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府之国
却说忠尧等人乘舟顺流而下,穿过一片大雾,在晨曦中来到了一座繁华的城中,河岸两侧店铺鳞次栉比,雕红刻翠,锦窗绣户,来往行人络绎不绝。许久未见人间烟火的诸人醒来后,既兴奋又疑惑,个个瞪大了眼睛惊奇地环顾四周。
不过,每个人的心里都涌现了同样的疑问:此为何处?经过一夜的漂流,出幻境了吗?
众人惊异地发现,河道两岸不时出现一片又一片竹椅木桌,陆陆续续有人前来坐下,点茶品茶。其中,兴致最高的当数六位斗茶者,那六人神态各异,有的提着茶瓶在倒茶,有的边提汤瓶在夹炭理火,有的则端起茶盏于嘴边细品啜饮,有的手提茶壶似乎在交流着什么。
小舟随波逐流,继续向前漂去。
俄顷,春透水波明,卧水花枝处,但见江面陡然宽阔了许多,一座华丽的石墩木梁廊桥横架于江面之上,此桥共有七孔,用石建筑,宽八步,长半里。桥上两旁,列有大理石柱,上承桥顶。盖自此端达彼端,有一木质桥顶,甚坚,绘画颜色鲜明。
此桥并非成都大名鼎鼎的九眼桥,而是锦官城第一桥,原名“长星桥”、三国时更名为“万里桥”。万里桥是连接城南的重要陆路通道,也是锦江首个船舶码头,桥边停泊着许多艘漕船、商船、客船,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李白曾有诗云:“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成都其邑广大,因水而生,伴水而兴。有水,有河,流经城区,那城中就必然有桥。
据《华阳国志》记载,秦朝蜀郡太守李冰修建都江堰之后,成都平原河道稳定,他便在成都二江(郫江、检江)之上对应天上七星修建了七座桥,分别以“长星、员星、玑星、夷星、尾星、冲星、曲星”命名,合称“七星桥”。只是后来在漫长的岁月中,这七座桥梁大多被毁弃了,其中只有长星桥的记载是连贯的,因为它历经多次重建,名称也几度更改。
七桥之首的“长星桥”,原桥长十余丈,高三丈,宽一丈五尺,为七孔石板桥。因桥下有一笃泉,亦名“笃泉桥”。三国初年,关羽大意失荆州,兵败被杀,蜀国与吴国为了争夺荆州,双方爆发了猇(xiāo)亭之战(夷陵之战),结果两败俱伤,蜀主刘备也因此气急攻心,染病而亡。诸葛亮受托孤重任,面对着益州疲弊的现实,意识到必须要与吴国和解,方能对付魏国,遂定下“东联孙吴,北拒曹魏”之策,故派遣费祎(yī)、邓芝出使东吴,蜀相诸葛亮为二人饯行于长星桥,想着时局艰难、前途未卜,他心情沉重,一时竟沉默无语。
彼时,费祎(yī)见气氛过于沉重,遂举杯曰:“万里之行,始于此矣!”言罢一饮而尽。后二人出使东吴不辱使命,蜀、吴重修旧好,东吴特使张温也随入蜀回访。当张温尽兴而归之际,蜀相诸葛亮来到“长星桥”为其送别。
站在长星桥上,诸葛亮想起了当初费祎(yī)说过那句话,便对张温言道:“这桥下之水,可通往万里之外的扬州啊!”彼时,吴国都城建康位于古扬州的范围,诸葛亮言下之意便是,吴蜀两国虽然相隔万里,却同饮一江水,是一衣带水的好邻居,祈盼日后同心协力、共同进退。
吴蜀两国再度结盟,是改变蜀国命运的大事,而费祎(yī)于长星桥上留下的那两句话,显得极具象征意义。故此,后人遂改称长星桥为“万里桥”。
江渚桥头,舟船集泊,车马奔腾,商贾如云,奇货若山比华楼。古往今来,名贤仕士,以此为折柳饯行之佳处;文人墨客,多有尽情抒写吟咏之作,令人深思悠悠,恍若当年。
杜甫诗曰:“西山白雪三城戍,南浦清江万里桥。”
张籍云:“锦江近西烟水绿,新雨山头荔枝熟。万里桥边多酒家,游人爱向谁家宿。”
陆游离别成都东归时,怅然道:“万里桥边白版扉,三年高卧谢尘碲。”
吕大防诗云:“万里桥西万里亭,锦江春涨与堤平。拿舟直入修篁里,坐听风湍澈骨清。”
这里,有舟有帆,有车有马,有竹有花,有绿女,有红男,有银烛,有翠径,更有离人送别的伤感,君不见“成都与维扬,相去万里地。楚客过此桥,东看尽垂泪”。
忠尧瞥见江边不远处的望江楼,脑海中忽然想到了唐代著名女诗人薛涛,不由一声叹息。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巷里闭门居。左岸望江楼,楼下薛涛井。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忠尧小时候就从母亲口中知道薛涛的大名,还背过她的诗,那时,他第一次觉得文字居然可以这么美,相思透骨原来是这样的。所以,心中对望江楼一直有一种奇特的感觉和情感。
自从知道了薛涛与元稹的故事之后,忠尧曾不止一次在脑海中幻想过一幅场景。居于望江楼畔的薛涛,手持自己亲手制作的相思笺,独倚阑干,凝眸怔怔远望,心绪万千:万里桥头独越吟,知凭文字写愁心。无奈渣男元稹一去不回首,此地唯余望江楼,白云千载空悠悠。
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
然则,现实却是,经过望江楼时,极目烟中百尺楼,但见一儒雅书生端坐在窗前,手捧圣贤之书,于晨光中高声朗读:“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一切的一切,仅存于过去的记忆中,存在于文字中,存在于臆想中。过去的,终究无法再现,也再也回不来了。
小船继续缓缓向前,不一会儿,从桥下经过后,面前豁然开朗,映入眼帘的竟然是一番令人心生震撼的景致,但见数百名织锦工在江中濯洗着色彩亮丽光鲜的织锦,就连江水都被映衬得多姿多彩,可谓“濯锦江边玉树明,碧油幢里彩衣荣。”
沉默良久子翃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忍不住启口问道:“大家看出来这是哪儿了吗?”
忠尧抬手指了指岸边的那些织锦工,微微一笑。
子翃眼前一亮,面色一喜:“问她们?”
“不用问,其实都知道了。”忠尧淡淡地说道。
“不用问就知道了?”
“那是当然,你听她们在说些什么?听得懂吗?”
子翃一听,却听见那些织锦工叽里呱啦不知在说些什么,这些方言听起来,对他来说就如同天书。哪里听得懂?又哪里听得出这是何地的口音?
他皱了皱眉头,一脸疑惑。
高雅郭与黎诗对望了一眼,两人会心一笑。黎诗忽然兴奋地说道:“虽然我也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但我和雅雅姐一看她们手中的织锦,我就想到了浣花溪,想到了浣溪纱,然后就知道这里是哪里啦!”
高雅郭莞尔一笑:“师妹言之有理。不过,我是看到这满城的芙蓉树猜到的。芙蓉树,又名合欢树,每天日出时舒展它的叶子,日落时分又将叶子合拢起来,小时候,我一度以为它便是含羞草长大后的样子。芙蓉树的花儿很美,粉红色毛绒绒的,我很喜欢。开花复卷叶,艳眼又惊心。蝶绕西枝露,风披东干阴。黄衫漂细蕊,时拂女郎砧(zhēn)。”
“看来,雅雅姐与诗诗确实猜到了这是哪里。”忠尧绽颜笑道,“同心花,合欢树。四更风,五更雨,画眉山上鹧鸪啼,画眉山下郎行去。你们说,这地方美不美?”
黎诗与高雅郭齐声点头道:“美!”
“唉,我说,你们三位这是打哑谜呢?我们还不知道呢!”子翃不满地叫了起来。
话音甫落,欧也连忙抬手纠正道:“等会儿!你的那个‘们’可不包括我。”
“怎么?你也知道了?你、你居然能猜出了我们到了哪里?”
“废话!这一路进城,我可是睁着眼睛的时间最多啊!”欧也得意洋洋,故弄玄虚道,“这是一座来了就不想走的城市,哦不,是来了就走不脱的城市。”
见子翃还是一脸不解,欧也用嘴朝着忠尧努了努,又笑道:“少不入川,到他老家啦!”
忠尧欣慰地笑了笑,不禁感慨万千:“扬一益二,欢迎诸位来到益州——成都!此江名为锦江,江边濯锦者,织锦工也。”
子翃闻言一惊,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益、益州?成都?我们居然到了天府之国,成都?!”
顿了顿,见众人眉开眼笑,又惊异地问道:“不不不,不是,我们、我们不是在渝州入了缙云山的幻境么,怎么一晃,出来后就到了成都?”
子翃始终有点不敢相信。
“对啊!也没什么稀奇的,就是到了成都。”忠尧笑了笑,站在船头,在晨风中沐浴着和煦温暖的阳光,目视远方,喃喃道,“我,回家了……”
欧也想了想,挠了挠头皮,不解地问道:“唉,这成都为什么取名叫成都呢?为什么不叫成钢、成铁、成果、成仁呢?”
“成钢、成铁,成钢铁?成果、成仁,成果仁?”子翃嘴角一勾,嗤笑道,“真是恨铁不成钢,成果仁了!呵呵!”
黎诗也好奇地问道:“对啊,这个问题好像很少有人提及,成都因何得名呢?”
忠尧微微一笑,道:“有个写《登幽州台歌》的家伙曾经曰过,蜀为西南一都会,国家之宝库,天下珍宝,聚出其中,又人富粟多,顺江而下,可以兼济中国。
成都者,亦称蓉城、锦官城,自古便享有‘天府之国’的美誉。汉时,武帝在成都设益州刺吏部,分管巴广汉,为国朝五大都会之一。
关于成都名称之由来,流传最广的是乐史说。本朝乐史《太平寰宇记》有云‘以周太王从梁山止岐山,一年成邑,二年成都,因名之曰成都’。不过,此说法并非最早出处,它是引用《史记·五帝本纪》中的一句话“一年而所居成”,所以引此说法,未免失于偏颇。
另外,‘二年成都’中‘成都’与《吕氏春秋》中所记载的‘舜一徙成邑,再徒成都,三徒成国’的‘成都’意思相同,乃为建立都城之意。并且,古蜀是从梁州发展起来的,而周朝乃从雍州发展而来,在周迁岐之前,二者并无实际关联,因此,所谓蜀都之建立得益于周,此说法也并不可靠。
但可以确定的是,自秦始皇统一六国起,眼前的这座城便被冠以‘成都’之名了,历经千年风霜,从未更名,世所罕见。
据《史记·西夷列传》中记载,楚威王时,楚将庄驕(jiāo,骄)浔江而上,以兵威定巴蜀归属于楚。此后不久,秦始皇一统六国,书同文,车同轨,蜀地百姓提出了‘成都’之名,而后,这蜀地之名‘成都’便按照秦之语言和意义流传至今。”
“所以,成都这个名称实际是秦朝所定?”黎诗好奇地问道。
忠尧点了点头,道:“嗯,古蜀地为秦所统一,且受秦律‘书同文’之约束,此前,古蜀并未形成自己的文字体系,因此‘成都’一名的含义以及书面体表达方式应为秦所确定,以秦人的笔法所流传,而秦人则考虑了成都的地理特点,以及秦人大量涌入蜀地后蜀地聚居主体的变化,最后有了‘成都’一称。
不过,成都之所以得名‘成都’,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其人口大量聚居的性质。
秦汉之时,西南之地的‘都’,含义是靠近水源的地方。成都附近不仅有江河经过,还有大型湖泊的存在。蜀地还有广都、新都,《益州记》中记载‘县有望川原,凿石二十里,引取郫江水灌广都田’,显然,广都也是临近郫江。而根据《水经注·江水》中记载‘雒水南径新都县,与绵水合’亦可知,新都附近有雒水,所以,当时的西南,但凡其地名中带有‘都’字的,附近均有河流湖泊。”
“那成都附近也有湖泊?”子翃似乎想到了什么。
“是的,”忠尧颔首道,“唐朝以前,成都周边确实存在有几个大湖,其中以滇池最为著名。”
“滇池?滇池怎么会在这里?不应该在彩云之南吗?”黎诗不解地问道。
“此滇池,非彼滇池也。”忠尧淡然笑道,“此滇池,时人又称之为‘万顷池’、‘万岁池’。滇池者,叙州府西二十里,一名天池,池长五十里,阔七里。古时,‘滇池’与‘天池’意思相同,但不同音。根据《说文》、《汉字古今音表》以及其他历史文献的记载,秦汉之际‘滇池’的发音与‘成都’的读音极为相似。是故,成都得名在很大程度上与滇池有莫大的关系。此外,不论哪个朝代,当以‘都’作为地名时,其含义要么是代表一国之都城,要么是代表一个普通地名。总而言之,‘都’字皆有‘聚落’和‘人之居所’之意,故‘成都’中‘都’的含义便是水边的聚落。”
“原来如此,”高雅郭闻罢恍然大悟,叹道,“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都’字竟然博大精深,意义深远呐。”
这时,子翃忽然说道:“我明白了!我们与河鼓仙人所在的那个湖,其实并不在长安,八成就是成都附近的湖泊,说不定就是那万顷池!”
“也许吧!”忠尧点了点头,淡淡说道,“河鼓仙人心思缜密,如此安排还真是巧妙啊!若是在现实中,再回流而上,是断然找不着那滇池的,因为在唐以后,它就逐渐开始萎缩了。而且,同名为滇池的湖泊别的地方也有,同名为万顷池的,巫山那边亦有。巫山那边的万顷池,乃楚春申君故居,结客之乡,旁有平田万顷,池在峡口山之南,幽谷深清,水注为池,邻邑诸水皆源于此。”
“看来,这老前辈不声不响,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啊。”黎诗喟然叹道。
“那是,否则还能叫仙人吗?”欧也从旁插话道。
这时,在一旁沉默不语的云婀终于将自己的发髻重新梳理妥当,重新整理了一下衣服,经过一夜的漂流,加上用灵气炙烤,众人身上的衣服早就干了。
云婀偷偷地梳妆完毕,欣然问道:“公子,为何坊间一直有传言,说什么‘少不入川’呢?”
“嘿嘿嘿,这个我知道!”子翃竖起一根大拇指,朝自己一指,得意洋洋地说道,“因为蜀中是温柔乡!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蜀中自古多出美女,妹子水灵灵的,貌美、肤白、温柔,肌肤更是吹弹可破!”
“真的假的,切——”黎诗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嗤笑道,“你找个女子来让我用手指弹弹,看看能不能弹破?”
“哎呀,那是形容、形容嘛!形容,美誉,你懂吗?不过,你的皮肤也挺白的,要不让我也弹一弹?”
“你想得美,弹你个头啊!”
“唉,我就想弹你的头!行不行?”
“哎哎哎,我说,你们俩别闹了,这是在船上,等会儿落水可就要闹笑话了!”
黎诗、子翃两人听罢,只得尴尬地笑笑,安静了下来,不再打闹。
忠尧淡淡说道:“蜀中最出名的,其实并非美女,而是蜀锦、美酒与印刷。哦,当然,还有美食。”
“噢噢噢!有美女相伴,有美酒豪饮,还有美食,自然来了就不想走了!”子翃啧啧赞道。
欧也见状,也嘻嘻一笑,道:“如此惬意生活,分明就是来了就走不脱嘛!”
忠尧绽颜笑道:“蜀锦呢,你们已经见过了,毋须多言。至于印刷,这里诞生了天下最早的雕版印刷术。蜀地刻本印书业极为繁荣,无论是官刻,还是家刻,文学、艺术、经史、医学各领域,可谓精英辈出。以苏轼为代表的蜀学、以参加编修《资治通鉴》的范祖禹和《续资治通鉴长篇》李焘为代表的史论家、以编著《经史证类备急本草》的唐慎微,以及撰写《海药本草》的李珣为代表的医药学家,各领一代风骚。
坊刻大多热衷刻印唐宋文人的专集,不仅种类多,而且分门别类,颇为系统,什么《骆宾王》、《李太白》、《王摩诘》、《孟浩然》、《李长吉》、《郑守愚》、《孟东野》、《元微之》等等,应有尽有,为唐宋诗词的传扬立下了汗马功劳。
说到美酒的话,我泱泱华夏乃是全天下最早酿酒的,而蜀地则有天下最早的白酒酒坊。常言道‘酿酒三千年,僰(bó)人开先河’,数千年前,珙县僰(bó)人便开始酿制天下最早的粮食酒了,彼时僰(bó)人所酿的蒟(jǔ)酱便是白酒。
自古成都称美酒,细倾聊以度良辰。
早在百年前,国朝就在成都设立了二十八处‘酒务’,统制酒业实务,每年征收酒税高达四十万贯,位居各州府税收之冠。南渡之后,据说整个巴蜀之地的酒税更是高达六百九十万贯。
故,蜀地四方无事,百姓康乐,户口蕃庶,田野日辟,可谓是物康民阜,熙熙和和,为人钦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