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速配时代
我是个很保守的人,当然也就有些孤陋寡闻,生活中真实的演出知道一些,电视上的演出便所知甚少。一日,读书倦了,打开电视胡乱看,竟与“非常男女”撞了个满怀,我先是大骇,继之大悟:噢,我们已经进入了一个速配时代。
这档子节目是从台湾进口的,看上去很像是涮羊肉:一二十位“非常男女”坐在舞台中央,他们自然是美味的羊肉,是被涮的对象,当然也要愉快地自涮:一男一女两个主持人,他们是掌厨的大师傅,负责供应调料并掌握火候,关键是要及时煽情;台下是一圈儿观众,他们则是热情的木炭,当掌声笑声响起来时,就更像一锅沸腾的水。这是一个漫长的节目,整个过程很复杂,但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集体调情。节目的高潮在最后(和戏剧使用了同样的逻辑),叫做“非常速配”,这当然是一个瓜熟蒂落的过程,因为经过一两个小时的调情,机器已经发动起来,甚至已经武装到了牙齿:热身结束,让咱们进入角色吧。
自从夏娃穿起了那片无花果叶子,爱情就是极端私人化的,当然也是极隐秘的,生猛的现代人,终于把它剥光并推进了公共浴室。电视是当今最大的煽情大师,爱情是它永恒的母题,但林黛玉和贾宝玉那样的小打小闹,或者罗密欧与朱丽叶版的生生死死,人们早就腻了,那是中世纪小作坊的产品。而据说现在是后工业时代,爱情也要批量生产,要搞集约化经营,而且一定要速成,就像一个现代化的养鸡场:当无数只母鸡同时产蛋并欢呼自己的胜利时,那壮观的场面是足够激动人心的。
我学过文学理论,只记住了一个基本原理: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在电视上看到的爱情,自然要高于生活,那么生活中真实的爱情怎样?与一位新新人类话及此,他张口就给我来了一段顺口溜:第一次见面傍着走,第二次见面吃小酒,第三次见面亲个口,第四次见面下毒手。看来,这个四部曲的爱情是经人撮合的,四天就能结束战斗,哇塞!看来我确实落伍了,依稀找到一些兵马俑的感觉。记得小时候看吕剧《李二嫂改嫁》,那时当然还是个不解风情的孩子,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因为二嫂拖泥带水婆婆妈妈,老是没勇气对意中人张小六表明心迹,实在叫人打不起精神,就像鲁迅儿时看社戏,老盼着那个可恶的老太太站起来,但她一屁股坐下便永远地焊在那儿了。及至后来读了些历史书,才知道李二嫂虽然羞怯,与古人比已经很勇敢了,而在中国历史上,起码在一两千年的时间里,有堂皇的生殖,有变态的性欲,却很难觅到爱的倩影。
现在好了,有一小时的艺术速配,有四次约会就能合成的爱情,这个世界真是像歌星唱的那样“充满了爱”。但不知为什么,我老是对这种爱不大放心,尤其是近年来酒店普遍不太景气,据说人们已经吃烦了,卡拉OK也唱腻了,有钱的人都热爱上了洗脚房。当然,热爱洗脚并非人们都患了爱莲癖,而是据说这地方有速配,什么铺垫和手续都不要,比电视上的非常男女还非常,上来就动刀动枪。这无疑是最神速的,难道它也是刚出锅的爱情?
我虽然徐娘半老,但也还在苦苦寻找爱情,于是先坐下来研究如今的爱情。我研究的结果是,在消费主义飞流直下的今天,人很像是一种腔肠动物,很能吃,也很能拉,可谓“世界穿肠过,什么也不留”,大家像一帮通了电的猴子一样往死里闹腾,但一会儿便拍拍屁股走人,只留下一地垃圾。至于说到爱情,我想,只要人类不重新进化成猴子,就不大可能是到了发情期便拉出来交配,似乎总还需要一些精神和心灵的东西。而据我的考察,心灵这东西是很保守的,它很挑剔,不洁净的东西很难进入它,比如故乡的一条清澈的小溪,会在你的记忆中永远清澈,但一座冒着黑烟的工厂,即使你与它终生厮守,也无法进入你的内心。此外,心灵是拒绝时间的,任何事物要进入它,都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一旦进入,也就极有可能会成为永久的居民。比如人类有史以来所有伟大的哲学家和艺术家,也就是那些丰满而湿润的灵魂,会在人类的星空永远闪烁,当你感到孤独寒冷时,他们还会来温暖你。当代教育学有两个很普及的术语:智商与情商,而心灵无疑属于后者。时下,咱们经常看到很多生猛的人和生猛的故事,如果你推敲一下,大都与人的情商太低有些关系,而咱们的智商越高这类故事就会越多。所以,当你收拾得“酷呆”加“酷毙”准备出门前去“非常速配”时,亲爱的,我劝你脚下的步子最好还是稍稍迟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