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柳或香蒲
千年韧如丝
杂家题解
诗当占住世界的一个中心,不以实用为目的,作无聊之思,发无聊之情,才会成为真正纯粹的诗,就像这《扬之水》。当私心杂念浸染在诗中,诗的含蓄的神秘属性,诗的情意的充沛,总会遭到私念和浑浊两种力量的销蚀,在时间的河流里,这股净化心灵的力道会渐渐弱化下去。理解何以为诗的纯净,《扬之水》可做这样一个绝佳的标本。
“扬之水”三字,自带一种天地悠悠的悲凉,但这悲凉并不沉郁,因为与水行之变有一种理解和体认,反倒显出一种不动声色、顺势而为的欣喜。《扬之水》自带一种从万物之根上滋生出来的悠扬节奏,让天地和生命的相处额外动人。《扬之水》本是一个守着边关的戍卒无聊之时写下来的幽怨诗,心头的怨愤与思念像藤莽一样纠缠在诗中。正是有“悠扬之水”这样动人的灵魂与体认万物不一样的格局,心灵含蓄与深沉的迷雾浮起在诗行的丛林里,倒让一种众人皆能辨识的哀婉悲凉的基调,显得雄健欢欣起来。《扬之水》的态势,隐藏有中国士人、诗人对命运的体认,那份对爱人的相思,看似是怪怨,倒更显出一份纯粹与深阔。原本个人的恋思,与草木、天地、江河共生的世界同在,到显现为大爱无言的一种象征。
诗极含蓄,又极孤独,因此有了一种无言的浸润心灵的美好与无奈。
《毛诗序》说《扬之水》:“刺平王也。不抚其民而远屯戍于母家,周人怨思焉。”诗的历史背景实在是艰难。东周初,周平王迁都洛阳,其时,周天子权威渐弱而衰,诸侯国力量并壮而骄,南方楚国吞并小国的野心不再遮遮掩掩。周平王的舅家申国和曾帮他迁都的甫国和许国,这些靠近王都的小国,受楚国侵扰,不得不向王都求救。唇齿相依,周平王勉为其难,抽调士兵帮这些国家镇守部分边防。王都兵员本来就少,替别国守关的任务就更显得沉重,士兵服役到期无法返乡已经是常有的事情,无端延长的兵役,时间久了,怨愤之音难藏心里,因此便有《扬之水》这样的歌咏,对王权国政提出警讯。
“我”注《诗经》
开首为兴,一下子将读者和戍卒的心绪感受带入现场。这也是兴的一个独特功能。
1
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hé)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薪从《郑笺》到《正义》:“激扬之水至湍迅,而不能流移束薪。兴者,喻平王政教烦急,而恩泽之令不行于下民。”朱熹《诗集传》则反之:“扬,悠扬也,水缓流之貌。”就诗的反差对比,就怨诗反映的历史背景,很显然,汉唐对诗意的认识更为确切。这“扬之水”既指向具体的自然之物,又牵动复杂的物象之动与世界之变。束薪,本指一捆柴。商周时代,平常百姓居泥墙草屋,山野中砍来柴薪捆成一束,夜晚可以堵门洞,平常以柴薪烧火煮饭,寒冬则燃柴薪取暖。一个男子柴薪的多少,类似今天一个男人财产的多寡。因此,古代有以束薪代表新婚。闻一多说:“析薪、束薪,盖上世婚礼中实有之仪式,非泛泛举譬也。”此束薪,为戍卒心中新婚妻子家中背影的代表。正由束薪,诱引出“彼其之子”的呼唤。
之子《诗集传》:“戍人指其室家而言也。”束薪、之子都是含蓄之词。
申古国名,《毛传》:“申,姜姓之国,平王之舅。”在今河南唐河的南边。你这个人啊,怎么不陪我一起来戍守边关。这种怪怨里又含着甜蜜。
怀哉怀哉怀,想念。扬之水,为自然波澜起伏。怀哉怀哉,为相思之心绪波澜。两者前后呼应,可以感受《扬之水》诗意的严谨。
曷月予还归哉曷,古时疑问代词,何。月,年月。还,《尔雅》释:“还,返也。”音义同旋。真想你啊,真想你。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园?
2
扬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扬之水,不流束蒲。彼其之子,不与我戍许。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楚《说文》:“楚,丛木,一名荆也。”古人刑杖为荆,故字从刑。苏颂《本草图经》:“牡荆,今眉州、蜀州及近汴京亦有之,俗名黄荆是也。”古人称楚为牡荆,但对牡荆和比较相似的黄荆并未细分。现代植物分类学上,将牡荆归为黄荆的变种。古者贫妇以荆为钗,暗喻戍卒与家妻的相敬。
甫甫,陈奂《毛诗传疏》:“甫,即吕国,《诗》及《孝经》《礼记》皆作甫,《尚书》《左传》《国语》皆作吕。甫、吕古同声。”甫国,地理位置在今河南南阳西。
蒲《毛传》:“草也。”《郑笺》:“蒲柳也。”陆玑《陆疏》:“蒲柳有两种,皮正青者曰小杨,其一种皮红者曰大杨。其叶皆长广于柳叶,皆可以为箭干。故《春秋传》曰:‘董泽之蒲,可胜既乎?’今又以为箕鑵之杨也。”《本草纲目》又释水杨为青杨、蒲柳、蒲杨。按诗的对仗,薪、楚、蒲都应该是柴薪。蒲柳更接近诗意。蒲柳为杨柳科柳属红皮柳,落叶灌木。《诗经》中其他各处的蒲,明显与水泽、游鱼、荷花有关,解为香蒲更为确切。香蒲自古与人们的生活关系至为密切,白色嫩茎可制作味道鲜美的腌菜,叶子可编制蒲席、蒲扇、蒲团,花绒可做填充物,称为蒲绒,花粉称为蒲黄。
许古国名,今河南许昌东。
植物笔记
蒲,《毛传》:“草也。”《郑笺》:“蒲柳也。”因这两种完全不同的解释,蒲按《毛传》,常被释为香蒲,蒲按《郑笺》,常被释为蒲柳。两种植物对诗意本身并无大的影响。
香蒲,香蒲科香蒲属多年生水生或沼生草本。《毛传》:“蒲,草也。”《诗集传》:“蒲,水草,可为席者。”《本草纲目》卷十九香蒲、蒲黄:“甘蒲、醮石,花上黄粉为蒲黄。香蒲即甘蒲。……蒲丛生水际,似莞而褊,有脊而柔,二三月苗。”苏颂《图经本草》:“香蒲,蒲黄苗也。生南海池泽,今处处有之,而泰州者为良。春初生嫩叶,未出水时,红白色,茸茸然。《周礼》以为菹,谓其始生。取其中心入地,大如匕柄,白色,生啖之,甘脆。以苦酒浸,如食笋,大美。”
香蒲,又名东方香蒲,因其穂状花序状如蜡烛,又名水烛,是重要的水生经济植物。常见如宽叶香蒲,株高1~2.5米。乳白色根状茎,粗壮,直立,向上渐细,高1.3~2米。叶片条形,光滑无毛。雌雄花序紧密连接。花果期5~8月。生于湖泽池沼,河滩水渠旁,常成片而生。叶片称蒲草,古来是编织蒲席、蒲包、蒲团、蒲篓的材料。蒲叶纤维可纺织和造纸,花粉入药成为蒲黄,有行淤利水、收敛止血的功效。蒲棒常做切花的原材料,古人将花穗蘸油,代替蜡烛照明。雌花序上的绒毛称为蒲绒,可填充为枕絮和坐垫。白色根茎称蒲筍(同笋),嫩芽成为蒲菜,都是蔬菜美食。
蒲柳,《本草纲目》释水杨为蒲柳,《中国植物志》并无蒲柳的中国学名,依古籍描述,蒲柳特征与红皮柳最为相近。
红皮柳为杨柳科柳属落叶灌木,高3~4米。小枝淡绿或淡黄色,无毛;当年枝初有短绒毛,后无毛。芽长卵形或长圆形,棕褐色,初有毛,后无毛。叶对生或斜对生,披针形。花先叶开放,花序圆柱形,长2~3厘米,粗5~6毫米,对生或互生,无花序梗。花期4月,果期5月。分布在甘肃、陕西、山西、河北、河南、湖北等省,长在海拔1000~1600米的山地灌木丛中,或沿河生长。
蒲柳是入秋即凋零的树木,古人常收捡蒲柳枝条,做过冬的柴薪。《世说新语》言“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经霜弥茂”,指韶华易逝,容颜易老。或许在《扬之水》中也指离别之伤。
《诗经》注我
《扬之水》写了一个戍边士卒孤独的心境,这个满腹牢骚的男人,显然是接到了新的命令,戍守边疆的时间又要无限期延长了。原本归心似箭,一时间又变成没有归期的哀愁,他看着浪花拍岸,悲和怨禁不住在心头泛起,那悠扬的水波,让他心底的相思也浮动起来。
文字的背后自然是一个大世界动荡的变局,楚国扩张的野心,时不时会让边疆变成战场,弱小申国的倔强,周朝王畿之地唇亡齿寒的亲情,但有限的国力,又是那么力不从心。所有这些,征战的士卒心里都有感应。实际上,写诗的其实也是有后路可退的,他毕竟是来自周朝王师之地,替换着回到家乡,家终归还是安全的。延长守卫边防的时间,意味着时局动荡日益紧迫。大世界搅起的波涛里,思念亲人的情绪自然也就更加强烈。
诗的后面,有一双爱意深沉、顾念家人的忧伤之眼。悠扬之水的流动,原本只是大千世界再平常不过的景象,此刻却好像正将一颗灵魂的游离从命运的河流上漂浮起来,正要将心灵的寄托,透过时空的转移,通过《扬之水》悠扬、激荡的歌调,文辞赋了心曲,韵律跨越时空,心灵的相思在诗里得到了含蓄的释放,有了不怕时空阻隔的意志。
这样一个男人,经历无数个日轮星瀚的日子,远离妻子儿女,固守着边戍。夕阳西下,悠悠的河边,眼前的河流一时间不再仅仅是河流,更成为了可以乘波而去的小舟。现实又是如此残酷沉重,心头的幻想更增添了无聊的忧伤,心头的思念,落到水波上,瞬间又沉到水里去。
独守空房的妻子此刻怎么样?夜晚的霜月下,是不是和自己一样不尽愁眠,空对苍穹下的夜色?诗的含蓄、深沉里,并无怨词,他甚至期望此刻的边关,能够有妻子的陪伴。诗的悲凉正因为如此,更显强烈。那悠扬的水波,“不流束蒲”的水波,正在诗意深处承载着这份悲凉,承载着一份思念的暖意。
读《诗经》,自然而然会感觉到一种反复咏叹的冲动,仿佛有歌唱的冲动,要和心头泛起情绪的波涛有一个呼应。《诗经》的音律,正和现代的流行歌曲一样,是周朝民众间传唱的歌谣。
《诗经》的起兴,连接着人心自然、质朴的内在,这种内心情感的表露,含蓄、空茫、旷远,其中藏了千年、万年都说不尽的生命滋味,有人存于世、其心相与的真情和无奈。可惜的是,两千多年前唱在山野庙堂的歌,历经岁月沉浮变迁,这些音律的秘密已经被时间的水波淹没了。能够让《诗经》像原初时那样传唱起来,这正是现代中国文学家、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共同面对的一个艰难课题。
《孔雀东南飞》里,唱过香蒲编织的蒲席与天地的磐石对应成歌的爱情坚守:
感君区区怀,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
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在这首传诵千古的爱情诗里,蒲草由自然物转化成人的情感的承载物,女性爱恋的心思便为蒲席所度量。
晚唐诗人李商隐作过一首《促漏》,诗中有“南塘渐暖蒲堪结,两两鸳鸯护水纹”的佳句,说的是幽会男女,别离后,看蒲草暗结,鸳鸯戏水,月下孤影徘徊,来日悠悠,不禁触景伤情。
人生本就是悲喜交加的一趟旅程,动荡时世里,蒲草的柔韧,在心头升起,顾念与寄情通过草木呼应架设在天地之间的桥梁,更注释了一种坚实的生命价值与活着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