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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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译者序

记得是深秋的某天,片濑海岸落了雨。

腰越港的海风夹杂臭海带气味。许多白色渔船没有出海,安安静静泊在港口。

小动神社背后的高坡上风声飒飒。它的对面是热闹的江之岛,左方不远处是江之电沿线颇具人气的摄影地点——镰仓高校前站。这里却罕有人至。突出海面的岬角。能够望见大海的神社。石头鸟居上结着注连绳。石灯与石阶青苔覆盖。感觉不到时间在流动。总觉得这里很早以前就是这样,很久以后也会是这样。

这里杜绝琐碎的观光视线,仿佛单独辟出的空间,除了凉风、雨滴、草叶、半空一只海鸟,和专程赶来的我。

面海一侧立着半人高的铁栅栏。退几步看去,栅栏格子间宛如镶满灰蓝的海水。

小动岬。

它在《人间失格》《小丑之花》中均有登场,是当年太宰治与酒吧女招待跳海自杀的地方。岬角尽头禁止进入。想要拍下它,只能站在朝向腰越港的沙滩上。

关于太宰治其人,以及让他具备话题性与争议性的自杀情结,总嫌言不尽意。

终其一生,他的心愿唯有一件事,“活得像个人样”(《狂言之神》)。

活得像个人样,或许真是太宰治的心愿。但这话未免说得搪塞。如何定义“像个人样”?至少他自己从未给出答案。而答案不在香烟、酒精里,也不在女人、麻醉剂中。这个患有“想死病”的、喜欢用“最”等极端字眼的小说家,是位彻彻底底的文学至上主义者,他不会为任何一段恋爱去死,只会为照入现实困境的伟大文学去死。他曾屡次借助小说杀死“太宰治”,依靠幻想体验赴死的快意,形同一回又一回精神宣泄。除了首部作品集《晚年》里收录的《小丑之花》(1935),他也写过数篇具备死亡仪式感的“私小说”,《HUMAN LOST》(1934)、《狂言之神》(1936)、《东京八景》(1941)、《人间失格》(1948)……读完只觉人心之复杂,不可深挖,他却说:“太宰治这个人很简单,夸奖他就对了。”[1]令人啼笑皆非。

大庭叶藏[2]与太宰治之间从来没有等号,前者无法解答生之虚无,被后者交由死来解决。

芥川龙之介服药自杀那年,太宰治18岁。得知芥川死讯时,他正在津轻老家过暑假。随即遭受精神打击,一度闭门不出。21年后,东京都玉川上水,太宰治投水自尽。同样的自行了断。死,带来无比安宁的意象,抚慰暴躁的神经。或许对他们而言,人生仅止于此。存活于世的意义,不在死亡解答的范畴,不在太宰治小说解答的范畴。

有时会想,小说之于太宰治,极其重也极其轻。好像是他对抗世间的全部理由,却仿佛连一个意义都无法承载。数次自杀未遂,生命在创作欲的驱使下如沙漏中的细沙般流逝,而小说终究越写越艰难。怎么都不开心。怎么都感觉虚空。所以我想,即便没有战争也一样。身处另一时代,避开历史伤痕,他未必就能得到疗治。无论选择哪种生活方式,他都不能心满意足。始终双脚悬空,也始终试图向下。事实上,生死,该是困扰人类的永恒命题。他只是比谁都要孩子气地直面这个题目,只是矛盾到一边做一个人,一边又不做人了。

观看电影《彼布利亚古书堂事件手帖》,里面的小说家田中嘉雄提及太宰治时,这样形容:“太宰治真是个有趣的人,(他的小说)出现的全是所谓没用的男人和女人。”

《小丑之花》的大庭叶藏,《阴火》的他与她,《狂言之神》的笠井一,《女生徒》的心情万变的少女,《叶樱与魔笛》的姐姐,《东京八景》的“我”,《千代女》的和子……太宰治从不回避人物秉性中的“没用”,这令他永远带着男孩儿般的心情,不计后果地将“我”与世间阻隔。江之岛跳海、镰仓山自缢、水上温泉殉情,乃至终于“成功”地在玉川上水自尽,无一不是阻隔的极端形式。而贯穿他生命始终的想死之情结,为他将小说变作梦幻花——这充满留恋与哭丧的,对文学最后的求爱。

他凭借流星般耀眼的才华,让遗言一样的《人间失格》成为被后世无数次重译的超级畅销小说。然而提及太宰治,大家总是神情微妙,感觉此人一言难尽,即他明明有能力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偏要选择最不好的人生方向,活得像阴天里一团名为“大庭叶藏”的烂泥。酗酒、用药、借债、纠缠不清的女性关系、间歇性发作的自杀未遂……随便一项都堪称“绝对向下”的典型。可大家还是喜欢他,喜欢调侃他,也喜欢研究他,我想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他代替我们发出了声音。

为了在成人世界生存,人必须管住内心的软弱、任性和狂气。太宰治如我们一样深知这点,却比我们诚实地用小说和他的人生宣布,他做不到,转而顺从于许多阴暗空虚的东西,毫不避讳人的渺小无力。可是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他一手布置的深渊,藏着些许美好明亮的可能,正是这种穿透重重障碍仍旧脆弱不堪的矛盾性,赋予他被世人反复讨论的分量。我们对他的喜爱与亲近,约等于对规则捆绑下的不甘、烦躁、妄为的宽容。如果他是个一帆风顺的天才型作家,或是个刁钻不羁、置身于规则之外的家伙,那么无论他多么才华横溢,想必也只可供远观。

由小说,可察情思,观秉性,照人心。太宰治创作小说,犹似剖心为证。相比决绝的芥川,他是温柔得多了。

梅雨时节,我独自前往东京三鹰市禅林寺祭拜太宰治,手里拎着一束供奉用的淡蓝绣球。

墓地里只有我一人。太宰治的墓碑与森鸥外的墓碑相对而立,连同周围所有的墓碑,被雨水洗得干净发亮,霏霏雨中静默寡言。

我将绣球插在墓碑旁的花器里,默默站了很久,心里涌起些许悲伤,忽然想与他说说话。但我知道,这不可能。

离开禅林寺,我慢慢走去三鹰车站附近的三鹰太宰治文学沙龙。

今年恰逢太宰治诞辰110周年,而6月19日这天,既是太宰治的生辰,也是1948年他在玉川上水投水身亡后遗体被发现的日子,称为“樱桃忌”。日本好几处与他相关的文学馆都会举办特别企划展。三鹰的这间文学沙龙里只有几位工作人员,十分安静。墙上贴着太宰治移居三鹰后的黑白照,玻璃展示柜里摆放着企划展用的《人间失格》《斜阳》,前者由筑摩书房出版于1948年,后者由新潮社出版于1947年。此外,一旁还静静躺着太宰治的首部作品集《晚年》,书的封面已泛黄,简洁内敛地题着“晚年”二字,出自太宰治第一任妻子小山初代的舅父吉泽祐五郎之手,是十分珍贵的初版。

观览着墙上的解说文,我想来到三鹰是很好的。非常好。如同一个搁置许久的念想,终于被分摊,继而被完成。

心中有深沉的哀切和寂寥。

这个“劣迹斑斑”的男人会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天才——如果,“所谓天才,是指那些永远认为自己没用的人”[3]——如果就是这样的话。

这是拙译第四部太宰治作品集。感谢一直以来我的编辑为译稿付出的心血。希望这本书能陪你度过又一个夏天。

廖雯雯

2019年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