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世间已无陈金芳(5)
在帕尔曼第三次来华的音乐会上偶遇后,我和陈金芳并没有马上建立起联系来。原因很简单,我本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意志消沉。我离婚了。
离婚的责任当然在我,对于这一点,我从不讳言。经过多年的自我培养,我终于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混子。大学凑合着毕业以后,我父母最后对我尽了一次心,把我塞进了一家旱涝保收的国家单位,但只干了一年多,我就辞了职。打着“献身艺术”的旗号,我一边写着电影评论,一边做起了小剧场戏剧策划。在文化产业虚假繁荣的大背景下,我的几个创意还真被搬上了舞台,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不是那块料。更要命的是,我跟几个编剧导演合股创办的那家皮包公司转眼就真的只剩了一只皮包,包里装着几部胎死腹中的剧本,此外还有一把欠条和两张法院传票。吃完散伙饭,我回到家,醉眼蒙眬地问我老婆茉莉:
“你在那个外企到底混得怎么样?”
结婚以后,这是我第一次打听她的收入,听到的数字差点儿把我鼻子气歪了——早知道守着这么个金矿,我还出去瞎折腾什么呀。进而,我潇洒地宣布:
“那我可开始吃软饭了啊。”
茉莉真是个侠骨柔肠的好姑娘。当初要跟我结婚的时候,她们家人就不同意,可她被猪油蒙了心,愣是谎称怀孕跟我把证儿领了。我辞职“搞文化”那阵,整天跟她云山雾罩地吹牛,而她却从来没跟我说过她早已经被提到了高级职员的位置。这是在照顾我那脆弱的自尊心呢。再后来,我连自尊都不要了,索性赖在家里吃她的喝她的,她也没表示过什么怨言。
“你这个人唯一的缺点,就是太不催人奋进了。”我曾经厚颜无耻地这样评价她。
她给我的回答则是:“那你呢,如果说还剩一个优点的话,那就是特别惹人心疼。”
我一想,她说得还真对。在我们那不长的婚姻生活中,她一直充当着半个老婆半个妈的角色,从身体到心灵全方位地呵护着我。不过人的忍耐能力终究是有限度的,有一天,她犹豫地告诉我,那家跨国公司把她送进了美国的商学院,毕业之后将转到洛杉矶去工作。
我叹了口气,对她说:“那我就不拖你的后腿了。”
茉莉哭了,执意把存款都留给我。她的钱我本来没脸再要了,可她却说:“如果你不要,那就是你甩了我而不是我甩了你了。我是女的,我更需要自尊。”
我只好顺坡下驴:“嗯,那我就让你甩一次吧。”
我那早已像破抹布一样的自尊,居然卖出了如此丰厚的“包圆价”。离婚的事宜处理得非常快,我把茉莉送到机场,心平气和地勉励她:“祖国人民盼着你争光呢。”而把这事儿通知我父母后,他们的态度居然是基于恨铁不成钢的幸灾乐祸。
“活该,”我父亲痛快地说,“谁跟你过谁受罪,我坚决支持茉莉休了你。要搁三十年前,我还到居委会把你当盲流举报了呢。”
然后他们就把海南的房子装修好,到那边老有所乐去了。所幸,在一片众叛亲离中,和我臭味相投的大学同学b哥收留了我,将我聘为他控股的一份画报的“文化版副主任”。凭借这个施舍来的闲职和前老婆留下的积蓄,我的生计总算有了着落,而因为无人约束,我索性过上了昼夜颠倒的放纵生活。那一阵子,我成了好几个糜烂圈子里的“常委”,哪怕不是圈儿内的饭局,只要能拐弯抹角扯上点儿关系我也踊跃参加——坐下就开始灌自己,喝好了便天南海北地插科打诨。久而久之,我落下了个“散仙儿”的称号,半熟不熟的酒肉朋友如同过江之鲫。付出了酒精肝和大脑轻度缺氧的代价后,我终于成功地克服了那如影随形、让人几乎想要自杀的抑郁。
2012年刚入冬,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在“798艺术区”开办个人展览,凑了大批闲人前去捧场,也给我打了电话。这人的画风就像他的经历一样复杂多变:最早是宏大题材油画,入选过好几个省宣传部的“重点扶持名单”;后来山东那边的官场盛行拿国画送礼,他就现学了半年“大写意”,牡丹花倒也画得雍容富贵;这两年大量游资涌向当代艺术领域,他又笔锋一转,创立了“立体现实主义的政治波普”这个流派——代表作是发廊小姐光着屁股学理论,点睛之笔在于画中人的阴毛不是画的,而是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撮真毛粘上去的。
“芬兰伏特加管够,糊弄完那帮人傻钱多的老帽儿,咱们在院子里铜锅涮鲍鱼。”画家热诚地撺掇我。
我打了个哈哈:“就怕喝高了被你雁过拔毛。”
“放心,有女眷就不会用臭男人的毛。我可是如假包换的现实主义画家。”
我粗野地与其对笑,挂了电话出门。天色阴沉,太阳在鸡蛋壳似的云层后面透出些微光来,半空中飘洒着零零星星的雪花。车开到东四环上,恰好碰上某国主子携娘娘访华,警察封路造成了大范围拥堵,当我好容易蹭到画展现场,那个废弃厂房里已经挤满了秃子、大胡子和冷天里浑不吝地穿着旗袍的女人,众人像反刍的偶蹄科动物一样来回踱步,煞有介事地交头接耳。
“盛况空前吧?”画家踌躇满志地搂着我的肩膀,给了我一个俄罗斯式的熊抱。
“嗯,大家装×都装得很在状态,就不需要我再煽风点火了。”
“报道也不用你写,美院俩学生会把通稿发给你。”他塞给我一只酒杯,把我引到休息区:“留点儿量别喝高了,一会儿还有几位有分量的人要来呢。”
我靠在沙发上,和几个点头之交的“画评家”聊着天,不知不觉混到了天黑。这时,展区的普通观众已经基本散去,画家也接受完了采访,却仍庄重地站在门口,片刻从外面迎进一小队人来。
这就是所谓“有分量的人”了。领头那个我在新闻里见过,是个什么协会的副主席,他身后跟着的,则是几个艺术品投资商和画廊老板。在队尾,我赫然看见了陈金芳。她今天穿着一件纯白的雪貂短大衣,头发像宋氏三姐妹似的在脑后挽了个鬏儿,正热络地和一个核桃般满脸皱纹的男人聊天。上次开车接她那个小伙子侍立在陈金芳身后,眼馋似的东张西望。
我站起来,对她扬扬手。陈金芳却对再次偶遇并不吃惊,她对我笑笑,继续与人说话。画家忙前忙后地招呼这群人,又开了两瓶“正宗的波尔多”。看画的过程中,一旦谁提出什么问题,他立刻会出现在那人身旁,详尽地解释自己的“创作动机”。一时间倒好像在七仙女中使了分身法的猢狲。
要客并不久留,副主席祝贺完画展圆满成功,就带着秘书翩然离去了。投资商们预订了几幅并不贵的作品,也集体告辞。只有陈金芳没走,她说自己公司恰好没事儿,回去路又堵,索性留下来蹭饭。
画家豪迈地挥手招呼工作人员:“摆桌,支锅子。”
晚宴是在厂房一侧搭建的玻璃棚子里召开的,四面都是一片飘飘荡荡的雪景,大马力的空调暖风却让女客们脱了外衣,露出白晃晃的膀子,视觉效果相当奇异。有个风雅之士掉书袋,说《儒林外史》里也有异曲同工的赏雪亭。我端着酒杯坐在一只铜锅对面,陈金芳也凑了过来。她从包里拿出化妆镜,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容貌,我给她倒了小半杯红酒。
这时她才跟我说话,上来就是嗔怪:“你怎么也不跟我联系呀。”
“知道你现在是忙人。”
陈金芳嘟着嘴,攥起拳头打了我一下:“你这人最没劲了,不就是不爱理我么。”
看到她跟我一派烂熟的模样,旁人不免对我有了几分艳羡。画家来到我们身后,搂着我们的肩膀往一块儿挤:“你们以前认识啊?怎么也不告诉我?”
“……多少年的交情了。”我含糊着搪塞。陈金芳则面无表情地给自己挟着醋拌裙带菜。
“那我就省事儿了。”画家用力拍着我说,“替我照顾好她。要是人家有什么不满意,我拿你是问。”
话虽这么说,吃起来之后,画家还是殷勤得紧,屡次三番绕回来向陈金芳敬酒,并要求她一定要尝尝听音乐长大的雪花肥牛:“嚼没嚼出勃拉姆斯的味儿?”他的举动很好理解:即使不是作为席间仅存的“要客”,陈金芳也称得上在场女性中最出彩的一个了。她不疏不密地笑着,坦然接受主人的恭维,显得仪态万方。
我有点儿坐不住了,站起来要给画家腾地儿:“要不咱俩换换,你坐我这儿?”
陈金芳马上拽了拽我的袖子:“咱们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对面的两个人挤兑画家“不识趣儿”,弄得他有点儿尴尬。陈金芳便主动跟画家碰了下杯,宣布自己已经跟柏林的一个基金会达成了合作意向,准备把中国“有创造性的”艺术家集体打包,推出去一批,名单上一定会有他的名字;假以时日,海外画展也是水到渠成的了。画家正忙不迭地表示自己“也不是那么在乎虚名”,陈金芳又随意指了指那个跟着她来的小伙子:
“这是胡马尼,虽然没上过美院,但是一个挺有才华的民间画家。现在他在我那儿帮点儿忙,以后还请你多提携。”
“名字挺有意思,”画家跟小伙子握手,“异族?”
“不不,艺名。”胡马尼双手递上名片。
他们寒暄的时候,陈金芳又扯着我嘀咕起来:“这人你觉得怎么样?”
我瞥了瞥画家:“你说的是人还是作品?”
“假如把人当成作品包装一下呢,唬不唬得住人?”
“没准儿吧……不过像这样的,宋庄那边一抓一大把,价钱都比他低。你要真签了他,最好让他再多说点儿过激言论,外国人喜欢这个调调。”
“那自然,在国内被禁了才好呢。”陈金芳很内行地与我相视而笑,再往下聊开去,口气就真像是贴心贴肺的“自己人”了。她说她刚转行做“艺术品”这个行当,虽然颇受几个半官方行会头目的赏识,但毕竟在圈子内人脉还不够熟。我说可以帮她介绍一些人,提了几个名字,果然让她大感兴趣。然后她又拉着我去给桌面上的其他人敬酒,倒把胡马尼撂在了一边。几杯下肚,我也孟浪起来,说了几个半荤不素的笑话,逗得那群人直拍桌子。
一顿饭吃完,已经近夜。雪下得越发大了,外面路灯下的空地亮如白昼。我果然喝多了,不能开车回去。打电话叫代驾,人家嫌天气不好不愿意来。画家劝我索性在展厅楼上的办公室凑合一夜算了,陈金芳却有个提议:她开我的车送我回去,胡马尼再开着她的车到我家门口接她。我说太麻烦了没必要,她却不由分说地从我手里抓过了车钥匙。
一行人出门上车。胡马尼钻进那辆“英菲尼迪”时,我分明看到他向我投来气鼓鼓的眼神。这让我有点儿惴惴的:谁知道那小伙子跟陈金芳是什么关系呢?每次都看见他们出双入对的。于是我对陈金芳说:
“不合适吧?那么使唤人家。”
“你说谁?那孩子?”陈金芳说,“不使唤他使唤谁呀——他以为他是谁呀,一天到晚的不知天高地厚。”
我倒不知道胡马尼到底怎么“不知天高地厚”了,但却明白,就像陈金芳过去的生活我不便再提,她如今的状况我也没必要多问。但是不问过去也不问现在,我和陈金芳眼下的这种熟稔,就像是无凭无据的空中楼阁了。我有点索然,把车窗打开条缝,呼吸了两口新鲜、刺激的空气。她的技术显然不大应付得了雪地,再加上我那辆咯吱乱响的雪佛兰很不好开,因此刚开始并没什么话,只是瞪着眼谨慎驾车。但没过一会儿,车驶上紧急撒了一层化雪剂的环路,陈金芳便开始喋喋不休地独白起来了。
我很难抓住陈金芳的谈话思路,那几乎就是杂乱无章的呓语,跳跃得堪比风行一时的“意识流写作”:上一句还在抒发她在事业上的雄心壮志,下一句就开始说她喜欢某家餐厅的装潢。对我的态度呢,也一会儿是孩子气的亲热,一会儿又变成混杂着傲慢的满不在乎了。总之颇让人有错乱感。但比之过去,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内向的人了,而是变得很热衷于自我表达,并且对自己的生活相当满意。
就这么她说我听,车子开到了公主坟西边那个大院门口。离婚以后,我就搬回了父母的旧房子。陈金芳说:“你还住这儿?”
“对,没怎么离开过。”
她忽然沉默了,门岗放行后缓缓开了进去。老家属院早已车满为患,连便道上都停得密密麻麻,我指挥她把车子横在了一块斑秃的草地上,然后立起领子,将她送出院门。
走过尚未拆建翻新的食堂时,陈金芳凝望了两眼,感叹道:“都多久没回来了。”这自然让我想起了她姐和许福龙。然后,她又扭头往西望去,找了找过去那片衰败、杂乱的平房,可惜未果——“西平房”在几年前就被拆除了,如今变成了一栋租给保龄球馆和歌舞厅的综合性建筑。
“你可真是锦衣夜行了。”走回院门口,我低头看着她那亮得夺目的雪貂皮大衣,一半恭维一半取笑地说。
陈金芳一笑:“说得跟我多想显摆什么似的。”这时胡马尼已经把车停在路边候着了,他正敞着窗子抽烟,也不嫌冷。陈金芳上了车,突然又探出头来,向我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你要不愿意找我,我可找你了啊。”
我挥手和她作别,慢慢往回走去。晚上喝的酒有点儿上头,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脚踩在积雪上也深一步浅一步的,有两次险些滑倒。拐到某条岔道上,我猛然看见雪地表面上散落着稀稀拉拉的一串红色,第一反应居然是血,而且错乱地以为是陈金芳当年洒在地上的血。这个想法让我心惊肉跳,幸亏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只被扯得稀烂的超市购物袋。谁家狗又撒欢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