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小说:七十二朝人物演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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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2)

悲号呼母恨无繇,物换时移已度秋。高声恐触严君怒,阖泪汪汪不敢流。

却说那匡父走出房时,急急就到马栈边来,看见章子悲啼虽住,泪痕未干,地下又有纸灰。他晓得章子替母亲做羹饭,原来如此。匡父见章子这般光景,亦觉动情,但素性刚暴,又多坚执,只管说自家极是,不肯认错。故此见章子祭母,便说忤逆我的意思,道:“畜生,你不晓得我一向深恨他,将他杀了,埋在栈下正不要外人知道,扬我狠名。如今你反在此啼哭,岂不可恶。他已死了,晓得甚么,到向马栈拜祭。一个父亲活在这边反不依顺,真不识人伦道理的畜生。”章子假作不知,道:“谁是人伦?”匡父道:“人有五伦。”章子又问:“是五伦?”匡父道:“五伦中有君臣、父子、夫妇、昆弟、朋友。”章子又故意作惊道:“原来如此,不知父亲与母亲是甚么样人?”匡父即知章子有意来挑动他,便应道:“是夫妇。”章子勃然变色道:“父亲既知夫妇在五伦中的,为何前夜忍心害理?”匡父嘿然不应,那章子到此。正是:

责善则离,不祥莫大。哀哉章子,格兹厄会。

这章子若能以至情相求,说出感恩之言,那匡父或者自怨自艾,仍念夫妇恩情,卜地更葬,恩全父子之情,承欢膝下。谁知章子计不出此,便高声说道:“父亲,你但知恶我不孝,全不悔自己不仁。吾闻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我如今克意要做个行孝之人,不以母死为恨,父亲你如此所为,真是毒逾蛇蝎,狠过虎狼。况我母亲死葬栈下,行路之人闻之,孰不堕泪。今以一杯羹反要吝惜。咳!父亲,你意见忒差,局量忒褊了。”说罢,连声切齿,血泪交顾。匡父心知自己太过,满面羞惭,所谓放火不繇手了,便抡起拳头将章子痛打一番,半昏晕了。那章子的妻慌忙走来劝解,才得歇手。匡父见章子走出,到气不消,把其妻来大骂道:“世间妇人只护妇人,你但知死娘竟不晓得有公在上,都是这妇人家挑是翻非,他误听妻儿之言反伤父子之谊。”那章子的妻受这毒詈,只得含忍,连忙躲避。匡父见章子与妻大家都去,又没人来与他谈说,胸中忿怒不平,气性原不好的,一气竟气死了。章子闻报,惊得痴呆,即便抱住父尸,放声大哭道:“只欲迁葬母亲,出言直遂,以致我父怒气伤生,岂不是世间的大罪人。”正是:

母故衔恩难入地,父亡留恨复终天。

匡父既殁,随置办了衣衾棺椁以为殡殓,章子痛哭不已。但死葬虽然尽礼,回思往事,无限心伤。既不能养母令终,又不能事父竭力,终日抑郁,莫向人言,即妻子亦难相告语,这些已往的事虽悔曷追。若再恋妻在帷,抱子在膝,笑语嬉嬉,负罪愈深。我既未曾报答父母,反受妻子的恭敬,不要说外人议论,自家心里也觉惶愧。从前虽有不孝之名,犹可宽解,如何到后当了不孝的实事,必不使得养于妻以少艾分孺慕的心肠,我父亲在于九泉之下,万一因我出妻屏子,翻然悔悟,与母亲和睦,也未可知。正是:

明知无益事,故作有情痴。

章子立定了主意,竟走入家中,也不与妻子温存,也不与其子明说,好生凄楚。那妻子向前劝慰,章子作色开言道:“你母子二人虽不得罪于我,自今以后不得再近吾身。我的父母双亡,再不能够见面了。若是有夫妇之爱,父子之乐,便非我章子所宜了。你速携幼子,或归宁或去帷自寻活计,不可在此留停,以致通国讥诮。”妻子忽闻此言,心如刀割,嘿嘿无言,如泥塑的站在旁边,呆了几个时辰,审知章子意思坚执,纵然哀求,决不能挽回,只得雇了车儿,将自己一应妆奁衣饰尽数收拾,与章子哭别而去。后人有诗为证:

纲常大变事难平,众口嚣然怎自明。无奈割恩求避讳,此时此际难为情。

章子出妻屏子之后,茕独自甘,绝无系恋,其奈俗人难与其言,就将此事一传两、两传三,都道他又做这出妻屏子的事情,把不孝的名头,越加太甚了。独有驺国孟夫子,深知其必不得已的苦心,特为他原情解纷,人亦未肯尽信。所以,这章子交游绝少,只有孟夫子相与往来,并且怜之。其时,秦国遣兵十万,虎将百员,假道韩、魏之邦,远攻齐国。旌旗蔽空,干戈截路,人人抖擞精神,个个争先奋勇,必有斩将搴旗擒王献地。一日,骤临齐境,哨马报知守将,然后驰报齐王。齐王下令紧闭关门,与诸臣商议,择日兴师与秦军决战。正是:

重镇古来难寄阃,雄藩今喜得提纲。营屯铁骑旌旗暗,地接金城鼓吹长。

守城军得令,谨守重城,坚闭关门,随拨精勇士卒,严戒整备。齐威王想道:“今日秦军远来其势必锐,若无良将拒敌,何以张我国威名,损他人锐气。吾向闻章子膂力绝人,智勇出众。且其生平素履,过于行孝。自古道:求忠臣于孝子之门。若用他为将,决不失人亦不辱国。”即日,宣章子入朝,授以上将,赐以剑印。章子并不逊让,慨然拜受。临出朝门,威王又向章子道:“将军孝子也!全军而还,必更葬将军之母。”章子流涕应道:“臣非不能更葬臣的亡母,臣母得罪于臣父。今臣父未有更葬臣母之命而死,臣若更葬是欺死父。”威王连声赞道:“难得,难得。做了人子,尚不欺死父,岂肯为了人臣,反欺人君之理。胜秦之兆,今日见矣。”章子领命辞了威王出朝,整备戎服,跨上龙驹,指挥三军人马出城,驰至境上,结寨安营。有诗为证:

武垣西出泰山高,四控山河总地豪。列郡楼台通蜃气,连营剑戟杂星旄。

望风寇卒皆投橹,带雪征夫尽绾袍。试上东山看瀛海,支祁从此息波涛。

那时节秦军闻得齐军已到,即差使臣来下战书,章子也差使臣回答,彼此往来,络绎不已。章子暗用智巧诡术,将我军旗帜一应变易,竟与秦军的分毫无异。此正是兵贵用奇,临敌制胜之法。可笑这些侦候的勇士,不识其中神妙,急报威王道:“章子背齐入秦。”威王嘿然不答。顷之,又有是报者三回五次,威王心里暗想道:“章子行孝且过,岂有不肯尽忠?”只是不信。那些勇士报与威王,指望犒赏银钱酒食,谁想这威王信任真切,无一些动摇,将那报事的纷纷聒噪,如风过耳。有司从旁请问道:“臣等见言匡章反者,异口而同辞,纷纷满路,决非虚谬。大王竟不详察,倘迁延日久,终被其害,如之奈何?据臣等愚见,何不使力练老成的将帅,挽繁弱之弓,淬湛卢之剑,命击匡章,致免生灵涂炭,社稷倾颓。”威王摇头道:“章子决不负寡人,寡人决不听信谗言。何故诸卿要我遣将相击,是不能御外患而先自内乱也。”有司见奏不准,只得退班伺候。不觉哄动了通国之人,尽来说长道短,毁谤匡章。威王震怒,便着左右侍臣传旨道:“如有再言匡章反者,立夷三族,誓不姑恕。”从此之后,并无人再言。正是:

贤明国主传钧旨,立禁谗人不敢言。

却说章子与秦军相持,日间佯为背齐投秦,着使者诡辞相约。秦军大喜,以为实然,全不防备。到了三更时分,秦兵疲倦,酣睡之声,如雷贯耳。章子心知得计,即传令放号炮。各营将士听得炮响,大家披挂奋勇争先杀入秦营。那秦王见本营军士披靡,一败涂地,势头凶险,只恐怕自己性命难保,不敢恋战,飞马遁逃。齐军乘势掩杀,尸横遍野,流血成河。章子看见秦王逃奔,自想道:“兵法有云,穷寇莫追。我不如收军。”急命左右健卒鸣金,那些将士方不追赶,大获秦军所弃辎重器械,不计其数。章子得了一阵奇功,又传下号令,着纪功司将大小偏裨将官一一纪功明白,差官申奏。威王闻奏大喜,即命班师。有诗为证:

西北纪纲威远国,东南柱石障平州。却惭汩没菰芦客,草檄无能进幕前。

次早,秦王自悔无故兴兵伐齐,被章子杀得片甲不留,恐齐乘胜复去征伐,只得具礼修书,称臣西藩。秦何以称西藩?因在齐之西故也。威王直受其降,秦王失意归国。那章子一旦建此退齐之功,威王十分敬重,便封章子为侯,食邑三百户,章子受而不辞,威王又要他更葬其母,并迎妻子归家,匡章再三回却,不敢应命,威王无可奈何,听其自便。那章子终身独处,超群绝欲。后来威王薨,太子宣王嗣位,因燕人作乱,又令章子将五都之兵去伐燕人,计日克捷。时人有诗叹其生平行事。其诗道:

伟哉鸿烈振乾坤,独恤当年曾贼恩。谏父出妻还屏子,孤身悼母更稀昆。

木风有恨流何尽,樽俎多材誉自存。寄语輶轩采使者,可能剡奏九重阍。

总评:嗟乎哉!章子何生之不偶其时也,值此艰难悲苦,又成补天浴日之功。然今之读章子者,当想其设心所在,不可以众人之毁谤信为实然,埋没其所行之孝。通国不知,遂称其不孝。如果孝行有亏,孟夫子是万世大贤,岂肯以不善教人也哉。

又评:章子之苦情深愿,今日始剖泪绘愁而出。不然,何以安天下孝子之心哉。观齐威使其将兵制秦,候者纷纷妄报,而能信之任之,不动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