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人心
今年的冬天好像是个暖冬,往年这个时候出门该穿大羽绒服了,今年穿个大衣、薄棉袄就可以出门了。
叶芬芬下班在家,看着抖音直播卖的加绒卫衣,很是心动。今年家里不太冷,在家穿一件加绒的轻便又暖和。
叶芬芬看哪一件都好看,这一件圆领的前面图案好看,那一件连帽卫衣粉粉的,出门搭大衣肯定也好看。这些出门穿好看,在家又舍不得穿,单买一件在家穿又舍不得,母亲旧的花棉袄被她在家穿几年了,今年实在不保暖了。
叶芬芬纠结了半天,买了退退了买,犹犹豫豫的留下三件,其中一件还是给叶路买的,当然需要她掏钱的。叶路的衣品,一言难尽,她总喜欢买便宜没质感的衣服,每次叶芬芬穿什么她都觉得好看,会问你什时候买的,怎么没给我带一件,我又不是不给钱,但是每次叶芬芬真的给她买回来,她又各种嫌弃不穿。就这样叶芬芬还是总会想着给叶路买,可能是她享受买到好看东西的感觉,既然自己买不了,就买给能出钱的人。
叶芬芬还在看直播,自己决定不买了还凑热闹不停。半下午的时候,母亲回来了,进门就一副要讲大事的表情,“听你大娘说,天然气要涨价呀,别人家都去交钱了,咱也去买点气儿吧,省的过两天涨价。咋的也得把今年冬天的取暖钱先买上。”叶母激动的讲完,叶芬芬就拿起手机,把刚买到的衣服退掉,她心里知道,这两套不催着她去把气儿买了,叶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叶芬芬有时候很苦恼,不知道为什么,“外人”说话总比她这个当闺女的说话管用。不管这个外人是邻居大娘,还是出门烧香认识的一起烧香的同伴,甚至是偶尔来村里卖豆腐的据说会算命的大爷,每一个说话都比叶芬芬说话管用。
有时候叶芬芬说破嘴的东西都不如别人一句话。叶芬芬总是让母亲多吃点鸡蛋,每天给自己或煮或蒸几个鸡蛋,但是叶母总说她受不了鸡蛋的腥味儿,推辞不吃。结果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每天下午或晚上,叶母总给自己和父亲煎鸡蛋吃,叶芬芬好奇一问,原来是大大娘说的,吃了对身体好,她马上天天开始吃起来。
父亲兄弟6个,他行五,上面还有个姐姐,这个大娘是父亲大哥的媳妇,父亲的大哥是兄弟几个中走的最早的一个,英年早逝,大大娘自己拉扯三个孩子长大。以前住的近的时候,父母少不了对大大娘一家的帮衬,后来大大娘跟儿媳妇处不来,吵了几次,在三个孩子都成家之后,她出去打工了。一去有十多年,今年才回村儿,带着一个有智力障碍的男孩回村儿照顾,男孩儿父母每月给大大娘三千当做费用。
大大娘的话,叶母一听一个准儿,不知道是人家会说话,还是叶芬芬说话词不达意,同一件事总是听别人不听她的。
那天,村里来人统计打疫苗的情况,统计完成临走的时候,叶母问了一个憋了很久的问题:“村里为啥把我家的低保停了?”村里的领导回答:“咋停的你不知道?你不是嫌弃村里每年给的少吗?出去跟别人说每年就一袋面一桶油,嫌少就别要了。”
叶母的脸当即就红了,“谁说的?我啥时候说过这种话?我怎么可能说这种话?你跟我说谁说的,我跟她当面对质,看我到底说过这话没有?”
这件事不了了之。
叶芬芬趁机劝道:“在村儿里,都是恨人有笑人无,你自己啥话都往外说,殊不知人家当面附和你,转头就嚼舌根儿,你这啥都往外说的毛病以后可注意点儿吧。”
“你儿子在家的时候就说过你,不要跟门儿上的老娘们儿一起说是非,她们爱嚼舌根儿,你是人家说啥你信啥,最后话把儿都落你身上了,您就一个实心眼儿,人家可都眼神儿活着呢!”
叶母听到这话,沉默了两天,便又故态复萌,恢复本性了。完全忘记了前两天被当面说透的羞愤。
家里的事儿天天往外说,你闺女挣多少你儿子挣多少,闺女天天在家没个对象,儿子谈了个外地姑娘,但是去年儿子回来过年好像俩人闹矛盾,巴拉巴拉的,这整条街对我们家情况一清二楚,但是信息不对等,因为人家家里的情况别人从来不说,我妈也从来不打听不操那个心。
叶芬芬哭笑不得,又没有办法,天性如此。又有些羡慕,不为别人改变自己,受到伤害还坚持做自己,叶芬芬做不到。
叶芬芬从小是被老师同学捧大的。就因为成绩好。
高中住校后,叶芬芬离开了被从小捧着的舒适圈,她周围的环境变了,不再有以前熟悉的同学,住宿和吃饭是她面临的两大难题。
住宿的同班女生,第一次让叶芬芬感觉到人际关系的复杂。而吃饭这件事,让叶芬芬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具体的贫穷。
叶芬芬所在的高中是两周回一次家,有时候临近考试,会四周回一次家。在学校吃饭都是自己拿钱去食堂换饭票。
虽然从小知道自己家比别人家穷,到还是第一次知道是这么穷。每次去学校,叶母会给叶芬芬30块钱,早饭,3毛钱的米汤,5毛钱的馒头,2毛钱的咸菜,这就一块。中午,1块5一份菜,5毛钱的馒头对叶芬芬来说有时候会不够吃,这就2块。晚上跟早上一样喝米汤,吃馒头咸菜,又要1块,一天下来最少四块,两周48块,一个月要96块。但叶芬芬从来没有从母亲手里拿到过足够吃饭的钱。再加上母亲总是在她耳边说谁谁家的小孩儿出去打工,一个月挣多少多少钱,这种无形的压力下,虽然高中是叶芬芬考的好免费上的,但是生活费她不敢跟父母伸手要钱,只能自己拼命省钱。
每顿饭,就吃烧饼夹土豆。这是学校二食堂的名菜,土豆丝细细的用红油炒的喷香,满满的夹在烧饼里,只要5毛钱,叶芬芬感觉自己一顿能吃四个。但实际上她每顿只给自己买一个。
青春期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感觉饿,所以她偶尔会吃馒头夹辣条,一块钱的馒头,夹一片或者两片辣条,都吃的香的不行。
有时候小周末的时候,学校会放半天假,这时候学生们会出大门,去学校周围的超市或者澡堂。叶芬芬有时候也会学同学们去逛超市,买零食,每次买完零食心里都满满的罪恶感。澡堂她在那里上学的两年,没去过一次。
巨大的消费差异,和缺钱的窘迫感,让她不能专心的学习,虽然她在学校还是名列前茅,但也不像刚进学校时的数一数二了。
在她短短的几年住校期间,还发生了一件第一次让她感觉到尴尬到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情况。叶芬芬跟几个小时候的同学在一个学校但是没在一个班,有时候跟老同学一起去打饭,钱没带钱的时候,也开口让她先帮自己垫一下,后面回宿舍拿了钱再还给人家。有一次跟同学李雪一起买馒头时,叶芬芬没带够钱,李雪帮她买了5毛钱的馒头,说好吃完饭,回各自宿舍午休后,下午一起去上课时把钱还给人家,但是叶芬芬一觉起来忘了拿钱,就跟李雪说:“我忘了拿钱,等下午放学吃完饭回宿舍了我拿上钱,晚自习的时候给你吧。”李雪痛快的说:“嗨,就5毛钱,别给了。”人家一句客套话,叶芬芬当真了。当你天天因为钱不够,一毛钱都要想半天从哪里省的时候,有人说5毛钱不用还了,而且还是自己从小的同学,叶芬芬第一感觉是不好意思,但是又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不用还,太好了。”叶芬芬吃完晚饭回到宿舍,该上晚自习了,就走到李雪宿舍的窗户前,准备敲一下窗台,叫李雪一起走。还没等她开口叫人,就听到屋里李雪整跟自己宿舍的同学吐槽叶芬芬“那五毛钱,我就说一句不用给了,她就真的不给我了。”叶芬芬只觉得脑子嗡的一下,这种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体会到的无地自容,羞愧,没脸见人的感觉,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都让她感到真实的难堪。尤其是当时她旁边还有另一个跟她和李雪一起从小到大的同学,她的目光落在叶芬芬脸上,让她感觉火辣辣的,李雪说完也看到了窗外的叶芬芬,叶芬芬留下一句“我还你钱。”把5毛的钢镚放到窗户上,就转头走了。走时还听到后面窗户里李雪的声音“我以后还怎么见她呀!”。直到现在,叶芬芬都没办法再坦然面对李雪和当时见证自己难堪的这个同学,想来她们两个也是同样的感觉。
后来高二升高三那年,父亲瘫痪,叶芬芬开始坐在母亲的三轮车尾巴上,跟母亲一起带着父亲四处求医问药,虽然不能继续上学,但每天不必为饿肚子发愁,叶芬芬还是偷偷松了口气。至于失去求学机会,叶芬芬会不会后悔,在当时她是没有的,也没机会有。家里的顶梁柱瘫痪,家里兵荒马乱,大姐匆匆嫁人,家里的现状,不容许她想太多。
其实一年后她去参加了高考,因为一年没有系统复习,她只考取了一个专科学校。但不只是她自己每年的学费生活费,家里的生活开销也都没有着落。母亲自从父亲瘫痪后被伺候父亲这件事绑住,不能去赚钱,只有叶芬芬出面去挣钱,而不是去花钱了。
虽然父亲兄弟6个,母亲姐弟4个,但在叶芬芬高三那年,也是和母亲一起带着父亲四处求的那一年,统统消失不见。
甚至叶芬芬从小到大的同学朋友,在那一年,也一个都没有出现。从那年开始,叶芬芬心里就有了一块儿心病,她自问有几个从小学就一个村儿一个班一个学校长大的同学加朋友,为什么在父亲生病那年,在她最需要安慰的那年,统统不见了呢?哪怕能当面安慰她一句,也不会让她在今后人生中的每一年,每每想起,就心里空落落的,眼睛酸酸的。
这件事以叶芬芬的智商和情商,十几年了,她始终想不出答案。也许很久以后,她会在一个同学见面的恰当时机问出来,求个解脱,但现在她还开不了这个口,太介意以至于不敢问不敢碰。
人心哪,隔着一层薄薄的肚皮,怎么就那么难以捉摸呢?叶芬芬听过一句话,人生99%的烦恼来自于人际关系,她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