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79年,我六十七岁,正站在人生的一个岔路口。
那段时间我茶饭不思,夜不能寐。我开始脱发、便秘、口舌生疮。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个当口,我九十六岁的老父亲病倒了。
是感冒引起的肺炎,情况比较危险。于是我请假,飞去他生活的地方,北方的一座海滨小城。在一众护理机器人的簇拥中,我看到了父亲。
——瘦。白色的短发和白色的胡茬儿。眼睛虚张着。从那两道暗淡的窄缝中,他似乎看到了我。父亲哼了几声,我走上前去,按了按他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说话。
我和母亲轮流陪伴父亲。老人家平日里身体还算硬朗,这次生病虽然来势汹汹,但好在有惊无险。最危险的那几天度过之后,我和母亲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因为有护理机器人在,需要我们做的事情其实并不多。在病床边,我百无聊赖地浸入增强视域,打游戏、看电影、和妻子聊天,尽量不去想自己的事情……一次,机器人为父亲做清洁时,我偶然间瞥见了父亲的身体——我别过头去,但父亲枯槁苍白的身体就此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我心里还是会感到难过,尽管和父亲的关系并不算亲密。
又过了几天,父亲有了一些精神,可以半躺着对我说话了。
“多多。”他说,嗓音粗糙,有如裹着沙石。
我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我都是有孙子的人了,父亲还在喊我的乳名。
“……多多。”他又喊了一声。
“哎。”我无奈地应道。
“你瘦了。”
我摇摇头,喉咙里腾起一股热流——这感觉令我很不舒服。
“爸,你想喝水吗?”我舞动手臂,在增强视域中召唤病房服务,“我去给你——”
“你心里有事儿。”父亲说。
我停止了手上的动作。
“爸。”我说,“您老好好养病,不用操心我。”
父亲撇着嘴,不再说话,那神态像极了受委屈的小孩儿。我又好气又好笑,于是用哄孩子的口吻对他说:“对,我心里是有事儿。”
老爷子的眼睛亮了起来。
“工作上的事儿。”我补充道。
“怎么,单位不行了?”
如果我是个漫画人物的话,额角此刻应该向下拉出了几条黑线。父亲的词汇还停留在遥远的旧时代——“单位”。在语言的演变中,它早已失去和工作或者某种经济实体相关的含义。
我决定不去纠正他。
“不是。”我摇了摇头,“我想换个工作。”
“哦?”他双手用力,艰难地把身体向上撑了几寸,“换工作?”
“可笑吧?”我自嘲道,“都六十多岁的人了,还要折腾。”
父亲努了努嘴,“六十多岁怎么了?你还是个中年人哪。”
这话倒也不错。在人均预期寿命达到一百三十岁的今天,我的确还是个年富力强的中年人,距离一百岁的法定退休年龄,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多多,你现在是那个什么高频什么师来着?”父亲问道。
“高频交易算法架构师。”
“你不喜欢这个工作?”
“也不是。”我犹豫了一下,“只是……”
“只是?”
我摇了摇头,“我再想想吧。换工作是件大事儿,我得对自己的家庭负责。”
父亲一定听出了我的言外之意,他的眼神瞬间暗淡。半晌之后他才重新开口,“多多,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可能会对你有所启发。”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克制住拒绝他的冲动。我猜,人到了一定的岁数就活在自以为的故事中了。当然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这些故事被一再重复,鸡零狗碎的、鸡毛蒜皮的、几十年光阴的流水账,缺乏起承转合,让你迷失在说教与聊天之间的模糊地带。
我叹了口气。
“是个没讲过的故事!”老爷子似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急切地解释道,“是我在《科幻世界》创刊百年纪念大会上的见闻!”
《科幻世界》?我不自觉挺直脊背。这四个字在我心底触发连锁反应:对父亲的怨怼、对童年时光的回忆、对前程的一丝疑虑……但更多的是惊讶,这本杂志竟然已经存在了一个世纪,这实在令人惊叹。当然几年前我也有所耳闻,和那些墨守成规直至被历史抛弃的纸媒不同,科幻世界杂志社一直在转型与发展,介入全产业链IP运营,包括从小说到电影和游戏的世界观架构、虚拟演员的建模与培育、故事算法与引擎的持续改进;营造开源式全感官浸入虚拟世界,将硬件、应用层面和用户终端全部纳入科幻世界杂志社的品牌战略之中;打造十几个科幻主题公园,其酷炫的未来感和蓬勃的时代气息令人心醉神迷,是全国青少年们旅游打卡的圣地……在这个时代,科幻是一种生活方式,而科幻世界杂志社正是这一潮流的重要推手。大概是科幻精神使然,这家杂志社成了时代的弄潮儿,不知不觉中它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个凤毛麟角的纸媒幸存者,一只新时代的媒体奇美拉,一枚融入社会语境的象征符号。
“我想起来了。”我说,“前一阵你去成都参加了一个什么活动,就是这个?”
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像个正回答老师问题的小学生。
“喀喀——”我搔了搔鼻子,“你先喝点儿水,再讲。”
老爷子咧开嘴。
我是在三个月前收到科幻世界杂志社的邀请的。邀请信里说,杂志社百年庆典上会有很多德艺双馨的老作家出席:宝树、阿缺、灰狐、顾适、段子期、王诺诺……我也忝列其中。当然那几个糟老头子不见也罢,但杂志社和女士们的面子是要给的……再说,百年庆典啊,人生能碰上几个这样的时刻?
(我咳嗽一声,意思是希望父亲能够删减无关的陈述。但从他的表情来看,这位小说家已经掉入叙事旋涡中,身不由己了。)
于是在一个月前,我坐上了去往成都的真空管传送轨道单元。和飞机高铁比起来,那玩意儿是真快真稳啊,但也很没有意思。半个小时的旅程里,你能看到的唯一风景就是光秃秃黑乎乎的真空管内壁。要是想说说话,你会发现根本没人理你:所有人都沉浸在增强视域里,他们目光空洞,时不时眉头紧蹙或者傻笑几声——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这样,更喜欢跟代码互动而不是跟眼前冒着热乎气儿的大活人。
(我的脸有些发烧。)
刚一下车,白色陶瓷外壳上印着科幻世界杂志社logo的万向轮机器人就迎了上来。“我叫小白。”它自我介绍道,“早就等着您来了。”话不多说,出了车站它就将我引进电动车。我有几年没来成都了,这座在碧蓝穹宇之下闪闪发光的摩登都市比我印象中要更加美丽,我一边贪婪地欣赏车窗外的景色,一边听小白介绍:这一栋楼是新盖起来的生命科学大厦,那一栋是云计算中心——看这边,这是赛凡大厦,您瞧见没,大厦中间悬空那部分是拉苏威西赤道发动机模型,如果您打开增强视域,您就会看到……这机器人原来是个话痨。
(不知比起您如何。我心想。)
很快我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科幻大会的主会场,国际会展中心。一进正门我就呆住了——好家伙!大人、小孩儿、各式机器人、cosplay的超级英雄和外星人,兜售各类零食的自动贩售车和热气腾腾的关东煮铺子……这偌大的建筑里真是热闹非凡。在这热闹之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会展中心巨大穹顶下的四原色立体激光投影。此刻,在几百立方米的常温超导颗粒云幕中,硕大狰狞、有如天神之眼的木星在徐徐转动,而在距木星不远的地方,一颗小小的、拖着白色尾巴的蓝色星球正向它坠落……我猛然想起,这是经典科幻电影《流浪地球》的片段,想来这部中国电影的里程碑之作也上映了整整六十个年头。岁月如梭啊……机器人很有礼貌地等了一会儿,直到我合拢大张的嘴巴,它才轻声提醒:“杨老,大家都在等着呢。”我这才回过神来,“哎呀,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