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中华现代佛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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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    谦

汉末天下大乱,中原人士颇有避难南迁者,优婆塞支越其一也。(支愍度《合维摩经序》称为优婆塞,是谦未出家)越亦名谦,字恭明。据支愍度《合首楞严记》(《祐录》七)谓为月支人。其父亦汉灵帝之世来献中国,越在汉生。据道安《了本生死经序》(《祐录》七)称为“河南支恭明”。则支氏一家,原似居洛阳。《祐录》卷十三《支谦传》所记,则谓谦大月支人。祖父法度,以灵帝世率国人数百归化,拜率善中郎将。与愍度所言稍不同。该传又曰:“越年十岁学书,同时学者皆服其聪敏。十三学胡书,备通六国语。”此则谦似先学汉文,后习胡书。支谦一族盖已深被华化矣。支愍度又曰:“支谦生于汉土,然不及见支谶。但有支亮者,字纪明,资学于谶,而谦则受业于亮。”是于支谶,则为再传弟子也。支谶传大乘学,出《道行般若》及《首楞严三昧》等经,盛行于汉晋之间。支谦曾译《大明度无极经》,则《道行》之异译。又据支愍度《合首楞严经记》曰:

(支越)亦云出此经,今不见复有异本也。然此《首楞严》,自有小不同,辞有丰约,文有晋胡,较而寻之,要不足以为异人别出也。恐是越嫌谶所译者辞质多胡音,所异者删而定之,其所同者述而不改。二家各有记录耳。此一本于诸本中辞最省便,又少胡音,偏行于世,即越所定者也。

支谦以谶所出太质,因而再治,可窥见其为学,不背师承。支谶译《道行般若》,支谦再译,称为《大明度无极经》。《维摩诘经》亦其所最初出。(僧肇《维摩序》云:“支竺所出,理滞于文。”支者恭明,竺者法护或叔兰也)《方等》深经之行于中土,始于谶,而谦实继之。

谦生于河南,并受学支亮(当在洛阳)。愍度记曰:

以汉末沸乱,南度奔吴。从黄武至建兴中所出诸经,凡数十卷,自有别传记录。

《祐录·支谦传》所记颇详,亦稍不同:

谦……博览经籍,莫不究练,世间艺术,多所综习。其为人细长黑瘦,眼多白而精黄。时人为之语曰:“支郎眼中黄,形体虽细是智囊。”其本奉大法,精练经旨。献帝之末,汉室大乱,与乡人数十共奔于吴。初发日,唯有一被,有一客随之。大寒无被,越呼客共眠。夜将半,客夺其被而去。明旦,同侣问被所在,越曰:“昨夜为客所夺。” 同侣咸曰:“何不相告?”答曰:“我若告发,卿(大正藏作乡)等必以劫罪罪之。岂宜以一被而杀一人乎?”远近闻者,莫不叹服。

支愍度记云,谦自黄武在南方译经。(《祐录》二作黄武初,《祐录》十三作元年)至建兴中,共出凡数十部。《安录》著录三十部。《祐录》兼采《别录》所载六部,共著录三十六部,共四十八卷。(《祐录》十三则谓其译经二十七部。《高僧传》作四十九部。《开元录》八十八部。《祐录》七谓晋末以来关中诸贤经录云,《慧印三昧经》支谦所出)按《吴志》魏黄初二年(221)孙权自公安移都鄂,改名武昌。其明年权改元黄武(222)。又二年(224)而维祗难等译《法句经》于武昌。《祐录》七载未详作者之《法句经序》曰:

始者维祗难出自天竺,以黄武三年来适武昌。仆从受此五百偈本。请其同道竺将炎为译。将炎虽善天竺语,未备晓汉,其所传言,或得胡语,或以义出音,近于朴直。仆初嫌其辞不雅。……是以自竭受译人口,因循本旨,不加文饰,译所不解,则阙不传,故有脱失,多不出者。

据此序,《法句经》黄武三年(224)维祗难所出,竺将炎译为汉文,作序文者参与其事。但将炎虽善胡而未备晓汉,所出朴质,而多脱失。其后作序者因又有修改之举。故其序末曰:

昔传此时,有所不出。会将炎来,更从谘问,受此偈等,重得十三品,并校往故,有所增定,第其品目,合为一部三十九篇,大凡偈七百五十二章。

藏经中现存《法句经》,题为维祗难等译。计其篇章数目,实为改定本。按《祐录》卷二,维祗难与支谦录中,各载《法句经》二卷。疑支谦并未别译,仅与竺将炎再校初译之文,并补其阙失。二家各有著录,并非谓第二出全未因袭前人也。此与支谦修改谶译《首楞严》事情形相同。而作《法句经序》者,盖支谦也。(《贞元录》三云谦撰《法句经序》,即指此也)

支谦修改《法句经》,或已在建业。按孙权于黄龙元年(229)称帝,迁都建业。距《法句》初译时已五年。其时竺将炎于汉文或较为娴熟,亦来吴都。故谦请其更出也。《祐录》十三又云,孙权闻谦才学,拜为博士,使辅导东宫。按权即位以登为皇太子。及赤乌四年五月,太子登卒。明年立和为太子。又八年废之,而立亮为太子。又二年而权薨。亮即位改元建兴(252)。据《祐录》十三曰:

后太子登位卒(一本无卒字),遂隐于穹隘山,不交世务。从竺法兰道人更练五戒。凡所游从,皆沙门而已。后卒于山中,春秋六十。吴主孙亮与众僧书曰:“支恭明不救所疾,其业履冲素,始终可高,为之恻怆,不能已已。”其为时所惜如此。

支谦辅导东宫,不知确否,亦不知在何时。但事如确,则其所谓东宫者,或即太子登。《祐录》所谓“后太子登位卒”,“位”字衍文。后世传抄者不悉登为人名,故改“登卒”为“登位”。而“登位卒”者,则再后抄手,依二本合写也。谦于登卒后,遂隐居山中,其卒时当在孙亮建兴元年(252)后也。

会译实始于支谦。《出三藏记集》卷七,载支恭明《合微密持经记》。其文讹略难读。今详加校勘,其全文并原注如下。

《合微密持》《陀邻尼》《总持》,三本(上本是《陀邻尼》,下本是《总持》与《微密持》也)

《佛说无量门微密持经》

《佛说阿难陀目怯尼呵离陀邻尼经》

《佛说总持经》,一名《成道降魔得一切智》。(二本后皆有此名,并不列出耳)

所谓三本者,第一《微密持经》,乃谦所自译。(《祐录》二)第二简称为《陀邻尼经》,《祐录》卷四著录失译。第三为《总持经》,即《无端底总持经》,亦在《祐录》失译数中。《长房》《开元》二录,《无端底总持经》载入魏吴失译中,即是也。支谦所出《微密持经》现存。其末有曰:

佛言是法之要,名《无量门微密之持》,一名《成道降魔得一切智》,当奉持之。

《陀邻尼经》卷尾,想亦有相同文字。唯在《总持经》卷首,则并题二名。故支记注曰:“二本后皆有此名,并不列出耳。”支谦合此三本,而以第二之《陀邻尼经》列为大字正文,所谓“上本”也。以余二列为注,所谓“下子”也。(此经东晋觉贤亦有一译本,名曰《出生无量门持经》。故《祐录》七载梁剡西台[即法华台]昙斐[《僧传》有传]记,谓经共有四本也)按支恭明曾重译《般若小品》(支谶《道行》为初出),校改支谶之《首楞严经》及维祗难之《法句经》。彼盖深重经典文字之出入,故有会译之作。会译者,盖始于集引众经,比较其文,以明其义也。

《微密持》者,总持也,真言也。经中有八字咒。支谦亦居士而持咒者。又《祐录》卷十三曰:

越以大教虽行,而经多胡文,莫有解者,既善华戎之语,乃收集众本,译为汉言。……又依《无量寿》《中本起经》,制《赞菩萨连句梵呗》三契,注《了本生死经》,皆行于世。

梵呗与转读,三国时似已流行。《高僧传》卷十三云:“天竺方俗,凡是歌咏法言,皆称为呗。至于此土,咏经则称为读转,歌赞则号为梵音。昔诸天image呗,皆以韵入管弦。”《法苑珠林·呗赞篇》云:“寻西方之有呗,犹东国之有赞。赞者从文以结章,呗者短偈以流颂。比其事义,名异实同,故经言以微妙音声,歌赞于佛德,斯之谓也。”据此,转读止依经文加以歌颂,梵呗则制短偈流颂,并佐以管弘。前者虽有高下抑扬,而后者则以妙声讽新制之歌赞,非颇通音律、擅长文学者不办。支谦依《无量寿》《中本起经》,制《赞菩萨连句梵呗》三契。可见其深通汉文。谦所依据之《无量寿经》,不知何人译,亦不知取其何偈为赞。至若《中本起经》,实指支谦自译之《瑞应本起经》。其中有帝释天乐般遮下到石室弹琴之歌。支谦盖取此为梵呗。(按《祐录》十二,《法苑杂缘原始集》目录,载有帝释乐人般遮琴歌呗。注云:“出《中本起经》”,可以为证)

支恭明制梵呗新声,注《了本生死经》(经依《祐录》乃谦所译。据道安《经序》云汉末出,谦作注。《贞元录》云,谦自注。又谦译之《明度经》第一品亦有注文,岂均自译自注耶)。又尝恨前人出经之朴质,而加以修改。此皆支谦擅长文辞之证。道安《般若抄序》(《祐录》八)云:

叉罗(道安《合放光光赞序》,谓《放光》乃沙门无叉罗执胡本,但后人常改作无罗叉)支越,斫凿之巧者也。巧则巧矣,惧窍成而混沌终矣。

支愍度谓谦嫌谶译《首楞严》多胡音。《法句经序》,恨传言者得胡语。(均见前引)支恭明盖主张一切名辞,译时不得用胡音。其宗旨与玄奘所谓之“五不翻”说大不同。其翻《微密持经》八字真言,乃不用对音,更见其译胡为汉,不惜牺牲信实,而力求美巧。此亦其学问途径,已甚与华化相接近。如近人严又陵之译哲学,林琴南之译小说,皆因其风格偏于中华文化,故言虽雅而常不可信也。支愍度《合首楞严经记》云:

越才学深彻,内外备通。以季世尚文,时好简略,故其出经,颇从文丽。然其属辞析理,文而不越,约而义显,真可谓深入者也。

沙门内外备通,至东晋时常见之。其时内典与外书《老》《庄》契合无间,而佛理风行。三国时支谦内外备通,其译经尚文丽,盖已为佛教玄学化之开端也。支愍度《合维摩经序》(《祐录》八)谓支谦、竺法护、竺叔兰并“博综稽古,研几极玄”。吾人于支氏不详知,二竺则固堪称为玄学中人也。(下章详)

又按支谦译《瑞应本起经》叙释迦文佛之本生。文有曰:

如果上作天帝,下为圣主,各三十六反,终而后始。及其变化,随时而现,或为圣帝,或为儒林之宗,国师道士,在所现化,不可称纪。

溯汉时佛教初入中国,本附庸于道术。双方牵合之理论,则为老子化胡之说。支谦《本起经》中文,实本于此说,而且有增益。边韶铭云:老子代为圣者作师。支谦谓佛前生常为国师道士。二人言虽相反,然汉之道术、释教、魏晋之玄学、佛学,其中声气相通,首在由老子人格与佛身观两相比拟,而有神与道合之说也。(下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