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典戏曲故事七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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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借测字古庙访凶手

却说客商陶复朱,自和熊友兰在苏州分手之后,和众客同舟,先到杭州,后往福建。在福州等候了好多时日,只不见熊友兰到来,心中甚是诧异。众客纷纷议论:那熊友兰,莫不是拐款潜逃?莫不是生灾害病?莫不是遇了截路剪径的强人坏了性命?众客买卖已毕,前去广州;陶复朱既惦念着熊友兰,更惦念着自己那十五贯钱,便单身留下。谁知盼来盼去,依旧是石沉大海,消息毫无。他是年高气虚之人,朝夕焦急,有些禁受不起,忽忽染了一病在身。众客从广州回来,看他那副模样,抛撇不得,劝他不必呆等,先行回家。依他之意,要绕道苏州、常州,探听个真实下落。众客归心似箭,抄走近路,不肯依从他的言语。他无可奈何,只索回家。

这陶复朱春末离家,在外间半载有余,回到淮安,不觉已是冬初。他那病症,原不过出于焦思苦虑,带点暑湿风寒,在家养息,不多日也就痊愈。他把货物账籍,结算清楚,烧纸酬了神,就安排单身再去苏州。要走未走之际,这日晌午,忽有一人,前来相访,开言问道:“这里可是陶复朱陶大公的宝府?”

陶复朱看那人时,只见他:面貌端方,神清气爽,一部飘飘的五绺胡须,一双奕奕的含光秀目;身穿青衣小帽,却整齐清洁,举止潇洒,不似寻常之辈。当下慌忙拱手回答道:“只小老儿便是陶复朱,不知客官缘何提及贱名?”

那客官道:“现有一人,名叫熊友兰,不知陶大公可与他相识?”

陶复朱没口应道:“识得的,识得的!但不知他现在何处?”说着,便把自己如何携带熊友兰去到苏州,如何在苏州和熊友兰分手,如何在福州等熊友兰不见,如何生病回家正待前往苏常去探听的话,一一说了。一面说,一面张罗茶水,请那客官在屋内坐了,细问熊友兰的下落。

只听那客官说道:“听大公之言,交了十五贯钱与熊友兰办货;正为了这十五贯钱,争些把那熊友兰的性命断送了。”

陶复朱吃惊问道:“此话怎讲?”

那客官就把熊友兰因尤葫芦一案被疑牵累之事,仔仔细细说了。

陶复朱忙问:“如此说来,我那十五贯钱,给人冒领,没有着落了?”

那客官见他问钱不问人,心下有些好笑,口中只说:“只要这个案子弄明白,那十五贯自然会物归原主的。”

陶复朱闻听此言,似信不信地说:“而今有这样的官儿么?”

那客官道:“你且休问那官好官坏,只问自家的理直理亏。钱既然是你的,谁能硬赖了去!只是一层,你如不亲身前去料理,这事既无头绪,慢说你那十五贯不会归还,就连熊友兰的性命也有些难保。”

陶复朱这时却换过口来说道:“不为十五贯钱,为了熊友兰,我也要去的。哪里出了这样的昏官,也不把案情对证明白,就将无辜良民,派作奸杀,论斩论剐?我一定要到都堂那里去告状!”说着说着,他才想起,动问客官的名姓,从何而来,怎的知道这般详细。

那客官道:“我姓钟,人家称我‘钟二兄’,只在苏州府前办点代书之事,也还会打卦测字。因听人说,那熊友兰死罪有些冤枉,除非淮安陶大公,别人都难代他分辩。我因出外闲游,来至此地,顺便造府,相告一声。陶大公有心要为熊友兰伸冤,找回那十五贯钱,就该作速前去苏州,耽延不得了。”说罢此话,那客官就告辞而去。

那客官并非他人,正是苏州府知府况钟。况钟由无锡来至淮安,意在探听熊友兰和陶复朱的往来。要知真情,莫如私访,为了遮掩他人耳目,不露风声,因此上装作江湖术士的模样。他先到胯下桥,找着了熊友兰的老家,从那里知道陶复朱的住处;然后又从陶复朱的口中,知道了那十五贯的来历。熊友兰身受冤枉,千真万确了;只要陶复朱前往作证,便可无事。但是凶手是谁,还无着落,连个身有嫌疑的娄阿鼠,在无锡时,都传讯不着。似这般光景,想把全案查清,竟不知要花费多少时日。都堂限定半月为期,这便如何是好?思来想去,无计可施,回至舟中,愁眉不展。

谁知况钟正在为难之时,忽报有无锡县的快班,赶来求见。况钟急命召入舱中问话。

那快班行礼已毕,当时言道:“小的们奉大老爷和县太爷密令,追查娄阿鼠的下落,探知他在数日之前——就是大老爷到东关查案的那天,离开了无锡。他出门的时候,行色匆忙,举动鬼祟。小的们听得这个话,不敢放松,一路踩访,追踪下来,闻知他竟是过江来了。过江之后,偏又恰恰来到淮安。究竟他在淮安,藏身何处,或者暂时路过还要他往,却不敢断定。小的们特地携同眼线前来,听候大老爷的吩咐。”

况钟听得此言,心中甚喜,立刻传知所有随从,和无锡来人,连夜分投各处客店赌场,搜查娄阿鼠的踪迹。

众人去后,况钟只在舟中,秉烛待旦,等候消息。将近天明,众人陆续回船,都说未曾和娄阿鼠相遇。只是其中也有人说,在那赌场之中,听得风言,一二日前,有一外来赌汉,大注输赢,那模样好似正说的娄阿鼠。况钟便命众人且去歇息,明日再查。

次日大早,况钟让众人去后,自家却取起课筒,扮成卖卜之人;带了一个门子,作为徒弟。弃舟登岸,一面举着课筒,摇得稀里哗啦地响;一面口中念念有词:“有那疑难不决,要知流年吉凶祸福,请来卜个卦、测个字,定能遇难呈祥,逢凶化吉。寻人得见,谋事能成,失物可获,求财必得。”穿大街,走小巷,进西门,出东门,一路行来,不知不觉到了东岳庙前。

这东岳庙是座古庙,有很大的香火。门子说:“请师父且到庙里求个签。闲常听得人说,这东岳大帝的签很灵哩。” 况钟道:“进去歇歇脚也好。”

二人一先一后,走进庙来,直登大殿。谁知蒲团之上,跪有一人,手捧签筒,叩头祷告着说:“若保无事,请大帝赏我一根上上的吉签!”

况钟听此人的话音,似带无锡的土语,心中不觉暗暗一动。就装作瞻仰神像的模样,绕到蒲团的前面。那人也十分机警,况钟的脚步虽轻,他却看到况钟的身影,抬起头,和况钟正好打个照面。况钟原不认识此人,只因近日时常听得皂隶们谈论,娄阿鼠如何如何,一看此人,正有些相像。当时就他身旁,用言语挑逗道:“求神不如起数,求签不如测字。在下观枚测字,名传四方,今来贵地,还未开张,若是客位愿意测字,我先奉送一个。”

那人闻言,真的把签筒放下,抬头问道:“你那测字灵验么?”

况钟道:“自然灵的。一字不灵,你就不测二字。”

那人道:“测字就是测字,为何又叫‘观枚’呢?”

况钟道:“客位要问什么心事,不消开口,只信手写一个字,我便可代测吉凶。”

那人道:“如此说,这就测不成了。”

况钟忙问:“这是何故?”

那人道:“我本想写,怎奈我是不识字的呀。”

况钟笑道:“这也无妨。客位不写时,随口报一个字也行。”

那人道:“我报个老鼠的‘鼠’字。”

况钟一听,心中嘀咕:怎的他不说别字,却恰恰提个“鼠”字呢?

况钟稍一迟疑,那人连忙便问;“先生,这个字想是测不来?”

况钟道:“测得来,测得来!但要请教客位,所测何事?”

那人说:“为了官司。”

况钟故作吃惊的模样说:“呀,为了官司吗,这‘鼠’字一十四画,数目成双,乃属阴爻;就鼠论鼠,又是阴中之阴,乃幽晦之象:若占官司,就怕急切之间,不能明白哩。”

那人道:“不能明白倒也好,只不知日后有无是非缠绕相累?”

那人这么说时,况钟可就有八九成看出破绽来了。他既八九成猜着是娄阿鼠,就决意从测字之中,多用几句言语,探听探听。

你道娄阿鼠怎的正好来到淮安?又恰恰和况钟在东岳庙中相会?这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那日他因躲避况钟,在乡间住了一天。常言道:“做贼心虚。”不管他手脚如何干净,举动如何狡猾,总不免有些心惊肉跳,坐卧不安。自思自想:如果况钟追查四邻这个“无故下乡”,说不定也会做成老大的嫌疑。与其留在无锡,担惊受怕,倒不如远走高飞,来得自在。只是一层,他向来以恐吓诈骗、赌博为生,并无知心朋友,待投奔何处呢?后来想起,淮安东岳庙有个老道,往日曾来过惠泉山,自家曾经给他帮忙办过事;不如且到他那里借住几时,有了个托足之地,慢慢再做打算。谁知来到淮安,偏巧那老道出外云游,未能见面。他在客店赌场,串了三几日,心神不定,也想开码头去到别处。这日,他来东岳庙,看看老道已否回来,顺便求枝签,定一定去留的方向。他再也不曾料到,有人为了他的蛛丝马迹,跟踪下来。所以和那“测字先生”交谈之时,只知彼此江湖气味,有些相投;说那“测字先生”原来就是知府况钟,他连做梦也想不到的。

闲话表过。且说况钟见娄阿鼠露出了一些破绽,就安心话中套话,找他往下谈。当时掇过一条板凳,两人同时坐下。况钟向门子递了个眼风,那门子就上前说:“师父在这里测字,我上街去,耍耍就来。”

况钟故意喝道:“你在门外,遇见有那寻找打卦算命的,与我兜揽几个来。可要快去快来,不得贪玩走远!”

那门子喏喏连声地走出去了。

这里,况钟放下了卦筒,展开了折扇,回头又问娄阿鼠道:“客位问的是自己的官司,还是问的别人的官司?”

那娄阿鼠把眼睛眨了一眨,洋洋说道:“我是代别人问的。”接着又道:“自己问,和代别人问,难道还有什么分别不成?”

况钟道:“客位既是给人代问,我直说休怪。这场官司,问卦之人,正乃为祸之首。”

娄阿鼠身子一抖,说道:“你这是从何看出的?”

况钟道:“这鼠,乃是十二生肖之首,在官司里,应着了造祸之端。”

娄阿鼠掉过脸去道:“我不信你这些江湖话!”

况钟道:“这不是江湖话,客位且听我往下说。按字而论,鼠性爱偷窃;这场官司,莫非也因偷窃而起么?”

况钟见娄阿鼠不理,就又说道:“这个被偷窃的人家,想是姓尤。”说还未毕,只听咕咚一声,娄阿鼠竟是翻身跌倒在地。况钟连忙扶他起来,没口问道:“客位怎么没有坐稳?跌坏了哪里了?”

那娄阿鼠一面“啊唷、啊唷”地揉着屁股,一面说:“我叫你不要说江湖话,你偏要说江湖话!我不信,你连别人的姓都测得出来。要是这样,你倒成了神仙了。”

况钟微微笑道:“我并非信口开河,这也是按字而论的。你想一想,老鼠不都是爱偷油的么?”

娄阿鼠道:“这是别人的事,油也罢,盐也罢,我也不管。先生但给我看看,往后可有是非连累?”

况钟摇摇头道:“怕的事情不妙,目下就有败露之象。”

娄阿鼠道:“这又是怎么说?”

况钟道:“目下正交子月,鼠属子,鼠月当令,鼠祸难逃。”

娄阿鼠道:“为了躲过这场口舌,我想到别处走走,只不知去向何方为是,还请先生指点指点。”

况钟道:“你要实对我讲,果然是代人测的还是自己测的。你若说得清楚,我才能指点得明白。”

娄阿鼠思来想去,欲言又止。况钟就又说道:“老兄!‘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你我江湖上的朋友,一见如故,有什么不可实说的?你实说了,我不但能为你指出迷途,即或有什么为难之事,我还可为你分忧。”

娄阿鼠听况钟这般说,忍不住道:“实不相瞒,我是给自己测的。”

况钟道:“你是自测,这却好,避得脱的。”

娄阿鼠道:“这又何以见得?”

况钟道:“你是自测,本身就不落空了。‘空’字头,下面加个‘鼠’字,就是‘窜’(竄)字。窜乃逃窜之窜。既然逃窜,就可避得脱了。”

娄阿鼠高兴说道:“如此,承先生指点了。”

况钟却又道:“只是一层,那老鼠多畏多疑,前怕狼,后怕虎,常言道,‘首鼠两端’,欲进又退,弄到后来,就会上下无路,进退两难,反而窜不出,躲不脱了。”

娄阿鼠道:“先生所说,果然不差。本来这场官司,也不过芝麻绿豆大的事情,只因我生来胆小,向喜疑神疑鬼,因此不知如何是好。先生,你说朝哪一个方向去的好?”

况钟把折扇打开又折起,折起又打开,反复几次,故作掐指细算的样儿,好半晌,这才说道:“鼠属巽,巽是东方,你只是往东南方去的好。”

娄阿鼠道:“费心再算算,走旱路好?走水路好?”

况钟又那么算一算道:“鼠属子,子属水,是水路去的好。”

娄阿鼠道:“何日动身,才能大吉大利?”

况钟道:“这鼠字之头,乃是个‘臼’字,臼字是两个半边‘日’字凑成的,两个半日,就是一日。说走今天就走,迟则有变。再有一说,鼠乃昼伏夜动之物,要走,最好连夜起身。”

娄阿鼠信了况钟的言语,心下却又不免犹疑:“这往东南而去,水路乘船,岂非要经过无锡、苏州等地?”他为此有些不决。

况钟早又看出他的心事,只作不知,淡淡说道:“这东南之地,最好是杭州一带。这路途之上,看来像有风波,其实可以逢凶化吉。”

娄阿鼠听见这般说,抓抓头发,搔搔耳朵,走是决定走了,一想,又不知有无船只。

他把此意和况钟一说,况钟笑道:“这是天缘凑巧,你我相逢。我搭的一只小船,今夜正要开往杭州,赶趁年下的买卖。客位若不嫌弃,便可同行。至于船金,是多是少,听凭客位;即便不给,也不多在你一人,就算我请了客罢。”

娄阿鼠道:“如此说来,你不是测字先生了。”

况钟倒是一惊道:“为何不是?”

娄阿鼠道:“你明是我的救命王菩萨呀!”

况钟这才放下心,笑着说:“你将性命交付给我,我一定要把你放得稳贴。”

娄阿鼠此时十分高兴,问清况钟船只停泊的地方,约定上船的时刻。然后又取出一些钱文,当作船钱和测字的课金;况钟也就收下了。两人当时分手。这时门子早已出外,约了便衣皂隶,暗自跟踪。娄阿鼠虽则狡猾,只因出于不备,竟然丝毫未曾察觉。这且不表。

且说况钟,先回船上,吩咐了一番。等到晚间,娄阿鼠果然来了,立刻开船便行。一路之上,况钟只和他打些江湖上的交谈,并且告诉他,路过各地,尽可在船上高卧,不必忧心。那日船过无锡,娄阿鼠显得有些不安;及至船从无锡开行,这才认作自此太平无事,没口恭维况钟,真的把况钟比作了神仙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