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域笔记8:奇异骏马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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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天各一方

(一)

微妙,实在微妙。

夏小蝉从未见过《照夜白图》原作,但作为“德高望重”的行家里手,此画她早有耳闻,单是画册上的图片和网上的影像就让她十分喜欢。玩《集合啦!动物森友会》这款游戏时,她惊喜地发现大都会授权了数万件藏品,轻轻一扫二维码,就可以把选定的藏品搬回游戏中自己的小岛——啊,简直梦想成真!于是小蝉毫不客气,在岸边画架上放了葛饰北斋的浮世绘《神奈川冲浪里》,在临近花园的后墙壁挂了中世纪挂毯《围栏中的独角兽》,厨房挂的是塞尚的《苹果和报春花》,而书房里小蝉选择的正是《照夜白图》,她觉得马儿目眦欲裂、奋勇扬蹄的姿态就是学习的正确姿态!

冯川虽然也没看过原作,但一路飞来,他徜徉在大都会的沉浸式藏品介绍中,与相关人物同悲共喜,亲眼见过、亲手摸过、亲自骑过照夜白,而且当韩幹挥毫时他就站在一旁,对于作品内在气韵的体会怕是比夏掌柜还深切。

不错,马儿的外在形态是“肉”,内在气韵就是杜甫和苏轼所说的“骨”—这么多年来,但凡了解这幅画的,都默认桀骜不驯、追求自由是照夜白的“骨”。

然而此刻面前的这幅画,乍看与少年们心目中的原作别无二致——木桩一样,肥硕可爱的屁股一样,像是踩进过墨缸的蹄子和打着眼影的眼眶也一样——可怎么感觉就是不一样呢?说起来这幅画很小,马更小,一切差别只在毫厘间,可就是这么神奇,或许只是眼珠的角度、嘴角的弧度不同,总之三位少年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匹马的“骨”不是之前理解的那个“骨”,它根本是带着嘲弄的笑容斜眼看他们仨,好像马嘴一张就要说出一句什么讽刺的话!

更糟的是,看着看着,小蝉和冯川就习惯了,觉得照夜白就是这副样子的!再到网上找所谓的“原作”,好像也是“嘲笑马”,四只小蹄子抬得很开心,哪有什么桀骜?冯川甚至开始觉得照夜白很有理由鄙视人类——自己在VR藏品介绍中第一次骑它时不小心摔下马背,它可不就是这样斜着眼、露出满嘴大白牙?说不定照夜白一直在用这样的表情冷眼旁观,眼看李隆基起高楼,眼看楼又塌了,被韩幹的画笔准确捕捉到了而已……

说起来,大都会怎么可能有赝品?面前这幅一定就是原作,难道……从前人们的理解都是错的?

三人满心糊涂,撤到一边默默无言地站着,直到小蝉说:“查字典的时候,一个字看上几十遍就不认识这个字了,画也一样,我们不能老盯着看,会产生视错觉。”

亚瑟说:“我也这么觉得,那我们去看看别的?”

小蝉说好。

大都会自然是要仔细逛的,逛一整天都不够。亚瑟说得没错,它早在小蝉的“拜访名单”上。其实呀,单从亚瑟发来的那张《照夜白图》现场照片,根本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当时小蝉打印出来举着放大镜看了会儿,就说:“赶早不赶晚,趁特展还没结束,我们去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现场考察吧!”她看了眼冯川,小声补充,“当然啦,纽约本身就是一个很有趣的城市,科技发达,文化多元,景观丰富,你一定也很想去吧?”

冯川点头不语,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亚瑟的邮件只不过是个借口罢了。

那时他可丝毫没想到真能在现场看出些不同寻常之处来。

三人这就先在特展厅兜了一圈,看看那些鹦鹉啦,野猫啦,黄金虎啦,但总觉得那匹肥壮的马儿依然在背后朝他们翻白眼,干脆出了特展厅到别处去,这才感觉好了些。

时间不早,小蝉嚷嚷着先去亚洲艺术馆。纽约土著亚瑟熟门熟路,带他们穿过满眼都是拱形结构的中庭,上楼,往二层右翼去。

亚洲艺术馆灯光朦胧,三人沿着一条过道走着,目之所及都是中国的古董,冯川经过此前的熏陶,已颇具品味,他在心中暗暗估量:大都会的藏品水准果然不同一般。

这时,亚瑟在位于过道正中的一个玻璃柜前停下,他还什么都没说,小蝉已经不住赞叹:“稀世之宝,稀世之宝!”

只见那是一柜子青铜器皿,显然是成套的,琳琅满目十来件:正中一张小“饭桌”,桌上搁着各种形状的壶,有胖有瘦,两侧好几只杯子,有长脚的,有没脚的,桌前还躺着把长柄勺。

亚瑟说:“西周的酒具,这么精美齐全,全世界不超过两套。”

他和小蝉讨论每件器皿各叫什么名字,比如小“饭桌”叫“禁”,其余的瓶瓶罐罐,这个叫“觯”那个叫“觚”,愣是把冯川听到晕头转向,没一个字儿会写,不得不承认亚瑟实在深谙中国传统文化。

再走几步,又看到两尊铜佛像,包着一层金,雍容华贵。一尊很大,衣服的皱褶出神入化;另一尊佛像本身不大,背后火焰却蹿得很高;大佛小佛都笑得温婉。冯川跟在二人身后,听到小蝉的语气越来越兴奋,亚瑟对这些宝贝显然也满怀深情,跟盛多了酒的青铜酒具似的,都快溢出来了。

这时亚瑟带着两位朋友往右拐,进入一个更为昏暗的展厅,刚进展厅,冯川就听到小蝉惊讶的吸气声。

(二)

引发惊叹的是一整面墙的壁画。

只见壁画呈凸字形,像班级集体照:正中一位顶着大号光晕的佛祖,十分圆润慈祥,盘腿坐在莲花上,左手抚膝,右手摆出“请进”的手势;两侧同样坐在莲花上的是发型复杂的菩萨;此外周围环绕着众多体形更小些的仙人、童子还有飞天,让冯川想到刚刚去过的敦煌。

幽暗灯光下,壁画显得愈发流光溢彩。

亚瑟双手揣兜站在冯川隔壁,笑着扭头问他:“你觉得这壁画是什么朝代的?”

冯川看佛祖、菩萨都和照夜白一样圆圆胖胖,长袍宽带,说不出的潇洒,还个个垂眼微笑,便试探着说了句:“唐代?”

亚瑟说:“眼力不错,应当是后代画师借鉴了唐朝的画法,但其实是元代的。”

冯川凑近说明牌,果然,上边写着:“中国元代壁画,来自山西广胜寺。”言简意赅。

退后再看一眼壁画全貌,冯川脱口而出:“来自山西……这么大,怎么来的?”

小蝉说:“唉,肯定是砸成小块再组装的,想想大英博物馆的帕特农神庙。”

冯川当然不会忘记:古希腊雅典卫城中的帕特农神庙,神庙上精美的石雕,是被一块块敲打下来运到英国的,最终落户大英博物馆。神庙三角形山墙上的雕塑被重新组合起来,人物破损得很厉害,有些掉了脑袋,有些折了胳膊,还有些面目已模糊不清,他们静静地坐在那里,像有悲哀源源不断从石头中渗出来,令人看得心碎。

当时冯川就想,这么美的雕塑,却像出了水的鱼,它们本该在小山之巅、群星之下,应和着数千年的神话,在自己的家尽情呼吸……

眼前的壁画也一样,冯川不知道它会不会想家,就像自己小时候刚从杭州到果园市一样。数万里外山西的那座寺庙是什么样子的?它该有八百岁了吧,它的木梁拱顶还完好,壁画还有残存吗?

若是在半年前,冯川绝不会料到自己会被陈年旧物弄得如此多愁善感。

亚瑟看了冯川一眼,说:“广胜寺壁画,在美国的不止这一幅。”

小蝉说:“真的吗?还有?”

亚瑟说:“大都会这幅壁画是寺院东墙的,西墙的壁画在堪萨斯城的一座美术馆里。”

他领着小蝉、冯川往展厅深处走,走到一块悬挂在墙上的石板前停下:“这对浮雕和广胜寺壁画一样,一块在这里,另一块在堪萨斯城。”

墙上的这块石头浮雕足有两米高,二十来个人物都面朝同一个方向往前走,其中个头最高的那位想必地位最尊贵,他头戴冠冕,面带微笑,其余人物或簇拥或跟随,有几个手里还举着仪仗用品:华丽的伞盖,大芭蕉叶一般的羽扇,缀着长长流苏的宝剑。

小蝉问:“这个人是皇帝吧?他们在举办什么隆重的仪式吗?”

亚瑟说:“的确是皇帝,北魏的孝文帝。”

小蝉知道,北魏孝文帝是位很有名的皇帝。他曾经把都城从山西大同迁到河南洛阳,虽然是鲜卑族,却推行了一系列汉化的改革措施,包括穿汉族的衣裳。如果浮雕上的确是他以及他的大臣、随从,说明改革很成功,因为人物的衣着、使用的器皿都已经和汉族没什么区别了。

亚瑟接着说:“皇帝带着手下去拜佛,你们看,他们是朝右边走的对吧?那么与这块浮雕相对的另一块浮雕,就是孝文帝的皇后带着一群宫女往左边走,比这块还漂亮,宫女手里举的都是荷花。”

小蝉说:“就是堪萨斯城的那块?”

亚瑟说是的。

冯川再次低头看说明牌,想知道浮雕从哪里来,上面同样言简意赅地写着“来自中国洛阳”—不奇怪,孝文帝不是把都城迁到洛阳去了嘛。

然而亚瑟又像是看出他的心思一般,补充了一句:“来自洛阳的龙门石窟,是孝文帝的孩子为纪念父母让人雕刻的。”

这下连小蝉都大吃一惊。

中国北方那些大名鼎鼎的石窟群,云冈、龙门、莫高,小蝉只和冯川去过敦煌莫高窟,她知道洛阳龙门石窟是其中规模最大的,正是从孝文帝迁都后开始修建。万万没想到,石窟里这两块年代这么久远、艺术水准和历史价值都这么高,而且是一帝一后成对儿的浮雕居然跑到美国来了,皇帝在东海岸,皇后在大中部,比牛郎织女还惨,一年到头没有相聚的时候。

三人不免心中感慨,沉默地看着浮雕上神态安详的皇帝和大臣。

终于从浮雕前挪步,小蝉说:“亚瑟,你太厉害了!你不光光是中文好,简直称得上知识渊博,眼光还超级敏锐,能看出一匹马的小心思。你真的是一直生活在纽约的ABC[1]吗?”

一旁的冯川从来不知道夏掌柜嘴这么甜,他都快起鸡皮疙瘩了。

亚瑟摸着头发很短的脑袋呵呵笑。

冯川跟在两人后边东看西看、胡思乱想:今天看到不少成对或者成套的宝贝,还看到不少张笑脸,怎么无论马还是佛像或者皇帝,心情都这么好呢……

这时他无意中一扭头,目光被入口处的两尊雕塑所吸引——刚才进了展厅就顾着看壁画,现在才注意到。他拉了下小蝉的袖子,说:“你看那个。”

(三)

入口处的两尊雕塑,一左一右,不是石狮子、门神或者护法,而是两尊盘腿而坐的罗汉,都披着黄、绿、白三种颜色的袍子,看起来很滑溜,微微反光。

小蝉看到,也是一怔。

冯川说:“我没记错吧?摩尔教授的罗汉。”

他没记错:当初在大英博物馆,他们俩和英国小伙伴艾米跟着海豹长相的摩尔教授走进中国馆,一尊同样披挂三彩袍、个头儿也这般大的雕塑端坐在显眼位置,衬着作为背景的壁画,很有故事感。摩尔教授告诉他们这是罗汉时,冯川有点意外,因为印象中庙里看到的罗汉长相都有些古怪,带着些狮子老虎,还特爱扎堆,小时候跟爷爷去灵隐寺的五百罗汉堂,乌压压五百个,简直是童年阴影。眼前这两尊罗汉倒是朴朴素素、形单影只,身旁连只小动物都没有。

记得当时小蝉停下脚步说了句:“放在中国馆的一定是中国雕塑了——但我怎么觉得不是很中国呢?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摩尔教授胡子一翘,说:“那我就班门弄斧地说说我的想法,供你参考。中国的艺术家不是很喜欢玩雕塑,尤其是大尺寸的人物雕塑。人们能够看到的雕塑,大多是庙里、洞窟里的佛祖、菩萨、罗汉——他们看起来是不是不太像真人?比如从身体比例、五官长相等来看。”

机智的艾米立刻说:“我明白了!古希腊罗马的雕塑讲究写实,中国这样写实的雕塑大约是很少见的。”

是的,如果有魔法,让古希腊罗马的雕塑砰的一声变成人,那么大家知道古希腊、古罗马人大抵就是长那副样子(至少很美很帅的那一拨儿是如此),但要是中国的雕塑变成人,呃,大约没有人会觉得那是正常的中国人……岂止雕塑,绘画不也一样。西方绘画重写实,中国绘画重写意,对此小蝉和冯川已经了解得很清楚了。

而大英博物馆的这尊罗汉,坐着都有一米来高,要是突然站起来的确比真人矮不了多少,冯川当时就觉得特别像他们班的物理老师,班里没考好的时候,老师就是这样,嘴巴抿着,嘴角有点往下,眉毛微拧,鼻孔比往常大,总之就是尽量克制不发飙,但谁都能看出他不太高兴,甚至连握着的两只手都一模一样。要不是耳朵大了点儿,还露出一大片胸口(袍子里没有内衣),冯川简直觉得罗汉如果开口,说的一定是:“上课一个个像呆子,气死牛顿、麦克斯韦。”

罗汉如此写实,难怪小蝉觉得不是很中国。

记得当时艾米还说:“惟妙惟肖,可与米开朗琪罗一较高下。”

可惜那天有重任在身,三人只在罗汉前略作停留,就急匆匆跟着摩尔教授看瓷器去了。

现在经冯川提醒,小蝉就想起来了。“不止大英博物馆,”她瞪着入口处说,“我在巴黎也看到过!”

没错,英国有中国文物,法国也有啊。和法国小伙伴维克多一同游览罗浮宫时,小蝉没看到任何中国文物,觉得有点怪,第二天才知道巴黎还有个小巧玲珑的吉美博物馆,是专门用来储存亚洲文物的。

如果说大英博物馆的罗汉仅仅是“不太高兴”,那吉美的这位就是愁容满面,藏都藏不住。只见他耷拉着双眼皮,眉心的川字纹很明显,高颧骨,微微张嘴,连法令纹都一清二楚,小蝉还注意到他手中的念珠破损了好几颗。

现在,有那么一瞬间,小蝉以为大英博物馆和吉美博物馆的难兄难弟跑到纽约来聚会了,可她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此罗汉显然不是彼罗汉,最明显的是其中一尊没有正脸看人,而是往右转了 45度。于是当三人往展厅入口处靠近时,小蝉嘟囔了一句:“原来不是兄弟,是四胞胎。”[2]

亚瑟笑道:“何止四胞胎!”

小蝉停下来看他。

亚瑟说:“人们不是常说十八罗汉吗?其实佛经里只列出了十六位,另两位是中国民间给加上的,不算,所以这套罗汉一开始做全了十六个……”

冯川想幸好不是五百个,不过十六个也很多了,罗汉果然爱扎堆。

小蝉有点吃惊,刚才说皇帝皇后像牛郎织女,现在十六兄弟都分开了?

结果亚瑟还没说完:“不过我查了一下,其中好几个已经遗失了,现在形态相对完整的全世界大概还剩十个,分布在三大洲的六个国家。”

小蝉说:“竟然如此七零八落!”

亚瑟说:“是啊。”

这时三人已经走到两位罗汉跟前。依然是三彩袍,坐在很有艺术感的镂空三彩底座上,明显是一老一少。冯川站在左边,左边这位罗汉比较年长,肤色较黄,手里拿着根擀面杖似的玩意儿。冯川仰头盯着他的脸,不由得想,这一次,班里应该没有考砸,罗汉好像在笑,大都会的藏品果然爱笑……

而小蝉站在右边,看着年纪比较轻、皮肤特别白、眼窝特别深、扭脸 45度的那位,看着看着,觉得他好像也在笑……

不知过了多久,他俩同时扭头对视了一下,然后又去看微微靠后的亚瑟,冯川听到小蝉说出了他也很想说的话:“为什么我觉得罗汉的表情很像照夜白?”

[1] ABC :全称为“American-Born Chinese”,指在美国出生的华裔后代。

[2] 夏小蝉和冯川在英国的案件请看《奇域笔记:4一片青花瓷》,在法国的案件请看《奇域笔记:7羊皮纸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