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类 不置褒贬 由人评说
《兰亭记》新探
何延之《兰亭记》述《兰亭序》入宫经过
王羲之《兰亭序》墨迹是怎样从佛寺进入宫廷的?唐代有几种不同的记载,如:
1. 何延之《兰亭记》(《兰亭始末记》)云,王羲之珍爱宝重他于东晋永和九年三月三日所书《兰亭序》,留付子孙。七代孙智永,舍家入道,临终,将《兰亭序》付弟子辩才。辩才“宝惜贵重,甚于禅师在日”。唐太宗欲得此帖,与侍臣“寻讨此书,知在辩才之所”。三次敕追辩才入京,“方便善诱,无所不至”。辩才确称经乱坠失,“靳固不出”。太宗与侍臣研究“计取”之法,房玄龄推荐监察御史萧翼充使。萧翼“微服”至越州,与辩才唱和,僧俗“混然”。萧翼出示二王数贴,辩才亦出示《兰亭序》。萧翼“故驳瑕指颣”,二人“纷竞不定”。其后,萧翼乘辩才外出,“私”取《兰亭序》及二王数帖。都督齐善行召辩才还寺,“萧翼报云:‘奉敕遣来取《兰亭》。《兰亭》今得矣,故唤师来取别。’辩才闻语,身便绝倒,良久始苏”。萧翼回京,太宗“大悦”,重赏房玄龄、萧翼。以辩才年耄,“不忍加刑”,赐物三千段、谷三千石。“辩才不敢将入己用,回造三层宝塔”,“因惊悸患重”而卒。
2. 刘《隋唐嘉话》卷下云:“王右军《兰亭序》,梁乱,出在外。陈天嘉中,为僧永所得。至太建中,献之宣帝。隋平陈日,或以献晋王,王不之宝。后僧果从帝借拓,及登极,竟未从索。果师死后,弟子僧辩得之。太宗为秦王日,见拓本,惊喜,乃贵价市大王书《兰亭》,终不至焉。及知在辩师处,使萧翊就越州求得之,以武德四年入秦府。……”(宋人所引刘《传记》《嘉话》,“萧翊”皆作欧阳询,“武德四年”或作武德二年,详见下文。)
3. 牛肃《纪闻》(《太平广记》卷二〇八引)云:“王羲之尝书《兰亭会序》,隋末,广州好事僧得之。……太宗特工书,闻右军《兰亭》真迹,求之得其他本,若第一本,知在广州僧,而难以力取,故令人诈僧,果得其书。”
4. 李冗《独异志》卷中云:“王右军,永和九年曲水会,用鼠须笔蚕茧纸为《兰亭记叙》,平生之札,最为得意。其后虽书数百本,无一得及者。太宗令御史萧翼密购得之,爵赏之外,别费亿万。……”
以上几种唐人记载,人们最注意的是《兰亭记》,其次是《隋唐嘉话》(《传记》)、《纪闻》。《独异志》是《兰亭记》的摘录,故不受重视。
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三载《兰亭记》。宋《太平广记》卷二〇八亦载,删去首尾。桑世昌《兰亭考》卷三据《法书要录》转载,参《太平广记》酌定文字,末署“朝议郎行职方员外郎上柱国何延之记”,为他本所无。人们从《法书要录》《太平广记》《兰亭考》等书看到《兰亭记》,对《兰亭序》从佛寺进入宫廷的故事,大感兴趣,进行摘录、吟咏、评论、考证,例如:
摘录 秦观《淮海集》卷三五《书〈兰亭叙〉后》一文,即摭取《兰亭记》而成。其后,黄伯思《东观余论·跋兰亭传后》云:“阅《法书要录》,见此记,文词繁琐,戏为删润,但笔懒不能好书,当俟他日别写。”
吟咏 楼钥《攻媿集》卷二《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云:“七传到永师,袭藏过金。辩才尤秘重,名已彻天庭。屡诏不肯献,托言堕戎兵。妙选萧御史,微服山阴行。谲诡殆万状,径取归神京。辩才恍如失,何异敕六丁。”此诗即据《兰亭记》写成。
评论 晁补之《鸡肋集》卷三三《跋〈兰亭序〉》云:“始余幼时读《太平广记》,见唐太宗遣萧翼购《兰亭叙》事,盖谲以出之,辄叹息曰:《兰亭叙》若是贵耶,至使万乘之主,捐信于匹夫。……”此论即据《兰亭记》而发。
考证 秦观、黄伯思的摘录,楼钥的吟咏,晁补之的评论,都反映出他们相信何延之《兰亭记》是真实的。此外,如俞松《兰亭续考》卷一载宋唐卿云“王羲之《兰亭叙诗》真迹,贞观中御史萧翼就会稽僧得之”,也是相信《兰亭记》的。又如: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五《辨误·阎立本画萧翼取兰亭书》云:“余按,唐《法书要录》云……”据何延之文以鉴定画之真赝,说明他也是相信《兰亭记》的。
不信何延之《兰亭记》而信刘《传记》(《隋唐嘉话》)者,如《兰亭考》卷三引姜夔云:“刘说似可信。”施宿等《会稽志》卷一六《翰墨》引王铚《考古》云:“刘《传记》云……刘父子,世为史官,以讨论为己任,于是正文字尤审,则辩才之师智果,非智永,求《兰亭叙》者欧阳询,非萧翼也。此事鄙妄,仅同儿戏,太宗始定天下,威震万国,尪残老僧,敢靳一纸书耶!倘欲图之,必不狭陋若此。况在秦邸,岂能遣台臣,世亦猥信之何耶?”王铚的理由不能成立。何延之明白地说唐太宗即位后“计取”。王铚认为李世民为秦王时不能派遣“台臣”——监察御史萧翼,弄错了年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王铚既然认为秦王不能派遣萧翼,怎能派遣给事中欧阳询?《兰亭续考》卷一引沈揆云:“刘《嘉话》云……世言遣萧翼诡计取之者,妄也。”又引鲁之茂云:“刘《兰亭嘉话》云……世言萧翼取者,妄也。”均未提出理由。
对于《兰亭记》《嘉话》《纪闻》之歧异,采取并存态度者,如:郑价指出《兰亭记》与《纪闻》“二说不同”,未作结论,详见《兰亭续考》卷一。施宿云:“秦、晁、黄三公皆嗜古,于考订为精,信而不疑。诸家所跋《兰亭叙》,多本延之之说。吴傅朋记阎立本画,画亡而跋犹存。立本,太宗时人,盖亦亲见当时事者,恐不可尽弃。然刘所云,亦殊有理,当两存之。”梁章钜《退庵金石书画跋》云:“按赚《兰亭》事属辩才,屡见传记,而《兰亭续考》又称《纪闻》所载,乃云……《兰亭博议》又以智永为智果,辩才为才。《古今法书苑》亦云……按广州僧即五羊僧,则与辩才渺不相涉,然则《兰亭》真迹果谁属耶?”均未作结论。
至于李日华《紫桃轩又缀》卷一云:“世又以为《兰亭》入昭陵,正坐此帖之误。《兰亭》开皇中已为秘宝,江都随行,久付烈焰,萧翼计赚之说,传奇幻语,乌足深信也。”所谓“江都随行,久付烈焰”,纯系臆测,毫无根据,怎能用来推翻“萧翼计赚之说”,以及《兰亭序》陪葬昭陵之事实?
今撇开前人之成见,针对唐人记载之歧异,辨析如下:
1. 从《兰亭序》的流传收藏情况来看:《兰亭记》说王羲之“留付子孙”,至七代孙智永,是出家人,将《兰亭序》交付弟子辩才,合情合理,而《隋唐嘉话》说“梁乱,出在外。陈天嘉中,为僧永所得”。智永怎样得到的?不详。智永既然得到这件稀世之宝,理应珍藏,怎会“献之宣帝”?“隋平陈日,或以献晋王”,此人是谁?怎样从陈宫中得到这件宝物的?又不详。智果向隋炀帝“借拓”不还,他死后,“弟子僧辩得之”(据张怀瓘《书断》卷下《能品》:“隋永兴寺僧智果,会稽人也。……时有僧述、僧特,与果并师智永。”辩才是智永弟子,刘误为智果弟子)。刘所说辩才得《兰亭序》经过,曲折离奇,几个重要环节不详,不能轻信。至于《纪闻》说“隋末,广州好事僧得之”,凭空架虚之词,不值一驳。
2. 从《兰亭序》进入唐宫的时间来看:《兰亭记》说“贞观中”,是。据《法书要录》卷三引《唐武平一徐氏法书记》云:“太宗于右军之书,特留睿赏。贞观初,下诏购求……”《唐徐浩古迹记》云:“太宗皇帝,肇开帝业,大购图书,宝于内库。”卷四引《唐张怀瓘二王等书录》云:“贞观十三年敕,购求右军书……”《唐韦述叙书录》云:“自太宗贞观中,搜访王右军等真迹……”四种唐人记载,皆云太宗即位后始搜访王羲之墨迹,与《兰亭记》相合,而《隋唐嘉话》说“以武德四年入秦府”,时间不合。(王铚、姜夔引《传记》,沈揆、鲁之茂引《嘉话》作“武德二年”,时间更不合。)因为,据《资治通鉴》卷一八七《唐纪三》:武德二年五月“壬午,以秦王世民为左武侯大将军,使持节凉甘等九州诸军事,凉州总管,其太尉、尚书令、雍州牧、陕东道行台并如故”。卷一八八《唐纪四》:十一月,“秦王世民引兵自龙门乘冰坚渡河,屯柏壁,与宋金刚相持。……”三年四月“甲寅,加秦王世民益州道行台尚书令”,“秋七月壬戌,诏秦王世民督诸军击(王)世充”。卷一八九《唐纪五》:武德四年七月“甲子,秦王世民至长安。世民被黄金甲……俘王世充、窦建德及隋乘舆、御物献于太庙,行饮至之礼以飨之”,“丁卯,以天下略定,大赦百姓,给复一年”。(此前,李世民正进行统一战争,怎有闲情逸致想到《兰亭序》?)“十月,以世民为天策上将……仍开天策府,置官属。……世民以海内浸平,乃开馆于宫西,延四方文学之士,出教以王府属杜如晦……并以本官兼文学馆学士,分为三番,更日直宿,供给珍膳,恩礼优厚。世民朝谒公事之暇,辄至馆中,引诸学士讨论文籍,或夜分乃寝。”(此时,李世民与儒生讨论治国之道,尚未留神书法。)“(十二月)丁卯,命秦王世民、齐王元吉讨(刘)黑闼。”(可见天下尚未太平。)
3. 从唐太宗派遣的人来看:《兰亭记》说“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奏曰:‘臣闻监察御史萧翼者,梁元帝之曾孙,今贯魏州莘县,负才艺,多权谋,可充此使,必当见获’”。萧翼的家世、籍贯、官职、才能及推荐者均甚详悉,是可信的。《隋唐嘉话》作萧翊,翊是翼之讹。(王铚、姜夔、桑世昌引《传记》,沈揆、鲁之茂引《嘉话》,均作欧阳询,误。欧阳询与唐高祖关系亲密,《旧唐书》卷一八九上《儒学传上·欧阳询传》云:“高祖微时,引为宾客。及即位,累迁给事中。”可以为证。而文学馆十八学士中,无欧阳询,可见李世民与欧阳询无亲密关系,怎能派遣他到越州执行特殊任务?)《独异志》作萧翼,与《兰亭记》同。
从以上分析中看出,唯何延之《兰亭记》为可信。但《兰亭记》对一个重要环节未作交代,需要进行考证。
《兰亭记》云:“唯未得《兰亭》。寻讨此书,知在辩才之所”,“后更推究,不离辩才之处”。唐太宗与谁“寻讨”“推究”?今案:《旧唐书》卷七二《虞世南传》云:“虞世南,字伯施,越州余姚人。……同郡沙门智永善王羲之书,世南师焉,妙得其体,由是声名籍甚。”虞世南与辩才都是智永弟子,智永临终将《兰亭序》交给辩才,只有虞世南知道。《旧唐书·虞世南传》又云:“太宗灭(窦)建德,引为秦府参军。寻转记室,仍授弘文馆学士,与房玄龄对掌文翰。……太宗升春宫,迁太子中舍人。及即位,转著作郎,兼弘文馆学士。……迁太子右庶子,固辞不拜,除秘书少监。……(贞观)七年,转秘书监,赐爵永兴县子。太宗重其博识,每机务之隙,引之谈论,共观经史。……十二年,又表请致仕,优制许之,仍授银青光禄大夫、弘文馆学士,禄赐、防阁并同京官职事。……”虞世南又是文学馆十八学士之一,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唐太宗《命魏王泰祭尚书虞世南手敕》中甚至说“虞世南于我,犹一体也”。当时文士与唐太宗关系之亲密,没有超过虞世南的。从唯有虞世南知道《兰亭序》在辩才处,以及他与唐太宗独有的亲密关系来看,与唐太宗“寻讨”“推究”《兰亭序》下落的侍臣,必是虞世南。《旧唐书》卷八〇《褚遂良传》还说:“太宗尝谓侍中魏徵曰:‘虞世南死后,无人可以论书。’”更可证明当时与唐太宗论书者,唯有虞世南一人。
虞世南曾与房玄龄“对掌文翰”,都是唐太宗最信任的人。虞世南向唐太宗提供《兰亭序》在辩才处的信息,房玄龄推荐萧翼去越州执行特殊任务,这是《兰亭序》从佛寺进入宫廷的关键。
据《全唐文》卷三〇一何延之《兰亭始末记》最后的一段话:“主上每暇隙,留神艺术,迹逾笔圣,偏重《兰亭》。仆开元十年四月二十七日任筠州刺史,蒙恩许拜扫至都,寻访所得委曲,缘病不获诣阙,遣男昭成皇太后挽郎、吏部常选、骑都尉永写本进。其日奉日曜门司宣敕,内出绢三十匹赐永。于是负恩荷泽,手舞足蹈,捧戴周旋,光骇闾里。仆局天闻命,伏枕怀欣,殊私忽临,沉疴顿减,辄题卷末,以示后代。”既然开元十年何延之将他于开元二年所撰《兰亭始末记》进献给“主上”,并获得唐玄宗的赏赐,可见这篇文章的内容是真实的。如果是虚构的故事,何延之怎敢进献给“主上”,唐玄宗又怎能给他赏赐呢?由此判断,关于王羲之《兰亭序》墨迹入宫的经过,在唐人几种记载中,当以何延之亲自采访得来的《兰亭始末记》为可信。由于《记》中许多细节的描写,富有小说意味,故人们把它视为传奇。
至于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六所载“唐野史”中《兰亭序》故事,十分荒谬。该书又云:“张彦远《法书要录》亦载。”所谓“《法书要录》亦载”,指何延之所撰《兰亭始末记》。赵彦卫这句话说得太模糊了,没有指出何《记》与“唐野史”的不同,容易使人误解为二文完全一样。其实二文内容大不相同,今举例辨析如下:
(例一)
至贞观中,太宗以听政之暇,锐志玩书,临写右军真草书帖,购募备尽,唯未得《兰亭》。寻讨此书,知在辩才处。(何《记》)
贞观中,太宗尝与魏徵论书,徵奏曰:“王右军昔在永和九年莫春之月,修禊事于兰亭,酒酣书序时,白云先生降其室而叹息之。此帖流传至于智永,右军仍孙也,为浮屠氏于越州云门寺,智永亡,传之弟子辩才。”(“唐野史”)
今案:魏徵未到过越州,与智永、辩才素不相识,他怎么知道智永将《兰亭序》墨迹传之辩才?“唐野史”所述魏徵与唐太宗“论书”的问答,纯属虚构。至于“白云先生降”王羲之“室而叹息之”云云,更是无稽之谈。
(例二)
乃降敕追师入内道场供养,恩赍优洽。数日后,因言次乃问及《兰亭》,方便善诱,无所不至。辩才确称往日侍奉先师,实尝获见,自禅师殁后,洊经丧乱,坠失不知所在。既而不获,遂放归越中。后更推究,不离辩才之处。又敕追辩才入内,重问《兰亭》。如此者三度,竟靳固不出。(何《记》)
上闻之,即欲诏取之。徵曰:“辩才宝此过于头目,未易遽索。”后因召至长安,上作赝本出示以试之。辩才曰:“右军作此三百七十五字,始梦天台子真传授笔诀,以永字为法。此本乃后人模仿尔!所恨臣所收真迹,昔因隋乱,以石函藏之本院,兵火之余,求之不得。”上密遣使人搜访,但得智永《千文》而归。既而辩才托疾还山。(“唐野史”)
今案:“唐野史”所述魏徵早知辩才不肯拿出《兰亭序》墨迹、唐太宗以《兰亭序》赝本试探辩才,以及唐太宗遣人搜访得智永所书《千字文》等情节,皆为何《记》所无。至于王羲之“梦天台子真传授笔诀”云云,更是荒唐之言。
(例三)
上谓侍臣曰:“右军之书,朕所偏宝,就中逸少之迹,莫如《兰亭》,求见此书,劳于寤寐。此僧耆年,又无所用,若为得一智略之士,以设谋计取之,庶几必获。”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奏曰:“臣闻监察御史萧翼者,梁元帝之曾孙,今贯魏州莘县,负才艺,多权谋,可充此使,必当见获。”太宗遂召见翼。翼奏曰:“若作公使,义无得理。臣请私行诣彼,须得二王杂帖数通。”太宗依给。(何《记》)
上乃夜祝于天,是夜梦守殿神告以此帖尚存,遂令西台御史萧翼持梁元帝画山水图、大令书《般若心经》为饵,赚取以进。(“唐野史”)
今案:何《记》所述房玄龄向唐太宗密荐萧翼,“唐野史”无。“唐野史”所述唐太宗“夜梦守殿神”,何《记》无。何《记》可信而“唐野史”荒谬。何《记》述萧翼持“二王杂帖数通”,是。“唐野史”述萧翼持“大令书《般若心经》”,误。(贞观十九年《心经》才翻译出来,王羲之怎么能预先写《心经》呢?)
(例四)
翼遂改冠微服至洛潭,随商人船下至于越州。……翼示师梁元帝自画此《职贡图》。……翼遂于案上取得《兰亭》及御府二王书帖,便赴永安驿,告驿长凌愬曰……于是善行闻之……翼便驰驿而发,至都奏御。(何《记》)
翼至越,舍于静林坊客舍,着纱帽,大袖布衫,往谒辩才,且诳以愿从师出家,遂留同处。乃取山水图并《心经》以遗之。……遂窃《兰亭》及山水、《心经》复回客舍,方易服,报观察使。……翼日即诣阙投进。(“唐野史”)
今案:“唐野史”所述坊名,以及萧翼骗辩才愿“出家”情节,何《记》无。何《记》所述驿名、驿长姓名、都督姓名,“唐野史”无。何《记》云萧翼出示梁元帝所画《职贡图》,而“唐野史”作山水图,不同。尤以何《记》所述萧翼骗取《兰亭序》墨迹经过甚为详细,且合情理,为“唐野史”所无。至于“唐野史”云“报观察使”云云,官名误。(贞观时尚无观察使。)
(例五)
太宗大悦,以玄龄举得其人,赏锦彩千段。擢拜翼为员外郎,加入五品。赐银瓶一、金缕瓶一、码碯碗一,并实以珠。内厩良马两匹,兼宝装鞍辔。庄、宅各一区。太宗初怒老僧之秘吝……数月后,仍赐物三千段、谷三千石。(何《记》)
拜翼献书侯,赐宅一区、钱币有差。及赐辩才米千斛、二十万钱。(“唐野史”)
今案:二文所述唐太宗赏赐萧翼、辩才之物不同。何《记》云擢萧翼为员外郎,可信。而“唐野史”作献书侯,唐朝无此爵位,显系杜撰。
综合以上,何《记》撰写在前,“唐野史”撰写在后,“唐野史”乃参考何《记》敷演而成,不能因“唐野史”之谬误而怀疑何《记》之可信。
画家、戏剧家笔下之萧翼与辩才
王羲之《兰亭序》墨迹从佛寺进入宫廷的过程,具有传奇性,文人有兴趣撰文,画家有兴趣绘画。见于记载的画迹如:
1. 旧题唐阎立本《萧翼取(赚)兰亭图》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五《辨误·阎立本画萧翼取兰亭书》云:“龙图蒋璨,跋阎立本画萧翼取《兰亭》云:‘右,阎右相画人物五辈。其一书生状者,乃唐时西台御史萧翼也。其一老僧者,乃智永嫡孙辩才也。太宗雅好法书,闻辩才秘藏王右军《兰亭》真迹,令翼取之。……翼既得《兰亭》在手,径纳袖中,遂出太宗御札。老僧张颐失色,有遗玄珠之状;书生意气扬扬,有归全璧之喜。其一吹淋者,写貌尤工。非驰誉丹青之手,不能尔也。绍兴十三年二月中浣日,书于豫章。’”(今案:辩才是智永弟子,非嫡孙。)
施宿等《会稽志》卷一六《翰墨》云:“吴傅朋跋阎立本画《兰亭》:右图写人物一轴,凡五辈,唐右丞相阎立本笔。一书生状者,唐太宗朝西台御史萧翼也。一老僧状者,智永嫡孙会稽比丘辩才也。唐太宗雅好法书,闻辩才宝藏其祖智永所蓄晋右将军王羲之《兰亭修禊叙》真迹,遣萧翼出使求之。……翼既见之,即出太宗诏札,以字轴置怀袖。阎立本所图,盖状此一段事迹。书生意气扬扬,有自得之色;老僧口张不呿,有失志之态。执事二人,其一嘘气止沸者,其状如生。非善写貌驰誉丹青者,不能办此。”(今案:辩才是智永弟子,非嫡孙,上文已指出。)
李日华《六研斋笔记》卷二云:“此画常熟杨仪得之京师,文徵仲跋之曰:‘杨君梦羽得唐阎立本所画《萧翼赚兰亭图》,虽已渝敝,而精神犹存,其笔画秀润,有非近时名家所能者,顾无题识可证。他日阅《会稽志》,见吴传〔傅〕朋跋语,其所记印章及古玉轴,悉与此合,因为录于卷尾,定为阎笔无疑。嘉靖十九年,岁在庚子十一月朔,长洲文徵明书,时年七十有一矣。’……”
胡敬《西清劄记》卷三云:“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卷):绢本设色,画老僧执拂据榻,侍者在侧,一书生披黄衫,相向坐,与僧对语,貌恭而态机变,两侍者瀹茗,一髯一垂,发鬖,图中印记漫漶。谨案:施宿《会稽志》:绍兴元年,有携此轴,货于钱唐者,郡人吴说得之。后闻谢伋言,旧有大牙签,后主亲题刻其上,云上品画萧翼,签今不存。”
《石渠宝笈》卷一四《贮养心殿五·列朝人·画卷上等。唐阎立本画〈萧翼赚兰亭图〉一卷(上等天一)》:“素绢本,着色画,未署款,姓氏见跋中,卷首一印,漫漶不可识。……拖尾文徵明书宋吴说记云……说记后,徵明自跋云……又文嘉书唐何延之《兰亭记》云……后署‘万历己卯九月十三日文嘉书’十二字。后附李廷相札云:‘辩才《兰亭图》千万借一看。友生李廷相拜。’卷高八寸三分,广二尺三寸六分。”
对于此画,前人颇有争论,略述如下:
(1) 是否萧翼取(赚)《兰亭序》故事?
楼钥《攻媿集》卷七一《跋袁起岩所藏阎立本画萧翼取兰亭图》:“此图世多摹本。或谓韩昌黎见大颠,或谓李王见木平,皆非也。使是二者,不应僧据禅床,而客在下座,正是萧翼耳。”今案:楼钥所言,是。
(2) 所画是萧翼已得《兰亭序》之时,还是未得《兰亭序》之时?
楼钥又云:“吴公傅朋云:书生意气扬扬,有归全璧之色;老僧口张不嗋,有遗玄珠之态。亦非也。翼以权谋被选,远取《兰亭》,首奏乞二王杂贴三数通以行。至越,衣黄衫,极宽长潦倒,得山东书生之体,方卑辞以求见,衔袖之书,乃是御府所赍,野童自随,亦携书帙,此正画其纳交之时。后既得《兰亭》,则以御史召辩才,晓然告之,不复作此儒酸态矣。且其时此僧为之绝倒良久,何止口张不嗋而已。右相不惟丹青精妙,其人物意度曲折,尤非后人可及也。”
王世贞《弇州续稿》卷一六八《画跋·萧翼赚兰亭图》云:“此图向去已千载,虽绢墨就渝,而神采犹王,毋论老比丘与潦倒书生体态曲尽,虽苍头小妓捧卷执役,无不种种臻妙,所见古贤名迹多矣,未有能过此者。第傅朋跋内云……此恐未为实录,考何延之《记》……何尝于初见时即夺取也。且老僧趺坐一床,诸执役者浣杯嘘咈自若,宾主从容,宁有争理。口呿不合,正为萧生指擿《兰亭》瑕疵,不能无甚口耳,何傅朋之不审如是。”
今案:楼钥、王世贞所言,是。旧题阎立本《萧翼取(赚)兰亭图》所画,是萧翼纳交辩才,尚未得《兰亭序》之时。
(3) 是否阎立本手笔?
吴曾又云:“盖所画书生状,至以白襕衫乌;与夫老僧张颐失色之状,皆非也。余按,唐《法书要录》云……据此,所画书生衣白,与夫老僧张颐,皆失实。恐非阎笔,托阎以传世者也。”
王世贞又云:“其谓出阎右相,窃又有疑。此画大抵根抵延之记辞,当右相时,恐未著闻,即有之,是文皇所讳,宁敢着笔,又安知不为陈闳、周昉也。考《宣和画谱》载御府有吴侁画《赚兰亭图》,今本无御题玺记。又称顾德谦在江南时以画名,伪唐李氏云‘前有恺之,后有德谦’,其最异者,《萧翼取兰亭图》,风格特异,但流落未见。此本岂即德谦笔耶?”
孙《书画跋跋续》卷三《画·萧翼赚兰亭图》:“公素于画家来历,考究精,兹据《宣和谱》,疑出顾德谦笔,似近是。第谓萧侍御为文皇所讳,阎相不敢着笔,则似落迩来腐语套。古人作事不欺人,此段风流,文皇必更以自憙,谓胜于辩才应募。若见此图,必当拊掌自快,又何讳耶?文皇方且赏房相,赏萧,赏老僧,夫岂局促自隘?且延之方遣男呈本开元帝,阎相图之,夫亦何惧?若傅朋跋与延之《记》抵牾,则所传闻异词,是未见延之《记》作图,其出阎相手,更为有证,奚必出德谦耶!”
今案:孙所言,是。阎立本时代,在何延之之前,阎作画时,尚无何《兰亭记》。可见吴曾提出的《记》中萧翼衣黄而画中“书生衣白”的矛盾,不足以说明非阎立本手笔。至于王世贞怀疑非阎立本画,已被孙驳倒;而推测是孙德谦画,则毫无证据。(1965年有人否定此图为阎立本绘萧翼赚《兰亭》故事,这里不展开讨论。)
2. 唐吴侁《萧翼兰亭图》
《宣和画谱》卷六《人物二·唐》云:“吴侁,不知何许人也。作泉石平远,溪友钓徒,皆有幽致。传其《萧翼兰亭图》,人品辈流,各有风仪,披图便能想见一时行记,历历在目,信乎书画之并传,有所自来也。今御府所藏一:《萧翼兰亭图》。”
张丑《清河书画舫》卷六下《书画见闻》云:“霍治书清臣家……吴侁《萧翼赚兰亭图》(《宣和》……《困学斋杂录》)。”
3. 五代顾德谦《萧翼取(赚)兰亭图》
《宣和画谱》卷四《道释》四《宋·颜〔顾〕德谦》云:“颜〔顾〕德谦,建康人也。善画人物,多喜写道像,此外杂工动植。论者谓王维不能过,虽疑其与之太甚,然在江南时,伪唐李氏亦云‘前有恺之,后有德谦’,虽不及王、顾,亦居常品之上矣。其最著者,有萧翼《取兰亭》横轴,风格特异,可证前说,但流落未见。”
牛戬画评(《佩文斋书画谱》卷四九《画家传·南唐·顾德谦》引):“顾德谦《萧翼赚兰亭图》在宜兴岳氏家,后有米元晖、毕少董诸公跋。”
4. 五代支仲元《萧翼赚兰亭图》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二《纪艺上·五代九十一人》云:“支仲元,凤翔人,工画人物,有……《萧翼赚兰亭》……等图传于世。”
5. 宋巨然《萧翼赚兰亭图》(附:吴镇、张庚、恽寿平、王翚临本)
张丑《清河书画舫》卷七下《宋·释巨然》云:“丙子阳月望前二日,余同朝延世兄,访吴能远氏话闲,承示宋裱巨然绢本《萧翼赚兰亭》立轴,上有宣文阁印、绍兴小玺、纪察司印。其画山水林木,满幅皆用水墨兼行法,止人物屋宇稍为设色,笔法奇古,渐开元人门户,故是甲观。”(卞永誉《书画汇考》卷四三《画》一三《宋·释巨然·巨然僧萧翼赚兰亭图》亦引。)
吴升《大观录》卷一三《北宋诸贤名画·巨然萧翼赚兰亭图》云:“绢本,高四尺五寸,阔及二尺。丙子秋,过汉阳相国邸,适江右萧黄门孙子仪持巨然真迹、董文敏题书堂中者求售,余请吴相得之。上有宣文阁宝、绍兴小玺、稽察司印,俱鲜艳。设浅绛色,溪山秀润,竹树蒙茸。小亭上,一僧一客对坐,客作指示状,僧若吝惜态。寺门外,一红衣显者,骑马携从渡桥而来,诸僧出寺相迓。笔致高旷,气韵神古,但世知巨师山水擅长,岂知人物鞍马亭台界画精能乃尔。”
今案:此画如“一僧一客对坐”于“小亭上”,以及“诸僧出寺相迓”“一红衣显者”等,皆与何延之《兰亭记》不合,乃巨然想象而绘。
张庚《图画精意识·巨然〈萧翼赚兰亭图〉》云:“巨然《萧翼赚兰亭图》,水墨,不设色。重山回抱,深松郁苍,山坳古刹,殿宇层层。前有水阁,为松石包抱,槛下溪山深静,幽况宜人,中写两人对坐,盖御史与辩才也。石侧松下,一径深曲,半露寺门,询属神品。后见梅道人临本,铢黍不爽。余曾为陈银台勉夫抚一本。”
吴修《青霞馆论画绝句一百首》云:“赚兰亭画返娄东,阅百年应爱护同。片语重题归北苑,千秋定论董思翁。北苑《赚兰亭图》,绢细如纸,其色微有青光。向传是巨然笔,董思翁定为北苑,题识上方。王烟客暮年,书画尽归北燕张见阳,惟此图……坚守不与。乾隆间,毕涧飞由吴门缪氏购归娄东,复得南田、石谷二临本,以三轴装为一匣。”
今案:董其昌认为此图非巨然画,鉴定为董源笔,可供参考。
6. 宋朱绍宗《萧翼赚兰亭图》
王毓贤《绘事备考》卷六《宋》云:“朱绍宗,工画人物……描摹甚细,体象极精……画之传世者……摹《萧翼赚兰亭图》。”(厉鹗《南宋院画录》卷八《朱绍宗》亦引。)
7. 元钱选《萧翼赚兰亭图》
张丑《南阳书画表》卷下《名画》云:“元钱选……《萧翼赚兰亭图》。”
8. 元赵子俊《萧翼赚兰亭图》
都穆《寓意编》云:“元赵子俊《萧翼赚兰亭图》。”
9. 明仇英《赚兰亭图》
梁章钜《退庵金石书画跋》卷一六《仇十洲赚兰亭轴(纸本)》云:“此仇十洲写《赚兰亭图》,纯用白描,意象深远,仇画中上品也。幅上方有吴郡陆士仁楷书《赚兰亭说》四百余言,可称双美。士仁,师道子,安道侄。师道兄弟,并以书名,而士仁兼以画著。字文近,又字澄湖。一家皆师事文待诏,故书画皆似之。幅下角有‘蕉林珍秘’各印,知是真定梁氏所藏。仇画以纸本为贵,而白描尤难。牛戬论画谓顾德谦有《赚兰亭图》,能用硃砂石粉,此另自一格,今亦不可见。余曾见陈芝楣所藏定武《兰亭》卷,卷端亦有《赚兰亭图》,系绢本设色,忘其作者姓名。以此幅较之,真如入桃花源,不复知有魏晋间人也。缀以诗云:‘曾入吾家秘笈签,最难淡远复深严。白描品在丹青上,压倒南朝顾德谦。’……”
王羲之《兰亭序》墨迹从佛寺进入宫廷的过程,具有传奇性,故有文人为之撰文,画家为之绘画,更有戏剧家为之编剧。
钟嗣成《新编录鬼簿》卷上《前辈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白仁甫《萧翼智赚兰亭记》。”“智赚”二字常见于元曲,如臧晋叔《元曲选》载武汉臣《包待制智赚生金阁杂剧》,又著录无名氏《(包待制)智赚三件宝》《(张小屠)智赚鬼擘口》等。
朱权《太和正音谱·群英所编杂剧·元五百三十五》有“白仁甫《萧翼赚兰亭》”,可见明初此剧尚未失传。
赚《兰亭》
详细考察有关文献和绘画、戏曲,是为了论证王羲之《兰亭序》墨迹从佛寺进入宫廷的真相,以及人们认识这件事的过程。
何延之以《兰亭记》为标题,有意回避唐太宗得到《兰亭序》的手段不谈。清朝官修的《全唐文》,题为《兰亭始末记》,用意与何延之同。以绘画言,宋朝官修的《宣和画谱》作吴侁《萧翼兰亭图》,亦回避“赚”字。
标题虽可回避,而文章中却无法回避唐太宗是用什么手段得到《兰亭序》的,自唐至清,出现各种说法,略为归纳如下:
取、计取 何延之云“(太宗曰)以设谋计取之”,“(萧翼云)奉敕遣来取《兰亭》”。吴曾云“(蒋璨)跋阎立本画萧翼取《兰亭》”,楼钥云“(萧翼)远取《兰亭》”。以绘画言:《宣和画谱》有顾德谦“萧翼《取兰亭》横轴”。《宋中兴馆阁储藏·人物百三十九轴》有“《萧翼取兰亭》一”。董逌《广川画跋》卷二云“此萧翼取《兰亭叙》者也”。李心传云“江南《萧翼取兰亭图》”(《兰亭续考》卷二引)。
求、访求 刘云“使萧翊就越州求得之”。钱易《南部新书》丁云“欧阳询就越访求得之”。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八《跋兰亭》云“太宗求之百方”。吴说云“遣萧翼出使求之”。
购、密购 李冗云“太宗令御史萧翼密购得之”。宋朝官修的《太平广记》题为《购兰亭序》。清《佩文斋书画谱》卷六七《御制书画跋·书兰亭帖后》云:“唐文皇……多方以购之。”
诈、谲、诡、赚 牛肃云“故令人诈僧”。晁补之云“盖谲以出之”。秦观云“后遣监察御史萧翼微服为书生以诡辩才始得之”。楼钥云“谲诡殆万状”。“唐野史”云“遂令西台御史萧翼……赚取以进”。以绘画言,郭若虚称《萧翼赚兰亭图》。其后,李日华、王世贞、孙、张丑、都穆、吴升、胡敬、张庚、吴修、梁章钜等人以及清朝官修的《石渠宝笈》《佩文斋书画谱》皆称《赚兰亭图》。以戏曲言,白朴有《萧翼智赚兰亭记》。所谓“计取”“诈”“谲”“谲诡万状”,都不如“赚”字之直截了当。“智赚”形容尤妙。宋、元以后,除个别人仍用“购”字为唐太宗涂脂抹粉外,“赚《兰亭》”已成定论。
今案,唐人已用“赚”字形容哄骗、诱骗、诳骗,如:《全唐诗》卷四九四施肩吾《望骑马郎》云:“赚杀唱歌楼上女,伊州误作石州声。”卷六一五皮日休《馆娃宫怀古五绝》之一云:“越王大有堪羞处,只把西施赚得吴。”卷六四二来鹄《偶题二首》之一云:“一夜绿荷霜翦破,赚他秋雨不成珠。”卷六八五吴融《王母庙》云:“赚得武皇心力尽,忍看烟草茂陵秋。”又,《太平广记》卷二五七《嘲诮五·任毂》引《幽闲鼓吹》云:“唐任毂有经学,居怀谷,望征命而蒲轮不至,自入京中访问知己,有朝士戏赠诗曰:‘云林应讶鹤书迟,自入京来探事宜。从此见山须合眼,被山相赚已多时。’”(顾元庆刊《顾氏文房小说·幽闲鼓吹》无此条。)
“赚”字最能说明王羲之《兰亭序》墨迹从佛寺进入宫廷的真相,何以言之?请看:王定保《唐摭言》卷一《述进士上篇》云:“文皇帝修文偃武,天赞神授,尝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散序进士》云:“其有老死于文场者,亦所无恨,故有诗云:‘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唐太宗“入吾彀中”的得意忘形之语,是“赚得”的最好说明。设进士科如此,骗《兰亭序》也是如此。唐太宗、房玄龄、萧翼合谋,设了“彀”(圈套),辩才果然堕入“彀中”,萧翼完成使命,“赚得”《兰亭序》而归。
附:何延之《兰亭记》
《兰亭》者,晋右将军、会稽内史琅琊王羲之逸少所书之诗序也。右军蝉联美胄,萧散名贤,雅好山水,尤善草隶。以晋穆帝永和九年三月三日,宦游山阴,与太原孙统承公、孙绰兴公、广汉王彬之道生、陈郡谢安安石、高平郗昙重熙、太原王蕴叔仁、释支遁道林,并逸少子凝、徽、操之等四十有一人,修祓禊之礼,挥毫制序,兴乐而书。用蚕茧纸,鼠须笔,遒婿劲健,绝代更无。凡二十八行,三百二十四字,有重者,皆构别体。就中“之”字最多,乃有二十许个,变转悉异,遂无同者。其时乃有神助,及醒后,他日更书数十百本,无如祓褉所书之者。右军亦自珍爱宝重此书,留付子孙。传掌至七代孙智永,永即右军第五子徽之之后,安成王谘议彦祖之孙,卢陵王胄曹昱之子,陈郡谢少卿之外孙也。与兄孝宾,俱舍家入道,俗号永禅师。禅师克嗣良裘,精勤此艺,常居永欣寺阁上临书,所退笔头,置之于大竹簏,簏受一石余,而五簏皆满。凡三十年,于阁上临得《真草千文》,好者八百余本。浙东诸寺各施一本。今有存者,犹直钱数万。孝宾改名惠欣。兄弟初落发时,俱住会稽嘉祥寺,寺即右军之旧宅也。后以每年拜墓便近,因移此寺。自右军之坟,及右军叔荟已下茔域,并置山阴县西南三十一里兰渚山下。梁武帝以欣、永二人皆能崇于释教,故号所住之寺为永欣焉,事见《会稽志》。其临书之阁,至今尚在。禅师年近百岁乃终,其遗书并付弟子辩才。辩才俗姓袁氏,梁司空昂之玄孙。辩才博学工文,琴弈书画,皆得其妙。每临禅师之书,逼真乱本。辩才尝于所寝方丈梁上,凿为暗槛,以贮《兰亭》,宝惜贵重,甚于禅师在日。
至贞观中,太宗以听政之暇,锐志玩书,临写右军真草书帖,购募备尽,唯未得《兰亭》。寻讨此书,知在辩才之所。乃降敕追师入内道场供养,恩赍优洽。数日后,因言次乃问及《兰亭》,方便善诱,无所不至。辩才确称往日侍奉先师,实尝获见,自禅师殁后,洊经丧乱,坠失不知所在。既而不获,遂放归越中。后更推究,不离辩才之处。又敕追辩才入内,重问《兰亭》。如此者三度,竟靳固不出。上谓侍臣曰:“右军之书,朕所偏宝,就中逸少之迹,莫如《兰亭》,求见此书,劳于寤寐。此僧耆年,又无所用,若为得一智略之士,以设谋计取之,庶几必获。”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奏曰:“臣闻监察御史萧翼者,梁元帝之曾孙,今贯魏州莘县,负才艺,多权谋,可充此使,必当见获。”太宗遂召见翼,翼奏曰:“若作公使,义无得理。臣请私行诣彼,须得二王杂帖三数通。”太宗依给。翼遂改冠微服至洛潭,随商人船下至于越州。又衣黄衫,极宽长潦倒,得山东书生之体。日暮入寺,巡廊以观壁画。过辩才院,止于门前。辩才遥见翼,乃问曰:“何处檀越?”翼乃就前礼拜云:“弟子是北人,将少许蚕种来卖,历寺纵观,幸遇禅师。”寒温既毕,语议便合。因延入房内,即共围棋,抚琴,投壶,握槊,谈说文史,意甚相得。乃曰:“白头如新,倾盖若旧,今后无形迹也。”便留夜宿,设缸面药酒茶果等。江东云“缸面”,犹河北称“瓮头”,谓初熟酒也。酣乐之后,请宾分韵赋诗。辩才探得“来”字韵,其诗曰:“初酝一缸开,新知万里来。披云同落寞,步月共徘徊。夜久孤琴思,风长旅雁哀。非君有秘术,谁照不然灰。”萧翼探得“招”字韵,诗曰:“邂逅款良宵,殷勤荷胜招。弥天俄若旧,初地岂成遥。酒蚁倾还泛,心猿躁似调。谁怜失群翼,长若业风飘。”妍媸略同,彼此讽味,恨相知之晚。通宵尽欢,明日乃去。辩才云:“檀越闲即更来此。”翼乃载酒赴之,兴后作诗,如是者数四。诗酒为务,僧俗混然,遂经旬朔。翼示师梁元帝自画《职贡图》,师嗟赏不已。因谈论翰墨,翼曰:“弟子先门,皆传二王楷书法。弟子又幼来耽玩,今亦有数帖自随。”辩才欣然曰:“明日来,可把此看。”翼依期而往,出其书以示辩才。辩才熟详之,曰:“是即是矣,然未佳善。贫道有一真迹,颇亦殊常。”翼曰:“何帖?”辩才曰:“《兰亭》。”翼佯笑曰:“数经乱离,真迹岂在,必是响拓伪作耳。”辩才曰:“禅师在日保惜,临亡之时,历叙由来,亲付于吾,付受有绪,那得参差,可明日来看。”及翼到,师自于屋梁上槛内出之。翼见讫,故驳瑕指颣曰:“果是响拓书也。”纷竞不定。自示翼之后,更不复安于梁槛上,并萧翼二王诸帖,并借留置于几案之间。辩才时年八十余,每日于窗下临学数遍,其老而笃好也如此。自是翼往还既数,童弟等无复猜疑。后辩才出赴灵汜桥南严迁家斋,翼遂私来房前,谓弟子曰:“翼遗却帛子在床上。”童子即为开门,翼遂于案上取得《兰亭》及御府二王书帖,便赴永安驿,告驿长凌愬曰:“我是御史,奉敕来此。有墨敕,可报汝都督齐善行。”(善行即窦建德之妹婿,在伪夏之时,为左仆射,以用吾曾门庐江节公及隋黄门侍郎裴矩之策,举国归降我唐,由此不失贵仕,遥授上柱国,金印绂绶,封真定县公。)于是善行闻之,驰来拜谒。萧翼因宣示敕旨,具告所由。善行走使人召辩才,辩才仍在严迁家未还寺,遽见追呼,不知所以。又遣散直云:“侍御须见。”及师来见,御史乃是房中萧生也。萧翼报云:“奉敕遣来取《兰亭》。《兰亭》今得矣,故唤师来取别。”辩才闻语,身便绝倒,良久始苏。翼便驰驿而发,至都奏御。太宗大悦,以玄龄举得其人,赏锦彩千段。擢拜翼为员外郎,加入五品。赐银瓶一、金缕瓶一、码碯碗一,并实以珠。内厩良马两匹,兼宝装鞍辔。庄、宅各一区。太宗初怒老僧之秘吝,俄以其年耄,不忍加刑。数月后,仍赐物三千段、谷三千石,便敕越州支给。辩才不敢将入己用,回造三层宝塔,塔甚精丽,至今犹存。老僧因惊悸患重,不能强饭,惟歠粥。岁余乃卒。帝命供奉拓书人赵模、韩道政、冯承素、诸葛贞等四人,各拓数本,以赐皇太子、诸王、近臣。
贞观二十三年,圣躬不豫,幸玉华宫含风殿。临崩,谓高宗曰:“吾欲从汝求一物,汝诚孝也,岂能违吾心耶,汝意何如?”高宗哽咽流涕,引耳而听受制命。太宗曰:“吾所欲得《兰亭》,可与我将去。”及弓剑不遗,同轨毕至,随仙驾入玄宫矣。今赵模等所拓在者,一本尚直钱数万也。人间本亦稀少,代之珍宝,难可再见。
吾尝为左千牛时,随牒适越,泛巨海,登会稽,探禹穴,访奇书,名僧处士,犹倍诸郡,固知虞预之著《会稽典录》,人物不绝,信而有征。其辩才弟子玄素,俗姓杨氏,华阴人也。汉太尉之后。六代祖佺期,为桓玄所害,子孙避难,潜窜江东,后遂编贯山阴,即吾之外氏近属,今殿中侍御史玚之族。长安二年,素师已年九十二,视听不衰,犹居永欣寺永禅师之故房,亲向吾说。聊以退食之暇,略疏始末,庶将来君子,知吾心之所存,付之永(彭年)、明(察微)、温(抱直)、起(令叔)等兄弟,其有好事同志须知者,亦无隐焉。于时岁在甲寅季春之月,上巳之日,感前代之修褉而撰此记。朝议郎、行职方员外郎、上柱国何延之记。
主上每暇隙,留神艺术,迹逾华圣,偏重《兰亭》。仆开元十年四月二十七日任筠州刺史,蒙恩许拜扫至都,承访所得委曲,缘病不获诣阙,遣男昭成皇太后挽郎、吏部常选、骑都尉永写本进。其日奉日曜门宣敕,内出绢三十匹赐永。于是负恩荷泽,手舞足蹈,捧戴周旋,光骇闾里。仆局天闻命,伏枕怀欣,殊私忽临,沉疴顿减,辄题卷末,以示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