他腿上放了个写字簿。正如让内所希望的,这个男人开始自动地书写了,尽管他所写的都是“恶魔式的”胡话。

接着让内慢慢地从他椅子上站起,站到那病人背后。让内悄悄地说,“你是谁?”那个手写道:“我是恶魔。”于是让内悄悄说,“好,这下我们可以一起对话了。”

但一开始,让内需要证据证明恶魔的力量。他先要求恶魔违背那病人的意志把阿基里斯的手臂举起来。带着明显的巨大的挣扎,阿基里斯的手臂举过了头。显然让内还没有被说服,他又让恶魔进一步证明他的力量。让内向恶魔挑战说,他得违背阿基里斯的意志把他催眠。那恶魔上了当,于是阿基里斯陷入了深度的催眠恍惚。

催眠一旦起作用,接下来就是惯例性的流程。沙可的断言是对的:“神经症的根本永远是性”,在催眠状态下,阿基里斯详细叙述了那件事:他在商务旅行的途中,在性方面背叛了他那年轻的妻子。那后悔和恶心压倒了他,以至于他无法说话。他被他那不贞行为的记忆困住了,开始有了关于恶魔的生动梦境。当他发现他被附体时,他都不怎么吃惊。76

正如那伟大的人所期待的,让内完成了这个案例。接着,在1894年,让内报告说,作为进一步催眠治疗的结果,阿基里斯不仅完全康复了,而且长达3年完全没有任何症状。根据让内的说法,这个案例中所显示的精神病学原则就是,在治疗歇斯底里症疾病的时候,

必须找出位于妄想源头的那个基本事实……我们的病人的疾病并不在于关于魔鬼的思想中。那思想是次一级的,是他那迷信的观念布置出的解读而已。真正的疾病是悔恨……男人,都太骄傲了……有这样的嗜好,他需要在单调的现实中安慰[自己],通过讲……好的故事。对于某些人来说这些故事是高高在上的,以至于它们比现实更具重要性。(转引自Ellenberger,1970,p.370)

对谈话疗法的贡献

让内的报告发表是在麦斯麦名誉扫地的一个世纪以后;至少从两个方面来说,它是引人注目的。第一,我们可以惊叹于那医生的创造力和治疗的有效性。我在想,阿基里斯倘若在今天遭遇到一个针对他那受困的心灵的不用药物的谈话治疗,情况会是怎样。我在想,我自己,还有本书的许多读者,在面对病人的妄想时能否做得同样聪明,居然根据那疾病的显像而创造出了治疗方法。

让内的治疗是异乎寻常的,即使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不过真正的启示也许在于,它显示了在不到一个世纪的时间内心理治疗已经走了多远。这是阿基里斯案例中引人注目的第二个方面。在1890年,对于精神疾病的治疗已经被惯例性地医学化了。那伟大的人,沙可,曾是他那个时代首屈一指的神经病医师;在这个专业领域有着许多进展,不久以后将在法国和奥地利发生的心理治疗发展过程中的巨大突破,正是由于前面这些发展的支撑和培育才成为可能。

是谁教育了让内,这个谈话疗法的先驱者?他曾受过哲学家的教育。事实上,他的第一个学术成就是个哲学研究,题目叫“私有财产的基础”,是篇关于所有权的形而上学的论文。它推论出,科学的、理性的思维必须继续把财产这个概念精练化,以便实现私人利益和社会公正“崇高的和谐一致”。

然后有一天,让内的梦想和雄心实现了,他收到邀请,到巴黎跟随伟大的沙可。让内能够用他那启蒙哲学的眼界、他那生命激情去扩展“理性的真理和正义”的形而上学基础,扩展到对于精神错乱者的治疗上。77

在让内的手中,催眠术和全部的精神病学将成为这样一个医学专业,以真正科学的技术和精确性得到应用。他是他那个时代的新人。

让内为详尽的理性化的科学调查提供了勤恳精细的规则,这是他作为一个哲学家获得的,这些规则被用于治疗精神疾病的医学专业。让内在给“异常心理学”的新的规范引入科学价值和方法;显然他不知道,德国也有和他相当的人物——威廉·冯特(Wilhelm Wundt)、爱德华·铁钦纳(Edward Titchener)和古斯塔夫·费希纳(Gustav Fechner),他们引入人类感知进程研究的也正是这样的科学价值和方法。一个新的科学心理学正在诞生。

疯狂的本性  让内的理论根本上是和他的导师沙可的教导一致的。让内相信“心灵聚合力”(psychic cohesiveness)的缺乏——沙可把这看成是催眠状态和神经症之间的共同点和联系——事实上是一种神经学上的状况,让内称之为“精神衰弱”(psychasthenia)。精神衰弱既可以由神经衰竭引起,也可以由惊吓引起;它的结果就是神经系统无法把意识的诸方面完全地整合起来。让内主张,歇斯底里表现的起因就是意识的某些方面与心灵的其余部分割裂开了,使得“个体这样地来行动,仿佛它的动机完全就是……分裂的观念”(Alexander&Selesnick,1966,p.173)。

更有趣的也许是让内的这个主张:在催眠状态下,像阿基里斯这样的病人往往可以回忆起那样的创伤性事件,这些事件促使了他们神经症症状的爆发。他声称,有时候,一旦对于这些事件的回忆伴有宣泄(cathatic)性的情感释放,那么这些记忆的恢复就将导致神经症症状永久性消除,而非暂时性的。这一观点不折不扣地具有革命意义。

我们完全可以主张,让内针对阿基里斯的工作所产生出的最大贡献,就是关于疯狂的本性的新理论。在对他那针对阿基里斯的工作的描述中,让内让一大批概念走向成熟,这些概念将构成(心理)动力的现代精神病学的基础;而这现代精神病学则塑造了20世纪整个世界的思维方式。这些概念中,最重要的有以下这些:

无意识在塑造人类事务中所扮演的积极角色。

早期经历对于塑造意识的和无意识的现实的重要性。

催眠术作为进入无意识的一个方法的科学合法性。

一切当中最重要的:为治疗精神机能障碍而对无意识心灵的内容进行重构的价值。

对让内来说,所有这些概念都得经受彻底的科学检查,根据理性和逻辑的法则,根据它们在人类事务方面的运用。78

观念带来的迫害  让内相信,进步的许诺——它是启蒙运动的源泉,曾鼓舞了诸如查尔斯·达尔文、卡尔·马克思(Karl Marx),还有弗雷德里希·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可以被应用于普通人的事务,以给他们更大的力量去主宰自己的命运。让内在开拓这样一种科学,他相信它将把人类从那来自他们自身的非理性观念的迫害中解放出来。有一个同时代的观察家这样写道:

那时我去巴黎研究让内的技术……我看到一间房子里住着许多迫害狂病人,他们动感情地用幻想的故事互相开火。我问让内,在这里他的治疗路径何在,他的回答是奇怪的:“我相信这些人,直到我证明了他们说的是假的。你看,这些人被什么东西迫害着,你得仔细地考察研究,以发现根源所在。”他想让我明白的是,不能把这些迫害性的幻想当作荒谬的东西丢弃掉,也不能仅仅把它们当症状看待;而是必须严肃地对待它们,分析它们,直到作为原因的状况被揭示出来。(Ernest Harms,1959,转引自Ellenberger,1970,p.351)

对于心理治疗的历史,让内所作出的巨大而永久的贡献就在于:在现代科学医学从业者中,他第一个认识到观念的异乎寻常的力量,这种力量对于人类一切机体上、情感上及心理上的安康都是起决定性作用的。

观念可以被看成是一种失调的核心症状,也就是它的核心原因,并且终究也就是它的解决所在。通过让他的病人“自动地书写”那些观念——正如他对阿基里斯,还有对他的大部分早期病人所做的——让内发展出了这样的技术,让他们得以胡乱地谈论他们的“潜意识的固着观念”——他是这样称呼它们的。

治疗关系  和他的同辈们显著地不同,让内总是坚持治疗病人的时候得怀着尊敬、耐心和仁慈。在和病人工作了短短的一段时间以后,让内开始明白,病人的信赖感,还有他们对医生的理解和同情的感知,这些对于任何治疗技术的成果都有着强有力的影响。

因此,这样说也许没太大问题:让内是第一个这样做的心理治疗者,他记录下病人和治疗者之间关系的变化,这些变化有时是戏剧性的,但又是可预言的;随着他们大量谈话,他们的友谊在加深,故而变化也在发生着。让内注意到,例如,病人常常会那样地对治疗者行动,那种行为方式他们是不会在任何别的人面前使用的。他们会把治疗者看成是一个独特的类型,一个仁慈的人,只有他能理解他们,同他们交流。从这种特殊的关系出发,治疗者就能分享那些秘密和深刻的感触,而这些此前是没有任何人知道的。79

让内谦逊地作出结论,病人-治疗者关系的这些进展使得治疗者能够对病人必须面对的困难提供更多的实质性的和有效的帮助。

最初,让内对病人的谈话内容的兴趣在于,他把这视为发现存在于意识觉知的表面之下的观念的一种方式。他相信“自由的谈话”能够给治疗者提供精神的线索,以便解开那歇斯底里症痛苦的谜题。不过让内不久就看到了,仅仅谈话本身就具有疗效。他通过“代替”过程把它给理论化了;就是说,旧的埋藏着的观念可以渐渐地被改变,幻觉可以慢慢地转变、恢复成通常的感知,与此同时病人就恢复了正常的能力,有了正常的注意力和信息处理过程。

默默无闻的、苦涩的辞世

到1900年,41岁的让内似乎稳稳地成为欧洲精神病学的核心人物(Ellenberger,1970)。他的科学贡献已经得到了世界的普遍认可。1906年他第二次访问了哈佛大学,作了个史无前例的系列讲座,那是由15次卓越的讲座构成的;内容是歇斯底里症失调的原因和治疗。关于人格和精神病理学,他发展出了一个系统性的、科学地可试验的心理学,它把心灵的意识和潜意识因素都考虑进来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之际,他已经出版了近20本科学著作,其中有一些甚至走得如此之远,把他那精神病学的发现成果同迅速发展的进化科学联系了起来。

那么,让内何以在今天变成了那么个默默无闻的人物呢?艾连伯格(1970)提出了几个理由。最重要的一个是,在他的工作中,至少有三种力量妨碍了他被普遍接受:

第一个,也许是最残忍的一个:让内的工作遭到了他的同行——法国神经病学家们野蛮的攻击;那些人不接受或不能接受神经失调的心理学基础。他们攻击让内,是因为他同沙可的合作,因为他用了一生之久的催眠术——这个作为心理学工具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但作为医学工具是不可信的。他们无一例外地拒绝接受对催眠现象的纯粹心理学解读,而且还嘲笑它,把它当作旧的磁学学派的一个遗迹。遍布欧洲和美国,磁学曾经渐渐地被传为招魂术,这一事实使得让内的处境变得更艰难。

医学机构拒绝让内,那既是出于才智上的刻板,也是出于职业上的妒忌。不过他的第二个敌人是站在那看来颇为古老的地基上攻击他的。在法国,天主教会仍继续拥有着强大的影响,而且让内名义上的天主教信条也没能使他免于这样的指控:他的工作根本地是反宗教的,是异端邪说,尤其是反天主教的——它当然是的,作为启蒙思想的直接产物。80

对让内不利的第三个力量是弗洛伊德忠实的追随者们,那些精神分析的新科学的创始者们。让内在那块版图上竖了孤零零的木桩子,而弗洛伊德主义者们声称这块版图是他们自己独有的。很不幸,他们对于让内的正直和科学诚实性的攻击没有人回答。艾连伯格(1970)提出,86岁的让内也许甚至不知道有人控告他偷窃了弗洛伊德的观点。无论如何,这些指控没人来回答,而且现代精神病学的历史终究是由精神分析的忠实信徒们写就的。让内彻底地献身于他的工作和他的病人,他从没有发展出一批受启示的门徒来忠实地追随他。看来他从未想到过,为了他那些观点的生存,他还得在心理学的领域中搞政治斗争。从这方面来说,他和伟大的美国心理学家威廉·詹姆斯颇为相似。显然,他们都认为他们的工作仅凭自身的价值就能站住脚,但他们都看到他们的工作被政治现实淹没了。

1947年,在巴黎,让内默默无闻地去世了。他一生的工作很大程度上被离弃、被忽视了。他比他的对手弗洛伊德活得长,但弗洛伊德主义者们取得了胜利。舞台已经为我们准备好了,让我们出发去维也纳吧。

[1]本章中的引述摘自The Discovery of the Unconscious:The History and Evolution of Dynamic Psychiatry,作者H.F.Ellenberger。Copyrightⓒ1970 by Henry F.Ellenberger.转载经过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 Inc旗下公司Basic Books的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