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陈金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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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世间已无陈金芳(3)

同学们是什么时候开始集体排斥陈金芳的?

她默默无闻地在我们班上耗一年,尽管没交上任何朋友,但却没像前两位借读生一样陡然消失,这已经算是个小小的奇迹了。有一度,她的座位曾经空了半个月之久,大家都认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不过也没人觉得遗憾;但某一堂课开始时,她又赫然出现在了那里,仍旧沉默无语,老师一开讲,她就趴到桌子上睡觉。

学校里的课程,她从来就没跟上过。但学习差并不是陈金芳成为众矢之的的原因。大家另有理由。

理由之一,是她们家什么都吃。说这个问题之前,得先介绍一下这家人的人口构成。除了陈金芳及其姐姐姐夫这三个固定成员,那两间小平房里还不定期地住过陈金芳的妈、舅舅、叔叔婶子、表哥表嫂等人。暂居者的面孔虽然常变常新,但总的来说有一条规律,就是许福龙一直生活在外戚当道的局面里。那些亲戚有的是来看病,有的是来找工作,还有的号称什么也不为,就是见到别人“进了北京”,自己也想来“看一看”。有那么一阵,我每天早晨上学的路上,都能看见一辆平板三轮从西平房的拐角驶出来。登车的是陈金芳的表哥,一个梨形脑袋,此人的前额被产钳夹得极其窄,窄得不到巴掌宽,头顶还被挤出了一个妙不可言的尖儿。车后坐着陈金芳的妈,她患有股骨头坏死,走路画圈儿;一旁跟着陈金芳的表嫂,作为梨形脑袋的妻子,此人脑袋的质量自然也不会太高,尽管形状无异,但却有轻度痴呆的症状,爱流口水。这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披星戴月,干的是收废品的营生。而这也是陈金芳家族在北京唯一能够立足的领域了,她的舅舅,一个仅有的看似聪明的亲戚,曾经雄心壮志地企图挺进代订火车票的市场,后来被一伙安徽人揍了一顿,连裤子都扒了,寒冬腊月里只穿一条秋裤,满脸是血地蜷在马路牙子上哆嗦。

关于陈金芳家人口之多、之杂乱,还有一个很直观的说法,是我们班的班主任提供的。她装模作样地去家访过一次,回来感叹说:“窗台上只有一只刷牙杯,里面插着七八柄牙刷。”

同学们诧异:这样一来,怎么能分清哪支牙刷是属于哪个人呢?如果她们家人不介意混用,又何必七八把?一把足矣。但陈金芳一家所要迫切解决的问题还不是刷牙,而是吃饭。在春夏之交,我们看见陈金芳她妈沿着院儿里干道上那排杨树走到头,再走到尾,一边画圈儿,一边往塑料兜里捡嫩杨花。院儿东头那棵半死不活的槐树,也被她们家人“号”得够呛。那些年的八一湖还不是封闭公园,水势也大,夏天男生常常下湖游泳,这时却看见陈金芳和她姐、她表哥赤脚站在滩涂上捞小鱼、摸螺蛳,甚至用竹签子扎青蛙。

客观地说,以当时北京的生活条件,再怎么困难的家庭,大米白面总还是吃得饱的,再说他们家还背靠着食堂,还有许福龙的裤裆这个秘密武器呢。他们的自力更生,主要是为了丰富副食。再也许,他们在老家就有这个习惯,只不过带到北京来就显得突兀了。

院儿里上了岁数的人感叹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也就这个吃法儿了。”

更骇人听闻的一件事,是我们学校门口总游荡着一只交配过度,乳头耷拉到地上的野狗,这狗忽然有一天就不见了,而陈金芳家里却飘出了少有的肉香。

排斥陈金芳的理由之二,就直指她个人了。班上的女生恍然发现,原来她还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这个迹象是逐渐显现出来的。最初,陈金芳一年四季的换洗衣服不超过三套,一件洗了另一件可能还没干,必须得穿着湿的来上学。后来衣服就多了起来,基本上来自于她姐,因此不是红配绿就是粉配紫,“怯”得要命。有一次,她居然穿了一件带垫肩的双排扣西服来上学,那衣服的下摆直垂到运动裤的膝盖上,简直像个唱戏的。这衣服还没穿够半天,她姐就风风火火地追到了学校,劈头给了陈金芳一个嘴巴,然后夺过西服出门办事。而陈金芳脸上印着几道红印,还若无其事地对旁边人解释说,她姐也准备“下海”了,准备开一个酒店。过了两个月,“酒店”还真开起来了,是菜市场旁边的一个小门脸,主营包子馄饨,一群菜贩子坐在露天条凳上吃。

陈金芳还是班上女生里第一个抹口红的,第一个打粉底的,第一个到批发市场小摊儿上穿耳孔的。后来我揶揄过她的烙铁烫头事件,也发生在初三那一年。那段时间,她简直把自己的脸当成了一片试验田,什么新鲜事物都敢往上招呼。她还穿过几天高跟鞋,那鞋不知是从谁家楼道里捡来的,一只鞋跟高,一只鞋跟矮,这导致她走路的时候也深一脚,浅一脚的,好像被遗传了股骨头坏死。

在同学们之前,老师已经看不惯她了。“陈金芳啊陈金芳,”我们班主任说,“你们家那么个条件,还穷嘚瑟什么呀?”

孩子的态度更要比大人极端得多,那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一场逐渐升级的斗争运动。刚开始是班干部公然用“品质恶劣”“忘本”之类的词汇斥责她,后来是女生对她翻白眼儿,喝来斥去,再往后居然发展到了动手的地步。一些男生用跳绳抽她,用粉笔头掷她,还用扫帚把儿捅她的后脑勺。干这些事儿的时候,大家都义正词严的,但作为旁观者,我必须得证明,陈金芳并没有招过谁惹过谁。时至今日,她每天在学校里说过的话都不超过十句。而说起虚荣,谁又没这个毛病呢?哭着喊着胁迫父母用半个月的工资给自己买一双“耐克”球鞋大有人在。

对于一个天生被视为低人一等的人,我们可以接受她的任何毛病,但就是不能接受她妄图变得和自己一样。

“你们院儿的陈金芳”,这是别人对我提起她时常用的称呼。这么说的时候,他们挤眉弄眼,话里有话。有两个跟我关系不错的女孩儿遗憾地表示:“你呀你,怎么跟那人住一个院儿啊?”听她们的口气,陈金芳就是一块时时作痒的烂疮,谁要是跟她扯上关系,那可真是人生的大不幸。

我暗自庆幸,别人没有发现我和陈金芳之间的隐秘联系。自从见面的第一天,我们就把“演奏者”和“听众”的身份固定了下来。她会在晚上八点钟左右出现在我窗前的树下,我在拿起小提琴试音之前,也会望一望外面有没有那个痴痴愣愣的人影。随着我的手上功夫变得越发纯熟,陈金芳的面目不清的身影也在发生着渐进的变化。她的个头长高了,轮廓的弧线也有了明显的凸出和凹陷。如果仅看剪影,任谁都会认为那是一个美好的、皎洁如月光的少女。不知何时开始,我的演奏开始有了倾诉的意味,而那也是我拉琴拉得最有“人味儿”的一个时期。

试想一下,假如不是因为这点交情,我会不会也像其他学生一样欺负陈金芳,甚至因为她“是我们院儿的”而欺负得更狠呢?我可从来没在道德品质方面过高地信任过自己。

对于我的演奏,陈金芳当然无法做到每场必到。她们家人多活儿多,下了学,她还得到食堂帮助许福龙扛面粉,或者把她妈收来的垃圾分门别类装进蛇皮袋。最长的一次缺席,发生在初三的第二学期,当时陈金芳家里发生了一个挺大的变故:她在老家的父亲正在从鸡屁股里面往外掏鸡蛋,突然就一头扎在鸡窝里,没气儿了。按照城里人的知识推测,可能是突发性脑溢血什么的,但是村里人不计较死因,只在乎结果。他们描述,将死者拖出来时,脑袋上糊着厚厚的一层鸡屎,连头发都变成绿的了。陈金芳的父亲去世以后,她母亲也只好放弃了对股骨头坏死的治疗,打算回家侍弄那几亩水田,而她们家的其他亲戚也深感京城的居不易,决定集体还乡。就在这个时候,陈金芳却拒绝回去。她坚决要求留在北京。

这个要求不仅遭到了她妈的反对,连她姐也不同意。家里的田不能不要,活儿不能没人干,而眼下,陈金芳已经成为了唯一的健康劳动力。从长远打算,母亲一定还指望着她结婚招婿,充当顶梁柱呢。况且,在姐姐姐夫这里寄人篱下,她又能有什么出路呢?留下来总不能马上到社会上去漂着,总得上学。但初中阶段属于义务教育,所以我们学校才不情不愿地接收了她这个借读生,而到了高中,别说学校不收她了,就是收,她也考不上呀。一个初中毕业生,在北京就和文盲一样的。

但是陈金芳听不进去。她像是吞了秤砣,铁了心了。家里人便开始围攻她,逼迫她,那些天里,西平房频频传来打、骂和砸东西的声音,那是一个人对抗一家人的战斗。也实在想象不出来,在学校里不吭不响的陈金芳,居然有着如此坚韧而泼辣的劲头。有一天我正打算练琴,邻居家的老太太过来还毛衣针,顺便拉着我母亲扯点儿闲话,三言两语就扯到了陈金芳身上。

“没见过那么狠的孩子。”消息灵通的老太太感慨,“都闹腾了多少天了?他们家把她轰出去,她就窝在院儿里墙角睡觉……说是宁死不走。说来也是,外地人来了北京谁愿意走呀?在这儿受苦也比回家强……现在又打上了,窗户都砸了。”

我母亲假客气着敷衍几句,就关上了门,但我却不知为何坐不住了。那天白天,我还在学校看见了陈金芳,这时回想起来,她的脸和身上的确都格外脏,后背上还黏着黑乎乎的一块煤灰。这大概就是露天睡墙角的结果吧。

我随意拉了一段练习曲,便独自开门出去。母亲问我干吗去,我说擦琴弓的松香用完了,想到另一栋楼里一个练中提琴的孩子家借一块。出了门,我沿着白杨树的林荫道一路向西,很快就看见了陈金芳一家人租住的那两间平房。果然有块玻璃被打碎了,屋里的灯光像橘子汽水一样泼出来,同时还有她们家人七嘴八舌的喊叫。因为激动,所有人说的都是湖南土话,我只能听懂个大意。她妈说陈金芳“翅膀没硬就想飞”,还说她“忘本”;她姐的话更实际一点,表示已经供她吃,供她穿好几年了,以后不想再供下去,“不养吃闲饭的。”

陈金芳针锋相对地反击,指出自己一直都在干活儿,何来吃闲饭一说?又表示留在北京,她也不住姐姐家了,“死就让我死到街上,反正你们也不是没把我轰出去过。”她越说越激动,同样的意思颠来倒去地重复了好几遍,最后干脆变成了尖厉的叫喊。那简直是泣血的哀号,虽然站在远处,我只能看见她颤抖不休的身影,但我猜想,她的表情一定是目眦欲裂的,甚至仿佛从嘴里长出了獠牙。

她喊得最响的一句话,是用普通话说的:“你们把我领到北京,为什么又让我走?为什么又让我走?”

这么喊的时候,她好像把体内所有的气一口喷出,随时都会晕倒在地。而没过两秒钟,陈金芳就真的倒了。她姐姐抄起了一只擀面杖,像在食堂抡勺子一样抡起来,划了个完整的弧线,落到陈金芳的天灵盖上。

打完之后,她姐也傻了,擀面杖扑棱掉到地上。门外两个看热闹的邻居叫起来:“出人命啦!”而这时候,还是默不作声的许福龙比较冷静,他弯腰抱起陈金芳,撞开门,往医务室跑去。一大群人沸反盈天地经过时,我不由自主地往旁边让了两步,同时看见陈金芳在她姐夫胳膊上起伏的身体弧线,看见她的胸脯大幅度地隆起、下降。我还看见黑红色的黏稠的液体顺着她的脖子流下来,稀稀拉拉地洒在地上。

此后的两天,在上学的路上,我都能看到陈金芳洒在水泥路面上的血迹。那些血滴还算新鲜的时候,被清晨的阳光照耀得颇为灿烂,远看像是开了一串星星点点的花,是迎国庆时大院儿门口摆放的“串儿红”。没过多久,血就干涸污浊了,被蚂蚁啃掉了,被车轮带走了。而那起家庭暴力事件的后果,则是陈金芳付出了惨痛的代价,终于留在了北京。她继续沉默着出现在学校里,被同学们排挤、欺负,也继续在暗夜里来到我窗下,听我拉琴。

但自始至终,我也没有隔窗与她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