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琴台掌柜
忠尧走到墙边细细品赏张挂的画作,发现墙面上的书画大多出自名家,有赵大亨的《荔院闲眠图》《薇亭小憩图》,夏圭的《溪山清远图》《西湖柳艇图》《雪堂客话图》《梧竹溪堂图》,还有赵伯骕的《风檐展卷图》,以及最吸引人的一幅《深堂琴趣图》。
这幅《深堂琴趣图》意境深远,但见画中高山峻岭之下,深堂之中,一位白衣人正凝神抚琴,其身后有一童子侍立。堂外,丛林苍翠,阶下砖石工整,偶然间落下两只白鹤,前来听音,神态悠闲。庭院内整洁清净,长栏将缥缈的山色隔于院外。
抚琴人醉心自我,神思游于松溪、竹林,或临溪、或倚石,或目送归鸿,在潺潺乐音中感悟自然,感悟时光,感觉着生命的玄妙。仿佛,画中的琴声自远处传来,时而细微悠长,时而宛如人语,时而又如人心之绪,缥缈而多变。
不久,曹通判去而复返,身边多了一位亭亭玉立的佳人。
众人定睛一看,先是一愣,继而又惊又喜。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忠尧、黎诗、子翃等在渝州因缘结识的谢淑芸。
“谢姑娘?!你怎么会在这儿?”黎诗惊喜地拉着谢淑芸问道。
谢淑芸见了忠尧等人也是很高兴,她沉吟了一下,羞涩地将目光转向曹通判,脸颊微微有些发红。
忠尧忽然间明白了些什么,子翃张大了嘴巴,恍然大悟道:“噢——,你们该不会是……那个了吧?”说着,子翃调皮地将两根食指的指尖碰了碰。
曹通判微微一笑,道:“这个问题还是由我来回答吧!”说到这里,他故意清了清嗓子,眉眼带笑,抬手指向谢淑芸,说道:“在下向诸位隆重介绍一下,这位,便是内子谢淑芸,也是此间‘醉琴台’的大掌柜。”
“噢噢噢,果然是这样啊!”子翃瞪大了眼睛,看看曹通判,又瞧瞧谢淑芸,惊呼起来,“你们竟然真的……真的……搞在一起了?”
“什么搞在一起?说得多难听啊,注意你的措辞!”忠尧急忙纠正道。
欧也接过话茬附和道:“是啊,什么搞不搞的,难道一定搞了才能在一起吗?不搞就不能在一起吗?你看,我们俩相敬如宾,你不搞我,我也不搞你,不是一样在一起,好好的吗?”欧也一边说着,一边将头靠到高雅郭肩膀上,却被高雅郭鄙夷地瞪了一眼,一把给推到了旁边去。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那边有位置,我们都坐下吧,坐下聊。”谢淑芸并不生气,只是莞尔一笑,热情地招呼道。
众人于是跟着她走到大堂的一个僻静的角落,在桌边落了座。彼时,又有店中小二送来茶水,以及一些蜜饯果子和糕点。
谢淑芸悦然道:“来来来,尝尝成都这里特有的雪霞糕,这雪霞糕啊,是用本地的芙蓉花制成的,还略略加了一些辛夷花,味道不错的。还有这成都艾馍,以大叶仙茅的叶子作为粑叶,用糯米粉面包麻茸甜馅心或鲜肉咸馅心,置旺火蒸熟,清香滋润,醇甜爽口,荷香味浓,咸鲜味美。”
忠尧等人闻言大喜,遂纷纷品茶吃糕,大呼过瘾,美味、好吃。
少顷,忠尧好奇地问道:“长恭兄与谢姑娘,哦不,现在应该改口叫嫂子了,你们两位是何时拜得天地?这进展有点快啊……”说着,他望着两人嘿嘿一笑。
曹通判感慨万千,幽幽然叹道:“实不相瞒,就在你们离去后不久,我二人便匆匆成了婚。”
“为什么?是出了什么变故吗?”黎诗焦急地追问道。
曹通判微微颔首,说道:“自从你们离去之后,渝州城水家暗地里指使人不断骚扰淑芸,因为抓不住他们的把柄,也不好明言警告。事后,拿都员外变本加厉,派人上门提亲,欲要强娶淑芸,岳丈大人严词拒绝后,便连夜与我商议对策,最后决定由我二人火速成亲,如此,便可断了拿都员外的念想。而且,慑于淑芸的新身份,他们也便不敢再造次。”
子翃闻罢,一拳砸在桌上,义愤填膺地说道:“原来如此!拿都员外这个狗东西,真是仗势欺人!看来,当初他吃的苦头和教训还不够啊!”
忠尧想了想,又问道:“那后来又怎么离开渝州,辗转到了成都呢?”
“是因为职务调动。”曹通判缓缓说道,“朝廷见我在渝州出了些政绩,彼时成都知府恰好致仕,因病告老还乡,而原本成都府通判一职便空悬已久,一州府不可无主政之官,因渝州离成都距离较近,故此朝廷便下令将我调离渝州,调来了成都。至于淑芸嘛,自然也就跟着过来了。”
谢淑芸盈盈笑道:“你既已是我的夫君,那定然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走到哪儿,我便跟到哪儿喽。”
“那谢姑娘又怎么成了此间‘醉琴台’的主人呢?”黎诗不解地问道。
“哦,这个啊,”曹通判微微一笑,望向谢淑芸,眼神中充满了笑意,说道,“这个问题还是由她本人来回答吧。”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谢淑芸,谢淑芸淡然一笑,说道:“来到成都后不久,有一次出游,到了浣花溪,瞧见了这‘醉琴台’,当时就打心眼里喜欢得很,原本还在想若是我有一间这样的客栈该多好啊!不曾想,过了没过久,忽然听闻这‘醉琴台’要转让,原来的掌柜突然暴毙,家中妻幼不懂经营之道,便往外散播了消息,还张贴了转让的告示。于是,我一心动,就与夫君商量,用上了自己的嫁妆,夫君这里也帮忙凑了一点钱,总算是把这间‘醉琴台’给盘了下来,而后就一直经营到了现在。”
“嗯,不错不错!这‘醉琴台’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地方!”忠尧环顾周遭的环境,啧啧赞道,“生意还不错吧?”
谢淑芸淡然道:“我与夫君只求有一安身处所,即便将来不再为官,尚有衣食来源,能有一口饭吃就行了。夫君常说‘士农工商’,农为本,工为强,商为辅,缺一不可,但商在末,却是有原因的。一个人若与金钱打交道太久了,容易堕入纸醉金迷的世界,被利益所烦扰,所左右,极难抽身,在不知不觉中被物欲遮住了视线,精神上会变成金钱的奴隶,从而被金钱所驱使,被利益所支配。所以,我二人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一日三餐,有粗茶淡饭,家人安康,无灾无病,足矣。”
“长恭兄与嫂子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连境界都这般相似。”忠尧用赞赏的眼光看了谢淑芸一眼,不禁喟然叹道,“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黎诗羡慕地望着曹通判与谢淑芸二人,忽又拉着谢淑芸的手,关切地问道:“在渝州生活了那么久,突然与父母离别,换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还习惯吗?”
谢淑芸睫毛微动,目光冉冉,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吟道:“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尽道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颜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高雅郭怔怔叹道:“好一个此心安处是吾乡。”
黎诗听罢,心中一阵感慨,瞟向谢淑芸的眼神中充满了钦羡之情,感动之余,那水灵灵的瞳仁也变得亮晶晶的。
稍顿,谢淑芸绽颜笑道:“其实,别看渝州与成都相隔不远,但来的路上也是破费周折。”
“来的路上还颇费周折?”黎诗惊异地问道。
“嗯,”谢淑芸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官道年久失修,一旦遇上雨天,逢水泥湿,蹄重行缓。道径粗恶,淖(nào)泥之浆如油,舆夫行于泥中,跬(kuǐ)步艰棘,不胜其劳。坳处泥淖(nào),虽好晴旬余,犹自未干,跬(kuǐ)步防踬(zhì,绊倒),随行属吏前后相摔,呻吟相闻,真可谓是走遍人间行路难,异乡风物杂悲欢啊。”
欧也冷不丁从旁冒出一句:“官道都这样了,地方官府为何不修路?”
谢淑芸叹道:“这谁知道啊,也许是疏忽了吧?不过,正因为路上饱受泥泞之苦,夫君到了成都府后,治蜀伊始,便着手整修成都各处的街道,尤其是交通要道,美其名曰效仿当年的范成大和秘阁修撰张根之子张焘。”
曹通判接过话茬说道:“张焘镇蜀时,曾为成都铺过一些砖石路面,但长度有限,仅有二千余丈,没有解决根本问题。后来,范成大为政成都,新修了十四条街道,用甓(pì)二百余万,为钱二千万羸(léi),以丈计者三千三百有六十,并于一街之首尾立两石以识广狭。
然后,新街所至侧布如江浙间,雨不乘橇,骑不旋泞,徐行疾驱,俱从坦夷,父老相与喟曰:‘周道如砥(dǐ),其尚见于斯乎!’
彼时,范成大对于这些新街也颇为自得,特赋诗一首云:‘新街如拭过鸣驺,芍药酴醾竞满头。十里珠帘都卷上,少城风物似扬州。’
不过,岁月流转,这些年来,早年所筑街道也渐渐失修,就连那曾经逢场赶集、热闹无比的石笋街也变得残破不堪。故此,我便从府库中支取了部分费用,用于整修城中年久失修的街道,以及各处交通要道。鸠工命徒,分职授任,程督有方,尺寸有度,日廪以食,而人竞力作,未几告成。这是我到任后的第一件事,也算是造福一方百姓吧!”
谢淑芸温柔地看了曹通判一眼,语带笑意:“若说筑路修街是他到任成都后干的第一件事,那么第二件事,便是撮合了一对苦命鸳鸯,成全了一桩美事。”
“啊?刚来不久就当上媒人了?”忠尧呵呵一笑,有些意外。
“你这个兄长啊,总是有成人之美。”谢淑芸莞尔一笑,缓缓说道,“他刚来成都不久,就审理了一个案子。有一个沧江书院的书生,学韩寿偷香,翻墙进入所爱女子的房间,与那女子私会,后被女方家人察觉,扭送至衙门。他倒好,审着审着,就把人家审成一对佳偶去了。”
曹通判闻言,急忙辩解道:“哎哎哎,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什么审着审着就审成一对佳偶去了?我那是仔细询问了案由,这书生文质彬彬,经过调查后确认不是恶人,也不是市井无赖,而且年少俊美,颇有些才气。
我以《逾墙》一诗出题,命其当场作答,那书生秉笔疾书,写道:‘花柳前生债,今世续缘愁。斗酒逾墙下,伊人有心搂。谢砌应潜越,韩香许暗偷。有情还爱欲,凝语伴双游。不负秦时约,安知漳狱叟。丽颜闺中立,日日盼月勾。’
此诗读罢,令人感叹不已。说实话,我被这书生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真情所打动,也赞赏他的才情,故此,特意询问了他心仪的女子的意见,那女子对他也是用情至深,一直在为他求情,还甘愿替他受罚。
此二人郎情妾意,十分般配,眼里、心里皆有彼此,如此良缘,若是错配,岂非天公不作美?因此,在下思虑再三,最后决定免去那书生的责罚,在询问了双方意愿之后,遂判二人成婚,令女方父母将女子许嫁与那书生,且厚赠嫁资。
多情多爱,前世姻缘今生续,还了花柳债。好个檀郎,室女为妻也无妨。才高八斗,聊赠青蚨三百索。烛影摇红,双飞双宿桂堂东。”
“如此说来,长恭兄还真是促成了一段美好姻缘呢。”忠尧慨叹道,不胜唏嘘。
谢淑芸掩口笑道:“可不是吗,此案一判,不过数日,整个成都大街小巷都传遍了,人人皆谓之佳话呢。从此以后,人人都知道成都府来了一位大媒人,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