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植物笔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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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

杂家题解

爱情的主题,有三大永恒的剧场:初逢的惊诧、阔别的相思、永聚的怅然。《采葛》写到了其中的阔别。

世上哪对爱人不是在这阔别之境中才看到自己心中有着一颗永不落的太阳?别后的相思,构成了温柔与煎熬的幸福,谁能想到,这相思里竟会藏有万钧的力量,这力量就像灵魂的救赎者,一下子将时间巨大的石门推开,那些简练清澈千古不灭的相思诗,会被心头爱难自禁的念想一首首解救出来。牛运震评《采葛》用了两个字:超绝。超的是最难超的时间,绝的是最难绝的心意吧。他说《采葛》:“直抒胸臆,此等立言,乃伯乐之相马骨,渊明之识琴理也,后人作诗,落笔即说给人听,哪能有此神理。”“君门万里,小人在侧,离久情疏,忧思如渴,三句中有多少含蓄。”《采葛》既是直接的告白,又是心灵的密码。《采葛》留给中国文学一个钻石般的成语“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惊起世人多少诉不尽的情波。张芝洲《葩经一得》评《采葛》:“工于言情。”《采葛》对情之一字,何止是“工于”,更是造化入微的神奇。程俊英《诗经注析》说:“此诗(《采葛》)用‘秋’而不用他字,虽是出于作者直觉,妙手偶得,非刻意锻炼而成,但也有入神造微之妙。”《采葛》里至为神奇的一个字,便是“秋”字,生命里多少神奇与美好都是往着秋的庄严肃穆的世界里汇集而去的。不管怎样春潮泛起,生如夏花,唯独这秋之静美,终归是爱的向往和情的归宿。春华秋实原本就是生命本能的追念。立在整首诗中心的一个“秋”字,代表了手指拨动岁月的琴弦,引得心灵也振颤不已,又像绵延伸展通途不阻的阶梯。正是一个“秋”字,构成了整首诗思念与忠诚的支点。剩下相逢与永聚的另外大半个世界,由《采葛》诗意扩展为空镜和留白的沟壑,全都留给后世一代代的读者,去思、去想,去怀、去念,去哀、去伤,去欣、去喜。

《诗经》里这种一字惊魂的地方还有很多,后人欲纵横诗海,苦思谋求凝练一字,渴慕自己的辞章能达到诗心、人心、天心、地心的合一,渴慕做出一首如《采葛》这样的诗。中国诗词的炼字,像《采葛》这样质朴简练到似乎随手抓来一字,便能诉尽相思。但这一字,是多少复杂神奇真纯敏动的感应融为一念,才会得到唯一美好自然的回应。

诗写透如海的相思,没有用到华丽的想象,采葛、采萧、采艾中劳作,人人看到的都是有真纯不欺的生活。可是,如果两个人的生活从来没有过互通,凝望同一片天空时,相思的星辰又怎会在两个人心头的地平线上一次次升落。

拉开诗的帷幕,很自然会想象世上有那么两个人,他们在绿草繁花的小道上如兔子般惊魂初遇,又在祭祀的活动中,意外眉目对视,神色迷离地看着对方,冥冥中又在织布剪裁的工作中,喜不自禁地相逢在一起。这是所有的爱遇,这是永存的甜蜜,患难与波折没有达成撕裂,反而成了两颗心融为一体的证明。《采葛》的好,简单到惊心动魄的,是时间大海里承载着无数人心头关于爱与相思的共鸣与回想。

《毛诗序》说《采葛》为“惧谗”而写,马瑞辰《通释》说,采葛表织夏布,喻臣以小事使出(指遭谗贬黜),采萧表祭祀,喻臣以大事使出,采艾表治疗疾病,喻臣以急事使出。《诗集传》更强说《采葛》为“淫奔”之诗。诗的清澈并不因此浑浊,历史与政治的巨大喧嚣,正是诗诞生的社会峡谷,反倒让《采葛》生成的纯情,更显出独有的幽静与纯粹的回音。权力的意志与人心的节拍,这个韵律的平衡,读一读《采葛》,便能明白,并不是只由一方说了就算数的。

“我”注《诗经》

1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葛兮彼,语气助词,并无实意,却是诗言起兴的初始。读诗的人,从这个“彼”字起,便好像自身也要端正起灵魂折叠婉致的一个身姿。采葛,采葛藤,是古代女子必须要学的女功之一,是制作夏布工序的前期准备工作。其中采收的轻体力活由女子完成,搬运的重体力活由男子完成。由此引出下句“不见”,“彼采葛兮”便隐喻了初次的相遇。兮,心绪泛起,是为兮。这个兮字在《诗经》里运用非常广泛,汤显祖《牡丹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恨不知所终,一笑而泯”,说的就是“兮”的时空。兮的语调和心绪波澜成为了《楚辞》的文体特点之一,又融进古诗、绝句、律诗、宋词的咏叹里,化为深情厚意的代言。一日不见,说的正是一个爱字,人都知爱的美好,将爱的所有归于时间、归于岁月、归于命运神奇的馈赠,爱原本属于个人、属于生活的意义,便转换成了属于诗、属于灵魂的事情。取政治诗的角度,又用“一日不见”隐喻君臣的诚信。周星驰饰演的至尊宝在《大话西游》中对紫霞仙子“关于爱的许诺”时说“如果有个期限的话,我希望是一万年”,这“万年”与“一日”其实并无明显的差别。《诗经》里写到爱的时间感更为真实,“一日见不到你的日子,就像经历了三个月的煎熬”,这煎熬理解着薄凉世情下真情的难得,没有任何自欺欺人的挑逗,因此一点真情才会穿透岁月的审视,坦然接受时间流水的冲刷。

2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采萧《周礼》:“祭祀共萧茅。”可见是在为祭祀的工作而忙碌。萧,《毛传》:“蒿也。”陆玑《陆疏》:“萧,荻,今人所谓荻蒿者是也,或云牛尾蒿,似白蒿,白叶茎粗,斜生,多者数十茎,可作烛,有香气,古祭祀以脂爇(ruò,烧)之为香;许慎以为艾蒿,非也。”牛尾蒿,为菊科蒿属半灌木状草本。俗名紫杆蒿(甘肃)、水蒿(陕西)、米蒿(四川)。

按照普通眼光,此处出现的词语,应该是最为均衡的季字。三月、三季、三年,正好时间上均衡类比递进,相思不正是心头的涟漪叠叠嘛!一个秋字,别有诗的深意。诗中没有用三春、三夏、三冬,而是用了独一无二的“秋”字。月、季、年原本是时间的量词,并不包含特别的感情色彩。突然一个“秋”字,一切都变慢了,被无声巨大的时空阻隔了,被虹吸了,诗中围绕这个“秋”字的中心,形成了一个情感激流巨大黝黑的漩涡。这个秋字,完全打破了诗韵、诗情、诗思的均衡,冲毁了安静惆怅的堤坝。所有相思的干枯,被突然涌进的波涛、流水润泽了。《采葛》的诗魂便被这个“秋”字一下子唤醒。

3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菊科蒿属多年生草本或略成半灌木状,详释见“植物笔记”。

诗意的第一章、第三章,情出而意在,尽现相思的克制,以对应第二章的漫漫秋声,岁月的悠远,虽有极好的月、秋、岁的铺陈,但显然,秋声的回荡,让山河在人心上都变得静肃。中国诗词里,相思之音里秋的深意,正由这《采葛》一篇,被打上岁月之静美的哀婉惆怅的烙印,也见出中国人秉性里岁月不老的深情。

植物笔记

艾,《毛传》:“艾,所以疗疾。”可知,艾为古来的药草。《诗集传》:“蒿属。干之可灸。”《尔雅疏》:“艾,一名冰台,即今艾蒿也。”陆佃《埤雅》:“《博物志》言,‘削冰令圆,举而向日,以艾承其影,则得火。’则艾名冰台,其以此乎?医家用炙百病,故曰炙草。一灼谓之一壮,以壮人为法也。”苏颂《本草图经》:“处处有之,以复道及四明者为佳,云此种灸百病尤胜。初春布地生苗,茎类蒿,叶背白,以苗短者为良。三月三日、五月五日,采叶暴干,陈久方可用。”《本草纲目》卷十五艾:“冰台、医草、黄草、艾蒿……二月宿根生苗成丛,其茎直生,白色,高四五尺。其叶四布,状如蒿,分为五尖,桠上复有小尖,面青背白,有茸而柔厚。七八月间出穂如车前穂,细花,结实累累盈枝,中有细子,霜后始枯。皆以五月五日连茎刈取,暴干收叶。”王安石《字说》:“艾可乂疾,久而弥善,故字从乂。”

艾,古今名一致,中国植物学名亦保留了艾名,但它的别名很多,像冰台(《尔雅》)、白蒿(《神龙本草经》)、陈艾(中医药名)、火艾(云南)、艾绒(江浙、上海)。艾为菊科蒿属多年生草本或略成半灌木。全株有浓郁的香气(蒿属植物的显著特征),主根明显,侧根多,茎直立,高0.8~1.5米。通常褐色,被灰白色蛛丝状柔毛。叶互生,羽状多回深裂。头状花序,小而多数。艾除极干旱和高寒地区外,全国均有分布。嫩芽、幼叶可做菜蔬。茎叶含芳香油,制为艾绳,点燃熏烟可驱蚊蝇蛇虫,古时还做烛心。全草入药,古时视为“止血要药”和妇科良药。5~6月,割取地上部分,艾叶晒干捣碎得“艾绒”,是制作印泥的原料。制成艾条供中医针灸治疗用,可灸百病。古有“家有三年艾,不用郎中来”的说法。民间,端午期间,门梁上悬挂艾,或身上佩戴艾,以禳毒辟邪。至于农谚中“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六月当柴烧”的说法,强调的是艾的药用价值。

《诗经》注我

《采葛》里的“艾”,指的是艾蒿。艾蒿没有妖娆的形体和芳菲的花,但在古时,这不起眼的艾蒿,却是治病救人的良药。

艾蒿要救治的,《采葛》里就是百病里最难也最怪的病——相思病。

常言说,爱不是幸福的叠加,而是残缺的补全。两个人一旦在这个乱糟糟的世界里分辨清楚,真心把爱的大门向另外一个人打开,两种吸引力的巨大,深海漩涡一般,会搅动起时间的波涛。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爱经历这样的苦渡,就像在经历着一场人生不可少的艰难修炼。

草木的枯荣,守护陪伴的是漫漫时间。一日分别,辗转难眠,心头的狂野,一时芃芃其貌,一时灰骨尽灭,万念丛生,如聚散浮云遮盖住心灵的天空。相思是有毒的,相思又是最美的。爱最终要落到天地无声的平静里,落到家长里短的日常里,才算落地生根发了芽。但一定要有那个“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作为回想的念头,有这个念头打底,人生的波折才能算是值得去经历的。爱过,活过,然后才有信心活下去。

西北,艾蒿俗称蒿蒿,从初春长到末秋,将晒干的浅灰色的细枝拧成草绳,老人用来做抽旱烟的火镰子,还可以存放到来年,蚊虫纷飞的夏天,点着一根,挂在门楣上,淡轻烟雾缭绕起来,蚊虫、邪鬼定然会跑得老远。身上有粉刺子的小疙瘩,外婆用晒干的艾蒿熬的水,擦着我身上的刺痛处,一觉醒来,粉刺竟然会云散烟消。

初夏,艾蒿的细碎叶子正毛茸茸的嫩,摘下来,可以做成美味的野菜。吃过韩国人制作的艾蒿猪肉丸子,虽然不是因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深情才吃它,但这艾蒿的肉丸子确实是在舌上留了很多余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