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共戴天
“好吧!那我就当仁不让,权且在关公面前耍耍大刀了!”语罢,曹通判略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九月成都有药市,在十二市中,药市其实最为出名。天府之国民勤耕作,无寸土之旷,岁三四收,其所获多为遨游之费,踏青、药市之集尤盛,动至连月。
益州药市,岁以天中(端午)、重阳时开大慈寺,多聚人物,四远皆集,出百货其间,其药物多品甚众,遍市药百余品,凡三日而罢,好事者多市取之。
药市上芍与大黄如积,香溢于廛(chán),有来自黎、雅诸蕃及西和、宕昌的‘犀’,也有千钱一粒的成药‘解毒丸’。于是有人于窗隙间呼‘货药’一声,人识其意,亟投以千钱,乃从窗隙间度药一粒,号曰‘解毒丸’,凡一粒可救一人命,然未曾尝试,不知真假也。
所有药市中当数‘重九药市’最为隆重,期以九月九日,于谯门外至玉局化(玉局观)、五门设肆以货百药,犀、麝之类皆堆积,府尹、监司皆武行以阅。又于五门之下设大尊,容数十斛,置杯杓(sháo),凡名道人者皆恣饮。如是者五日,这重阳药市堪比元夕灯山,也是成都一时的盛会啊。
每年,成都知府除了参加浣花溪游赏之外,也会便服私访药市,连苏东坡都说,莫负花溪纵赏,何妨药市微行。拭问当垆人在否,空教是处闻名。唱著子渊新曲,应须分外含情。
‘花溪纵赏’乃成都最热闹的全民节日,与之相比,重阳药市风光虫蛰外,花潭遨乐鵙(jú,伯劳鸟)鸣前,也不遑多让啊。药市不仅仅是个大集市,而且是全民游赏的一大聚会。诘旦,尽一川所出药草、异物与道人毕集,知府帅守置酒行市以乐之,别设酒以犒道人。是日早,土人尽入市中,相传以为吸药气愈疾,令人康宁。”
忠尧闻言,忽然感慨地说道:“长恭兄这么一说,倒是让我想起来仲殊的一首词。”
曹通判一听来了兴趣,遂道:“哦,什么词?不妨说来听听。”
“《望江南·成都好》。”忠尧淡淡吟道,“成都好,药市晏游闲。步出五门鸣剑佩,别登三岛看神仙。缥缈结灵烟。云影里,歌吹暖霜天。何用菊花浮玉醴(lǐ),愿求朱草化金丹。一粒定长年。”
“云影里,歌吹暖霜天……别登三岛看神仙?”曹通判品味着诗句,欣然大赞,“妙、妙啊!饮酒放歌,醉醒间,飘飘欲仙!哈哈哈!”
子翃从旁笑道:“无酒不欢!”
欧也急忙点了点头,附和道:“对对对!无酒岂能逍遥?无酒岂能纵歌往还?”
“来,我们说说这十月的酒市!”曹通判神采飞扬地说道,“丈夫不虚生世间,本意灭虏收河山。岂知蹭蹬不称意,八年梁益凋朱颜。成都自古以来多出美酒,陆游云,益州官楼酒如海,我来解旗论日买。酒酣博簺(sài)为欢娱,信手枭卢喝成采。这益州官楼酒如海,可不是吹牛。高宗末年,国朝酒课岁入一千四百万缗,益州酒课为四百一十万至六百九十万余缗,占全国酒课收入三到五成,厉害吧?”
欧也竖起大拇指赞道:“哇,厉害!这里的人都是酒仙咯!是不是人人都能喝上几大碗,不管是男的女的,还是老的少的?”
“额……好像也没有你说得那么夸张吧。”曹通判微微蹙额道。
欧也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北方人喝酒厉害,山东喝起酒来那也是一大碗一大碗,怪吓人的。”
曹通判绽颜笑道:“光喝酒哪行啊,在成都待久了的人,得多多少少学会一些雅趣,得会品酒、赏梅。譬如我,来了成都两年,不知不觉中也喜欢上了腊梅。成都百姓自古爱梅,所以梅市应运而生。以前,不少入蜀的文人都染上了梅癖……”
“什么?梅、梅病?!”子翃闻言一惊,大呼道。
忠尧立刻纠正道:“别乱吵吵!什么有病没病的,别胡说。”
“额?”曹通判微微一愣,皱了皱眉,忽然反应过来,尴尬地笑了笑,又道,“是梅癖,梅癖……呵呵呵。走马锦城西,曾为梅花醉似泥。二十里中香不断,从青羊宫至浣花溪。”
欧也恍然顿悟:“哦,这就是十一月梅市啊。”
“嗯。”曹通判微微颔首,接过话茬继续说道,“过了十一月梅市,便会迎来十二月桃符市了。”
忠尧从容说道:“这个我知道,《孟蜀桃符诗》有云‘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嘛,这是历史上第一幅春联,相传乾德二年,后蜀皇帝孟昶(chǎng)作于除夕。”
“这的确是历史上第一幅春联,”曹通判点了点头,“不过呢,传闻还不够确切。这幅对联是否出自孟昶(chǎng)之手还有些争议,窃以为最可能出自成都人辛夤(yín)逊之手。据孔平仲《谈苑》所载,彼时,辛夤(yín)逊事后蜀,为孟昶(chǎng)学士。国朝王师将致讨之前,岁除,昶(chǎng)令学士作诗两句写桃符上,夤(yín)逊题曰:‘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
忠尧沉吟了一下,又道:“看来,孔平仲的《谈苑》与《宋史·蜀世家》的记载确实有些许差异。《宋史·蜀世家》言,后蜀末年,学士辛寅逊(即辛夤(yín)逊,又作幸寅逊)撰词,昶(chǎng)以其非工,自命笔题云: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不过,不管这诗是他俩谁题的,成都既有此桃符韵事,兴起桃符之市也就不足为奇了。岁暮年近之际,家家户户到桃符市上买副春联,回家贴在门框上,就可以准备守岁过除夕,迎新春佳节了。故此,‘贴春联’一俗渐渐兴了起来,传遍大江南北。”
恰在此时,一名衙役急匆匆来报,见了曹通判后拱手禀报道:“曹通判,有加急公文送到。”
“哦?”曹通判眉头微微一皱,站起身来。
那衙役迅速上前,双手呈上一封公文。曹通判接过公文,迅速打开一看,脸色为之一变,接着,他神色凝重,抬手轻轻挥了挥,那衙役会意,随即恭敬地退下了。
谢淑芸见曹通判面色不悦,眼神中似有忧虑,遂急忙起身,走到曹通判身边,轻声问道:“夫君,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曹通判想了想,没有答话,反倒转过身来望着忠尧问道:“贤弟,你们打算与花神宫在哪里交易?”
忠尧察觉到了曹仁安神色的变化,也站起身来,答道:“原本我是打算去渝州的,不过思量之后,改变了主意。花神宫在渝州经营日久,必定树大根深,在别人的地盘上交易可不明智。所以,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在成都交易比较妥当,恰巧花神宫在成都的势力受损,被麒麟世家趁机拔掉了成都的别苑。再说了,在成都若有什么意外,官府这里好歹还有长恭兄可以照应一下嘛。”
“嗯,如此甚好。”曹通判颔首道,“不过,得尽快通知花神宫前来交易才行。现下成都尚无知府,我还能作主,再晚些时候恐怕就不行了。”
“怎么了?难道你又要被调离成都了?”忠尧诧异地问道。
“不,不是。”曹通判答道,“是朝廷委任了新的知府,而这新任知府已在赴任途中,不日便至。此人奸诈,姓周名延寿,字仁学,以吏部周侍郎之职知成都府,不是贬黜至此,想来此番前来定有所图。”
说到这里,曹通判握紧了拳头,眼中露出仇恨的目光,有些怔怔失神,似乎回忆起了一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夫君,你这是怎么了?不就是来个新任知府么?”谢淑芸见状,小心翼翼地问道。
“此人贪赃枉法,害我家破人亡,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入朝为官,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将他绳之以法!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到了成都,还成了我的顶头上司,这往后的日子……”曹通判欲言又止,嘴角冷冷一笑。
昆羽宗众人听罢,纷纷起了身,目光都集中在了曹通判身上。
“那他会不会是专程为了对付你而来的?”忠尧不无担忧地问道。
曹通判轻轻摇头,道:“他应该暂时还不知道,我从小是被养父在山中秘密带大的,但是设计害我全家、夺我家产之人,他就是化成灰我都认得。”说到这里,他不禁咬牙切齿。一旁的谢淑芸疼惜地望了夫君一眼,安慰道:“夫君,既然如此,那我们小心应付便是,暂时不要叫他瞧出了端倪。你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莫让他起了疑心。”
“此人罪大恶极,勾结奸商,投靠了南宫世家后成为其得力的左膀右臂。他溜须拍马很有一套,门下豢养了不少门客,为他四处猎艳,甚至强抢民女,送至各权贵,为了顺利兼并田产商铺,更不惜痛下杀手,滥用职权,害人无数,手上血债累累,罄竹难书!然而,他又极好面子功夫,总是装出一副儒雅斯文的模样,许多人被他外表所蒙骗,不知其为衣冠禽兽!”
“长恭兄,若此人真是十恶不赦之徒,那么,待与花神宫的交易一旦完成,我们救回上官师姐,我愿留在成都护你周全,必要时,可借机将之除去。”
“要杀他恐怕绝非易事,而且直接杀了他的话势必会得罪南宫世家,这一点务必要想清楚。此人豢养了诸多门客,门客中有不少高手,潜藏在他左右,随时听候调遣。而且,我隐隐感觉,此人此次入蜀,目的不会简单,连左膀右臂都派过来了,这南宫世家究竟意欲何为?”
忠尧郑重说道:“蜀地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有价值千金的蜀锦,有举足轻重的酒业,还有都大提举茶马司,关系到国朝命脉与兴衰,特殊时期若有异变还特别适合割据成为一方诸侯。”
曹通判听罢,急忙低头又仔细看了一遍文书,喃喃道:“连上将军万俟甲也来了,一文一武,却都是与南宫世家交好之人,如此看来,恐怕朝中局势已经生变了,很微妙啊……”语罢,他径直走到烹茶的小火炉前,将手中的文书投入火中,烧成了灰烬。
子翃大吃一惊,道:“万俟甲?就是那个传说中修行另辟蹊径,实力已至武道巅峰的万俟甲?”
曹通判神色肃然,默默点了点头。
这时,忠尧暗暗思忖道:“这《农书》也是事关重大,虽然来了一招狸猫换太子,但毕竟上官师姐还未救出,绝不可大意。若是此书落入了他人手中,那就前功尽弃了。不行,我即刻就修书一封,约花神宫之人前来交人,以免夜长梦多。”
想罢,他走到子翃身旁,对他附耳说了几句。子翃面色凝重,点了点头。
而后,忠尧向谢淑芸说道:“事不宜迟,为免夜长梦多,子翃师兄今天就出发连夜赶往渝州,我立即修书一封,请他送至花神宫手中,还请嫂子借来纸笔一用。”
谢淑芸微微颔首,随后向侍立一旁的店小二使了个眼色,那店小二转身离去,很快就在书案上备妥了笔墨纸砚,前来请忠尧移步。
忠尧落座后,提笔凝思片刻,疾笔而书,不久便一挥而就。这时,曹通判疾步走到谢淑芸身旁,悄声对她说了几句,谢淑芸听罢微微点头,随后又吩咐店小二出去准备了。
事毕,黎诗问道:“忠尧哥哥,约定的交易定在哪里?”
忠尧笑了笑,淡然答道:“西园。”
黎诗有些诧异,又问道:“西园?为何要定在西园?”
“最危险的地方,也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人多,反而安全。”忠尧淡淡一笑,随后将写好的书信折叠起来,放入信封,交与子翃,郑重嘱咐道,“子翃师兄,这次你要一个人做信使了,路上多加留心,望一切平安。”
子翃接过那书信放入自己怀中,拍拍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道:“放心吧!你师兄我现在比以前更成熟,更稳重了!”说着,他又亮了亮自己胳膊,道:“我现在修为大增,孤身一人闯荡江湖都没问题了!信,我一定带到!”
“别忘了将消息通知师门。”高雅郭又从旁提醒道。
“知道了,师姐,我会去聚缘客栈的。”子翃颔首道。
这时,谢淑芸接过店小二送来的一个布囊,走上前去,对子翃说道:“马已经在门口备妥了,本来想留你吃了饭再走,但事态紧急,就帮你准备了一些干粮和水在路上充饥,路上保重。”
子翃感激地瞥了一眼谢淑芸,接过那布囊,斜挎在身上,说道:“有劳谢姑娘了!”言毕,又向曹通判拱了拱手,然后与昆羽宗其余诸人辞别。
忠尧站起身来,注视着子翃,嘱咐道:“快去快回!”
子翃重重点了点头头,而后转过身,大踏步离去,出了“醉琴台”大门,接过店小二手中的缰绳,翻身上马,策马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