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未来哲学的关联性/世界性
未来哲学是“世界哲学”,或者说,未来哲学具有“世界性”。当我这样说时,我的意思不只是说,未来哲学将是一种国际性或者全球性的哲学,而不再局限于特定的民族和地域。未来哲学当然具有国际性意义上的世界性。地球上的各民族文化早已进入全球化时代,进入马克思所说的“世界历史时代”了。这一点自不待言了,哪怕在当今之世,民族主义、种族主义和地方主义思潮风行,恐怕也只是短时的逆流而已。不过,我所讲的未来哲学的“世界性”,还不只是指哲学已经进入全球交互和沟通模式之中,成为国际性的哲学,而更多的是意指,哲学具有了“大地—世界性”或者“生活世界性”。
在西方,从马克思、尼采到现象学,特别是通过海德格尔的现象学以及后继的法国现象学,现代哲学已经完成了一次颠覆性的灵—肉、天—地倒置:传统哲学(形而上学)是尼采所谓的“彼世论”或者“另一个世界论”,或者也可以说“两个世界论”,因为它总是假定在我们这个“虚假的”具体感性生活世界之外有一个真正值得我们追求的“另一个世界”,一个超感性的世界,一个理性的或神性的或自由的世界,这“另一个世界”在天上而不在人间大地,在“彼世”而不在“此世”。在灵与肉之间,传统哲学(和宗教)落在灵上,而否弃肉身(身体)——否弃肉身就是否弃大地。这个悠久的欧洲哲学传统被马克思叫作“唯心主义”,被尼采叫作“柏拉图主义”,后者与基督教文化合流之后,还成了“民众的柏拉图主义”。尼采认为,如此这般被这种传统塑造出来的人性是颓废的和变态的,是“末人”和“庸人”。尼采设想了一个新人类类型,即他所谓的“超人”。不过,尼采讲的“超人”绝不是神人或强人,既不是奥特曼和孙悟空,也不是希特勒和斯大林。“超人”的意义绝不是超然于世,也不在于强权暴力,也不在于高高在上的天国(那就又重归传统哲学和宗教了),而毋宁说,“超人”的意义在于回归人间大地——“忠实于大地”。
胡塞尔开创的现象学在基本精神气质上同样是反传统的。胡塞尔现象学哲学的义理系统殊为复杂,我们这里不可能展开议论,而只能做基本的定向和简化的理解。我认为,现象学的首要意义在于,通过对传统抽象理论的批判,解构尼采所谓的两个世界论(“另一个世界论”),把观念世界——本质领域、抽象世界、超感性世界——感性化。胡塞尔所谓的“本质直观”既可以说是要告诉我们,“本质—共相”(普遍之物)并不是超感的和抽象的,同时也可以说是要揭示,直观并不被动和消极,而是积极的赋义行动,连最简单的观看行为也并不简单,而是高度复杂和丰富的意义给予行为。这也就是说,现象学撤除了尼采所谓的感性世界—超感性世界的分隔和屏障,把两个世界合二为一了,超感性的观念—普遍本质世界就在我们具体的感性生活世界之中,或者说就是感性生活世界本身,是被我们直观把握的,即被我们直接地看到的。
事情难道不是这样吗?传统的抽象理论总是设置了各种“中介”,普遍的共相—本质是不可直接通达和获得的,而是要通过各种理论和方法训练才能间接地达到的。现象学则认为,这不是真相,我们当下直接地理解某个观念,而无须理论或者方法的“中介”。好比此刻我说“红”,我没有说一块红的布或者一包红的烟,但在座各位直接就理解了“红”这个观念、这个本质,根本无须“中介”;即便是一些更为抽象和高度抽象的观念(共相、本质),比如说“自由”,比如说“正义”,相信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理解和见解,大家关于“自由”或“正义”的看法和想法不一定趋同,而是有各种差异的,但当我此刻说“自由”或“正义”,大家都心领神会,直接就理解了,直接就可以进入讨论了。在我看,这种无中介的直接理解的可能性,这种本质/观念的直接性,正是胡塞尔所谓“本质直观”的真义。
今天我们会问:在20世纪林林总总的哲学思潮中,为何唯有现象学具有恒久的革命性的意义和影响力?现象学的意义还必须在哲学史上获得定位和确认。在我看来,现象学以及与之相关的哲思——广义现象学14——最典型地标志着欧洲—西方哲学在事物/存在的理解方面已经进入第三个阶段了。
在第一个阶段即古典存在论/本体论哲学中,事物的存在或意义被认为就在于事物本身,事物是康德所谓的“物自体”或“自在之物”(Ding an sich),无论是“实体—属性”的结构还是“质料—形式”的框架,都是对事物之自在存在(物本身)的规定;而在第二个阶段即近代主体主义的知识论哲学中,事物的存在或意义是主体所赋予的,是康德所谓的“为我之物”(Ding für mich),这也就是说,事物只有进入我们的表象思维的范围之内成为我们的“对象”,才具有存在性和存在意义,或者说,事物的存在就是“被表象性”或者“对象性”,存在=对象性,是被主体所设定的“实在”;到了现当代时期,特别是在现象学哲学出现之后,哲学进入第三个阶段了,我们大概可以称之为语言哲学的阶段或者说世界—境域论的阶段,这时候,事物的存在或意义既不在于“自在之物”(物本身),也不在于主体表象思维的“对象性”即“为我之物”,而在于物—我、客—主的“关联性”——胡塞尔的意向性学说告诉我们,意向意识本身包含着与对象的关联,即“先天相关性”;事物的意义在于它以何种方式被给予我们,或者说以何种方式与我们发生关联。后来海德格尔径直把这种意义称为“关联意义”(Bezugssinn)。
于是,我们就不难看到,在西方哲学史的三个阶段上,事物的存在或意义经历了三个步骤的演进和更替,即“自在”(An sich、in itself)—“为我”(Für mich、for me)—“关联”(Bezug)的演进和更替。还必须指出的是,在此历史演进过程中,第三个阶段的变化对于西方哲学文化来说具有最深刻的、革命性的意义——海德格尔因此干脆名之为指向“另一开端”的“转向”(Kehre)。
如果说古典存在学和近代知识学根本上都是一种“超越论”以及超越性思维,那么,到第三个阶段,即在广义现象学之后,哲学主流方向进入到一种关联性思维之中了。从“超越性”到“关联性”,这对于西方哲学传统来说是一个前所未有的、断裂性的巨大转变。所谓“关联性”实际上就是“境域性—世界性”。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雄辩地指明,周围世界的器具是相互指引、相互关联的,共同构成一个“因缘整体”。海德格尔在现象学上的突破正在于此。胡塞尔虽然看到了“视域/境域”(Horizont)对于意义构成的决定性意义,但他仍旧执着于内在之“我”如何可能切中外在之“物”这样一个超越性的知识学问题;前期海德格尔的“境域—世界论”则把传统哲学的超越问题转化为基于关联的指引性问题,问题于是变成:具体有限的关联境域如何指引着更广大的境域,最终指向普全的境域即“世界”。这就开启了一个“世界现象学”的方向,后来在兰德格雷伯、黑尔德等人的当代现象学中得到了进一步的开展。15无论如何,我都愿意认为,关联性意义和关联性境域的发现是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的一大成果。
美国汉学家安乐哲甚至认为,与西方传统的超越性思维不同,中国传统思维是关联性思维。所谓超越性思维,安乐哲把它简化为一种“上帝模式”:A决定B而B不能反过来影响A,则A超越于B。安乐哲说,中国思维不是这样的,中国人从来不会承认这样一种超越性,而总是认为万物相互关联。16我赞同安乐哲的判断,只是我认为,他可能过于简化了超越性思维,需要有所补充。其实在我看来,西方超越性思维是有两个方向的:一是哲学—科学的超越性思维,我称之为“形式性超越”,二是基督教神学的超越性,我称之为“神性超越”。进一步我们更得看到,传统哲学和神学的超越性思维方式已经趋于没落,而以现象学为代表的20世纪哲学已经开启了关联性—世界性的致思新路。
概而言之,当我们说未来哲学是“世界哲学”时,我们表达的是三重含义:一是指未来哲学具有国际性意义上的世界性,是全球哲学;二是指未来哲学的人间—大地—生活世界意义上的世界性——未来哲学指向大地,目光是朝下的;三是指未来哲学具有区别于超越性思维的关联性思维的特征,或者说关联性—世界性的思想特质。这第三重含义才是最要紧的,但也必须指出,这三重含义又是有内在联系的,是一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