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子(谦德国学文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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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非相篇

题解

《非相篇》批判、否定了相人之术,认为“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除此之外,该篇还论述了道德修养、“法后王”以及有关辩说的方法和重要性等相关问题。荀子指出,相面是古代所没有、学者所不齿的方术,与人的吉凶无关,并用大量的实例证明了相面术的虚妄。关于对吉凶的看法,荀子认为,一个人如果不肯做符合自己身份、地位的事,必将陷于“不祥”和“必穷”的困境;要想规避穷邪,趋向富贵,关键在于遵循礼法,就必须“法后王”。这种吉凶观对于帮助人们正确认识和改变命运有着积极的现实意义。

相人,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古者有姑布子卿[1],今之世,梁有唐举[2],相人之形状颜色而知其吉凶妖祥,世俗称之。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故相形不如论心,论心不如择术[3]。形不胜心,心不胜术。术正而心顺之,则形相虽恶而心术善,无害为君子也;形相虽善而心术恶,无害为小人也。君子之谓吉,小人之谓凶。故长短、小大,善恶形相,非吉凶也。古之人无有也,学者不道也。

注释

[1]姑布子卿:春秋郑国人,曾为孔子和赵襄子看过相。

[2]唐举:战国时相士,曾为李兑和蔡泽看过相。

[3]论心:研究人的思想。论,考察。术:方法、道路,指所行所学而言。

译文

看相,古代的人不做这样的事,有知识的人也不屑说这些事。古时候有个姑布子卿,现在魏国有个唐举。他们观察人的容貌、面色就能知道他的吉凶、祸福,世俗之人都称道他们。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观察人的相貌不如考察他的思想,考察他的思想不如鉴别他立身处世的方法。相貌不如思想重要,思想不如立身处世的方法重要。立身处世的方法正确而思想又顺应了它,那么形体相貌即使丑陋,也不会妨碍他成为君子;形体相貌即使好看而思想与立身处世的方法丑恶,也不能妨碍他成为小人。君子可以说是吉祥,小人可以说是凶邪。所以人的高矮、大小、美丑等形体相貌上的特点,并不是判断吉凶的标准。古代的人没有这种事,有学识的人也不谈论这种事。

盖帝尧长,帝舜短;文王长[1],周公短[2];仲尼长[3],子弓短[4]。昔者,卫灵公有臣曰公孙吕[5],身长七尺,面长三尺,焉广三寸[6],鼻、目、耳具,而名动天下。楚之孙叔敖[7],期思之鄙人也[8],突秃长左,轩较之下[9],而以楚霸。叶公子高[10],微小短瘠,行若将不胜其衣然;白公之乱也[11],令尹子西、司马子期皆死焉[12],叶公子高入居楚,诛白公,定楚国,如反手尔,仁义功名善于后世。故士不揣长,不揳大[13],不权轻重,亦将志乎尔;长短、小大、美恶形相,岂论也哉?

注释

[1]文王:周文王,姓姬,名昌,商朝时周部落的领袖,周武王之父,以贤明著称。

[2]周公:周文王之子,武王之弟,姓姬,名旦,因采邑在周,故称周公。他曾辅助武王灭商,是著名的贤臣。

[3]仲尼:即儒家学派的创始者孔子,名丘,字仲尼。

[4]子弓:孔子的弟子,姓冉,名雍,字仲弓。

[5]卫灵公:名元,春秋时卫国国君。

[6]焉:通“颜”,额。

[7]孙叔敖:春秋时楚庄王的令尹(宰相),辅助楚庄王建成了霸业。

[8]期思:地名,在今河南省淮滨县东南。

[9]轩:卿、大夫乘坐的车子。较:车厢两旁的横木。

[10]叶公子高:姓沈,名诸梁,字子高,春秋时楚国大夫。

[11]白公:名胜,楚平王太子建的儿子,号白公。

[12]令尹:楚国官名,相当于别国的相国。子西:即公子申,春秋时楚平王的长庶子。司马:官名,掌管军政。子期:即公子结,楚平王之子、子西之弟。

[13]揳:同“絜”,度量物体周围的长度叫“絜”。

译文

帝尧身材高大,帝舜身材矮小;周文王身材高大,周公身材矮小;孔子身材高大,子弓身材矮小。从前,卫灵公有个大臣叫公孙吕,身高七尺,脸长得很狭长,有三尺,额头宽三寸,鼻眼耳朵虽然都有,却相去甚远,但他的名声却震动了天下。楚国的孙叔敖,是期思这个地方的粗人,头秃发少,左手比右手长,身高不及车前的横木,却使楚国称霸于诸侯。楚国大夫叶公子高,长得又瘦又小,走起路来好像连衣服也撑不起来,然而白公之乱,令尹子西、司马子期都死于其中,叶公子高却引兵入楚,诛杀了白公,安定了楚国,行事如翻过手掌一样轻松自如,他的仁爱和功名,远扬于后世。所以,对于士,不要只去看他的高矮、壮弱、轻重,而要看他的志气如何。高矮大小、外形体貌的美丑,难道值得一谈吗?

且徐偃王之状[1],目可瞻焉;仲尼之状,面如蒙倛[2];周公之状,身如断菑[3];皋陶之状[4],色如削瓜;闳夭之状[5],面无见肤;傅说之状[6],身如植鳍[7];伊尹之状[8],面无须麋[9]。禹跳,汤偏。尧、舜参牟子[10]。从者将论志意[11]、比类文学邪?直将差长短、辨美恶,而相欺傲邪?

注释

[1]徐偃王:西周时徐国国君。传说其目只能仰视,可以看到自己的额头,但却不能俯视。

[2]倛:古代打鬼驱疫时戴的面具。这里指孔子的长相很凶。

[3]菑:立着的枯树。

[4]皋陶:上古人名,相传是舜的司法官。

[5]闳夭:周文王的大臣,曾设计使纣释放了囚于羑里的文王,后来辅佐武王灭纣。

[6]傅说:人名,曾是为人筑墙的工匠,后为殷王武丁的大臣。

[7]身如植鳍:身上好像长了鱼鳍一样。这里指驼背。

[8]伊尹:商汤王的大臣。

[9]须麋:同“须眉”,即胡子眉毛。

[10]参:相参。这里指有两个瞳仁。牟:通“眸”。这里指瞳仁。

[11]从者:指荀况的学生。一说指“学者”。

译文

再说徐偃王的相貌,他的眼睛可以向上看到自己的前额;孔子的相貌,他的脸上好像蒙上了一个丑恶难看的驱邪鬼的面具;周公的相貌,他的身体好像一棵折断的枯树;皋陶的相貌,他的脸色就像削去了皮的瓜那样呈青绿色;闳夭的相貌,他脸上的鬓须多得看不见皮肤;傅说的相貌,他身体像鱼有鳍一样驼背;伊尹的相貌,他的脸上没有胡须眉毛。大禹瘸着腿,走路一跳一跳的,汤则半身不遂;尧和舜的眼睛里有两个瞳仁。相信相面之术的人是考察他们的志向思想、比较他们的学问呢?还是只区别他们的高矮、分辨他们的美丑来互相欺骗、互相傲视呢?

古者桀、纣长巨姣美,天下之杰也,筋力越劲,百人之敌也。然而身死国亡,为天下大僇[1],后世言恶则必稽[2]焉。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论议之卑尔。

注释

[1]僇:耻辱。

[2]稽:考察,指以之为借鉴。

译文

古时候,夏桀、商纣魁梧英俊,是天下相貌超群出众的人物;他们的体魄敏捷强壮,足可以对抗上百人。但是最后落得身死国亡,为天下人羞辱,后世一说到坏人,就一定会拿他们作例证。这并不是容貌造成的祸患啊,而是由于那些相信相面之术的人见识浅陋,所以谈论起来才是这样的不高明。

今世俗之乱君,乡曲之儇子[1],莫不美丽姚冶,奇衣妇饰,血气态度拟于女子。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处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然而中君羞以为臣,中父羞以为子,中兄羞以为弟,中人羞以为友,俄则束乎有司[2]而戮乎大市,莫不呼天啼哭,苦伤其今而后悔其始,是非容貌之患也,闻见之不众,论议之卑尔!然则从者将孰可也?

注释

[1]儇子:轻薄巧慧的男子。

[2]俄:不久,一会儿。这里指有朝一日。束乎有司:被司法机关逮捕。

译文

现在世上那些犯上作乱的人,乡里的轻薄男子,没有不美丽妖艳的,他们穿着奇装异服,像妇女那样装饰打扮自己,神情态度都和女人相似。妇女们没有谁不想得到这样的人做丈夫,姑娘们没有谁不想得到这样的人做未婚夫,抛弃了自己的亲人、家庭而想与之私奔的,一个接着一个。但是,即使是一般的国君也羞于把这种人作为自己的臣子,一般的父亲也羞于把这种人当作自己的儿子,一般的哥哥也羞于把这种人当作自己的弟弟,一般的人也羞于把这种人当作自己的朋友。用不了多久,这种人就会被官吏绑了去而在大街闹市中处死,他们无不呼天喊地号啕大哭,悲痛今日,而后悔当初。这并不是他们的容貌造成的祸患啊。但是那些相信相面之术的人见识浅陋,思想卑下,所以谈论起来才是这样的不高明。既然如此,那么在以相貌论人与以思想论人两者之间应该赞同哪一种意见呢?

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长,贱而不肯事贵,不肖而不肯事贤,是人之三不祥也。人有三必穷:为上则不能爱下,为下则好非其上,是人之一必穷也;乡则不若[1],偝则谩之[2],是人之二必穷也;知行浅薄,曲直有以相县矣[3],然而仁人不能推,知士不能明[4],是人之三必穷也。人有此三数行者,以为上则必危,为下则必灭。《诗》曰[5]:“雨雪瀌瀌[6],宴然聿消[7]。莫肯下隧[8],式居屡骄。”此之谓也。

注释

[1]乡:通“向”,面对面。若:顺。

[2]偝:同“背”,背后,私下。谩:诋毁。

[3]曲直:能与不能,指才能上差别甚远。有:通“又”。县:同“悬”。

[4]知:通“智”。明:尊。

[5]引诗见《诗经·小雅·角弓》。

[6]瀌瀌:雪大的样子。

[7]宴:通“暥”,天晴日出和暖的样子。聿:语气助词。

[8]隧:通“坠”。这里指退位。

译文

人有三件不祥之事:年轻而不肯侍奉年长的,地位低而不肯侍奉地位高的,才智驽钝而不肯侍奉贤能之士,这是人的三种不祥。人在三种情况下一定会处于困境:做君主的不爱护臣下,做臣子的喜欢非难君主,这是第一种情况;当面不顺从,背后毁谤别人,这是第二种情况;知识品行浅薄,才能与贤人差得很远,却又不能推举仁人、尊崇智士,这是第三种情况。人如果有这三不祥、三必穷的行为,做君主就一定会危险,做臣子就一定会灭亡。《诗经》上说:“大雪纷纷扬扬地下,太阳出来一照就融化了。可是有人却不从位置上退下,反而占据着高位,傲视别人。”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人之所以为人者,何已[1]也?曰:以其有辨[2]也。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然则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狌狌形笑[3],亦二足而无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4]。故人之所以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无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兽有父子而无父子之亲,有牝牡而无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

注释

[1]已:同“以”,由于。

[2]辨:这里是指上下、贵贱、长幼、亲疏的等级区别。

[3]狌狌:猩猩。形笑:应该是“形状”。

[4]胾:块状的肉。

译文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什么呢?答:因为人能辨别上下、贵贱、长幼、亲疏等等级秩序。饿了想吃,冷了想暖,累了想休息,喜欢好处而讨厌祸害,这是人天生就有、不需要学习就具备的本性,是大禹和夏桀都有的人性。这样说来,人之所以为人,不只是因为人长了两只脚,身上没有毛,而是因为人能分辨等级秩序。猩猩的样子也是长了两只脚,脸上没有毛,但是人却能喝它的汤,吃它的肉。所以人之所以为人,不只是因为人长了两只脚,身上没有毛,而是因为人能分辨等级秩序。禽兽也有父子关系但却没有父子亲情,有雌雄而没有男女之别。所以人类社会的根本在于有各种等级的区别。

辨莫大于分[1],分莫大于礼,礼莫大于圣王。圣王有百,吾孰法焉?故曰:文[2]久而熄,节族[3]久而绝,守法数之有司极而褫[4]。故曰:欲观圣王之迹,则于其粲然者矣[5],后王是也。彼后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后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犹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观千岁,则数[6]今日;欲知亿万,则审一二;欲知上世,则审周道[7];欲知周道,则审其人所贵君子。故曰:“以近知远,以一知万,以微知明[8]。”此之谓也。

注释

[1]分:名分。

[2]文:礼法制度。

[3]节族:节奏,乐的节奏。族,通“奏”。

[4]极:久远。褫:废弛,松弛。

[5]粲然:明白、清楚的样子。

[6]数:考察。

[7]周道:周朝的治国原则,即所谓文武周公之道。一说指完备的道路。此处取前说。审周道体现了荀子的“法后王”思想。

[8]微:微弱,细小。明:明显,广大。

译文

分辨等级秩序没有比确定名分更重要的了,确定名分没有比遵循礼法更重要的了,遵循礼法没有比效法圣明的帝王更重要的了。有人会问:圣明的帝王有上百个,我们效法哪一个呢?那我就要说:礼仪制度因为年代久远就会湮没了,音乐的节奏因为年代久远就会失传了,掌管礼法条文的有关官吏也因与制定礼法的年代相距久远而使礼法有所脱节了。所以说:想要了解圣明帝王的事迹,就得观察那些保存清楚明白的,后代帝王的治国之道便是。那所谓后代的帝王,就是现在统治天下的君王;舍弃了后代的帝王而去称道上古的帝王,拿它来打个比方,这就好像舍弃了自己的君主去侍奉别国的君主一样。所以说:要想观察千年以前的事情,那就要仔细审视现在;要想知道成千上万的事物,那就从弄清楚一两件事物开始;要想知道上古的社会情况,那就要审察现在周王朝的治国之道;要想知道周王朝的治国之道,那就要审察他们所重视的君子。所以说:“根据近世来了解远古;从一件事物来了解上万件事物,由隐微的东西来了解明显的东西。”说的就是这种道理。

夫妄人[1]曰:“古今异情,其[2]以治乱者异道。”而众人惑焉。彼众人者,愚而无说、陋而无度者也[3]。其所见焉,犹可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传也!妄人者,门庭之间,犹可诬欺也,而况于千世之上乎?

注释

[1]妄人:无知妄为的人。

[2]其:指代“古今”。

[3]无说:不能辩说。无度:不会分析思考。度,揣度。

译文

有些愚妄的人说:“古今情况不同,所用来治理天下的道也是不同的。”于是一般群众就被这种话迷惑了。那些一般群众,愚昧而不能辩说,浅陋而不能测度。亲眼目睹的事,都能被欺骗,更何况千载相传之事!这些愚妄之人,在日常生活中,尚且要进行欺诈、蒙骗,更何况对于那些千载之上,人所不能见的事情?

圣人何以不可欺?曰:圣人者,以己度者[1]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类度类,以说度功,以道观尽,古今一也。类不悖,虽久同理,故乡乎邪曲而不迷[2],观乎杂物而不惑,以此度之。

注释

[1]以己度者:根据自己的经验去衡量古代的事情。

[2]乡:通“向”,面向。邪曲:邪僻,不正。

译文

然而圣人为什么不会受骗呢?答:圣人是根据自己的经验去衡量古代的东西。根据人性去测度一个人,以常情去测度个别人的情感,根据事物的一般情况去衡量其中的个别事物,依据言论的内容来测度实际的功业,用道来观察一切事物,这些古今都是一致的。只要同类事物不相背离,即使时间相隔很长,道理还是一样的,所以面对邪说歪理也不会迷惑,看到杂乱无章的事物也不会困扰,这就是因为按照这个道理推测一切事物的缘故。

五帝[1]之外无传人,非无贤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无传政,非无善政也,久故也。禹、汤有传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无善政也,久故也。传者久则论略,近则论详。略则举大[2],详则举小。愚者闻其略而不知其详,闻其小而不知其大也,是以文久而灭,节族久而绝。

注释

[1]五帝:传说中的黄帝、颛顼、帝喾、尧、舜。

[2]举:列举。大:大概。下文的“小”指细节。

译文

除了黄帝、颛顼、帝喾、尧、舜这五位帝王之外,那个时代没有流传到后世的名人,并不是那时没有贤能的人,而是因为时间太久了的缘故。五帝之中没有流传到后世的政治措施,并不是他们没有好的政治措施,而是因为时间太久了的缘故。夏禹、商汤虽然有流传到后世的政治措施,但不及周代的清楚,并不是他们没有好的政治措施,而是因为时间太久了的缘故。流传的东西时间一长,那么谈起来就简略了;近代的事情,谈起来才详尽。简略的,就只能列举它的大概;详尽的,才能列举它的细节。愚蠢的人听到了那简略的论述就不再去了解那详尽的情况,听到了那详尽的细节就不再去了解它的大概情况。因此礼仪制度就因为年代久远而湮没了,音乐的节奏就因为年代久远而失传了。

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法先王,顺礼义,党[1]学者,然而不好言,不乐言,则必非诚士也。故君子之于言也,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2]以言,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故君子之于言无厌[3]。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佣俗[4]。故《易》曰:“括囊[5],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

注释

[1]党:亲近。

[2]观人:当作“劝人”。

[3]无厌:不厌倦。

[4]埤污:卑污。佣俗:庸俗。佣,平庸。

[5]“括囊”二句:括,结扎。囊,口袋。咎,过错。

译文

凡是说的话不符合古代圣王的道德原则、不遵循礼义之道的,就叫做奸邪的言论,即使说得动听有理,君子也不听。效法古代圣王,遵循礼义,亲近有学识的人,但是不喜欢言谈,不乐意宣传礼义,那也一定不是个追求真理的学者。君子对于正确的学说,心里喜欢它,行动上遵循它,并且乐意宣传它。所以君子一定是说话有条理、能言善辩的。凡是人没有不喜欢谈论自己认为是好的东西,而君子更是这样。所以君子赠人以善言,比金石珠玉还要贵重;用善言来勉励别人,比穿华丽的衣服更美;让别人听到善言,比让人听钟鼓琴瑟之音还要快乐。所以君子对于善言,津津乐道而从不厌倦。鄙陋的小人与此相反,他们对言论只注重实惠,而不顾及文采,因此一辈子也免不了卑陋庸俗。所以《周易》说:“就像扎住了口的袋子,既得不到责怪,也得不到赞誉。”说的就是这种迂腐的儒生。

凡说之难[1],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乱,未可直至也。远举则病缪[2],近世则病佣[3]。善者于是间也,亦必远举而不缪,近世而不佣;与时迁徙,与世偃仰[4];缓急、嬴绌[5],府然若渠匽、櫽栝之于己也[6],曲得所谓焉[7],然而不折伤。

注释

[1]说:这里指游说。

[2]远举:援引上古之事。缪:荒谬,谬妄。

[3]佣:庸俗,一般化。

[4]偃仰:俯仰,高低。

[5]嬴绌:这里是进退伸屈的意思。嬴,通“赢”,盈余,满。

[6]府然:宽广包容的样子。渠匽:渠堰。匽,通“堰”,渠坝。櫽栝:矫正弯木的工具。

[7]曲:委曲。

译文

大凡劝说的难处是:用极其崇高的道理去劝说那些极其卑鄙的人,带着最能将国家治理好的政治措施去接触那些最能把国家搞乱的人,这是不能直截了当达到目的的。举远古的事例容易产生谬误,举近代的事例容易流于庸俗,善于游说的人是取其中间,那就是必须做到举远古的事例而不发生谬误,举近代的事例又不会显得庸俗;说话内容要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变动,随着世俗的变化而变化;是说得和缓些还是说得急切些,是多说一些还是少说一些,都能适应情况,就像阻拦流水的渠坝、矫正竹木的工具那样控制自己;婉转地把所要说的话都告诉对方,但是又不挫伤他。

故君子之度己则以绳[1],接人则用抴[2]。度己以绳,故足以为天下法则矣。接人用抴,故能宽容,因众以成天下之大事矣[3]。故君子贤而能容罢[4],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浅,粹而能容杂,夫是之谓兼术。《诗》曰:“徐方既同,天子之功[5]。”此之谓也。

注释

[1]绳:绳墨。

[2]抴:通“枻”,船桨,接人上船之物,引申为引导。

[3]因众:依靠众人。

[4]罢:同“疲”,指才劣之人。

[5]“徐方”两句:此处引诗见《诗经·大雅·常武》。徐方,古代偏远地区的一个国名,在今淮河流域中下游地区。

译文

所以,君子严于律己就像木工用墨线来取直一样,对待别人,就像梢公用舟船来接客一样。用墨线似的准则来严于律己,所以能够使自己成为天下人效法的榜样;用舟船似的胸怀来引导别人,所以能够对他人宽容,也就能依靠他人来成就自己治理天下的大业了。所以,君子贤能而能容纳无能的人,聪明而能容纳愚昧的人,博闻多识而能容纳孤陋寡闻的人,道德纯洁而能容纳品行驳杂的人,这叫做兼容并蓄之道。《诗经》上说:“徐国已经来归顺了,这是天子的大功啊。”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谈说之术:矜庄以莅之[1],端诚以处之[2],坚强以持之,譬称以喻之,分别以明之,欣驩芬芗以送之[3],宝之,珍之,贵之,神之。如是则说常无不受。虽不说[4]人,人莫不贵。夫是之谓能贵其所贵。传曰:“唯君子为能贵其所贵。”此之谓也。

注释

[1]矜庄:庄重、严肃。莅:临。

[2]端诚:正直真诚。

[3]欣驩芬芗:指和气。驩,通“欢”。芗,通“香”。

[4]说:通“悦”,使……喜悦。

译文

谈话劝说的方法是:用严肃庄重的态度去接近人,用正直坦诚的态度去对待人,用坚定刚强的意志去帮助人,用比喻称引的方法去启发人,用条分缕析的方法来使人明了,热情、和气地引导人,使自己的话语显得宝贵、珍异、重要、神妙。如果能够做到这些,那么你所说的话就往往不会不被接受,即使不去讨好别人,别人也没有不尊重的。这叫做能够使自己所珍重的东西得到珍重。古书上说:“只有君子才能使自己所珍重的东西得到珍重。”说的就是这种情况啊。

君子必辩。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焉。是以小人辩言险而君子辩言仁也。言而非仁之中[1]也,则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辩不若其呐[2]也;言而仁之中也,则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故仁言大矣。起于上所以道于下,政令是也;起于下所以忠于上,谋救是也。故君子之行仁也无厌。志好之,行安之,乐言之。故言君子必辩。小辩不如见端[3],见端不如见本分。小辩而察,见端而明,本分而理,圣人、士君子之分具[4]矣。

注释

[1]中:符合。

[2]呐:同“讷”,拙于言辞。

[3]小辩:辩说小事。端:头绪。

[4]分:职分,分界。具:全备。

译文

君子一定要辩说。人都喜欢谈说自己崇尚的东西,君子尤其如此。所以小人宣扬的是邪恶,君子宣扬的是仁爱。言论与仁爱无关,那么他说话就不如不说,善辩还不如口齿笨拙;所言与仁爱有关,则以好说为上,以不好说为下。所以仁道之言的意义很重大。发自君主,用来引导人民的言语,就是政令;出自臣子,忠于君主的言论,就是建议、谏言。所以君子对于仁的践行从不厌倦。一定是志之所好在此,行之所安在此,并以积极宣扬为乐。所以说君子一定是喜好辩说的。辩论细节不如把握头绪,把握头绪不如抓住根本。辩论细节能够精察,把握头绪能够明白,抓住了尊卑上下的根本就能得到辩说的根本意义。圣人、士君子所应有的作用全在于此。

有小人之辩者,有士君子之辩者,有圣人之辩者。不先虑,不早谋,发之而当,成文而类,居错迁徙[1],应变不穷,是圣人之辩者也。先虑之,早谋之,斯须[2]之言而足听,文而致实,博而党正[3],是士君子之辩者也。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4],用其身[5]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然而口舌之均[6],噡唯则节[7],足以为奇伟偃却[8]之属,夫是之谓奸人之雄。圣王起,所以先诛也。然后盗贼次之。盗贼得变,此不得变也。

注释

[1]居错:举措,举用或废置。居,读为“举”。错,置。迁徙:变动,变化。

[2]斯须:片刻,一会儿。

[3]党:同“谠”,正直。

[4]无统:没有要领。

[5]用其身:任用其人。

[6]均:调也。这里指说话动听、口舌调均。

[7]噡唯:语言或多或少。噡,多言。唯,少言。

[8]奇伟:夸大。偃却:同“偃蹇”,高傲。

译文

有小人式的辩说,有士君子式的辩说,有圣人式的辩说。不预先考虑,不早作谋划,一发言就很得当,既富有文采,又合乎礼法,措辞和改换话题的时候,都能随机应变而不会穷于应答,这就是圣人式的辩说。预先考虑好,及早谋划好,片刻的发言也值得一听,既有文采又细密实在,既渊博又正直,这是士君子式的辩说。听他说话虽然言辞动听但没有系统,任用他做事则诡诈多端而没有功效,对上不能顺从英明的帝王,对下不能使老百姓和谐一致,但是他讲话很有分寸,或夸夸其谈,或唯唯诺诺,调节得宜,这类人足以靠口才而自夸自傲,可称为坏人中的奸雄。圣明的帝王一上台,这种人是首先要被杀掉的,而盗贼还在其次。因为盗贼还能够改过自新,而这种人却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