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大隋立天下归一统 朔风劲太平未可期

再说北齐范阳王高绍义，寄居突厥。突厥木杆可汗故去，弟佗钵可汗继立，很加爱重，凡北齐人在突厥者，悉归隶属。齐营州刺史高宝宁，与绍义同宗，久镇和龙，颇得夷夏人心。周帝宇文邕遣使招降，宝宁不从，竟使人至绍义前，上表劝进。突厥亦许为臂助，绍义遂进据平州，自称齐帝，改元武平，任宝宁为丞相。佗钵可汗，亦招集诸部，举众南向，声言代齐报仇。宇文邕正拟进讨，忽闻南陈司空吴明彻统率大军，出兵吕梁，进围彭城，亟遣大将军王轨，率兵赴援。

原来南朝陈顼闻北周灭齐，欲趁乱争徐、兖，因命吴明彻督军北伐。行至吕梁，北周徐州总管梁士彦，率众拒战。明彻大破周兵，斩获万计，乘胜进围彭城，昼夜攻打，月余不下。陈中书舍人蔡景历进谏道：“师老将疲，不宜穷兵远略，请下敕班师。”陈顼不从景历良言，反说他阻惑众心，免官放归。吴明彻攻战日久，仍然无功。打探得周军来援消息，益发锐意进攻，就清水筑起长堰，引波流至城下，环列舟舰，日夕猛攻。梁士彦最擅守御，据守彭城，久攻不得下。适探报传入陈营，谓周将王轨，已然引军入淮口，用铁锁贯穿车轮数百，沉于水中，遏断陈军归路，且在两旁筑垒屯戍。南陈兵久战无功，多有归意。部将萧摩诃献策道：“王轨始锁下流，两旁虽已筑垒，总还未就，速宜分兵往争，否则归路一断，我辈均为所虏了。”明彻掀髯微笑道：“搴旗陷阵，属诸将军；长算远略，归诸老夫。老夫自有主裁，将军不必躁急！”摩诃失色而退。

蹉跎过了旬余，下流已被锁住。水路断绝，周军进逼。明彻年过七旬，不堪劳苦，背疾发作，不能理事。萧摩诃复请道：“今求战不得，进退失据，只好潜军突围，方保生还，请公率领步卒，乘车徐行。摩诃领铁骑数千，驱驰前后，必能保公安达京邑。此机一失，生还无望了！”明彻怅然道：“将军所言，原是良图；但我为总督，必须亲自断后，马军宜在前列，愿将军统率前行。”摩诃因率马军先发，乘夜登程。明彻决堰退军，自领船队至清口。水势渐微，战船被淤泥塞住，不能前行。周将王轨如何肯轻纵此良机，下令四面围攻。陈军大溃，慌不择路，溺水者无数。明彻连人带船，被周军掳去。将士辎重，悉数陷没。惟萧摩诃与将军任忠，从陆路绕过周营，全师得还。陈顼闻明彻被擒，始悔不用蔡景历言，即日召景历入都，谘议参军。才阅数日，即迁员外散骑常侍，兼御史中丞。可惜天不假年，是岁景历病终，享寿六十，赠太常卿，追谥曰敬。吴明彻被掳至长安，忧恚而死，年六十七岁。

周武帝宇文邕沈毅有智，即位时深自韬晦，至宇文护受诛，始亲万机。治事甚勤，持身甚俭，平居常自服布袍，寝用布被，后宫唯置妃二人，世妇三人，御妻三人，此外一律裁损。后宫服饰，概尚朴实，凡从前宇文护所筑宫室，并嫌奢华，悉令毁撤，改为土阶数尺，不施栌栱。至若校兵阅武，步行山谷，皆不惮劳苦。每当宴会将士，又必执杯劝酒，手付赐物。自灭齐后，节己爱民，亲贤远佞，殷殷求治，士民喜悦，以为太平可期。

宇文邕生七子，太子最长，故以储位归之。但太子宇文赟不肖乃父，性情顽劣，好昵近小人。大臣皆忧其不才。左宫正宇文孝伯进言道：“太子者，国之根本，天下之命悬于斯人。今皇太子为国储贰，德义罕闻，臣忝列宫官，责难旁贷。所幸太子春秋尚少，秉性未成，请选良师诤友，调护圣质，尚望迁善改过。”宇文邕敛容道：“卿世代鲠直，竭诚所事。观卿此言，有家风矣。”孝伯拜谢道：“非言之难，受之难也。”宇文邕又道：“正人岂复过卿，君宜为我辅导太子。”及孝伯趋退，即命尉迟运为右宫正，孝伯为左宫正，寻擢孝伯为宗师中大夫。已而复召孝伯入问道：“吾儿比来何如？”孝伯答道：“皇太子近惧天威，尚无过失。”

王轨尝与内史贺若弼言，太子必不克负荷。弼深以为然。不几日，王轨侍坐宇文邕身侧，共谈国政，色若不豫。宇文邕怪之，问道：“卿何为尔？”王轨对道：“皇太子仁孝无闻，恐不了陛下家事，奈何？愚臣庸昧，不足深信。陛下尝以贺若弼文武全才，亦每以此为忧。”宇文邕召贺若弼问事。贺若弼道：“皇太子德业日新，未闻有过也。”既退，王轨让贺若弼道：“平生言论，无所不道。今日何得反覆？”贺若弼道：“此公之过也。太子国之储贰，岂易发言？事有蹉跌，便至灭族。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君，所以不敢轻议也。”王轨默然久之，乃道：“吾专心国家，遂不存私计。向者对众，良实非宜。”后王轨因内宴上寿，捋帝须道：“可爱好老公，但恨后嗣黯弱耳。”宇文邕失色，罢酒。责孝伯道：“公尝语我，云太子无过。今轨有此言，公为诳矣。”孝伯道：“臣闻父子之际，人所难言。臣知陛下必不能割慈忍爱，臣亦只好结舌。”宇文邕沈吟良久，徐谕道：“朕已将太子委公，愿公勉力！”

宇文邕又尝问内史乐运道：“卿言太子何如人？”对道：“中人。如齐桓公，管仲相之则霸，竖貂辅之则乱。可与为善，可与为恶。”宇文邕道：“我知之矣。其使之亲君子，远小人乎？”宇文邕顾谓齐王宇文宪道：“百官佞我，皆称太子聪明仁恕，唯运所言，不失忠直耳。”遂擢乐运为京兆丞。太子闻之，意甚不悦。太子妃杨氏小名丽华，柱国随公杨坚长女，杨坚因此见重于朝。齐王宇文宪与杨坚友善，然谓宇文邕道：“杨坚形貌异常，非人臣相。臣每见之，不觉自失。恐为宗庙忧，请早除之。”宇文邕亦颇以为疑，命来和相之。来和素与杨坚有旧，诡对道：“坚相不过位极人臣，正是守节人，可镇一方。若为将领，收江南如摧枯拉朽。”宇文邕本有平陈之意，闻之大喜，待杨坚愈厚。

时吐谷浑入犯，宇文邕命太子宇文赟巡抚西土，大将军王轨、宫正宇文孝伯从行。吐谷浑兵退，周军行至伏俟城而还。太子在军中多失德，苦役士卒，耗损军粮，嬖臣郑译等人相助为非。王轨屡谏不从。军还，王轨详述军情，面劾郑译。宇文邕大怒，杖太子一百；并杖郑译，除其名；宫臣亲幸者俱被遣散。越数日，宇文赟潜召郑译等人，戏狎如初。郑译道：“殿下何时得据天下，臣得一心事主。”宇文赟道：“且有待。”益昵之。

宇文邕御太子甚严，每朝见，与群臣无二。虽隆冬盛暑，不得休息，有过辄加捶挞。尝语之道：“古来太子被废者几人，余儿岂不堪立耶！”乃命东宫属官录太子言语行事，每月奏闻。太子畏帝威严，重金赏赐亲近属官，矫情饰说，过不上闻。后王轨进言：“太子非社稷主，若为帝必败，普六茹坚有反相，若不除之，必为后患。”宇文邕不悦道：“天命有在，将若之何？”宇文邕面虽不悦，亦深以王轨言语为然。但汉王次长，素有过，余子皆幼，故不得易储。又屡欲除坚，不果而止。杨坚闻讯甚惧，韬光养晦，不露锋芒。越数日，宇文邕宿疾益剧。急召宇文孝伯，握手与语道：“我已疾亟，恐无生理，后事当尽付与君。君勉辅太子，勿负我言！”孝伯垂涕受嘱。六月丁酉朔，遂殂。时年三十六。太子宇文赟迎尸入都，嗣皇帝位，是为周宣帝。尊谥宇文邕为武皇帝，庙号高祖。奉嫡母阿史那氏为皇太后，立妃杨氏为皇后。杨坚为上柱国、大司马。杨家权势，从此益盛。

宇文赟本无令行，只因父教甚严，不得不勉强矜持，涂饰耳目。一登大宝，即逞奢欲。大行在殡，曾无戚容，扪其杖痕，大骂道：“死晚矣！”先帝宫人有美色者，即逼与交欢。超拜郑译为开府仪同大将军、内史大夫，委以朝政。齐王宇文宪位尊望重，宇文赟深为忌惮，谓孝伯道：“公能为朕图齐王，当以其官相授。”孝伯叩头道：“先帝遗诏，不得滥诛骨肉。齐王，陛下之叔父，功高德茂，社稷重臣。陛下若无故刑戮，臣又顺旨曲从，则臣为不忠之臣，陛下为不孝之子矣。”宇文赟不怿，由是疏之。收夺宇文宪兵权，令武卫长孙览总兵辅政。又密令于智诬宇文宪有异谋，将其缢死。复诛杀大将军王兴、仪同独孤熊、大将军豆卢绍，此三人皆与宇文宪亲善。以于智有功，加柱国，封齐郡公。以高祖《刑书要制》刑罚太重而除之，继而数行赦宥。不料刁民见施法宽宥，遂无敬畏之心，以致北周境内无赖横行，盗贼蜂起。宇文赟多有过恶，不喜规谏。欲立威严，慑服群下，颁行《刑经圣制》，用法较《刑书要制》更为严苛。密令左右伺察百官，小有过失，辄加诛谴。日恣声乐，鱼龙百戏，常陈殿前，日以继夜，不知休息。多聚美女，以实后宫。衣服宫室，俱穷极华美。高祖节俭之风，于斯荡尽。游宴沉湎，旬日不出。群臣请事者，皆因宦官奏之。以至百弊丛生，朝政紊乱。

一日，问郑译道：“我脚上杖痕，谁所为也？”郑译道：“事由乌丸轨，以致帝与臣皆受先帝杖责。”乌丸轨即王轨。宇文赟大怒道：“彼岂乐吾为君哉！不杀此奴，无以泄吾恨。”即遣敕使往徐州杀之。御史大夫颜之仪力谏不听。元岩不肯署诏，脱巾顿颡，三拜三进。宇文赟道：“汝欲党王轨耶？”元岩道：“臣非党轨，正恐陛下滥诛功臣，失天下望。”宇文赟大怒，使阉竖搏其面，曳之出殿。使至徐州，王轨见敕，神色不动，言道：“早知此事矣。”引颈受刃。远近闻之，莫不流涕。俄而，宇文赟复诛宇文孝伯、宇文神举。辛巳，宇文赟耽恋酒色，不愿早起视朝，索性将帝位传与太子宇文阐。诸王大臣无敢违忤，只好请出东宫太子，扶上御座，排班朝贺。宇文阐年仅七岁，是为静帝。宇文赟做了太上皇，益发无忌，游戏无常，出入不节，羽仪仗卫，晨出夜还。陪侍之官，不堪劳苦。自公卿以下，常被楚挞。每捶人，皆以百二十为度，谓之“天杖”，其后复加至二百四十。后妃嫔御虽被宠幸，亦多杖背。以故内外恐怖，人不自安，皆求苟免，莫有固志。

宇文赟好色过度，笃信炼丹之术。渐渐阳竭精枯，精神错乱，暴怒暴喜，不可测度。朝晚施行天杖，动辄数百，五位皇后亦受天刑。杨后终是结发夫妻，免不得婉言规劝。顿时触怒，命杖背百二十下。杨后依旧从容面谏，词色如恒。宇文赟大怒道：“汝可先死，后灭汝家！”命将杨后牵入别宫，逼令自杀。宫监报知杨后母家，母独孤氏大惊。亟诣阁陈谢，叩头流血，方得将杨后释出，仍还原宫。既而宇文赟又欲杀杨坚，召其入见，先语左右道：“观其举止，若变颜色，即刻动手。”左右领命。及杨坚入见，容止端详，言貌自若，乃得免祸，安然退出。汝南公宇文庆私谓杨坚道：“主上实无积德，视其相貌，寿亦不长。今诸藩微弱，各令就国，曾无深根固本之谋。羽翮既翦，岂能及远？”杨坚深以为然。

自宇文赟嗣位后，戮勋戚，杀功臣，种种失德，史不堪载。也是天厌淫人，不到一年，身抱重疾。赟自知不起，召郑译、刘昉入侍，又召御正大夫颜之仪并入卧内，欲嘱以后事。偏偏喉咙肿痛，不能发声，遑论言语。郑译与杨坚亲厚，密召杨坚。杨坚尚犹豫不决，辞不敢当。刘昉道：“公若肯为，便当速为；必欲固辞，昉将自为。”杨坚道：“公等有意，坚敢不从！”乃入宫。宇文赟帝已不省人事。杨坚自称受诏，居中侍疾。是日，宇文赟殂于天台。当下秘不发丧，矫诏以杨坚总知中外兵马事。复以千金公主将适突厥为辞，矫帝诏，悉征赵、越、陈、代、滕五王入朝。丁未，发宣帝丧，迎静帝入居天台，受群臣朝贺。尊杨后为皇太后，朱后为帝太后，陈后、元后、尉迟后，诏出宫为尼。自此，诏敕皆出自杨坚之手。百官总己以听，大小政事，皆禀杨坚后而行。杨坚以相州总管尉迟迥为周室勋戚，位望隆重，恐有异图。遣使召尉迟迥入京会葬，而以韦孝宽代之，即日启行。

时陈王宇文纯镇齐州，闻召不赴。杨坚使崔彭征之。崔彭以两骑往，止传舍，召宇文纯接旨。宇文纯亦轻骑至。彭请屏左右，执而锁之，言道：“陈王有罪，诏征入朝，左右不得辄动。”其从者皆愕然而散。是以挟宇文纯入京。六月，五王皆至长安。尉迟迥闻讯，大怒道：“坚将不利于帝室，故欲削弱诸王。宗社将倾，吾奚忍不救！”遂谋举兵讨杨坚。尉迟迥遣大将贺兰贵往候韦孝宽。孝宽行至朝歌，与贺兰贵相遇。孝宽与之晤谈多时，见贺兰贵目动言肆，觉其有变，乃称疾徐行，且使人求医药于相州，密以伺之。孝宽有兄子韦艺为魏郡守，在尉迟迥属下。尉迟迥即令韦艺送药问疾，并促孝宽蒞镇。孝宽询尉迟迥所为，韦艺党于迥，不以告。孝宽佯怒，拔剑起座，将斩之。韦艺惊惧，泄露谋划。于是孝宽携韦艺西走，每至亭驿，尽驱驿马而去，戒驿吏道：“蜀公使者将至，宜速具酒食。”次日，果有数百骑到来，为首乃是尉迟迥部将梁子康，阳言来迎孝宽，实是追捕。每至驿亭，辄逢盛馔，从者皆醉饱，又无马可换，由是迟留不进。孝宽叔侄得脱，西入关中去了。

杨坚闻孝宽脱归，再令侯正破六韩裒，诣迥谕旨。并密贻相州长史晋昶书信，嘱令便宜图之。尉迟迥察泄隐情，杀裒、昶二人，召集文武官民，登城朗声道：“杨坚自恃后父，挟持幼主，擅作威福，逆迹昭彰，行路皆知。我与天子谊属舅甥，任兼将相，先帝命我镇守一方，寄托安危。今欲纠合义勇，匡国庇民，君等以为何如？”众人齐声应命。尉迟迥大喜，自称大总管，集聚骁勇，起兵讨伐杨坚。当是时，尉迟迥统相、卫、黎、洛、贝、赵、冀、瀛、沧九郡，侄儿尉迟勤统青、齐、胶、光、莒五州，亦起兵相助。胜兵数十万，并号义旅，天下响应。于是荥州刺史邵公宇文胄、申州刺史李惠、东楚州刺史费也利进、潼州刺史曹孝远，各据本州呼应。各路攻城掠地，无不得利，先后告捷。司马子如之子司马消难，齐亡后降周，为勋州总管。闻迥举事，亦起兵应之。消息传至，举朝震骇。

杨坚闻变大惧，高颎道：“迥，前朝宿将，麾下多精锐，鼓行而西，兵势浩大，非小寇可比。若酿成之，必为宗庙忧。须乘其初叛，众心未一之时，急发关中精兵，一击可破。”杨坚从之，以韦孝宽为行军元帅，辅以梁士彦、元谐、宇文忻、宇文述、崔弘度、杨素、李询等七总管，大发关中士卒，讨伐尉迟迥。

尉迟迥欲求多助，更贻书梁主，请为声援。梁主得书，语左右道：“昔我朝倾覆，寡人得延兹宗社者，实藉周家之力。今迥建义匡扶，理合助之。但杨坚居中制外，势大难摇，图之不成，反受其害，奈何？”梁国诸将竞劝梁主举兵，言与迥连盟，进可尽节周氏，退可席卷山南。梁主狐疑未决，乃使中书舍人柳庄，入周观衅。柳庄至周，杨坚盛情款待，极意宣抚，执手与语道：“孤昔开府，尝从役江陵，深蒙梁主殊眷。今主幼时艰，猥蒙顾托，梁主朝廷倚为屏藩，当相与共保岁寒。幸勿惑于异说，致违素志也。”柳庄应命而还，具述杨坚所言，且语梁主萧岿道：“昔袁绍、刘表、王陵、诸葛诞等，皆一时雄杰，据要地，拥强兵，然功业莫就，祸不旋踵者，皆由魏、晋挟天子，名正而言顺也。尉迟迥虽是旧将，昏耄已甚，司马消难、王谦，才具庸劣，更不足道。周朝将相，多为身计，竞效节于杨氏，迥等终当覆灭，隋公必移周祚。未若保境息民，静观时变为是。”梁主许之，敛兵不动，作壁上观。司马消难起兵，虑势孤少援，携所统九州八镇降于南陈，遣子为质以求助力。南陈以消难为司空，都督九州八镇诸军事，赐爵隋国公，许出兵相援。又有益州总管王谦亦不附坚，起巴、蜀之兵以应尉迟迥。杨坚谓李德林道：“山东未平，蜀乱又起，将若之何？”德林道：“无害。外难虽作，人心不摇。一处得胜，余皆瓦解，指日可定也。”杨坚盛赞德林远见，命梁睿为行军元帅讨王谦。

赵王宇文招奉诏入长安后，见杨坚怀不臣之心。深怀忧惧，虽欲有为，苦于孤掌难鸣。欲邀其过第饮酒，乘间杀之。杨坚应邀欲行，左右劝其勿往，言赵王必无好意。杨坚道：“彼不过于酒中置毒耳，我防之可也。”乃自赍酒肴就之，令左右担至府第。宇文招见杨坚至府，引其入内室。宇文招之子宇文员、宇文贯及妃弟鲁封佩刀侍立左右。又藏刃于帷席之间，伏壮士于室后。杨坚左右皆不得从，唯从弟仪同杨弘、将军元胄坐于户侧。酒酣，宇文招以佩刀切瓜，欲因而刺之。元胄觉宇文招意有不善，谓杨坚道：“相府有事，不便久留，请相公速归。”宇文招怒目呵叱道：“我与丞相言，汝何为者！”元胄嗔目，血贯瞳仁，扣刀入卫。宇文招面有惧色，笑道：“我岂有不善之意耶，卿何猜警如是？”因酌酒赐元胄，元胄一饮而尽。俄而，宇文招伪吐，将入内阁。元胄恐有变，扶之上坐，如此再三。宇文招又称喉干，命元胄就厨取饮，元胄不动。会滕王至，杨坚降阶相迎。元胄耳语道：“事势大异，可速去。”杨坚道：“彼无兵马，何能为恶？”元胄低声道：“兵马皆彼家物，彼若先发，大事去矣。胄不辞死，恐死无益。”杨坚似信非信，复入坐。元胄闻室后有甲冑金铁之声，亟扶杨坚下座道：“相府事繁，公何得流连至此！”言罢扶杨坚趋走，呼杨弘同行。宇文招欲追之，元胄以身蔽户，招不得出。杨坚出，环卫已众，登车而去。宇文招眼见纵虎出柙，自恨迟误，丧失良机，弹指出血，道：“天也，周氏其灭矣！”杨坚返回府第，即诬宇文招与越王盛谋反。当下调遣兵士，围住二王府第，屠戮全家。赏赐元胄不可胜记。由是宗室诸王皆束手。

再说孝宽引军趋武陟。尉迟迥闻朝廷兵来，与子侄部将率众十万入武德，军于沁东。会沁水暴涨，军不得进。两军隔水相持。长史李询与诸将不睦，密报杨坚：“梁士彦、宇文忻、崔弘度并受尉迟迥金，军中人情大异。”杨坚闻讯，深以为忧。欲召三人归，使他将代之，未得其人。李德林道：“公与诸将皆国家重臣，未相服从。公挟主示威，众将勉从号令。前所遣者，疑其乖异；后所遣者，安知其用命耶？况取金之事，虚实难明，今临敌易将，则自郧公以下，莫不自危。公但遣一心腹之将，明于智勇，才望并优，速至军所，察看情伪。纵有异意，必不敢动，动亦能制驭。”杨坚拊掌道：“微公言，几败大事。”当下命内史崔仲方往监诸军，为之节度。仲方以父在山东，惧为尉迟迥所害，辞不敢往。杨坚又命刘璆、郑译，璆辞以未尝为将，译辞以母老。杨坚见众人临事推委，面有不悦之色。高颎请命道：“军事纷纭，人心危惧，不敢东行。虽不武，愿效驱驰。”杨坚大喜道：“公肯东行，吾无忧矣。”高颎受命监军，当即出发，倍道至军。

高颎至军，勉励将士，众心益奋。商诸孝宽，择沁水浅处，搭桥渡河。尉迟迥于上流纵火。火船顺流而下，不料半途搁浅。原来，高颎命军士在河中预作土狗以御之，火不得施。尉迟迥之子尉迟惇督众十万，麾兵少却，列阵长蛇阵绵延二十余里，拟俟孝宽军半渡，然后进击。孝宽因其却，鸣鼓齐进。军既渡，焚桥，以绝士卒反顾之心。于是西兵死战，无不以一当百。东兵不能支，大败。尉迟惇单骑败走，韦孝宽麾动各军，乘势追至邺下。尉迟迥闻兵败，大怒道：“孺子败吾事！”迥有意决战，率步骑十三万倾巢而出，阵于城南。亲统万骑别为一阵，皆绿巾锦袄，号曰“黄龙兵”。往日战急时，每用以摧坚陷阵，挡之者无不披靡。尉迟勤闻敌军至邺，亦率众五万，自青州来会，自领三千骑先至。迥素习军旅，老犹披甲临阵，亲自搏战，匹马所向，万人辟易。麾下军士皆百战之余，无不骁勇。两军交战良久，孝宽军不利稍却。行军总管宇文忻见高岗处有邺下士民观战，不下数万人。言道：“事急矣，吾当以诡道破之。”即命兵士绕到侧面，拈弓搭箭，竞射士民。士民当然骇然躲避，多数奔入东军阵中，东军阵势大乱。宇文忻乃命兵士大呼：“贼败矣！”众军闻言，气势复振，奋勇前驱，杀入敌阵。尉迟迥大军为士民所扰，心神惶乱，怎禁得敌军大至，不由得仓皇四溃。尉迟迥无法支持，急与二子退回城中。孝宽纵兵围攻，毁城直入，邺城遂陷。尉迟迥窘迫，升楼自守。弘度妹曾嫁迥子为妻，见尉迟迥在楼上弯弓欲射，索性脱去兜鍪，遥语迥道：“颇相识否？今日各图国事，不得顾私，但亲谊相关，谨当禁约乱兵，不至侵辱家室。事已至此，请公早自为计，不必多费踌躇。”尉迟迥自知难免，把弓掷下，极口大骂杨坚，拔剑自刎。尉迟迥起兵至兵败，只六十八日。尉迟迥举事颇正，驭变无才，至有此败。孝宽复分兵进剿关东诸叛，依次削平。益州总管王谦，为部将乙弗虔、达奚惎斩杀，携首级纳款。周室五王，已被杨坚残害三人，只剩得代王达与滕王逈，毫无权力。杨坚尚不肯放过，索性也诬其叛乱，均令自尽。郧国公韦孝宽班师未几，寻即病殁，年七十有二。

于是群臣论功，以大丞相杨坚为相国，总百揆。去都督、大冢宰之号，进爵为王，以安陆等二十郡为隋国，赞拜不名，备九锡之礼。静帝二年二月，庾季才上言：“今月戊戌平旦，青气如楼阙，见于国城之上，俄而变紫，逆风西行。《气经》云：‘天不能无云而雨，皇上不能无气而立。’今王气已见，须即应之。又周武以二月甲子定天下，享年八百；汉高以二月甲午即帝位，享年四百。今二月甲子，宜应天受命。”群臣亦争相劝进。于是假周王诏，逊居别宫，禅位于隋公杨坚。届期早起，召集百官，乘车入宫。宫中仪卫，已备齐衮冕，奉至杨坚面前。杨坚少不得一番谦逊，由百官拥至临光殿，升座受朝。立国号为隋，追尊皇考忠为武元皇帝，庙号太祖。皇妣吕氏为元明皇后，立独孤氏为皇后，长子勇为皇太子。周氏诸王，尽数降为公爵。神武公窦毅为邓国公窦炽从子，尚周太祖第五女襄阳公主。生有一女，尚未及笄，闻杨坚受禅，自投堂下抚膺叹息道：“恨我不为男子，救舅氏患！”窦毅夫妇忙掩女口道：“汝休妄言！恐灭我族。”满朝官吏，不及窦氏一女。后来此女嫁与唐国公李渊，做得唐朝开国皇后。未几，又将介公宇文阐害死宫中，谥曰静帝，年九岁。北周自闵帝宇文觉篡魏，至静帝宇文阐亡国，中历五主，共二十五年。中原粗定，杨坚诏西梁主入朝，西梁并入大隋疆域。江东南陈，亦不能独存，旋即为隋所灭，天下归于一统。

内史监虞庆则劝杨坚尽灭宇文氏，李德林固争，以为不可。杨坚作色道：“君书生，不足与议。”遂令宿卫各军，搜捕宇文氏宗族。所有周太祖宇文泰孙辈谯公乾恽、冀公绚、闵帝觉子、纪公祲、明帝毓子酆公贞、宋公实、武帝邕子汉公赞、秦公贽、曹公允、蔡公兑、荆公元、宣帝酆子莱公衍、郢公术等人，一并拘到狱中，勒令自杀。

宇文宪之子宇文乾洽素与将军李渊亲近，相交莫逆。自知覆巢之下难有完卵，遣心腹家人将独子潜送入李渊府上，寄言道：“人言富贵莫过帝王家，我父子却无一日不在腥风血雨之中，朝不保夕，反不如世代安乐良民。因名犬子‘宇文世民’。兄长怜我宇文家覆灭将即，求存一缕血脉。来生结草衔环，不忘大恩。”李渊大恸，将此子善加抚佑，视为己出。未己，宇文乾洽以谋叛罪见诛。李渊内不自安，思谋外放。正值突厥入寇，边庭寡将。李渊自荐守边，因授太原留守。李渊离了京城，如樊鸟出笼，好不畅快。望天际边，野旷天低，无边落木，北朝朔风犹劲。（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