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花无香来
金虞要债的故事,已经成了事故。
能当老赖的,不光得有城墙一样厚实无匹的脸皮,还得有橡胶一样弹性优良的心理素质,当然还必须有能够让要债人知难而退的非凡实力。
这三样聚齐了,才能踏踏实实地实践那句:欠钱的人是大爷,借钱的人是孙子。
眼前这位简直是老赖中的战斗机,挡风玻璃上被涂了红漆字,她就那么把车开到了4S店去,换上家里另外一辆新车。毁人名誉来催债的喷漆,只换来了当事人的高调炫富,无关痛痒。
小区里、广场上到处播报她当小三的事迹,她就闭门不出,全靠电商送货上门了。只剩退休的白头发老太太把这事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聊得不亦乐乎,可真正的杀伤力比较小。
而且,人家女老赖还报了警,说小区的治安问题非常严重。开发商为了手里压着一半没卖掉的房子,忍痛掏钱和小区物业弄了一套刷卡出入的管理系统,直接把收破烂的和蹭绿化的外人都给挡在了外面。
棋逢对手呀!
烽烟四起呀!
这么不要脸皮的人很少见呀!
这位衣着光鲜亮丽的老赖每天招摇过市,日子过得特别滋润,身上的脂膘涨幅和房价似的,一天一个样,只涨不跌。
要债人的心理素质也和老赖一样强劲,像打不死的小强一样无孔不入。
只见一个送快递的和一个送外卖的一前一后进了小区,两个人对视一眼:终极必杀技,要是还不成功,那可就只能成仁了。
快递包裹里和外卖箱子里都只有一样东西——传单。传单的内容让人偷偷看一眼就会脸红心跳,一个大胸美女的胸脯上写着“包小姐”三个字,后面跟了一串电话号码。
至于大胸美女到底姓不姓包,不重要。很小的“征婚”二字,估计是没有人能看见了。
这广告做得妙极。
“我只想吹空调风,不想喝西北风呀!”长相俊俏的女孩子轻抚蛾眉,看上去底气不足,颇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附近来往的人。
手里的东西,有些烫手。
“我打听过了,保准万无一失。”
另一个相貌普通的女孩子都算不上清丽,但是偏偏能说会道,一直笑脸迎人,随手就把一张广告单子硬塞到了一个个路过的男人口袋里。
只不过她的话音还没落,那肥腻的女老赖撸起袖子,带着一群人就来了。她身后跟的可是一群汉子,一个个灰头土脸,头上戴的安全帽都还没有摘呢。
“小金鱼!跑呀!”
俏丽女孩子喊了一声,金虞把手里的传单一撒,两个人撒丫子就跑。但是小区已经设了门禁,她们翻不过去,只能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夺路而逃。
那群人紧随其后。肥腻的婆娘跑起来一点儿都不慢,像个硕大的足球一样滚了过来。她一边跑,一边自带扩音喇叭效果:
“给我停下来,停下来!停!”
金虞怎么可能停下来,一口气跑得肺都要炸了。她一指小区正在修的一面墙:“雨彤,咱们分开跑,别让一锅端了。他们会报警,咱们也会!”
周雨彤立刻撒丫子往另一边跑,打算翻墙出去。然而她跑了两步才发现,根本没有人朝这边来,都追着金虞过去了。周雨彤停下了脚步,想:小金鱼怎么这么倒霉呢?
报警!她赶紧掏出手机。
跑着跑着,金虞看到前面有一道墙拔地而起,足足三米高。她不得不停了下来,直接面对这剽悍的老赖。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脸上的表情却像见到失散已久的亲人一般,直接扑上去和女老赖抱了个满怀:
“薛大姐呀,咱们凡事好商量。”
她的心里已经在哀号:警察叔叔呀,快点儿出现吧,不然我今天可就要缺胳膊断腿了。女老赖一把推开她,一脸怒气冲冲。
金虞赶紧退了几步,打算把兜里的防狼喷雾拿出来。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突然女老赖咚的一声跪在了金虞面前。这个转折来得太快,金虞有些蒙。
“十万块钱,我无论如何都会给你凑齐!我求求你,放过我的女儿吧,她还小。”
这法子,奏效了。
金虞哑然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来几张欠条,上面加起来一共不到四千块。女老赖脸上的表情五颜六色,霓虹灯一样闪烁变幻着。她赶紧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不屑道:“你他妈的为了四千块钱,在我的车上泼油漆,给我打骚扰电话,天天扛着音响来坏我的名声,找一帮群众演员来吓唬我,还他妈的找上了我女儿?”
女老赖不知道怎么描述自己的心情。面对这么一个嬉皮笑脸的家伙,报警也没用,她就像躲不开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她简直要哭了。女老赖拿出钱包,从里面数出四千块钱递给金虞,然后一把把欠条撕得粉碎。
金虞点了点头,有点儿蒙,这一次,这么轻松就把钱要到手了吗?不过,她旋即反应过来:“你有钱,为啥不早点儿给我?”
“我欠了多少钱自己都不知道,我哪知道你要的是十万还是一百万?”女老赖不屑道,“去去去,以后别来了。”
一场山雨欲来的危机顷刻之间化解。金虞捏着手里的钱,这才是真的烫手。
女老赖的声音飘过来:“人才呀!为了四千块钱把老娘折腾得够呛,要不是看见她广告单子上的电话号码写的是我女儿的内衣店,我非打得她住院不可。”
外面的周雨彤躲在人群里,把这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围观的群众议论纷纷。
“不锈钢公鸡拔毛了呀?她还欠我两万块钱呢,我也得要去。”一个魁梧的中年男人跃跃欲试,结果女老赖没走远,转头瞪了他一眼。
中年男人缩了缩脖子。人群里又有人问:“你有那本事给她女儿招嫖去?”
又引起众人一阵哄笑。
眼见小区外面的警车已经到了,金虞钻出人群,赶紧和周雨彤从小区后门溜了。周雨彤一拍大腿:“坏了,咱们的那些宣传单都发出去了。警察一查,咱们不都成了拉皮条的了。我一辈子的清誉呀,就毁在这四千块钱上了,要是被抓进去拘留个十天半个月,以后可怎么找工作呢?”
明明是要回了四千块钱,但是周雨彤比失去了四千块钱还心痛。
只是要回来自己的钱,怎么那么难呢?
周雨彤不住地感叹着:“怪不得那么多人都要不回来钱,那是因为要了钱就没法要脸了。这年头,女人活着怎么就这么不容易呢?”
“怕你还不赶紧跑?”金虞却是心情好得不得了,她吹了一声口哨,利落地甩了一下头发。钱虽然不多,但是够交五个月的床位费用,还可以在这个城市里再蹲半年。
她难得大方一回,出来就打了车。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呀。”周雨彤泄了气。
“相信我,只要咱们跑得够快,警察就追不上来。那些广告单子是用隐形墨水打印的,最多维持四个小时。现在市面上都是激光打印,我专门回学校找那台比咱们岁数还大的老机器用墨水打的。差不多是掐着那老赖下班的点儿来发传单的,你放心吧,剩下不到一个小时,那些广告单都会变成白纸。”
金虞手上沾了点唾沫,已经开始数钱了。
“活儿干得这么漂亮呀?不早说,害得我提心吊胆的。”周雨彤喜滋滋地拿了钱,又开始看表,忧心忡忡地算着那些墨水失效的时间,就怕被警察拍照留念请进去。
“早点告诉你,你还能跑这么快吗?要是那老赖把你逮住了,你演技不行,咋办?我办事,你放心。咱们念书那会儿,什么时候作弊被抓过?”
金虞艺高人胆大,看着钱已经落袋为安,舒舒服服地眯起眼睛享受车里的空调热气。她正盘算着,接下来去商场卖年货做促销?算了,卖年货的钱还不够买年货呢。要不去找个教育机构教两天初三和高三的学生?也算了吧,同一份试卷那些小孩做对的题目比她还多。
找个什么工作呢?
金虞掰着手指头开始数,但是数过来数过去,一只手都用完了,还没有想到找一个什么样的工作最合适。倒是已经欠费、只能接不能打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债主”。她一接起来,一道雄浑的声音从天灵盖直达肺腑,震得她整个人都在微微颤动。
咆哮的女声只说了一句话:“讨债鬼,你回来过年不?”
金虞舔了舔嘴唇:“我今年工作忙……”话没说完,就被强行打断,那边再次咆哮:“那我把你的房间收拾收拾,当仓库租出去了。”
电话突然被挂断,金虞还有没说出来的话。
周雨彤笑:“要是这个老赖是你妈,这四千块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金虞靠在座椅上,眼里不易察觉的落寞一闪而逝。像是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净了,她怅惘地看了一眼天空,真冷呢。
她幽幽地吐出来一口气:“我倒是希望有这么一个妈呢。”
那边金谷园小区的人已经散去了,赶到的民警正在向小区的物业了解情况。其中一名警察拿着一份广告单,正看得出神,像是在看天书。
讲真,顾非读书二十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这么难看的文字,而这些黑白的广告文字在他的眼皮底下一点点淡化,最后消失了。
这可都是招嫖的广告呀!拿着这些广告单,能把发单子的人给直接拎回来,但是现在他手里拿着的就是一张白纸,靠一张白纸去把人给带回来,这不是在说笑话吗?
顾非无语了。
他本来是去派出所了解情况,结果听说这个小区有情况,就一起跟了过来。直到现在,他还没有和那个出手不凡的女孩子打过照面,但是心里已经翻江倒海。
同行的民警介绍道:“小区里的这个女人,是个声名远播的老赖,在本地多个公安局分局和法院都有备案,就连我看见她也觉得头疼呀,抓她还不如去街面上抓扒手呢。”
“告她的小公司和个人不下十个,欠款金额从五万到一百万不等,但是人家就是不还钱。那些以吵架为职业的律师给自己的雇主拿来了法院的一纸还钱判决书,却从没真正拿回过一毛钱,人家拒不执行啊。”
“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她今儿居然还钱了!”
人才呀,顾非发出了和老赖一样的感慨。这个女孩子居然在短短半个月内,几乎没用什么成本就要到了四千块钱——其实应该是十万块。
根据围观者的描述,原本老赖以为要十万块才能摆得平,没想到欠条上一共只有四千块钱,是她某次打麻将输给一个人力资源公司的小老板,在赌桌上写的四千块钱的欠条。
这样的债都能要回来,神了。
民警正在给薛女士做记录,女人号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我的车呀,被涂得都是油漆,要贬值了呀!我这日子怎么过呀?你们可得把那无法无天的丫头给抓起来呀!”
民警问:“据我们所知,您名下一共有一百八十六万的欠款……”
薛女士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像个巨大的皮球,嗓音提高了八度,刮得人的耳膜疼得厉害:“警察同志,这不在你的业务管辖范围之内吧?这属于经济纠纷,和我的车被人涂坏了没有任何关系吧?”
一起出警的老民警见多识广,给省厅下来的年轻小伙子顾非解释道:“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我们的经济案件不好办呢,那些人赔钱就闹,拿钱就跑。这不是个例,也不是我们经手的最难缠的案子。”
同样的一张广告单,出现在另一个人的手里。
那人坐在车里,从油漆泼车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关注着讨债事件的发展。
纸上字的颜色从深黑色到灰色,逐渐变浅,最后悄然褪去。落在手中的只剩一张普普通通的白纸,透过太阳看,劣质的纸张上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有意思。
这人很细致地把白纸折叠起来,放在了钱包的夹层里,视若珍宝。不要误会,不是因为他荷尔蒙突然分泌,对这女孩子有了谈情说爱的兴趣,而是因为这位薛宝珠女士也欠了他的钱。
他心里已经有了计较。
车缓缓驱动,离开了这个小区。
金虞回到租的房子里。
高层的标准一室一厅,不到五十平米,卧室里像集体宿舍一样摆了上下铺的六张床,客厅里做了隔断也放了四张床,逼仄的空间里只有阳台的方向透过来一点光。
金虞走过堆满衣服的椅子和满地的鞋子,趴在窄窄的阳台上,看着外面的灯火阑珊,没有文青缅怀身世、愤世嫉俗、怀才不遇的任何情感。她脑子里只有一件事:下一顿饭去谁那里蹭呢?
这屋子里的人走马灯一样地一直换:有些刚毕业的小年轻意气风发,想要在这个城市里站稳脚跟,结果往往待不了半年就收拾东西回家了;也有些工作没多久谈了恋爱,和对象共筑爱巢合租去了;更有些受不了“后学校生活”,住了一个星期就急不可耐地找了单间搬出去了。
这屋子里稳定地住了四个人:她、周雨彤、张可可、叶希亚。
她真的点儿背,但凡找个公司上班,公司用不了多长时间肯定就会倒闭。现在她一说出去找工作,其他三个人就取笑她:我觉得你是“公司杀手”,还是不要去祸害人家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那点儿老本了。
然后,她就成了“常年失业人口”。
周雨彤从毕业之后就在各大公务员培训机构上课,期待着有朝一日考上公务员,一脚踏入仕途,从基层做起,科员、科长再一路升到处级干部最后退休。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和人开玩笑,这些年她每一次公考都败北,倒是她给公考大课的老师打杂辅导的几个学生都高分上了榜。周雨彤一气之下也去当了讲师,赚得倒是盆满钵满,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学生们摇身一变成了公务员,而自己的省考、国考成绩依然惨不忍睹。
这也是相当扎心了。
唯一欣慰的是,每年她都会无偿辅导金虞一个月,金虞的成绩比她的还扎心。
张可可是小家碧玉,和男友分隔两地,正在努力攒钱买房子准备结婚。她早出晚归,偶尔加班两个小时,生活稳定。
叶希亚,一枝花,是格子间的白领。有时候晚上抱着电脑在过道里做PPT,有时候浓妆艳抹地在外面聚会享受生活。
金虞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只有她一个人还是无业游民,就算不失业也是在各个行业跳来跳去。
其他人也经常换工作,不同的是周雨彤是从一个公考机构跳到另一个公考机构,张可可是从这个办公室的文员跳到另一个办公室,叶希亚换了三份工作,都是在外贸做翻译。而她们每次换了工作,工资都会涨一截。
手机响了一声,金虞的思路被打断。她拿起手机一看,居然是一条面试信息:您好,我们是广业传媒有限公司。现在有多个客户经理的职位,请问您有没有兴趣来试一试?
这条信息被她反复看了好几遍。她怎么也不记得自己给这么一家叫作广业传媒有限公司的地方投过简历,顺手打开百度,搜了一下这个公司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