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塌陷
莹白色的灯光从有些泛黄的墙面上反射过来,虽然不至于刺眼,但时间长了,也能形成一种独特的视觉折磨。
被牢牢铐在审讯椅上的少年却对这种“酷刑”完全免疫,从他有些诡异的坐姿就不难看出,他已经是这里的“常客”了——只要他保持这样的姿势坐下去,对他无效的就不仅仅是灯光,反剪着他双手的手铐也难以起到作用。
在他的对面,站着一个身材不高的女警,从她肩膀上的警徽,以及保养有度的脸庞看来,职级应该是不低。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从进入这间审讯室里开始,她便没有说话,一直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少年。
那少年兴许是太久没有被人注视过了,扛得住审讯室的折磨,却最终没有扛住女警的目光,带着一丝不耐烦的语气,开口说道:“得了,别再盯着我看了,你要真心疼我,就给我松松铐子,你们这么铐着我是不是有些太不地道了?”
“我不心疼你,我只是觉得太失望了,斯威。”女警缓缓开口,言语间充满了落寞的情绪,“你的父母是那么优秀的人,你怎么……落到了如今这步田地?”
少年人冷哼一声,放弃了自己防御性的坐姿,伸直腰背,抬起头来看向女警。灯光照亮他清秀的脸庞,赫然正是少年时期的邹斯威。
他皱了皱眉头,适应了一下手腕上由于坐姿改变传来的剧痛,然后说道:“所以呢?我的父母那么优秀,他们又落到了哪步田地?苟且活着的人就不要在这里和我大言不惭了。”
女警的目光凝固了一秒,接着那双褐色眼睛中的柔情也好、悲悯也罢,全部退却,只剩下了冷漠和坚定。
她沉默着将手中的卷宗稳稳放在审讯桌的桌面上,然后缓缓坐下,接着说道:“说说看吧,你是怎么从那个‘死亡游戏’里面活着回来的?”
邹斯威咧嘴笑了一下,再次将自己的坐姿调整到之前那个诡异的形态,然后清了清嗓子,回答道:“无可奉告。”
铃声刺耳,将邹斯威从浑噩的梦境中唤醒。
昨夜他最终还是没有选择去休息室内睡觉,而是选择睡在了控制台前的椅子上。此刻突然醒来,腰背处的酸麻立刻袭来,但他却优先选择拍了拍自己昏沉的脑袋,强忍不适,将闹钟按停,把目光聚焦到监视屏幕上。
由于长时间无人操作,监视屏幕已经不再实时显示矿井内的作业情况,而是变成了浅灰色的待机状态。整个屏幕上只剩下了两行暗红色的数字,第一行写着:七小时五十五分,代表着本次作业的时间,第二行则是一个简单的百分比:99.75%,代表着此次作业和理论工程数据的比例——这样的设计透露出来的含义十分清晰,对于矿主来说,矿工们如何劳作,甚至是生是死都不重要,重要的,只是他们的工作效率。
邹斯威倒没太多的时间关注这些,他只是再次拍了拍脑袋,企图把那间审讯室的影子彻底从脑袋中赶出去,但却发现效果甚微。于是他只能唤醒了监控屏幕,链接上了通信频道,清了清嗓子,冲着话筒喊道:“章随。”
“在呢,邹老板。”一个黝黑的身影从矿工队伍中“弹射”而出,来到了监视画面的正中,咧着一嘴黄牙,笑着说道,“您睡好了?”
邹斯威瞄了一眼屏幕左下角,说话间,那条百分比数据已然变成了100%,他挥了挥手,说道:“叫兄弟们停工吧,先上来休息。”
“得嘞!”章随领命去了,走之前再次关闭作业端的通信,于是画面再次进入无声状态。一片死寂之中劳作一夜的矿工们丝毫不显疲惫,秩序井然地停下手头的工作,收拢好最后一批碎石杂物,在章随的带领下,鱼贯地站在了传送带上。
邹斯威开动传送带,通过控制面板把监视系统切换到了塔楼内部的食堂,并同时打开了自动厨房模块——虽然伙食配给早已完成了预设,但头一回做这种事儿,邹斯威总觉得要亲眼看着厨房完成配餐,心里才能踏实。
还没等邹斯威将屏幕上的参数研究明白,通信频道里再次响起了蜂鸣声。他抬手接通了通信,入耳却是阿瞳标志性的古语:“邹老板,情况咋样?我还有大概两个小时到你那哈儿。”
邹斯威正准备回答,心中却是一愣,自己这边儿不是才开工八个小时吗?阿瞳怎么……
“你没绕路?”
“绕了,你当老子是哈板儿(傻瓜)吗?”阿瞳不屑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来,监视屏幕此刻正好接收到了全地形车上的通信画面,将阿瞳的一个白眼完完整整地送到了邹斯威眼前,“老子又不是你那种菜鸟,开个车慢得和乌龟爬一样。”
邹斯威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脸无奈地说道:“我的姑奶奶哎,你忘了你车厢后面还载着矿工了?那可都是人!你在荒原上把车开那么快……”邹斯威没有再说下去了,因为即便是隔着屏幕,他也能感受到阿瞳眼睛里的杀气,他只能闭上嘴巴,心中暗暗为阿瞳车厢里的那批矿工祈祷,希望他们别吐得太厉害。到了地儿能不能干活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合同里没要求他们负责清洁随行车辆,这要真吐得没办法坐人,阿瞳肯定是不会上手清理的,这种脏活累活,只能轮到他的头上。
阿瞳可不管邹斯威心中这些小九九,骂了两句之后便挂断了通信。邹斯威望着再次变得无声的监视屏幕,犹豫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决定先把食堂的事儿放在一边,转而主动请求链接了另外一个预设在通信频道里的联系人。
短暂的忙音后,通信链接成功,秦立冷淡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可以说话。”
这句话仿佛什么开关,邹斯威方才还面无表情的脸上瞬间堆满了笑容,他语速极快地说道:“秦大哥,这边儿一切顺利,首次作业已结束,工程进度完全符合预期,阿瞳正带着第二批矿工赶来,预计三个小时后便能开展第二次作业。你那边儿……怎么样?”
监视屏幕闪烁了一下,接着一个陌生的房间出现在屏幕正中,秦立端坐在房间正中的一张矮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手中的通信器。
“正常……也不正常。”秦立踌躇了一下,最后说道。
“怎么?卫君禾已经有动作了?”
“没有。”秦立摇了摇头,压着声音,语速飞快地说道,“至少在我能观测到的范围内没有。我这两天都待在卫家,据我观测宅院里风平浪静,没有任何大面积的人员调度。”
“所以,你觉得不正常在哪里?”
“就是因为没有动静才不正常,卫君禾……”秦立突然停止了说话,他轻咳了一声,把视线从通信器上挪开了。片刻之后,通信断开,邹斯威的监视屏幕只剩下一片黑暗。
虽然明知对方看不到,邹斯威依然冲着监视器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秦立的意思——他与卫君禾只短暂地接触过一次,但架不住这位“第一财阀”把自己的脾气完全摆在了脸上,想不了解都难。简而言之,卫君禾做事绝对不会拖泥带水,从签订合作协议的第一天起,他便已经准备好要把两位“小友”踢出这场游戏了。
至于以一条人命为代价建立的“友谊”,那顶多不过是酒后茶余增添的一点儿谈资罢了。
想到此节,邹斯威也没了去关心饭菜的心思,他从坐了一夜的椅子上站了起来,用力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腰背,看向塔楼之外。
此时已近正午,有滤伞的保护,荒原上炽烈的阳光褪去了部分炎热,但依旧刺眼,逼得刚从矿井下面上到地面的矿工们自觉地戴上了护目镜,也逼得邹斯威不得不眯起了眼睛。
章随走在人群的最后,老远便咧着嘴冲着指挥台挥手。也不知道他是看到了邹斯威,还是时刻保持着这股子谄媚的精神,总之看见他的笑脸,邹斯威就本能地觉得亲切,毕竟茫茫人海中,遇到一个能和自己相似的同类,也确实不太容易。
正当邹斯威准备抬手回礼的时候,矿工队伍身后,两条传送带的正下方,刚刚完成首次作业的矿井处,传来了一声振聋发聩的响动。
“轰!”
伴随着这声剧烈的响动,矿井正上方的矮丘肉眼可见地抖动了起来。紧接着,从矮丘与地面结合着的根部,陡然出现了大片漆黑的裂缝。还未等邹斯威从前一秒的巨响中回过神来,这些裂缝便快速连成了一片,下一瞬,整个谷地开始无规则地颤抖起来,大片烟尘滚滚而起,那座刚刚抖完的矮丘开始飞速向下塌陷。
邹斯威的大脑一片空白,那间还未被完全驱赶出脑海的审讯室似乎又开始死灰复燃。他的双目无神地接收着眼前的惨状,视野被烟尘侵吞的最后一秒,他眼睁睁地看着章随——这个他刚刚产生了一些认同感的矿工头子——消失在了一条刚刚出现的裂缝里,再不见了踪影。
“此次事故的主要成因暂时推断如下:由于矿队监工缺乏经验,没有及时判断出此处矿藏的施工风险,无视矿藏外部的地质结构,直接下达开矿命令,导致……”
“行了,桃桃,别念了。”如此枯燥无味的语句,即便是由桃桃那千娇百媚的嗓音诵读出来,也足够让人头疼,林夫人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一脸不耐地说道,“这些官面儿上的语句毫无意义,这矿塌了,谁还猜不到是谁动的手脚?”
桃桃一脸恬静地将手中的阅读器关闭,放在一旁,转而摆弄起面前的茶盏来。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她今天穿了一身漆黑的猎装,玲珑的身材被略带弹性的布料包裹得严严实实,此刻虽然是坐姿,但也透出些英气来。
反观她身侧躺卧着的林夫人,完全没了往日里的精神,眉眼间满是困顿,即便是面前刚刚沏好的茶汤也没办法缓解她身上的疲惫。
桃桃沏完茶,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双素手,帮着林夫人继续揉按太阳穴。一边儿按,她一边儿说道:“那座矮丘塌了,原本需要十日的劳作才能接触到的矿藏,此时便只用三日,不过花了几条矿工的性命,就能达到如此效果,卫家的手段……”
林夫人半眯着眼睛发出了一声冷笑:“莽夫罢了,他越是这样心急,便越容易中你那位秦立的圈套。桃桃呀桃桃,我派你去掌管温玉阁这么些年头,你怎么就没点儿长进呢?”
夫人话虽有些重,但并没有什么责备的语气,反而透着些宠溺。桃桃脸上泛起些许红晕,眼珠一转,娇笑道:“我要那么多长进干吗?桃桃只愿永远当个长不大的小姑娘,能侍候在妈妈身边就好了。”
林夫人睁开凤目,没好气地白了桃桃一眼,说道:“还永远侍候在我身边!那秦立回来前,你何时像现在这样日日来见我,三言两语离不开你那小相好和他的计划……”说到这里林夫人叹了口气,言语间竟然多了些苍凉,她喃喃说道,“我与老爷膝下无子,这么些年来,一直把你当作亲女儿养在身旁……你……当真喜欢那秦立吗?”
“妈妈,您在说什么呢。”桃桃此刻整张脸都红透了,她抱住林夫人的手臂,摇晃着说道,“小栗……秦立与我不过是儿时玩伴,顶多算得上是个旧友,我也是念着往日的交情才想着帮他,哪里谈得上什么喜欢?”
林夫人摇了摇头,桃桃这般小女儿做派,论谁都能猜出她心中的真实想法,只是这秦立……
“罢了。”林夫人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正色道,“桃桃你可知为何我之前说卫君禾越是心急,便越容易中秦立的圈套?”
桃桃也正起了颜色,认真皱着眉头仔细思索了半晌,最终试探性地说道:“难道,问题出在矿藏的估值上?”
夫人欣慰地点了点头,说道:“以极低价格吸引卫家入股,只是秦立整个计划的第一步。事实上那夜他从我这里要去的那张保单上,标定的预计价值,只有他发现的那座矿藏的三分之一不到,如果在矿藏开采过程中出现岔子,那么这矿便需要重新估值……”
桃桃眼睛一亮,接着林夫人的话继续讲了下去:“等到三倍于原始估值的矿藏再次呈现在卫家面前,以他们的胃口,一定会加码投资。那时候,秦立他们作为矿藏的大股东,自然也同样拥有再次议价的权利……只是……”
“只是卫君禾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林夫人坐起身来,看向窗外,眼神里多出了一丝玩味来,“秦立等人在他眼里只不过是随时都能踩死的蚂蚁,想要和他卫君禾谈价格,这几位小朋友得先有手段保住自己的性命……”
“妈妈,这不是还有我们吗?要论保人性命,这波顿城内外还有哪家能比得过我们专业。”听到林夫人言语间有关秦立生死,桃桃立马急道。
林夫人听到她这句话,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来。她伸手捋了捋桃桃那头乌黑的秀发,说道:“你小看他了,你的那位小相好此刻可不仅仅只是在等着卫君禾加码……他还在等我,他想看看面对击溃卫家,稳坐波顿城头把交椅的诱惑,我能不能完全不为所动,继续选择明哲保身,不掺和到这股浑水中去。”
纵使心中有万般言语,桃桃此刻也选择闭上了嘴巴,她虽然不太明白夫人这句话的含义,但她清楚自己的本分:任何事关林家未来的决定,都只有夫人一人有决断的权力。
半晌,夫人轻轻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身躯放回到柔软的靠垫上,疲惫和困顿再次回到了她的眉间,桃桃识趣地伸出手去,乖巧地继续揉按夫人的太阳穴。
“桃桃……”夫人彻底闭上了眼睛,用仿佛梦呓似的声音说道。
“桃桃在。”
“下次如果我再像昨晚一样,要和人打一通宵的麻将,你可千万记得要拦住我。”林夫人有气无力地说道,“还有,你还没真正回答我呢,你……当真喜欢那秦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