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乐观派(典藏版)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2章 集体大脑

20万年前至今的交换和专业化

他迈步走到淋浴的水龙头下,一股强劲的水流从三楼冲了下来。93当这一轮的文明灭亡,当罗马人(不管在这一轮文明里他们有什么新的名字)最终离去,新的黑暗时代降临,淋浴会成为最先消失的一种奢侈享受。蜷起身体围着泥炭火堆蹲坐的老人们,会向满腹狐疑的孙子们讲述:大冬天里裸着身体站在喷射而出的干净热水下面,用成块的香皂、黏糊糊的琥珀色或朱红色透明液体涂在头发上,好让它变得超乎真实的光滑和蓬松,还有白生生的厚毛巾,大得像长袍子,挂在暖暖的架子上等你取用。

——英国当代著名小说家伊恩·麦克尤恩《星期六》

出生时预期寿命94(世界平均水平)

50万年前的某一天,就在如今英格兰南部的博克格罗夫村附近,95六七个两足“动物”围坐在自己刚刚用木矛杀死的一匹野马的尸首周围。他们每人拿起一块燧火石,着手把它打造成一柄手斧。他们熟练地使用石锤、骨头或鹿角切削掉它的边角,直到将它变成一种对称、锋利、泪滴形状的物体,大小和厚度介于现代的iPhone手机和电脑鼠标之间。他们当天留下的碎石渣还留在原地,映衬出他们坐着工作时双腿怪异的暗影。你可以判断出他们是右撇子。请注意,他们每个人都各做各的工具。

他们用来宰杀马匹的这种手斧,是“阿舍利[1]双面工具”的绝佳例证。这种工具都很薄、对称,边缘如剃刀般锋利,非常适合切割厚厚的兽皮,切断关节韧带,把肉从骨头上刮下来。阿舍利双面工具是旧石器时代工具里的典型代表,呈标志性的扁平泪滴形。但由于制造它的物种早已灭绝,我们可能永远也没办法知道它到底是怎么使用的了。但我们至少知道一点,制造这种东西的生物,对它是极为满意的。到出现博克格罗夫宰马者的时候,他们的祖先已经采用大致相同的设计(手掌般大小、锋利、双刃、圆边)差不多有100万年了。他们的后代还会继续这么做上数万年。同一种技术延续了100多万年,1万多个世纪——这么长的时间,简直叫人没法想象。

不仅如此,他们还在非洲南部和北部以及两地之间的所有地方制造大致相同的工具。他们带着这样的设计去了近东,去了遥远的欧洲西北部(但没去东亚),而它依然没有什么改变。100万年里他们穿越三个大陆,制造着相同的工具。在这100万年里,他们大脑的体积增加了约1/3。惊人的事情就在这儿了:制造阿舍利手斧的生物,身体和大脑竟然变化得比这种工具还要快。

在我们看来,这样的状态很荒谬。人怎么可能如此缺乏想象力、奴性地依靠同一种技术这么长时间?不创新,没有地域性变化,不进步甚至倒退,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确切地说,事情并不完全如此,倘若我们进一步探讨真实的细节,问题非但没能解决,反而更严重了。双面手斧在历史上只有一次小小的进步:大约60万年前,它在设计上突然变得更加对称了一点点。96也正是在这一时期,原始人类出现了一个新物种,在整个欧亚大陆上取代了他的祖先。这一物种叫“海德堡人”,有着体积更大的大脑,比此前的“直立人”大了约25%。他的大脑几乎跟现代人一样大了。97然而,他不仅继续制造手斧(几乎不怎么造其他的东西),而且此后的25万年里,手斧的设计再次陷入了停滞。我们习惯地以为,技术和创新是一体的,但这里却出现了强有力的证据:人类刚开始制造工具的时候,并没有出现任何类似文化进步的经历,他们只做自己擅长做的事情。他们并没有改变。

听起来似乎很怪异,但从进化的角度来说,这十分正常。大多数物种只在地球上存在了短短几百万年,在此期间,它们并不改变习惯,在其栖息地的不同区域,它们也不改变生活方式。自然选择是一种保守的力量。大部分时间,自然选择不是要改变物种,而是用来延续物种的。只有在栖息地的边缘位置,比如在一座孤岛上、在偏远的山谷里、在高高的山顶上,自然选择才会偶尔让一个物种的一部分演变成不同的东西。这种突变出来的东西,有时会扩散开来,征服更广阔的生物帝国,甚至回到原地,取代祖传的物种,即推翻自己繁衍出来的古老王朝。物种内部的基因始终在变化,因为它要适应各种寄生虫,各种寄生虫也在适应寄主。但有机体的渐进改变是很少的,大多数的演进变化来自物种的后代取代了原先的物种,而不是物种本身的习惯发生改变。人类故事令人吃惊的地方,不在于阿舍利手斧保持了难以想象的乏味停滞状态,而是这种停滞状态居然结束了。

50万年前的博克格罗夫人(他们属于海德堡人一系)有自己的生态环境。在他们偏爱的栖息地,有一套获取食物和住处,追求配偶、养育宝宝的方法。他们靠两条腿走路,脑容量很大,使用长矛和手斧,彼此教授传统,用符合语法规则的方式说话或者打信号,他们会生火、烹饪食物,毫无疑问也会捕杀大型动物。碰上阳光灿烂的时候,可供捕猎的动物多,长矛磨得足够锋利,疾病未曾大范围传播,他们兴许会繁荣上一阵子,到新的土地上繁衍。其他一些时候,食物稀缺,当地的人口只能一天天绝迹。他们没法大幅度地改变自己的生存方式,那不是他们的天性。等他们在非洲和欧亚大陆分散开来,人口就再也没了发展,平均出生率和死亡率不相上下。还没等他们老得患上慢性病,饥饿、土狼、遗弃、战争和意外事故就夺取了大部分人的性命。关键的一点是,他们并没有扩大或转移自己的小生境,他们继续被困在里面。没有谁会在某天早晨醒来之后说:“我要换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

这么想吧。一代又一代的人靠走路(或者呼吸、大笑、咀嚼)不可能越变越好。对旧石器时代的原始人类而言,制造手斧就像是走路,一种你通过实践能做好的事情,但你不会反反复复地思考它。它几乎成了一种身体机能。它无疑是靠着模仿和学习来部分延续的,但跟现代的文化习俗不一样,它没有太多区域性的变化。它属于理查德·道金斯所说的直立人种98之“外延表现型”,即基因的外部表达。它是本能,是人类行为的一出保留剧目,就跟修筑鸟巢是某些鸟类的保留剧目一样。画眉鸟用泥巴筑巢,欧洲有一种知更鸟用毛发筑巢,苍头燕雀用羽毛筑巢——它们从来都这么做,将来还会永远这么做下去。它们天生就要这么做。制作一把水滴形状的锋利石头工具,所需的技巧比鸟筑巢多不了多少,并很可能同样出于本能——它是人类发展的一种自然表现。99

其实,用身体机能来打比方真的很合适。现在看来,在那几百万年里,这些原始人类吃了很多新鲜肉食。大概从距今200万年前开始,猿人变得更爱吃肉了。因为牙齿软绵绵,指甲的部分也没长出利爪来,他们需要锋利的工具来剥开猎物的皮。有了锋利的工具,他们甚至能对付犀牛和大象这样的厚皮动物。手斧就像长在外面的犬齿一样。丰富的肉类饮食还让直立人长出了体积更大的大脑,这个器官消耗能量的速度,是身体其他部分的9倍。直立人的祖先为了消化生鲜植物和肉类,长出了庞大的肠道,而直立人靠着多吃肉,把肠道减小了,100这样才长出了更大的大脑。反过来,生火和烹饪使食物用小肠道也好消化了(因为烹饪之后,淀粉会变成胶状,蛋白质也会改变性质,用更少的能量输入释放出更多的卡路里),大脑长得更大了。其他灵长类动物的肠道是大脑的4倍重,人类的大脑却比肠道要重。靠着烹饪,原始人类拿内脏体积换来了大脑的体积。

换言之,直立人几乎具备了人类的一切特征:两条腿、一双手、脑容量很大的大脑、与其他四指相对的拇指、生火、烹饪、制造并使用工具、技术、协作、漫长的童年期、友好的行为举止,可没有文化腾飞的迹象,技术进展甚微,生存范围或环境几无扩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