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节日
暮色渐起,凉风习习。
那名弟子只是跟在后面,丝毫没有带路的意思,余无忧也仿佛忘了目的,且看且行。
一路上只有远处传来的人声和耳畔的脚步声。
“敢问姑娘芳名?”余无忧突然开口打破这似要结霜的气氛。
身后又是片刻的沉默,才传来声音:“弟子冯溟沐。”
“密雨溟沐,挺好。”
她闻言只是无声的嗤笑,笑眼前的背影,也笑记忆中的那个背影。
余无忧二人一踏上主街,那满街的,如同一条赤龙般的大红灯笼便争先恐后映入眼帘,龙躯绵延而去,不知何处为尽头。
鼎沸喧嚣随着步伐在耳中逐渐拔高,叫卖声,呼喊声,嬉笑声……揉织成一团,一股脑塞进耳中,使人辨不得来处,听不出去处。
“怎么……这么多灯笼啊?”余无忧扯着嗓子向冯溟沐问道。
她一路走来始终皱着眉头,显然是不喜欢这种嘈杂拥挤的环境。始终警惕着四周,灵敏地避开涌来的人流。
“这里的百姓以为,此地之所以……之所以如此酷热,皆是因为那焚妖域中锁押着一位火神,那位火神心有不甘,怒怨横生,这才招至此地终年如夏。而每年的这几日……才会平息怒火,让此处暂得凉意,所以以节相庆。这些灯笼……都是用来放飞,或放入河中随水漂流的,意为送走怒火!”一边简述着这怒息节的来历,一边躲避着撞来的膀臂,她也似乎有了怒气。
余无忧一副了然神情,目光扫视之间突然被一个小铺吸引,于是挣扎着往那边挪动身子。
冯溟沐见他又节外生枝,眉头越发紧锁,腮帮微微隆起,却只得跟上。
走近一看,发现竟是个卖小饰品的摊铺,烦躁之余不由得多了一分惊疑。
“这位公子可是有什么看得上的?我这里的东西不说多好,样式做工却是这整个镇上独一份的,您过了这个村可没这家店了。”摊主瞥了一眼正好凑过来的冯溟沐,一时间惊为天人,见其穿着却也知道不是普通人家,好不容易才收回灼热的目光,咽了口唾沫又对余无忧道:“二位可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这里的物件虽平庸无奇,怕是入不了二位的法眼,可趁着这欢庆佳节,这位公子送件还算别致称心的东西给身旁佳人,聊表心意也好啊。”
“礼品微薄,却情意绵绵嘛……”
余无忧被这番不知背了多久,又不知说给多少个人听的商卖话术雷得不轻,张嘴欲言,又不知该说什么。
而冯溟沐则早已捏紧了拳头,眼角跳动,杀气腾腾了。
为了不让这铺子在这佳节时刻化作一地碎屑,心善的余长老终于决定做点什么。
“咳……你误会了,我们并非那般关系。”余无忧瞥了一眼那位身旁佳人道。
摊主一时汗颜,同时也看出那位衣着不凡的姑娘脸色不对,连忙道:“哎呀,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是鄙人眼拙,胡言乱语了……这样,以表歉意,二位随意挑两件,权当给二位赔不是了。”
余无忧闻言眉头一挑,还有这种好事?却还是一副为难的表情,目光在冯溟沐和摊主之间来回。
“这……不好吧?”
末了又道:“那就挑两件?”
“诶好,您尽管挑。”摊主一面偷眼观察冯溟沐的脸色一面陪笑道。
于是在冯溟沐鄙夷不屑的眼光中,余无忧直取一条摆在角落的吊坠,摊主见状暗暗松了一口气,心中嘲笑这对男女眼光俗差。
“人流杂乱,局势动荡,还请长老速行。”冯溟沐微微偏头,余光扫了一眼身后,以一种不容商量的语气向余无忧道。
“啊,好……”余无忧略抱遗憾地在摊铺上扫视一通,跟着冯溟沐的背影离开。
以冯溟沐的装扮和那股浑身散发出的有如实质般的冰冷寒气,迎面而来的人群唯恐避之不及,跟在后面的余无忧可谓是一路畅行无阻。
蓦然,冯溟沐脚步一顿,迅疾回首,目光如剑直射那令人发寒的视线来源,却只见得人潮涌动,未寻得果。
见余无忧只是茫然地看着自己,又气不打一处来。
这个所谓的余长老,只是累赘也就罢了,偏偏还是个多事的主。为他一时起意的文雅风流,此行还不知要白生多少细枝末节。
思及此处,不免冷眼相视。
余无忧张嘴欲言,不料冯溟沐突然打了个趔趄,一声轻鸣,冯溟沐手中已多了一柄细软长剑,白光闪过,剑锋已贴在了一个幼童脖颈之上。
哇的一声,那幼童放声嚎哭起来,惹得四周人流一滞,目光纷纷投来。
余无忧一见那长剑便知大事不妙,连忙抬手去抓她握剑的手,却抓了个空,定睛一看,那长剑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了。
周围行人只见一男一女与一孩童对立,孩童不知为何一直啼哭。
怕是孩子要买什么杂七杂八的玩意,爹娘不准吧……
于是人潮又涌动起来。
冯溟沐古井无波地盯着那嚎哭的稚童看,双目微敛,正要伸手去,后者却抹着眼睛从一侧跑了,钻入人流之中。
冯溟沐回首看着已经消失不见的孩童背影,心中疑虑万千。
“你未免也太冲动了些。”余无忧松了口气,无奈道。
冯溟沐只是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丝毫不顾及余长老孱弱的身子,快步而去。
整了整衣服的皱褶,余无忧嘴角隐隐浮现出一抹不明意味的笑意,眼底的诡色一闪而过。
绕过几个巷道,二人终于站在了此行的目的地前。
一间阴暗逼仄的旧瓦房,门上挂着一块满是虫洞的木匾——清风书肆。
推开潮湿笨重的木门,随着酸牙刺耳的吱呀声响起,昏黄的灯火微光映入二人眼中。
黄豆大的灯火旁坐着一个须发几近苍白的老人,此刻听见动静正低着脸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们看。
灯火将老人脸上的皱纹一条一条雕凿得极度深刻,几乎无神的浑浊双目很容易让人以为那桌后,椅子上坐着的,是一具尸体。
二人进屋,余无忧的视线只在老人身上停留了片刻便被屋内木架上的书吸引而去,先在灯火照及处挑选翻看,后渐渐融入黑暗之中,只有取书翻页的声音传出。
冯溟沐则自开门之时便始终打量着老人,随着余无忧急不可耐地进屋,她也踱步至桌前,老人对面。
自始至终老人都没开口说过一句话,那个如同已经发霉变形的烂西瓜的脑袋缓缓转动,西瓜籽般的眼珠迟顿挪动,无神的目光跟着余无忧投入阴暗之中。
冯溟沐步子一移,将余无忧的方向挡在身后,那老人终于抬头看向她。
“这间书肆的老板,我怎么记得没这么老?”冯溟沐缓缓问道,目光如剑直指老人。
身后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余无忧故意咳嗽的声音,想来也是觉得她说话失礼。
冯溟沐却是全然不给这位余长老面子,头也不回地道:“灯火昏暗,您可要全神贯注看仔细了,可别买错了。”
于是身后又只有翻书声。
“是,书肆是我侄儿的,他前些日子生了病,一直不见好,就回老家休养去了。我这把老骨头才来看着。”老人一开口,沙哑的声音比那扇木门更甚,即便看书入神的余无忧也不禁打了个寒颤。
末了又道:“听您这话,是经常来吗?”
冯溟沐没有立即回答,移开目光环顾了一番屋内四处,才道:“不常来,只是见过一次。”
老人突然笑起来,笑声如同喉咙里蠕动涌出的蛆虫一般,“那姑娘的记性还真是好啊,不像老头子我,刚才做的事转眼就忘了。”
冯溟沐眉头微蹙,瞥了他一眼,仍在仔细打量屋里各处。
“不过,有那么一件事,哪怕已经过了几十年了,老头子我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老人的目光如同烟尘飘散在空中,缓缓道:“那年,我还只有三十几岁。我们那儿的房子,都是背靠山,面朝另一座山的,出门没走多远就是条河,河后是田地,田地后面才是山。庄稼和我们喝的都是同一条河,庄稼壮,人也兴旺。”
“那天傍晚,我去对面的山上去砍柴。还没到河边,天就已经黢黑了。我隐约看见前面有一个人,跟我一样,往河边去,可我出门的时候分明没看见有谁和我一起去啊。而且村里的人我都认识,可那个人的背影,我从来没见过。”
“我叫他,他像没听见一样,一直往前走。三十岁的汉子,铆足了劲喊出来的声音整个村的人都能听见,他就离我二十几步,却没听见一点响声。我当时就想,他可能是个聋子吧,于是我就想追上去,大晚上的,聋子进山可要不得。”
“可那二十几步的距离,我是紧赶慢赶也没追上。我快走,他也快走;我跑,他也跑,我停下歇气,他也停下歇气。我想,这人怕不是知道后面有人,诚心玩我?我生了气,今天硬是要逮住这小子给他点颜色看看!比脚力,整个村里我说第二,还没人敢说第一!我一跑,那小子也跑,追着追着,就追到了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