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熊友兰行路遇飞灾
且说在那淮安胯下桥地方,有一少年,名唤熊友兰。幼时也曾读过几行文字,后因父母双亡,家贫辍学,经人荐在客商陶复朱家中,充当一名伙计。为人忠诚朴实,做事不辞劳苦。陶复朱因他既能写算,又极老成,心中着实喜欢;这便另眼相看,十分器重。
这陶复朱是个行贾,从江北贩货卖往江南,又从江南贩货卖往闽广。漂洋过海,越岭翻山:哪里价贱,就到哪里去收买;哪里价高,就到哪里去推销。成年在外,只有到年终时候,才收账回家,歇上一个月、两个月。他在江湖上跑了三十余年,也攒积了一些银两。看看年将花甲,觉得自家精力渐渐有些不济了;心中既不愿再吃那披星戴月的辛苦,也不愿意再冒那行船走马的危险。怎奈膝下只有一个孩儿,年纪幼小,还接手不得。因此上,见到熊友兰,心中就有个打算:好好将他扶植,收做自己的帮手,将来,就由他出外营运,自己不必离乡背井,尽可坐享其成了。他待熊友兰既是不比寻常,那熊友兰也自分外感激。
熊友兰来至在陶复朱家中,转眼之间,不觉数载。陶复朱每逢外出,都带他前往。他对那江湖买卖之事,虽然还欠一些老练,却也十知八九了。这年三四月间,陶复朱又打点了商货,前往苏杭闽广一带去贩卖。这时候,熊友兰已经是陶复朱得力的人,少他不得的了。
陶复朱来至苏州,出脱了一笔货,得到一些钱钞。做客商的人,放不得闲钱的;偏巧当时苏州又没有什么中意的货品,可以买进。陶复朱想到,常州梳篦,天下闻名,运至闽广,必然能有好利息;将在苏州卖货所得之钱,去到常州买进一批梳篦,岂不恰恰正好。谁知他这次来时,原是和别的客商合雇的一条船;众商在苏州卖货已毕,急欲前往杭州,既不肯绕路,又等待不得。陶复朱想了一想,这便取出一十五贯钱,用布袋装了,交与熊友兰,吩咐道:“你将这十五贯钱前往常州,在那出名店家,办一批上好的梳篦,立刻搭乘便船,来到福州相见。”
熊友兰奉了陶复朱之命,第二天,就从苏州到了无锡。住了一夜,又从无锡动身,起个黑早,前往常州。那熊友兰本是个精壮的汉子,平日健步如飞,原不在乎那几十百把里路;这时只因掮着十五贯钱,头天又赶了一天路,走得自然缓慢。出了无锡城,才走三五里路,见路旁有座亭子,即便走近,放下钱袋,坐在亭前石阶上歇息。歇了一阵,刚刚站起身来,打算再走。猛然听到亭内有一女子的声音问道: “请问这位大哥,是往哪里去的?”
原来熊友兰走得匆忙,又因天色还未大亮,亭中先已有人,竟然不曾知道;这时倒是吃了一惊。有问不能不答,只得回道:“我是到常州去的。”
那女子又问:“到常州可从皋桥经过?”
熊友兰说:“前面就是皋桥,是一定要经过的。”他一面说,一面就去看那个女子。此时那女子已走近亭栏,他看得明白:她年在十八九岁,身上穿的甚为朴素,带有满面愁容,还似有泪痕未干的样子。熊友兰看着想着:这个女子有些奇怪,怎么单身一个人这早就出门去?
不等熊友兰动问,那女子却又说了:“大哥既要从皋桥经过,还望携带同行。”
熊友兰忍不住说:“请问大姐,去皋桥做什么?既认不得路途,为何没有家人奴仆作伴?”
那女子说:“我有一个姨妈,家住皋桥,身患重病,急着前去探视。只因家贫,所以没有奴仆相随。这条路当初也曾走过,隔得日子久了,记不太清,但恐迷路,不免有劳大哥。”
熊友兰这时推诿不得,只好应允。那女子脚步缓慢;熊友兰也因身有重负,要快也不行。两个人一先一后,迤逦而行。走走歇歇,歇歇走走。彼此既非素识,一路上只是哑口无言。行来也不过五七里路,迎面乃一座大桥,上得桥来,两人都是气喘吁吁。那女子说:“这位大哥,我现时腰酸腿疼,走不得了,意欲在此再歇片刻,不知可好?”那熊友兰应道:“也好!”随即把钱袋放下,掏出汗巾,揩头拭面。
正当此时,忽闻来时路上,一片喧嚷之声。二人在桥头望时,只见有三五个人,旋风一般,从那远处赶了来。二人心中惊疑,不知有何事故。片刻之间,那几人已上得桥来。其中有一个为头的,大声叫道:“好了,好了!人都在这里!”他一上前,大家就都拥做个圈儿,把二人围在垓心之内。
二人出其不意,方待问话,却又见一老者,从后赶来,推开人群,指那女子说道:“苏戌娟,你怎的下得这般辣手?你只管自家一跑了事,却教我老汉和四邻受罪么?如今你当无有话说,与我快回去吧!”
苏戌娟见那老者出言不善,不由满面通红,口中回道:“秦公公怎说得这般言语!我去探望姨母,趁五更而行,原是事出无奈,也算不得什么‘辣手’。谁个家中,又不闹个碗盏碟儿的事情哩。”
那老者未及答言,倒是那为头的又抢先说话了。他说:“你不要在这里卖痴卖呆了!你阿爸身死在地,你却私自逃走,还想推作不知么?”
苏戌娟越发的诧异道:“我阿爸昨晚吃得大醉,明明鼾睡在床,如何咒他身死?便是我出来时,不曾告诉阿爸,也不能说是‘逃走’。你娄阿鼠向日胡言乱语,今日又来弄玄虚,惊动四邻,与我为难,这是何意?”
熊友兰见他等闹得乌烟瘴气,也不甚明白就里,只是想道:自己赶路要紧,如若只在这里看他们歪缠,知要搅到好久?想着,就拎了一拎钱袋,安排掮起,还未及举到肩上,却见那个为头的人,走上前,一把抓住,大声喝叱:“你待往哪里走!”
熊友兰道:“你我素不相识,我走我的路,你管得着么!”
那人且不理他,回头却向众人说道:“钱也有了,只不知数目可对哩。”
众人闻言,就拉着熊友兰的钱袋。熊友兰叫道:“青天白日,你等竟要打劫我的钱财么?”
那个为头的人,举手就打了熊友兰一个耳光,说:“你盗人钱财,杀伤人命,又拐逃妇女,还说我等打劫?你再嘴硬,我等就要不客气了。”
熊友兰急道:“我是客商陶复朱的伙计,现到常州去贩货,怎么拿这些言语栽诬我?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血口喷人,未免太无道理了。”
那为头的人,又欲动手;倒是那老者过来,将他按住,说:“娄阿鼠,你且休要打他。我等先看一看,他袋里的钱,究有多少。”说着,就吩咐众人,把钱袋打开来数。
熊友兰直嚷道:“这是我东家给我的本钱,你等为什么要查我的?”
娄阿鼠说:“你还说不要查哩!再说,我就打死你!”
熊友兰见他等人多势众,分说不清,也不知究竟要查个什么数目,只得由他们查去。心里想道:这趟门出得可是太不吉利,撞着了丧门神了。
这边熊友兰还在东想西想,那边早就把袋中铜钱,一贯一贯地数完。只听大伙儿一齐吆喝起来,说道:“真贼真赃。他还想赖哩!且找两条绳索来,把他们捆送到县里去。”
桥上争闹,为时已久,来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此时从桥西边,来了一个半老太婆。她还没有上前,倒是苏戌娟先看见了,急着叫道:“姨妈,快来救我!”
原来苏戌娟的姨妈张氏,昨日交钱与尤葫芦,合伙开肉铺。但恐尤葫芦好贪杯,误了正事,放心不下。所以一早起来,看看尤葫芦的买卖,倒是做得如何。她再也不曾想到,在桥上会遇到苏戌娟和众人争闹,苏戌娟喊叫着她,她便向前和众人说道:“不知我甥女何事得罪众位?她是一个女孩儿家,跑也跑不脱,飞也飞不掉,有话只管好说,何必这等与她为难哩!”
秦古心原认得张氏的,昨晚又听得尤葫芦告诉他借钱之事,当时就说:“你昨日可曾付与尤葫芦十五贯铜钱?”
张氏回道:“此事是有的。”
秦古心说:“你可知道,为了这十五贯铜钱,害了尤葫芦一条性命?”
张氏闻听此言,急急问道:“你怎么说这样的话?”
秦古心这就将昨晚尤葫芦掮钱回家,夜间被盗,遭人杀死的话,一一说了。
苏戌娟在旁听见,继父真的被人杀死,心里又苦又怕,又气又急,大声哭道:“阿爸呀!你怎么会被人害了呀!你死了,女儿我怎么过活呀!”
娄阿鼠在旁接口说:“你们看!她还在这里装模作样哩!明明你勾通奸夫,杀了老子,如今被捉住了,抵赖不得,难道哭几声,我们就罢了不成!”
苏戌娟连哭带诉地说:“姨妈休要听他等的言语!我因阿爸要卖我给人家做丫头,特意来找姨妈解劝;出门只不过一两个时辰,谁知阿爸竟会被人杀死。我还是有些不信这事……”她叫着诉着把尤葫芦昨夜怎么大醉回家,怎么说把她卖与人家,她自己怎么逃了出来,一一告诉了姨妈。又还指着熊友兰说道:“路上遇见这位大哥,他是去常州的,顺路引我到皋桥,大家硬要牵扯了他,做成我杀父之罪,这不是活天冤枉吗?”
那熊友兰也说:“我连这位大姐姓甚名谁,全不知晓。我不过引她走一段路,怎么就把我攀在一起?我的钱自有我的来路,不能由你们说是偷来的就算偷来的……”
熊友兰还想朝下说,娄阿鼠又自喝住他道:“你们两人约好,偷了这十五贯钱,一同逃走。现在人赃俱在,铜钱分文不少,还有什么说的!花言巧语,我们就能信得过吗?要说,你们自和县太爷去说。”
那张氏听他众人言语,也不知谁是谁非。但知尤葫芦死了,不免有点伤心;喜的是那十五贯铜钱还在,并没有损耗分文。想了一想,就说:“戌娟哪,我不想你小小的一个人,却干出这样的事来,现在我怎么能救你呀。”
苏戌娟叫声:“姨妈!”接着说:“你老人家怎么也相信他们的话呢?阿爸已经死了,我被众人冤枉,活着还有什么味?我不如也死了吧! ”说着,涌身就要投下桥去。幸得人多,把她拦住。只听她呼天抢地,哭得着实伤心。
熊友兰一旁喃喃地说:“你们这样诬赖好人,我也不怕。我的钱,有我的东家,就是到了县里,也要分出青红皂白来的。”
大家看他二人的样子,听他二人的言语,难定是真是假,不免且疑且信。只有个娄阿鼠,全然不理会那些,揎拳掳袖,叱去呼来,连声喊着:“拿绳子来,绑这两个凶手送县里去,和他们还有什么说的!”尽管娄阿鼠这么叫唤,别人却都站住,没有一人走开。
正在这里难解难分之时,忽见桥东又跑来了两名县里的公差。拖着红黑棍子,背了锁链。——这两个公差,是因听说境内出了命案,从县里到了东关;及至到了东关,又听说众人追赶凶手,这就顺大路赶了来。娄阿鼠远远看见,连连招手道:“二位大哥快来!两个凶手,都被我们捉住了,把他们带走吧!”
那两个公差上前,一望而知,不由分说,就把锁链套住了熊友兰和苏戌娟。二人被套,齐声喊冤。公差冷笑道:“你们做下这等伤天害理之事,还喊什么冤!”娄阿鼠一旁也帮衬着说道:“你要喊冤,自到县里大堂上去喊吧,看你两个,怕不有碎剐凌迟之罪哩!”
两个公差,一人拖着一条锁链,回头又向众人说道:“你们都是四邻么?可同我们一道去见太爷回话。”
苏戌娟的姨妈说:“这十五贯钱原是我的。我先把钱送回家中,再去县里,岂不免得掮来掮去的麻烦?”
公差说:“这是现赃现证,如何能拿走!”
娄阿鼠顿时凑上前去说道:“我来掮它!就为你这十五贯钱,出了一场人命;你把它拿回去?这倒说得撇脱!”说着就把钱袋顺手掮到肩上。又向公差说:“二位大哥:我们这就走吧!”
这一路上,哭的哭,叫的叫,骂的骂,吵的吵:闹闹嚷嚷,直返东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