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冤忠:袁崇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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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敢将一身守边城

袁崇焕全然不顾四周文武大臣们射来的各种目光,坚定地说道:“山海关乃天下第一雄关,我军凭险而守,女真铁骑断难撼动。说句托大的话,只要给我军马钱粮,我袁崇焕一人也敢为大明守住这山海雄关!”

天启二年春天,山海关。

和暖的春风拂遍蓟辽大地,百花盛开,百鸟和鸣。苍茫的群山仿佛一夜间换了行装,满目嫩绿,春意四溢。山脚的潺潺溪流,水色清亮,滋润着水草迅速猛长。带着湿气的微风吹动着溪面上的枯草悠闲地流下山涧,不时还有一些小鱼“哗啦”一声跃出水面,旋即潜入水底,徒留一圈波纹渐渐消退。

绝美的景色常在奇丽的山川。人们攀上山道,如同步入画中,览不尽的人间春色,嗅不完的泥土芬芳。袁崇焕跃马登上了一座山包,极目远望,感到心胸开阔。他高高地举起双臂,大喊一声:“我来了!”惊得正在树枝间做窝的小鸟“扑棱棱”地四下飞去。

山海关,果然名不虚传,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这是万里长城的起点,顺着山海关上“猎猎”作响的旗帜往西眺望,宛如一条长龙横卧在崇山峻岭之间,奔腾欲飞,好不壮观!袁崇焕挥鞭而下,马驰关门。他抬头仰望,“山海关”三个斗大的正楷字稳稳地凸现在城墙上方,楼阁下隶体的“天下第一关”雄浑遒劲,犹如这座关隘一般,和整个坚厚的城池组成不可分割的一体。

拾级而上,从城墙的垛口向关外望去,地势居高临下,险要无比,强将健卒坚守于此,真是固若金汤。怪不得金人几次袭扰山海关,山海关兀自岿然不动。回首关内,除了官道旁有几座不起眼的山包外,广袤的田野,一马平川,稀疏的村落点缀其间,炊烟袅袅,绝对的田园风情。

袁崇焕想:如若金兵一旦攻克关隘,挥师南下的话,那就再也没有可阻拦的了。

一句“给我军马钱粮,我一人足守于此”的豪言令朝野震动,但袁崇焕的豪情也不是凭空而发的,山海关就足以恃险御敌。袁崇焕伫立城楼,风卷战旗不时撩着袁崇焕的脸,他一手执住旗角,默默地沉思着:金人若是驰马关下,久攻不停,纵然是天下雄关也怕经不起久攻,必须和金人决战关外,损耗其实力,即使金人攻到山海关下,有大炮镇守,有众士效力,必能折强弩于末势。

“孙大人的见解是正确的,战线必须前移,蚕食鲸吞,方能保全、恢复辽东。”袁崇焕转过身来,倚着垛口,望着不远处的校军场。校军场上人头攒动,但队形散乱,不像是在操练,倒像是围观什么稀罕物。作为新来的山海关的佥事,任务之一就是监军,他健步下了城楼,径直往校军场走去。

偌大的空地上,有几十位军卒拥在一处,凭相貌就可看出老的老、少的少、老的油滑,少的稚嫩。另有十几个青壮些的士兵都蹲在场地边上,眼睛直盯着地面,腮帮鼓起,神情时而紧张,时而轻松,手势比划着,似乎在相互讨要什么。

袁崇焕脚步生风,不多时便立在众人的身后。

一个老卒干咳了几声,拍了拍身旁一根粗黑铮亮的铁管道:

“你们没见过这家伙有多厉害,神威无敌啊!当年老夫在萨尔浒之战时,就点燃这个家伙,一炮打出去,一团火球‘唰’地一下就飞出去几十丈。咳,那火光、那烟雾,那爆炸声,威风着哩,撂倒金兵成百成百的,就像撂草捆似的。把金兵从地上,从马上炸到半空中,全炸死了,摔死了。”

“是吗?又在瞎吹,那我问你,你的左手是怎么掉的?”有人不服气,“全炸死了,咋大明军败了呢?”

“对呀,这大炮恁地厉害,大明军咋败了呢?还有广宁之战,不也有这玩意吗?”又有人抢白。

老卒脸色涨红,急道:

“你们听清了,那是在野外,金人到处都是,不怕死,硬冲上来。近了,就来不及了。”老卒吐了一口唾沫,又接着道:“广宁,广宁失守,那也是不该屯营城外。这火炮就应该放在山海关城楼上,熊大人镇守此地时,多亏了它。要不,王化贞根本跑不回来,当然,现在两个人都挨惩罚了。熊大人有点亏。”

“还是讲大炮吧,不要讲着讲着又扯到经抚不和上。”年轻的士卒依旧不依不饶地追问。

老卒眨巴着眼睛,道:

“我刚才讲到哪了?噢,对,怎么使用它呢?”老卒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先将火药丸放到炮膛里,再点着座后的火捻子。点时不要慌,点着后,将炮筒冲着来犯的敌人,估摸距离,慢慢地调试角度瞄准。要用眼测,是平射还是仰射,一般地要先举手掌放在眼前,从指缝间找着准星。”

众人哈哈大笑,“又瞎吹,指缝间怎么找准星?”

老卒气咻咻地喊道:

“说了你们又不懂,要反复演练才能掌握。”说完,把残手从炮管上收回,放到怀中取出一个烟管,捻了撮烟叶填上,用火石点着,低头猛吸一口,叹道:“你们光知道看稀罕物,不知演练,手不练拳会陌生,光听不练不是白搭吗?”

几个年轻士卒窃笑,有个人道:

“好了,我们早都会了,不如讲讲辫子军冲锋时都哇呀乱叫什么。”

“叫什么?你说能叫什么?杀——就一个字。”老卒不屑地嗑了嗑烟锅,又道,“那马术,绝!能在马上翻转身子,连箭也射不中。”

袁崇焕道:“辫子军有啥了不起?不可灭自己威风,长敌人志气。我袁崇焕就不信金人有三头六臂。”

众人都回头,见袁崇焕六品朝服在身,忙施礼道:“大人,大人来此做甚?”

袁崇焕道:“按察使佥事、山海关监军。”

老卒淡淡地道:“朝廷就会派文人来带兵,大明朝难道没有武将了吗?”

众人跟着点头,看样子很赞成老卒的话。

袁崇焕想:难怪士卒多有怨言啊,王化贞不知兵、袁应泰不知兵,再往前杨镐也不知兵,这些进士出身的文举偏偏都曾作了一方主帅。嘴上空谈,纸上空谈,以致有三次大败,富饶的辽东差不多丧失殆尽。看这军校场上,士兵松散浮夸,丝毫没有大敌将至的紧张气氛。

他皱着眉,许久没有言语。

那位老卒似乎觉得自己的言语重了些,忙道:

“大人,不是我等埋怨,将帅不和自古已有,但士气低落确与上面恩惠不施大有关系。您从朝中来,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我们吃的、穿的、用的都不足,士气怎会高涨?好在金人没来,战事未起,穷对付着呗。”那意思是你也不过六品监军,说给你听也无所谓。

袁崇焕看着他们老少悬殊的面庞,说道:

“养兵千日,就要练兵千日,大炮威力巨大,但也要娴熟使用。”他走近那位老卒,问道,“这些士兵也能打仗吗?”

老卒道:“哪能打仗?都是被金人占了房田,当兵混饭吃。”

袁崇焕道:“你是身经百战的人了,应当对他们多加训练,这实际上是爱护他们。”

老卒努努嘴,指着那几位校场边的青壮兵丁,说道:

“王大人只是每天过问一下操炮手的训练,别的一概不问。又让实战实演,操炮就这么简单,他们都腻歪了。”

袁崇焕走过去,对那十几位操炮手叫道:

“操炮手集合,列队!”

十几个操炮手慢腾腾地站起来,手里还捂着小罐罐。袁崇焕眼尖,知道那是盛蛐蛐的用具,不由得怒从心头起。他一个箭步上前,利索地从众人身边走了一圈,几个手中有小罐的士兵顿时蔫了,原来,手中的玩物都集中在眼前这位长官手中。刚想开口要时,就听袁崇焕的脚下“噼噼啪啪”一阵脆响,盒罐碎了,几只蟋蟀在袁崇焕的脚下相继毙命。

十几位士卒傻了眼,愣怔着、低下头。

就在这时,山海关守将马世龙急匆匆地赶来,火烧火燎的样子。

“哎呀,袁大人,您怎么到这儿来了呢?阎大人早就在经略府前等候您啦。”

袁崇焕对马世龙道:“这就是王经略部下的操炮手吗?”一脚把踩碎的蟋蟀盒踢飞,“如此练兵,还怎么打仗?”

众人见袁崇焕变了颜色,都诺诺站立。马世龙道:“这些人都是才招募来的新兵,江浙人,脑瓜子好使,稍一学习就全会了。王大人考过几次了,皆能对答如流。”

老卒哂笑道:“马将军,真打起来,说不定手忙脚乱的。光听那震天动地的声音就吓破胆了。”

马世龙对这样的兵油子并不理会,拉着袁崇焕就走,边走边悄声说:

“经略王大人最器重那些有经验的老兵了,因此,那老兵有些骄纵。这也没法子,要守山海关还一定得用他们。只是这些江浙人有些吃不了苦,王大人也知道,好在边关无战事。”

“经略王大人不在府上?”袁崇焕问。

“在,在,王大人身体不适,在府内静养歇息。吃了三天的药了,风寒证还不减,特命末将在关口迎接二位大人。可听阎大人说,您从旁道岔开了,说是欣赏边地风景,谁知您来这儿了。”马世龙小心地答道,别看袁崇焕官衔不高,可也是新任兵部尚书孙承宗指派来的,而且还听说这个不起眼的袁崇焕很有来历,有背景。

袁崇焕听说过王在晋,临来之时,孙承宗特意把阎鸣泰和袁崇焕叫到府上。考虑到建州金人正忙于建都立国,机会难得,务必利用这段时间,加紧练兵、坚修城池,以防患于未然,做好战前的充分准备。在守关外还是守关内的问题上,袁崇焕和孙承宗的意见不谋而合:坚决地向前推进,争取寸土必争,安置流民,重新稳固辽东局势,以图复辽。

王在晋,字明初,江苏太仓人。万历二十年进士,授中书舍人,自布曹历监司,由江西布政使,提拔为巡抚山东右副使,熊廷弼被免官后,代替熊廷弼,任兵部尚书,后又经略辽东、蓟镇、天津、登莱。是一位文人出身却主管军政大事的角儿,对于打仗,他有些安于现状,从心底惧怯金人。

袁崇焕在马世龙的陪伴下,经过两座兵营来到经略府,见和自己同来的山海关监军副使正在府门焦急张望,忙道:

“阎大人,劳你久等了。”

阎鸣泰不答语,指了指右边:十几个士卒正躺在树荫下,嘴里嚼着甜津津的草根,他们丝毫没有士兵相。袁崇焕会意,两人一同踏入经略府。

王在晋脸色蜡黄,眼睛浑浊,斜歪在榻上。一副铠甲挂在卧榻上方。袁崇焕留意一下,没有发现上面有厚尘,心中稍安:看来王在晋确实身体不行。

“马将军,快招呼阎大人、袁大人入座。叫厨下弄些野味来,为二位大人接风。”王在晋一脸歉意,“唉,前几日,从小凌河回来,就感不适。想必二位大人都见了山海关的防务,就是这样,缺兵少将的,你们来了就好。”

袁崇焕道:“王大人劳累过度了。适才,我见校军场上,老卒少丁深为担忧,但见主帅辛劳若此,稍感安慰。”

阎鸣泰也道:“是呀,袁大人说的是,我们既是监军,应该到兵营做些实事。”

“嗯,”王在晋摆手示意二人坐下,从床榻里侧取过一幅地图,“那好,山海关守军防务的详细位置都在这上面。吃过饭后,你们可拿着令牌,四处走走。”

袁崇焕感到王在晋的品性过于柔顺,言语不紧不慢,思路还算清晰,至少还能合得来。军队的战斗力不高,士气低落也不是他造成的。袁崇焕道:“王大人,您身子不好,就把巡营的军务交予崇焕,如何?”

王在晋对袁崇焕挑最辛苦的任务,很是满意,点头应允。“是啊,为官一方就必须熟悉下情。山海关才招募来五千兵丁,大都是江浙人,脑瓜子灵,为防守山海关想了不少点子,有些还挺管用的。”

用过饭后,袁崇焕下营。不深入调查,很难发现一些不利的军事部署与安排。原来,王在晋的指导思想是以守山海关为最终目的。所有明军主力的大营,都按梯次分扎在山海关二十里范围内,而几百里外的锦宁一线,辽河以西、以南的大面积领土都无人把守。即使在大、小凌河、前卫屯、十三山一带也只有少数明军,权作监视之用,对来犯的敌人根本形不成第一轮打击。他想:山海关外的屏障险地完全可以构筑第一道防线,前方稳住,后方才能巩固,即使前方打了败仗,也不会形成群龙无首,一溃千里的局面。

当袁崇焕把想法告知王在晋时,王在晋道:“我何尝不想如此呢?就是这数千人的江浙兵,我都上疏七次,才拨银招募的。有些事,不是你我能左右的。袁大人,我这样做,是为了不使兵力分散,好钢用在刀刃上。当然,也是些无奈之举啊。”他喝几口汤药,咧嘴咽下,“这药咋这么苦。”

袁崇焕道:“兵法云‘隘形者,我先居之,守之以待敌;……险形者,我先居之,必居高阳以待敌;若敌先居之,引而去之,勿从也。’王大人,若聚兵一处,一旦敌国来犯,施展不开。因此,崇焕以为,战线务必前推,战可攻、退可守。若敌人不致,也可屯田垦荒安抚流民,定民心固军心。”

王在晋频频点头,答道:

“袁大人所言极是。可我的山海关驻军加上前线人马不过万人,你也看到了,老兵居多,好在有几门炮,我是不敢往前推的。山海关太重要了。譬如,一个人伸张五指,就不如攥成一个拳头有力。失了山海关,罪不容赦,前面的例子、教训太多了。”

袁崇焕想,王在晋说的也是实情,就不再言语。心中却盘算着,务必将这里的情况转告孙承宗大人。

晚饭后,袁崇焕奉命巡视军营。好在这里的地形他已经了如指掌,很快就转了一遍。到山海关十天了,袁崇焕几乎是一天一处,一些驻地的守军将领的名字和他们的相貌品性在自己的心中都有了一个初步印象:满桂、何可纲、赵率教、左辅、朱梅、尤世禄、祖大寿……袁崇焕觉得他们都是热血男儿,然而与众将只是一面之交,其心底的真实想法,他也摸不清。黑土地处处散发着诱人的清香,启发了袁崇焕的思维。袁崇焕在亲身经历的基础上,经过深思熟虑,拟了一道奏章,提出了一个系统的固辽、复辽计划,直接上疏朝廷。

他写道:

微臣袁崇焕,为仰荷圣主殊恩,愿意竭尽绵薄之力,誓死报效朝廷。现有紧急事宜上奏。臣自辞朝出关,一路上勘察军情,抵达山海关,即与诸将研究我军防务。臣以为有刻不容缓之事,需朝廷解决。修筑防御工事,需用甚急或雇骡车,立刻发去,置屯立营垒诸料,如,木竹、芦席、秫秸、锹锄,到部即必用者。但关上无余物,不得不借讨于别地。如竹木,莫多于天津,应动何项钱粮,及何人可差,需朝廷定夺。

兵力方面,则现在浙兵新到者,及逃回之旧兵,足以固守山海关。若图谋复辽,非锐卒不可用。广兵陈九德所带三千水兵,秋毫无犯,军纪森严。蒙部覆催至山海、令臣监练、防守南海口北城急著,但恐赴登、莱、费其道路之往还,本部宜差一人前往催督,然防则必防船,又当及时早计。须照广船模样,方可御铳炮,彼中自有匠人带来,当于天津打造,俟兵到日,先发至山海,为目下急防。船成之日,方发南海守泊,防御敌人,倘以舟师来攻,臣督此三千之卒,歼之海上有余也。

惟广之步兵,勇捷善战,又不可少。臣籍已属西江,臣叔平乐府推官袁玉佩,见即来京。令其罄将所结纳之死士、尽数带来。连同臣所结纳的武举谢尚政(今在邵武府),洪安澜等可一并戍边。……臣叔监之前来,将知兵、兵知将、一脉贯串,生死不离,不必另委府臣,佐以滋扰也。然安家行粮、衣甲器械,每人非二十两不可。部谓:“量给行粮”,升斗安足以致豪杰?但十万之费,应用何项钱粮?明白开造,以便计发。

至广西之狼兵,雄于天下,冲锋陷阵。勇不畏死,需于田州调二千,泗城州调二千,龙英州调二千。狼兵从来没有安家衣甲之费,给粮即行,每名六两就可调至京师。需要动用何项钱粮?令官选拣精锐,亲自押来赴战。

现任蓟镇督粮推官林翔凤,臣之至戚,熟读兵书,且善武艺,与诸士官交往甚厚。可调往山海关守边。臣过玉田时,与之话语投机。

如广兵逃走,臣与臣叔任其咎;士兵逃走,林翔凤任其咎。其招之、练之、督之、而战,始终臣与臣叔及林翔凤三人。盖文臣而行武将之事,托命于众兵。况臣叔林翔凤俱以廉谨见称,焉敢猛浪作事?他日疆场得力,如在朝鲜、播州时,必此两路之兵,器械整齐,队伍分明。

他日战之不力,即斩臣行军之前,以为轻事者之戒。

伏乞皇上立赐施行,此辽东事最急第一事。

臣当效犬马之力,以报皇上知遇之恩。誓死巩固边关,收复失地。

写罢奏疏,已是鸡鸣时分。袁崇焕披衣而立,久视奏折,担心有遗漏,自念三遍后,稍感情切理明,这才轻轻吹灭了油灯。高脚油灯里早已没有半滴残油,徒剩一根灯芯在滋滋地烧着,芯灰洒了一桌。

袁崇焕转身推门而出,好凉爽!他这才感到自己的脑门上已沁出一层密汗。在这封奏疏中,他是把自己的性命都搭上了,还要搭上叔父袁玉佩、至戚林翔凤,更不用说自己结交的死士谢尚政、洪安澜了。

庭院中的露水很重,青石板上湿漉漉的,有些寒意。袁崇焕绕着庭院踱步,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若能再招来两广兵,那么对巩固山海关、攻击金人将是最有利不过了。这就避免了军卒中间以地域划分搞小集团,打起仗来相互不协调的危险,抓住稍纵即逝战机的把握就更大了。

“砰、砰,”有人敲门,袁崇焕上前拉开门栓,王在晋带着亲兵站在门口,一脸堆笑。

王在晋道:“袁大人,你真是位实干家!十多天,都不见你踪影,原来,跑到前方去了,我还一阵担心,你若化装后,是不是还能到沈阳去了呢?”

语气中既有敬佩,又有些酸酸的不满,袁崇焕道:

“王大人,卑职职责所在不可懈怠呀!大人,这是崇焕昨夜草拟的奏疏,请经略大人过目,若有不妥之处还来得及修改。”

王在晋仔细阅后,感到眼前的佥事监军对军事谋略确有一套,同时忠心之情溢于字里行间,赞道:

“是呀,袁大人所谋甚远,如若朝廷能增拨军饷、补充兵源,山海关何愁不保?只是,袁大人去招兵、也不必远涉两广,更勿需把自己的亲戚都弄到战地。”

“这?”袁崇焕有些迟疑,道:“王大人,不是崇焕不信任江浙或两湖兵马,实在是因崇焕在广东、广西有些少年时就结下的死士,关系熟络,招纳起来,既快又省。”

袁崇焕了解招募兵员的情况。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即使是奉旨行事,所招兵员的数量和质量都是处于下等。当地的官员总是寻找借口,左搪三天,右塞五日,然后尽弄些老弱之人或在家犯事又够不上蹲监的人凑合一下。即使这样,也要去招募的人上下左右一路打点过去,否则,没门儿。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了。”王在晋就深有同感,他年前在江浙招的二千多人,仅给州道府吏就不下五千两纹银,你若不给,那好,没有人。没有人,你能拿他们怎么办?招兵的一到,大多数青年人都藏匿起来,为何?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谁不知道,辽东年年战事发生,谁愿意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如果圣旨上说要地方筹措钱两,那好,你等着吧!等你募集到了,黄花菜都凉了。

这是普遍风气。除非皇帝亲招御林军,或锦衣卫队,报名的人多,这叫热门,既不用打仗,又不愁耍不了威风。

总体上说,王在晋对袁崇焕的奏疏挑不出什么毛病,倒真地能看出此人勇武果断,可谓赤胆忠心,是一个真心实意替大明朝效死力的马前卒。但从内心来说,王在晋更对江浙兵有些感情。作为经略,对监军的事不能干涉,就好比是平行的两条路,监军无调动士卒的权力,但有把前方的真实情况直接反映给朝廷的职责。

王在晋心想:也罢,朝廷若能增兵,那最好不过了,管他是哪儿的人呢?……

山海关的重大军情,很快就传至明廷。由于山海关的重要性,所有山海关的奏疏可直达宫中。

当时,宫廷的魏忠贤已初步形成势力很大的阉党和以叶向高、韩等人的部院对抗,但对山海关,双方都格外谨慎。

三天后,印有御玺的诏书下达了:

“著山海关佥事监军袁崇焕前往两广募兵,户部拨钱十万两,内府拨钱十万两。”

袁崇焕即刻辞别山海关,辞别黑土地。他知道这是短暂的。他正在实现着他心中的理想和豪言:“给我兵马钱粮,我一个人就能把关守住。”

南下的路程远,但袁崇焕的速度快,可谓日行千里。过江西道,本想拐个弯,去福建邵武,但他没有去。一是因时间不允许,二是担心谢尚政说不定护着妻子早已上路了。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袁崇焕跃马登高,遥望青山,怎能想到,袁崇焕在短短的两年多一点时间,命运从平缓的河流汇入了滔滔的大江,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袁崇焕一时心潮澎湃:

何人边城借箸筹,

功成乃以名其楼。

此地至今烽火静,

想非肉食所能谋。

我来凭栏试一望,

江山指顾心悠悠。

闻道三边兵未息,

谁解朝廷君相忧。

他想起年轻时写的一首诗《舟过平乐登筹边楼》,怎能不感慨万端,思绪无限?

有了钱粮,有了人马,大明朝的耻辱可以尽雪矣。

“啪”地一声鞭响,紧接着在幽深的山谷中传出无数个回响,有如进军的战鼓,又如凯旋的炮鸣,袁崇焕就在这空谷足音的护送下,飞马下山。

月圆之夜,月华如水,月色融融。

清凉的夜风不停地摇动着略显陈旧的瓦舍,瓦楞上的狗尾草在沟缝中一个劲地往上钻,院中的一株春梅散发出阵阵清幽的香气,给这个破落的院子增添了一份雅致。

透过百棂雕花木格窗向里望去,室内的烛火摇曳,新铺就的锦帐和老式陈旧的家具极不协调。

“崇焕,我们出去走走。”

“不必了,你累了,一路上还没辛苦够吗?”袁崇焕深情注视着妻子叶盈倩。心想,无巧不成书!自己竟然和妻子同日抵京。兵部尚书孙承宗格外照顾,允许袁崇焕在京和家人小聚三日,并在兵部的后院让人腾出一个不大的院落,让袁崇焕一家及其仆人安歇,也算是袁氏府第了。尽管简陋还有些破败,(它原是盛放兵部草料的)但总比住在人进人出的客栈强多了。

叶盈倩把一绺挡在眉梢的头发稳放在耳边,轻声道:

“辽东苦不苦?冷不冷?还能再打起来吗?”一肚子的话本不知从何开头,干脆就捡最令自己担心的事问起。

袁崇焕拉着爱妻的手说:

“哪里称得上苦?既然从武就不计较这些了,还算好吧。不过比起难民来说,我们这些守辽的将士要算好多了。”

“袁大人,热水烧好了,”佘三站在门外喊了一声,平时,习惯地直接踏进来,他今天止住了脚。

今天,最高兴的就数佘三了。整整忙活了一下午,打扫灰尘,洗抹桌椅,冲刷地板,他干得仔细,连破缝中的草棍儿也一一清出。叶盈倩叫他歇会儿,他说:“不累,不能在屋里留下霉味。”感动得叶盈倩连声夸说:“佘三还跟在邵武时,不,跟在广西时一样,一点都没变。”天快傍黑时,晓裳带着孩子从外面回来,佘三抱过孩子亲热得不得了,晓裳看着佘三心中涌出说不上来的感觉,帮着叶盈倩打扫房间。

主屋靠北,东西各有两间略矮些的偏房,权做佘三和晓裳的临时住处。佘三主动地挑了一间还没有安上门的房子,他找的理由很充分:靠厨房近,生火做饭方便,叶盈倩默许了。也只能这样,总不能把晓裳冷落了吧。再说,她从中撮合晓裳和谢尚政的事至今还没定下来,也不知这丫头的心中是如何想的。这事还要慢慢来。

袁崇焕松开妻子的手,道:“进来吧。”

佘三这才提满了一桶热水,倒进放在拐角的大木盆里,袁崇焕伸手搅和一下,对叶盈倩说,“洗洗吧。”说着自顾跟在佘三的后面踏进院中。

此次南下招兵进展得很顺利,不到十天的功夫,广东募集了三千步兵,广西募集了六千狼兵。全是清一色的青壮年,尤其是广西狼兵是出身乡里的兵丁,忙时为农、闲时操练,他们中少则有半年,多则有三年的从军史,舞枪弄棒甚是熟练。据叔父袁玉佩介绍,这些人最大的特点还是不怕死,有忠心。原本袁玉佩要随军一道前往,这也是袁崇焕在上呈的奏折中所期盼的,但事不凑巧,临动身前的晚上,袁玉佩竟染上了风寒,咳嗽不止。第二天,人就瘦了一圈,好在有洪安澜等一班少年时结交的死士,袁崇焕也没算操多少心。一路上,不分昼夜,不敢有片刻的歇息,来回整整二十天就赶到了京城。到兵部点名,九千兵马一个不缺,都安置在京城广渠门外的兵校场,只等开拔山海关的令下了。恰在此时,谢尚政护着叶盈倩母女及婢女晓裳也赶到了京城。

一家人见面,都是泪眼相望,满腹话语,满腔思念,都噎在喉咙,谁也没有多说什么。倒是女儿月儿一个劲嚷着叫晓裳带着她去逛逛大街,买好吃、好玩的。望着已能说一口流利广东话的女儿挪动着脚步的可爱样子,袁崇焕心头漾出父亲的爱怜,他掏出四两纹银,叫晓裳带女儿就在兵部府院附近的街巷转悠,买些好玩的东西。

袁崇焕长吁一口气,望着瓦蓝色的苍穹,享受着柔柔的夜风,心情如同这月夜通体明澈。

天际偶有浮云,轻轻地、薄薄地掩过明月、却又立即迅速地飘开去,自己的行踪何尝不像那浮云飘忽不定呢?他的脸上看来是遂了心愿般的自在,可是,他的脑中却有着千般思绪。山海关的防务过于保守了,散落在几百里范围的流民的日子太辛苦了。这样下去,全辽、复辽将变得遥遥无期。他实在吃不准经略王在晋在山海关,到底有没有一个收复失地的通盘考虑。虽说就目前形势来判断守是上策,但一味地守,毕竟不是办法。百密有一疏,兵法云:将军之事,静以幽,正以治,能愚士卒之耳目、使之无知,易其事,革其谋,使人无识;易其居,迁其途,使人不得虑。帅与之期,如登高而去其梯。帅与之深入诸侯之地,而发其机,焚舟破釜,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聚三军之众,投之于险,此谓将军之事。九地之变,屈伸之利,人情之理,不可不察也。

袁崇焕想,兵者,诡道也。而王在晋的作法无疑使士卒产生依赖地势之心,倚仗大炮之威,滋生骄气,不注意当兵演练,不出二三年,再强大的军队也会垮掉的,战线务必前推。

想到这,袁崇焕打算再拟一道奏折,明天就面呈孙大人。他转身就往屋内走,来不及多想,就推门而入。一抬头,看到妻子叶盈倩惊讶地张大嘴巴,脸呈惶恐,正嗔怨地望着自己,袁崇焕一拍脑袋,他把妻子在房中洗澡一事忘得一干二净。

叶盈倩差点就惊叫出声了。门“吱扭”一开,她就全身下意识地缩进水中,手扯着粗布毛巾紧按在胸前,她想到了除非是夫君,不然,别人是不会冒昧而进。她对自己家中的几个人非常了解,不用说,袁崇焕飞越的神思早已遗忘了温水中的妻子。

袁崇焕刚想退步,倒是叶盈倩嗔怨道:

“还不把门关了,让人知道了笑话。”

袁崇焕稍一迟疑,背着的双手轻轻一拢。把门关严,复又插上门栓,说道:

“看我这记性,尽想着如何安置这些兵员了。”

似乎抱歉地一笑,坐在桌边,伸手把灯火挑亮,漫不经心地说:

“我还当你早已洗好上床了呢。”

“崇焕,过来。”叶盈倩的脸色羞红,“帮我搓搓背。”

望着屋里的美人儿,袁崇焕走过去,撩起水,道:

“爱妻,这几个月又苦了你。”

用双手轻轻地一抹,慢慢地擦起来,他只是感到嘴里的唾液似乎增多了,一连吞下几口但不济事。眨眼间,感觉到了体内的变化。

妻子的头发蓬松着,脸颊嫩白中透着淡淡绯红,烛光照着洁净的脸庞,泛着一层淡淡的光华,有如月晕一般。浑圆的肩头下是优美的曲线,两只洁白、修长的胳膊在胸前上下动着,牵动着躯体变幻着各种姿势。

袁崇焕扳过妻子的肩头,在她的脸上紧贴一会儿,诱惑的女性,深爱的妻子,这一切都似乎让袁崇焕不能自持。

叶盈倩更是眼眶湿润,伸出胳膊紧紧地抱住夫君,毫无遮掩的前胸紧紧地贴着袁崇焕。或许只有此时,久离丈夫的妻子才能尽情地释放无尽的相思之苦、牵挂之愁,才能将积郁在胸中的苦闷、不安、担心一古脑地倾泻出来。

“想死为妻了。”叶盈倩从温水中站起,身子一软就全靠在袁崇焕的身上。

袁崇焕忙不迭地用手中的澡巾替妻子揩干身上的水珠,轻声道:

“小心着凉,”就拥着妻子走到床边,扯着锦被,紧紧捂住自己的妻子。

女人有时在丈夫的身边表现得更为大胆,但叶盈倩却不是这样。流过酸楚的泪水后,她的羞涩就占了上风。她缓缓地抬起头,正与袁崇焕的目光相遇,叶盈倩道:

“崇焕,不能熬得太深了。”

仿佛一如从前,每当袁崇焕公务缠身,通宵劳作时,叶盈倩在自己睡前总是叮咛嘱咐一番。

袁崇焕摇摇头,突出的喉结上下蠕动,他倒表现得情不自禁,吹灭了灯火,凑在妻子的耳边。

“这里就是家了,到了家,还能干什么呢?”一句话把叶盈倩的羞涩打发得远远的,她一下扑进袁崇焕的怀中。

温馨的胴体,彼此都感受到一股甜蜜的惬意,且有一些痴迷——他的刚硬健硕的身体和那柔和诱人的曲线紧紧贴合了,几乎毫无间隙。

两个人的身心都沉浸在一种甜甜的幸福中。

只有在此时,两个人才深深体会到恋恋不舍的全部含义,体会久别胜新婚的激情……

次日,天光欲晓,雄鸡啼鸣,引车卖浆的贩夫操着京味十足的嗓音在走街串巷了。

“买豆浆来哟,黄黄豆粒磨成浆,白白的豆浆润饥肠来哟。”伴着手中的片板相击,一会儿来,一会儿去,人声也逐渐嘈杂起来。

袁崇焕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披衣下地。他还要赶往校军场,去带着两广子弟兵操练呢,他怎么能迟到呢?

昨夜的激情平静了,他把妻子露在被外的胳膊放回去,嗅着妻子散发的诱人的体香,束紧衣带,轻落鞋履,手拿佩剑,轻轻地退到室外,妻子睡得正香,没有必要惊扰她了。

来到院中,佘三早已起来,手拿一柄斧头拎着一捆柴禾,正侧着身子把木柴往厨中拽。袁崇焕忙上前,帮了一把。佘三嘟囔道:

“老爷,这一捆柴,你猜值多少钱?”

袁崇焕约略估计道:“不过三十钱。”

“错了,整整一两纹银!”佘三道,“太贵了,还不如在邵武有人送呢。这真应了古人的一句话,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袁崇焕笑道:“从今往后就居家过日子了,你是得学会精打细算了。”

佘三低着头:“那当然了,赶明儿,我要带斧头去砍柴,不用花钱买了。只可惜这院落太小,要不还能种上点青菜什么的。”

袁崇焕道:“有你在此,我就放心。”他忽然想起佘三和腊梅的事,悄声道,“昨天怎么没见着腊梅?是不是家里有事?”

佘三红着脸,点头道:

“是的,她父亲病了,病得不轻。”

袁崇焕责备道,“那你怎么不早说?我们应该去看看人家,她一家都是憨厚之人。你去吧,这儿交给晓裳。”

“昨天,大人和夫人才回来,我怎能提及私事?”佘三道。

两人正说着,晓裳也起来了,她站在房门口多少听出些眉目,心里暗暗替佘三感到高兴。她想,佘三也是老大不小了,应该找个伴,成个家,真不知腊梅是位什么样的姑娘?能不能和自己处得来,能不能为盈倩姐姐所容。她一边想着,一边转身回到屋内,对佘三道:

“那就去吧。”

袁崇焕也催着佘三往外走,“快去,人家处在困难中,我们帮衬一下才是。晓裳,你去取些银两,让佘三带上。”

“老爷,这就不必了。”佘三忙推辞,“我这儿还有一些。再说,她家缺的不是这个。”

袁崇焕一愣,旋即醒悟,道:

“对,对,她家的店铺肯定缺少人手,你就快去吧!从今日起,我这儿你有空儿就过来看看,没空儿就不要过来,多陪陪腊梅。等一切都顺当过来,我挑个日子给你们把婚事办了,也算尽了我的一点心意,好不好?”

佘三道:“老爷多想大事,我的事就不烦老爷操心了。”

晓裳捋起袖子准备做饭,看着袁崇焕把佘三推出去,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她又何尝不是一腔心思无人诉说呢?事实上,自从袁崇焕救下她的那天起,她的心就全都放在他身上了。她心存的感激一直没有退去,只是苦于没有表白的机会。在邵武时,女主人似乎提及曾劝主人收她为妾的事,可是自谢尚政来后,这档事儿就没有人再说起。反倒是叶盈倩不时有意无意地提及谢尚政,令她大失所望。

晓裳望着袁崇焕的背影,心里酸酸的。女人的心思总是那样幽深难测,特别像她这样经历过大悲大痛的人。她曾听叶盈倩说过:谢尚政在家乡是出类拔萃的豪杰,可是她感觉不到。她总感到那个姓谢的一双狡黠的眼睛令她无所适从,她从心底滋生出强烈的反感。

“袁大人,我们何日到山海关?弟兄们都等不及了。”那令人生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晓裳忙端着米箩转回厨内。

“尚政,我说过你多少次了?咱们弟兄不要‘大人’来,‘大人’去,不是太生分了吗?还是安澜老弟好,见面就叫大哥。”袁崇焕带着谢尚政、洪安澜逆着阳光从大门口跨起来。

“好,大哥批评得对。”谢尚政知错就改,他相信袁崇焕的军事才能,若能带领万把两广兵打败金人,自己肯定会平步青云,升官发财的。

叶盈倩在屋内早已梳洗完毕,听到外面动静,急忙迎出来。

“尚政、安澜,你们起得这么早?”叶盈倩道。

“嫂子,一路辛苦吧?”洪安澜满脸敬意。

“不辛苦,有尚政照顾着,他的路也熟,该住店住店,该上路上路,只是累坏了车马。”叶盈倩笑答。

就像回到从前,彼此都没有改变。袁崇焕搂着两个人的肩膀,一齐进屋,落座。他说:

“我此次奉旨招纳的两广兵就是驻守山海关,训练的事情就全交给你们负责。你俩平日舞枪弄棒的功夫还是不够,还要多读兵法,多读书。边关的将领中,我还要依靠你们,不能让边关守将笑话我两广兵。”

洪安澜道:“大哥放心,我们一定会效死力的。”谢尚政也跟道:“如若打一仗就好了,让人见识见识我们的手段。”

“训练要有计划,首先要适应水土,其次要能熟练地掌握发炮技术。”袁崇焕道,“就目前的局势,还是以守为主,以后再逐步蚕食。最重要的,时刻要有警惕性。”

两人认真地点头,一副诚恳状。

晓裳端着饭菜进来,香气扑鼻。谢尚政道:“小弟在营中已吃了两个馒头,跑这段路,还不觉得饿。”

袁崇焕道:“两个馒头不管饿,再吃些。”

叶盈倩笑道:“尚政就别客气了,赶明儿到了山海关,就吃不着晓裳亲手做的饭菜了。”

谢尚政的脸一红,拿眼去瞅晓裳,晓裳已飘然出屋。

惟有洪安澜大口地吃着,末了,还喝了两碗稀饭,谢尚政揶揄道:

“像这样能吃,到了山海关,恐怕口粮都不够。我看安澜老弟就不要去了,免得江浙兵说我们是饿鬼托生的。”

洪安澜憨憨地一笑,对着袁崇焕道:

“大哥,小弟的饭量是越来越大了,不过,小弟不会给两广士兵丢脸,打起仗来就能见分晓。”

袁崇焕拍了拍洪安澜的肩膀:“别听尚政瞎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猛劲儿吃,到前方打仗才浑身是劲。”他对安澜老弟总是很爱护,这一路上,他非常得力。在过江西道时,路遇大雨,道路泥泞。有人抱怨应从水路绕道过去,但袁崇焕归心似箭,不允许。洪安澜自觉地带头执行,起了很好的作用。

叶盈倩瞅着洪安澜,心里也赞赏他直率、毫不做作的性格,喊道:“晓裳,晓裳,再给安澜和尚政各盛一碗。”

谢尚政忙摆手道:“嫂嫂,我是不能再吃了,快要撑破肚子了。”但眼神却巴巴地向外望。自大清早,从校军场来袁府的路上,他都一直盘算着,怎么样在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地点,提及自己的终身大事。希望得到袁崇焕夫妇的支持,遂了心愿。

晓裳端着饭进来,侧身靠着叶盈倩把饭推到谢尚政的跟前,两手端起另一碗送到洪安澜的面前。

洪安澜抹抹嘴,道:“嫂子,留着中午再吃。”自己端起饭,送到厨房。

谢尚政假意地拿起筷子吃了几口,看看桌上的咸菜所剩无几,也跟着道:“吃不下了。”用眼角余光瞟着晓裳高耸的胸部,真想把到嘴边的话全说出来。见晓裳跟着洪安澜出去,心中不是滋味。

袁崇焕带着谢尚政、洪安澜,策马飞奔校军场,他兴致极高,对两位同乡好友说道:“还记得一个折子戏吗?戏名叫《崖山英烈》。”

洪安澜想了想,还不等回答,袁崇焕就唱起来了:

“乾坤能大,算蛟龙原不是地中物,风雨牢愁无著外,那更寒蛩回避,横朔题诗,登楼作赋,万事空中雪,江流如此,方来还有英杰,堪笑一叶飘零,重来淮水,正凉风新发,镜里朱颜都褪尽,只有丹心难灭,去去龙沙,江山回首,一线青如发,故人应念,杜鹃枝头残月。”

一抹光影沐在袁崇焕身上,久久不散。

京城的秋声是有寒意的,谈不上寒蝉凄切,但随风而落的黄叶及枝杈发出的刺耳的蝉鸣,无不给人一种萧索之感,特别是中秋过后,即使余暑未消,也是一天一天地向凉向冷的趋势发展,若以北京的季节而论,冬多、春少、夏季酷热苦雨,只数秋天最好,北京的俗谚,“立了秋,把扇丢。”即使是余暑未消也没有南方的所谓“秋老虎”,纵或有那么几天也吓不倒人。这不,就连北京城的市声(又称货声、又称报君知)而言,“甜葡萄、脆枣儿!”“大螃蟹吆!”这些走街串巷小贩们的吆喝,应说都是秋声,都带有凉意,都耐人寻味,所谓“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是一种逸趣,也是一种在无可奈何的心境中对清、静、凉乃至冷的天气的回应。

朝霞满天,一轮红日给东边墨黑的云边镶上一道金边,说来也怪,原本彤红的底色,每升一点,那红意就消褪几分。当太阳爬上房顶上,这座半死不活的京城已经完全变成白惨惨的。

人心如同天气一样,都把身体裹进厚厚的夹袄中、长袍中。

太阳在缓缓上升,午门前,御道旁站着早朝的明廷大臣们。韩站在首辅叶向高的身后,表情十分忧虑。他悄声对叶向高问道:

“刘大学士的事情怎么样了?熊廷弼的案子到底啥时候了结?”

叶向高抬着耷拉下来的眼皮,嘴里哼了一声:“这些事都没经过外庭去办理,我又怎能知道呢?”说着便将余光扫向台阶上闭目似睡的两个小太监。

韩眉头一皱,心想:外庭的地位已是日落西山了。

最近发生的几件事都让他感到心痛不已,一是顾命大臣刘一因御史孙杰的弹劾被迫去官。说起来原因极是可笑,当前首辅方从哲因为红丸案受到群臣反对时,刘一是站在红丸有害论一边的,反对方从哲。其办事决绝,雷厉风行的作风引得朝中官员人人惧之。事过两年后,居然有朝臣反过来弹劾刘一,说什么当年刘一地位迅速上升,全是仰仗方从哲提携的结果。当方从哲受到东林党人攻击时,被迫辞去首辅一职,他还力荐首辅位应由刘一来担任。当时,朝中亦无反驳者,是刘一自己上言不敢称大,虚位以待叶向高。这种识大体守纲制的行为竟被孙杰说成故意示德,好进一步独霸外廷的阴谋诡计。刘一有口莫辩,只得上疏乞请赐归。熹宗不准,眼看事情趋于平淡,不想平地起波澜。是年四月,宫中忽传是刘一误用熊廷弼,致使辽地尽失,此责大矣。刘一只得再次上疏请求归家,真不知此事的结局如何?

二是,杨涟因为王安一事再遭阉党弹劾一事谁都知道,杨涟是以小臣之位被光宗任命为顾命大臣,他也深受感动,决意誓死报答皇恩。光宗去世后,他又全力拥立幼主熹宗。连续办了三件大事:头年,光宗之死是为药物所害,要求严惩太监医官崔文和李可灼;第二件,采取果敢行动将西李选侍移出乾清宫,为朱由校正式登基做准备;三是警惕前朝阉党势力太大,上疏弹劾魏忠贤。特别是最后一条,若不是首辅叶向高从中护着,努力求稳,还真的差点就形成肃清阉党的好局面。

韩当然知道,杨涟的活动不是针对哪几个人去的,而是为了明朝江山社稷,是为了防止宦官篡权作乱的悲剧再演。

再有一事,那就是王安之死。到现在,连韩也不知情。只是听说王安是被阉党所逼,死在南海子的马厩中,当西李选侍所住地哕鸾宫发生大火时,王安哪里知晓?可是偏偏又从宫中传出,哕鸾宫的火灾是王安暗中指使人去干的,说得有鼻子有眼,不容人不信。紧接着又传出,西李选侍虽然大火幸免一死,但所住哕鸾宫饮食粗陋,难以下咽,西李选侍受不了煎熬,已经自缢身亡;她惟一的女儿皇八女——熹宗朱由校的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投井自尽了。其绘声绘色地描述西李选侍临死前的惨状,更是让人听了动容。说是西李选侍在上吊前,沐浴更衣,望镜自叹:“奴婢本先君遗妃,先君在时,日夜专宠,先君去后,竟沦落至此。奴婢若是再死乞白脸地活下去,终将人老珠黄、骨瘦如柴。到那时,如何去见先君?不如趁花容仍在,风姿尚存,去见先君。或许还能得到先君在天之灵的垂怜,伴留左右,使先君孤魂有托。奴婢死不足惜,只留有一口怨气在世流荡,不为别的,就是看那东林党人到何时覆亡?”言下之意,自己之所以选择死,全是东林党人所为,而王安又专门负责移宫一事。因此,杨涟自然也就有逃脱不了的干系。

韩想,杨涟和王安又有什么私交呢?而今,王安早已不在宫中,生死未卜。但王安如何死去的?又是为谁所害?自己都一无所知。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但韩已隐约感到山雨欲来,楼阁将摧的宫廷危机。是坐壁上观明哲保身,还是直言上疏,务求弄个水落石出?自己需要仔细斟酌,不能贸然而定,不是为官位,是为了大明江山。而今,辽东未复,陕西又是连年干旱,江南更是如同泽国,水患四起。他能感到,大明朝这挂老车在走下坡路了。

“万岁宣众卿上殿——,”值班太监尖细的嗓门如同铁锨拖在厚厚的青砖上。

韩等众臣听了都如吃了人参果,浑身上下无一个毛孔不舒坦,总算等来了如期上朝的这一刻。

这样的日子近半年来可谓寥若晨星,扳着指头也能算过来。说起来可笑得很,历史上唐明皇“从此君王不早朝”,那是因为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有美人伴侧,自然沉湎其中,难于自拔。而当朝的熹宗呢,却是真正的玩物丧志,与美色不搭边,三六九的早朝早已不是宫中的定规了。

众臣陆陆续续地步上金銮殿,两边站立,细心的韩发现落脚处的地面上居然蒙上一层细细的微尘。

叶向高佝偻着背站在群臣的最前面,领着群臣三拜九叩之后,向上奏疏:

“皇上,臣有一奏,请皇上裁决!”

“报上来!”朱由校蜡黄的脸色木然,毫无表情。

叶向高递上奏疏后,不待他回复原处,熹宗随手把它交给旁边侍立的魏忠贤,随口道:

“众爱卿,今后若有什么军国大事都交由司礼监过目。拣其紧要,由朕裁决,或由外廷商议后,由司礼监加盖朕的御印,即可颁诏,以免耽搁军机之事的处理时机。”熹宗空的目光,扫视着群臣。

叶向高眼见自己的奏疏留在魏忠贤手里,干着急也没办法。只得再次上前叩首道:

“万岁,老臣想,王化贞、熊廷弼一案皆由有司审理,为什么臣等一概不知其进展?不少外廷议者,皆不知情。”

言下之意,像这么大的一个案子,连我们内阁诸大臣都不知情,是不是有点反常?

熹宗皱眉,问魏忠贤:

“忠贤,你要和外廷随时沟通,可不能什么事都一手操办。”

魏忠贤脖子一梗,额下的一堆赘肉突突乱颤,声若鸡鸣,叫道:

“万岁爷,这可冤枉奴才了,奴才对外廷之事本一无所知,干嘛要奴才和他们通气?他们是掌权的,奴才是办事的,每逢有外廷奏议进疏,老奴都不敢怠慢,紧赶慢赶地办完,就怕外廷议论皇上不勤于政事。奴才……”

熹宗摆手道:

“好了,不必再说了,朕都知道。”

韩随即上前,目光直逼魏忠贤,道:“听说王化贞尚在家中安闲,而熊廷弼业已入狱,是否有此事?”

魏忠贤把眉一横,不紧不慢地道:

“确有此事,皇上对此事早有圣谕。那熊廷弼主辽东军事,当然负全责。至于王化贞本是文职,虽有罪,但曾上疏原委,细说事由。辽师的军权不在他手中,他即使想发兵,又能如何?再者说,据北镇抚司调查结果看,熊廷弼决策失误,罪大至极。若不是他恃权自重,畏首畏尾,又如何能失去辽地?”

韩一时哑口,感到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正欲再问,不料魏忠贤从丹墀上缓步走向群臣,高声问:

“尔等还有何事?有事速奏。”

魏阉俨然位居众阁僚之上。叶向高、韩等不由自主地望着高坐在殿上的熹宗朱由校,朱由校竟然点头附和,道:

“是啊,众爱卿,有何事奏来。”

礼部尚书顾秉谦出班奏道:

“皇上,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熹宗不乐意地抬手道:

“这是廷议天下事,有何不可?”

顾秉谦道:“微臣前几日到大名府巡视,有一妇人悲泣于道,其状甚惨。臣下轿视之,问其冤情。原来,她的丈夫被人打死,自己清白之身被人所占,报仇欲死皆不得。”

熹宗好奇地问:

“是何事引起?是何人所为?”

顾秉谦把眼光直直地盯在叶向高身上,愤然说道:

“若是换了别人,当地官府早就伸冤了。臣一番微服查询,罪人竟然是叶大人的外甥。”

叶向高脸一红,因为,就在几天前,他接到外甥的紧急求救信笺,已知此事。他出于骨肉亲情,虽已痛斥外甥所作所为,但考虑到论罪当死,只好婉求州府官员从中周全,最好多赔银两,兼以下狱责罚为最好处理方式。却不想被这个顾秉谦得知,心里一凉,想:这下全完了!

只得上前跪拜道:

“皇上,此事微臣确实不知前因后果。前日微臣接到甥儿的求救信,但微臣不为所动,只是责令地方官按律治罪。”

顾秉谦冷冷地哼一声,目光直射过来,道:

“叶大人,莫非想让镇抚司插手调查此事吗?”

叶向高的脊背已冒出冷汗,面无表情。细细盘算后,认定不会有大碍,即使查出自己的信函,也无词句可牵累自己。信中,没有任何言辞为甥儿辩解,通常都是痛斥之语,和用资抚慰遗属的话。心一横,对顾秉谦道:

“顾大人,你是信不过州府官员吗?要不,臣请皇上允你为钦差大臣,怎么样?”

实际上,叶向高的信笺早已放在魏忠贤的案头了。当然,顾秉谦,还有魏广微等人早已把内容反复看过,确信无纰漏可钻。但若把此事在朝野上下一公布,泼他叶向高一身污水总是可能的。无论如何,你的甥儿写过求援信,无论如何你叶向高确实向官府打过招呼,至于有无袒护亲属内容,谁还再会细问呢?

果然,群臣中有一阵骚动。

终于依附到一起了。韩想,这是他最为担心的局面,他之所以在党派林立的群臣中保持超然态势,就是为了预防这局势的到来。从天启初年东林得势起,楚、浙两派先后遭到东林的排斥。但东林内部又何尝不出败类之徒呢?只要是有人群居住就有矛盾存在。他担心,叶向高一言九鼎的局面将不复存在了。至于魏忠贤阉党最终飞扬跋扈到什么地步,他也无法预知。

不管怎样,先保住叶向高之位比什么都重要。

想到这,韩上前,硬着头皮对顾秉谦道:

“顾大人,事关命案。你为国家法律的执行者,倘叶大人有所庇护,尽请述之,有皇上裁决,定能匡清。若无庇护之罪名,也请顾大人当众细说,万不可遮掩有半,欲清而浊,有损朝臣清誉。当然,叶大人也有禁亲不严之过,请求皇上下旨惩处,以儆效尤者。臣子以为,在朝为官,身为人臣,职责重大。既要匡扶正义,又要躬身自律,才能对上不负皇恩,对下不负百姓。”

顾秉谦和魏广微是内阁臣僚中首先依附、谄媚魏忠贤的。东林党派的众臣都知道这么一个细节:

顾秉谦领着他的儿子到魏忠贤府邸叩首,说他本人很早就想拜伏在魏忠贤的膝下,但十分担心魏忠贤不喜欢长出白须的老头为儿子,所以令自己的儿子拜魏忠贤为爷爷。绕来绕去他顾秉谦还是魏忠贤的儿子,其子乳臭未干,即授之以尚宝丞之衔。

那魏广微呢?本是南乐人。其父允贞为人刚毅,与当时的节臣赵忠毅、邹忠介等大臣素称同志,以道义相交,颇为时人称道。等到魏广微显贵后,惟独嫉恨其父所交名节之士,而倾心于内阉。魏公常常对人叹息说:“见泉无儿”,见泉,就是魏广微父亲的表字。另一位大臣赵忠毅每每见到魏广微时,必以父训规之。因此,魏广微更加和他们相忤逆。他和魏忠贤同乡同姓,开头自称“宗弟”,后来竟自称为魏忠贤的侄儿,所以和魏忠贤勾结得最早。在内阁中,他和魏忠贤通信,皆亲笔写上“内阁家报”的字样,封缄后,盖上“魏广微印”,差心腹家人,送往内宫阉党的值班房中,交付李朝钦收掌。当时,人称外魏公。从这以后,他更加肆无忌惮,随手写上想任用的人名,如黄克缵、王绍徽、王永光、徐大化、霍维华等五六十人,称为正人君子,各加两圈或三圈。而将缙绅中,如韩、刘一、郑三俊、缪昌期、曹于汴、李邦华等人视为邪党,重者三点,次者二点,托于内阉转送,适时加以罢黜。

此时,在阁臣中,依附魏忠贤的,除顾秉谦、魏广微外,还有冯铨、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李国木普、来宗道、杨景辰等,这些人中,出毒计最多的当数冯铨。

韩对这些不肖鼠辈当然有所耳闻,朝廷中一个接着一个的波澜无不是因他们而起。现在,阉党居然攻击到首辅叶向高身上,如果扳倒叶向高,那下一步必将是自己了。韩忧心所在倒不是自己的去留,他有预见,一旦叶向高去职,那么朝中的大权必然完全落入奸人之手。国将不国,君亦非君,阉党势必矫传圣意,妄行天下。

韩见依附阉党的内阁臣僚无人应话,又躬身下拜,对熹宗道:

“皇上,近日孙承宗发函,急需军饷,并派人带来图样,要铸铁造炮,以备辽需。此事最为紧要,还请皇上圣断。”

熹宗听说又是要钱,心里就有些后悔派自己的老师去守关。他有些不耐烦,道:

“前次,孙爱卿递来疏奏,朕已拨给二十万内帑。至于铸铁修炮,你们会同有司看着办。”转念一想,噢,他们曾在朕的面前举荐过礼部右侍郎徐光启,此人对造炮颇有研究。既然开口,又是事关辽事,不如一并恩准吧。

“韩爱卿,此事有劳爱卿办理,由工部协同。至于大炮式样,皆由徐光启操办,费用一律从内帑中调拨。”

韩拜谢后,退立一旁,喘气甫定,魏广微上前道:

“皇上,辽地是个无底洞啊!近年来,辽地从无战事,金兵已经被大明朝的壮威所吓倒,不敢进犯。再拨银两,犹如泼水覆湿地毫无用处,徒费资财。眼下,山东大旱,饥民嗷嗷待哺,企盼皇恩沐浴。江西道又来急文说是水患未除,江水泛滥,一片泽国,赈灾当是急需之事。微臣听说,有不少流民与贼寇相联,占山为王,打家劫舍,此内患之始。望皇上不可不察。”魏忠贤对魏广微的话从内心感到不快,“妈的,刚才讲到的话题不探讨,又弄出什么水患旱情,纯粹是搅了我的好事。”白脸转青,对答道:

“一派胡言!山东大旱不假,但入秋来,皇上命开仓赈灾,引得上苍感动,普降瑞雨。老奴代圣上去泰山进香时,一路上欣欣然景色历历在目,歌舞升平,四海安宁,哪来盗寇四出,搅民不安之事?再者说,江西水患已然消退,秋种繁忙,水淹地竟成万亩良田。江西道的所谓的急奏已被皇上驳回,无非是要银两,若各处都伸手向宫中要饷,还要他们干什么?”

一席话,说得熹宗愁眉尽展,连声道:“这就是了,这就是了。”紧跟道,“众爱卿,若是无事,朕就退朝了。”说着,真地起身离开龙座由两名宫女搀着,回内宫去了。

众位大臣晾在一边,你瞪我,我瞪你。

魏忠贤踱着方步,到叶向高跟前,慢悠悠地道:

“叶大人,那件事还要不要深究下去啊?”

叶向高望了一眼魏忠贤油光光的脸,一语未发,默默地转过身去,两条腿好似灌了铅一样沉重,艰难地迈出宫阙。

韩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一阵秋风忽地从半空中卷来,阴冷、肃杀。灰的天,笼罩着整个大明宫廷。

韩快步走至叶向高身边,想宽慰首辅几句。一抬头,却见魏忠贤带着宫中马队在殿外的广场上横冲过去,全然不顾宫中不准骑马的礼制。

韩忽然想到已遭排斥的杨涟等人,若是杨涟等人尚在朝中,言语激烈,毫无顾忌或许能使阉党有所收敛。可惜,杨涟在遭人弹劾后,处事不慎,已被去官,只留个名义上的御史一职,到南京去了。这件事,韩一直耿耿于怀。当初,王安不明不白地死于南海子之时,又传出西李选侍自尽,皇八妹投井的消息,宫中很快就传出这事是杨涟所为。说是起初杨涟有意结欢王安,图的是请王安在皇上面前举荐,让他取代首辅方从哲。目的没有达到后,就暗中使人下毒手。杨涟有口难辩,为了证实自己的清白,他上疏请求辞职回家。奏疏呈上后,他立即收拾行李,跑到城外听候御批。并大声预言,这两件事都是宫中阉党所为,与己毫无干系。

还夸下海口,给他三个月时间,定会查个水落石出。韩等正直之臣都相信杨涟的预见是正确的,于是,联名上奏,请皇上不让他走,要走,也需等待事情查明之后,再实施不迟。可是联名奏折如同所有对抗阉党的奏折一样,听不到回复,一入宫中即如泥牛沉海。而恰在此时,皇上却准许杨涟的请辞。

韩恨恨地盯着消失在拐弯处的阉党马队,感到有必要找个时间单独面圣,细诉宫中内外的种种疑团,好让皇上留意着心。

“回府吧。”从身后传来一句无奈而苍老的声音。

韩一扭头,竟是宫中张皇后的父亲张国纪,韩眼睛一亮,机会有了。

明宫,养心殿。

继位已近四年的熹宗,近日越发有点烦躁不安。他对自己精心设计的一张西式安乐椅的造型感到不满,随手拨动着尚未造成的檀木椅,越看心越烦:这里还应该加个横木支撑那只弧形的曲拱,否则,一旦摇晃起来,便有仰翻过去的可能。只是,只是,只是这个支撑点放到哪里好呢?

熹宗围着半成品的木椅转了三圈,凝神定气,简单揣摩一番后,依然不知计之所出。他懊恼地把木椅猛地扔向门外,吓得门旁侍立的两个小太监浑身一哆嗦,这是他们第一次看到皇上在做木活时犯了圣怒,谁也不敢上前。

熹宗背转身,留给两个小太监一个孤独的背影,隐约可见,熹宗一袭黄龙袍下的后背在微微颤动。

“太放肆了!”熹宗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这下令门外的两个小太监释然了。

其中一个悄声说:“万岁爷真动怒了,要不要回禀魏公公呢?”

另一个眼珠骨碌碌地转了几圈,点头道:

“那当然,那当然。”说着用眼神瞟向放在殿外廊下的蛐蛐笼,道:“老弟,还是你进去陪圣上再玩一会儿,我这就去找魏公公。”

“都不许去!你们以后不要再提魏忠贤。”熹宗脸色铁青,一步跨进院中,手里捧着定陶玉瓷的小茶杯,里面还飘出奶茶的香气。

熹宗的话音刚落,就将手中的茶杯抛在空中,那茶杯在空中划了一道白色的弧线,“啪”地一下摔在殿外的青砖上,立时,杯碎如沙,一点成块的杯体都找不着。

僵在一旁的小太监手足无措,只得跪在地上,求告道:

“万岁爷,奴才该死!都是奴才没有侍候好皇上,不知皇上不喜好奶水。这奶水还是奉圣夫人特意让奴才送来的,是今晨奉圣夫人亲自挤出,温火后,又加入桂圆煎熬。奉圣夫人还吩咐,她老人家待会儿就过来拜谒圣上。”

熹宗一听,自己随手泼掉的奶水竟是客妈妈的奶水,不由脸一红,心中有些愧疚之意。自己不就是吃着她的奶水长大的吗?

熹宗用手拍着院中的一株古木,训斥道:

“为何不早说呢?”

小太监伏地道:

“奴才见万岁爷冥思苦想,不敢惊扰。”

长叹一声后,明熹宗道:

“下去吧,朕要一个人清静清静。”

熹宗神情肃穆,若有所思,唇色略显苍白,心情稍微有点平静。或许这是他登基以来,怒火积郁得最大的一次。大臣阁僚背着自己干些有违朝廷宪令的事时,他也只是交由有司查处。当有些御史进谏的言辞激烈,甚至发展到目无圣上,忤逆圣意时,他就要动雷霆之怒时,只要其他大臣出来担保几句,他也就不再追究,息事宁人了。熹宗想,朕自登基以来虽然不大关注朝事,但至少朝中大臣,上自首辅叶向高,下至各部衙五品官员,见了朕哪有不行大礼藐视龙颜的?没有,绝对没有!可,可……熹宗重重地捶着眼前的参天古木。树叶纷纷飘下,悠悠荡荡,但他并不欣赏。更不像往日,带着几位伶俐的太监拿着尺子左比划右量量,让他们猜测这样的古树放倒后能破出多少料方。“魏忠贤也太猖狂了!”他心里说道。

“魏公公年纪大了,可能是一时疏忽,也可能是老眼昏花了。”手捧蛐蛐盒笼的小太监斗着胆,声音极低地劝慰道,“万岁爷,说不定魏公公此时正奔养心殿来,给万岁爷赔罪呢。”

熹宗把苍白的脸微微一扬,道:

“谁稀罕他来赔礼?不来倒好。”

是什么原因惹得从不记仇的明熹宗如此大动肝火呢?事情还得从那天朝典说起。

当熹宗退朝后,本想回乾清宫把未完成的一件机巧的木制转轮面做完,可紧跟而来的魏忠贤偏偏要请他去欣赏内操。幼时的朱由校受父亲光宗的影响,喜好追逐声色、好骑快马、爱看武戏。可是,自十六岁登基后,竟把先前的爱好忘得一干二净。倒不是他把整个心思用到整顿吏治、励精图治,一心为国上面,而是喜好使用斧锯凿刨。常与近臣内监朝夕营造房屋,造成后就高兴,高兴不久就毁掉。还常常脱掉外衣,“膳饮可忘,寒暑罔觉”,知道的是当今皇上,不知道的,准疑是宫中的木匠。熹宗对皇宫中事一概不问,全部交由魏忠贤去办。魏忠贤进奏折时,也摸准了规律,凡在万岁爷神情专注于所造木器、不可自拔时,念上那么一句,有时连一句也不用念,见有人影晃到跟前,用余光一扫知是魏忠贤等,熹宗头也不抬,手下的活计依旧忙个不停,摆手道:“你们用心行去,朕知道了。”也正因此,魏忠贤才得以专权。

熹宗记得,那天,当魏忠贤进来时,他正挥汗如雨,忙着把一座仿天坛的木制模型做最后的接榫。只略微地听到要在宫中开个内操,训练帝王的威仪护卫队,便随口答道:“准之。”下朝后,魏忠贤便力荐熹宗去检阅,熹宗只得硬着头皮前往。为何?当内操在宫中正式操练后,皇后张氏当众便把熹宗数落了一通:按祖制,宫中不可有内操,一切由禁卫军护着皇帝的安全。而内操的兵力却是三千阉人,这极可能导致太监作乱,危及皇帝及后宫的安全,容易留下隐患。所以,后来熹宗听说有违祖制后,有取缔的念头。但又想到这是客妈妈奉圣夫人和她的相好魏忠贤一手办成,而此二人对自己又是忠心耿耿,也就没把张皇后的话放在心上,直到那天的事情发生。

当他坐着轿舆匆匆忙忙赶到太极殿的时候,嗨,宫中上上下下的太监神情兴奋地端坐在看台上。他们个个穿戴整齐,有头有脸的几个太监的身后都跟着各自的“对食”(亦称“菜户”),这些,熹宗倒是见怪不怪了。

辰时时分,锦衣卫提督一声吆喝,整个内操大典开始了。

立时之间,便听静鞭“啪啪啪”地在空中震了三响,金钟齐鸣,号角唢呐与礼炮轰鸣之声不绝于耳。紧接着,早已等得不耐烦的宫廷金瓜队便奏起了那威武雄壮的武成大乐。

三千阉人分成六个方阵,每阵五百人,各挂腰刀,整齐排列。在阳光的照射下,金瓜、斧铖、勾枪、旗穗,齐刷刷地高举空中,左右两侧的宫廷军鼓队敲击着猛烈的鼓点步点,震天动地。

起初,端坐在平台上的熹宗也觉得情绪高昂,好不快活,恍恍惚惚之间,他大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

突然,眼前的画面,令他不寒而栗。魏忠贤竟然骑着一匹高大而全身雪白的蒙古马,耀武扬威地走过平台,神情桀傲,目空一切。手中得意扬扬地挥着马鞭,在空中绕来绕去。马前马后,竟跟着锦衣卫和御林军的将校,个个耀武扬威地簇拥着魏忠贤。

熹宗定睛一瞅,原来是魏忠贤经常在身边吹嘘的宫中“五彪”:即武臣田尔耕、许显纯、孙云鹤、杨寰、崔应元。那许显纯执掌镇抚司,田尔耕掌管锦衣卫,崔应元官锦衣指挥,杨寰是肃籍锦衣,为东司理刑,孙云鹤则是东厂理刑官,平素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屠夫。

熹宗看了半截,便感头晕目眩。起身离坐,就近来到乾清宫旁的东便殿。

平日里,每逢熹宗在乾清宫飞斧砍木、动锯扯线时,几位妃子都在便殿里坐等。有时,张皇后也悄悄过去,和她们拉一些家常话。一般情况下,他是不愿去的,特别是对张皇后,可谓敬畏有加。张皇后时不时给他来几句不软不硬的话,令他难堪。但他从不往心里去,因为张皇后的话无一句不合道义,不合礼制。

果然,张皇后等几位妃嫔正在殿中,神情肃穆,没有平日的言谈笑语。熹宗在贴身太监的引导下,迈步进去时,略感疲惫,便仰坐在龙榻之上,心里纳闷:

这些妃子怎么不见笑容呢?要是往日,准会有一两个走过来替朕捶肩揉背,呵护有加了。

熹宗和众位妃子向不多言,这些妃子们的出身都是名门望族,自有一种矜持气质。倒是张皇后在初婚时,还能打情骂俏令他开心,但在众人面前,她也是一副娴静、端庄的模样。这也好,毕竟她是皇后嘛,皇后就要有母仪天下的风范。至于想得到欲望的满足,这几位妃子还不如宫中侍女来得轻灵刺激。魏忠贤从哪里找来的,他不得知,但个个细白滑腻的肌肤,熏香撩人的气味,搔首弄姿的体态,无不令他销魂动魄。

即使是前殿内典的操练声,也没能禁止住熹宗对女性胴体的渴望。他抬起眼皮,把几个妃嫔打量过后,开口道:

“众爱妃,你们没有看到朕进殿来吗?怎么一个请安的都没有?”

默不作声的张裕妃、李成妃、范慧妃、武宫人、赵选侍都把目光投向张皇后。

张皇后逆光而立,几丝长发淋浴在光束中,泛着黄晕的亮边,看上去极美。仿佛有后眼似的,张皇后知道一屋子的人都在等她开口。

不转身,反而径直迈向偏殿门几步,略略侧转身子,淡淡地说道:

“皇上今儿兴致应该高才对呀,皇上看那魏忠贤何等风光,骑白马、挥帅鞭,群阉噪动,似一群乌鸦,呱呱乱叫。这偌大的宫殿怕是盛不下他了。干脆,皇上让他作御林军统帅得了,免得把清静的宫殿搞得乌烟瘴气的。”

熹宗一听,知道张皇后对魏忠贤极为反感。但既然是自己亲自恩准的,也不便立即取缔。他半仰着身子,斜着眼道:

“皇后,这内操是有些扰人,赶明儿,朕找个借口取消就是了。可是,宫中要没有一点武力,那朕呆在宫里能安心吗?有了魏忠贤,朕少操了多少心?再说,皇后想必明白,朝内如今只剩东林一党,朕也担心他们名为清流,实则贪权。若是由着东林党把持朝政,势必压制浙、齐、两广一带的人才。前几天,朕从东林派的奏折中,已感到咄咄逼人的气息,有些话实在令朕下不了台。哎,早知帝位难当,还真不如息养宫中呢。”

张皇后猛地转身,语气稍微加重,郑重地道:

“皇上此言差矣。为君者就不可息养三日。古代明君,哪一位不是殚精竭虑,宵衣旰食,一心为民?而今,辽东未复,山东旱灾,江西水涝,更有蒙地、甘肃、陕西一带的蝗灾,为君者如何息养?”

“又来了,”熹宗无奈地摊开手,翻身坐起,道,“朕有何法?朝中阁臣有时选派一个赈灾大员,都不能权衡,还要朕作主,朕如何知道?总不能叫朕亲自去巡边吧?这一年来,魏忠贤还真代朕跑了不少地方。这一点连叶向高也有赞词。”

熹宗不解地望着张皇后,想当初那个聪慧而又善解人意的大家闺秀,竟变成一个不容太监的皇后了。

性情刚烈的张皇后仍想不依不饶,范慧妃忙堆着笑脸道:

“皇上,今日上朝,想必又处理不少军国大事。这内操之事就不必再争执了。依奴家看来,我们几个还是陪皇上散散心吧。”

其他几个妃嫔都附和道:“慧妃说得有理,不要再争了。”

张皇后咽下到嘴的话,轻挪碎步,迎着熹宗伸手挽住他的胳膊,叹口气道:

“好吧,皇上想到哪里?”

熹宗听了,笑道:“这才是朕的皇后。”皇后的温柔而饱含笑意的声音,使人如沐春风。

“众爱妃,想那操典已经结束了,朕与众爱妃到平台上小坐。朕要你们开开眼界。来人!”

明熹宗调整心情最管用的方法,就是琢磨和欣赏自己的得意木活。“把朕昨日用香檀木做的喜鹊登枝拿来。”

贴身小太监应了一声,转身跑向乾清宫。

宫女们早已把平台上的狼藉清扫干净,搬上四张方桌,摆上瓜果蜜饯。

熹宗在妃嫔簇拥下,缓步登上平台。此时已是夕阳西下,残红如血,把宫殿映衬得灿烂辉煌。

品尝着蜜饯、杏干、脆瓜等各地贡品,熹宗极为畅快。还是朕的大明朝,地广物丰,四时鲜果,终年不断。他指着“喜鹊登枝”的工艺品,津津有味地说道:

“爱妃,你们看这造型,栩栩如生!仅这喜鹊的两只眼,朕就琢磨了三天。鹊眼必须要靠前,否则就呆了。还有更巧的呢!”说着,明熹宗轻轻一弹喜鹊背部,那喜鹊的上下喙竟随身子的震动,发出“吱吱”的声音,爪下的横木条微微乱颤。

范慧妃半依着熹宗的身子,秀眼瞪得老大,娇声道:

“万岁爷,万岁爷莫不是鲁班转世吧?这样奇巧,巧夺天工。”

张皇后静默不语,尽管她不高兴熹宗整日地把心思放在这上面,但面对一个皇上,她又能做什么呢?该说的都说了,该点破的都点破了,但皇上依然故我。说多了,皇上总是说,这是朕的平生爱好。朝事有大臣,宫中有魏公公,即使要朕操心,那也是象征性的。不如干出这工匠活,来得实在。再说下去,他准会一甩袖子往咸安宫,找他乳母客氏。回来后,自是几天不到皇后住处,反正有的是女子供他享受。

熹宗正兴奋地炫耀时,平台前空旷的广场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铃声。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好家伙,魏忠贤骑着白马正在场上,旁若无人地飞骋着。只见他一会儿后仰,一会儿俯身,在马背上做着各种骑术。莫非是年龄大了,还是醉心于骑术中?总之,魏忠贤的马两次飞过平台下,竟然无人似地又向前奔去。众人都怔住了。一是宫中不准任何人骑马,也是祖制,二是宫中任何人,只要见了皇上都应下跪问安,然后才各干各事。

熹宗正处在兴奋的极点,犹如床笫之事,他唾沫乱飞,手舞足蹈。忽然间,耳中只闻脆响的马蹄声,是那么剌耳,一抬头,恰巧看到魏忠贤高扬着马鞭冲他轻轻一挥。这是干什么,算是行个见面礼吗?他蓦地想起自己到郊外设宴为赴辽的将士送行时,全军将士莫不下马跪谢,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何等壮观,何等威风!那声嘶力竭的呼喊,是一个个发自肺腑的忠心。

而眼前的魏忠贤算什么!

记忆中的沉渣泛起。终于,明熹宗想起来了。当时,自己被西李选侍控制时,魏忠贤见顾命大臣杨涟设计从宫中拽着自己向外跑时,带着两个太监猛然扑过来。他魏忠贤就是这个神态,丝毫没有谦卑之态,而是一种老鹰扑食动作。不错,他的嘴角就挂着这样的笑意。

明熹宗额角的冷汗不知何时滚落下来,那是心中的一块伤疤被重新揭开。脸呈猪肝色,那是全身的血液都涌上来的结果。

“好自在呀,就像在自己的猎场捕获了一头驯羊一样。”张皇后的语调出奇地冷酷,冷酷中不乏称羡。但在熹宗听来,好似朝自己拼命压抑的怒火上浇了一瓢油。

“魏忠贤,朕操你八辈祖宗!”明熹宗勃然大怒,把正在赏玩的“喜鹊登枝”猛摔地下。三步并两步冲到平台边侍立的卫队跟前,迅速从侍卫手中夺过弓箭,搭箭便射。

太突然了,宫妃、侍卫都没能反应过来。

魏忠贤见天启帝神态异样,心中正纳闷呢,箭挂风声,迅疾而至。此时,跨下坐骑正高昂着头颅冲着平台,魏忠贤猝不及防,想拨马而逃,那是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只得把头一低,紧贴在马背上,随手一抖马缰绳。训练有素的蒙古神马前蹄扬起,一声长嘶,仿佛告诉主人:

这一箭,就让它射我吧。

耳轮中就听“扑”的一声,强劲的利箭直射入白马的脖颈。那马受此一击,猛然一甩头颅,似乎要撇开伸向自己的死神之手,但缰绳却牢牢地束缚住它摇摆的空间,硬生生地挨了一箭。

那马哀嘶一声,就在前蹄落下之时,整个身子也訇然倒下。

魏忠贤在这一瞬间,冒出的冷汗也不比他的主子少,满脸冷汗如豆,两腿微颤。不知道他是如何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的,惊魂未定的他迈开步子,撒腿就往宫外跑。不愧是主练内操的行家,在狂跑的过程中,还不忘身子左摇右晃,脚下的步履看似蹒跚,实则在走着“之”字形,这是防着背后再射来的冷箭。

熹宗见那匹忠实白马倒毙于地,一声不吭,拂衣回宫……

熹宗连着两天,没有召见魏忠贤,他一门心思想着应该给魏忠贤定个什么样的罪名,来彻底地杀一杀魏忠贤的威风,出出胸中的恶气。

两位小太监果然没敢移出乾清宫半步,他们确信,魏忠贤这下完蛋了。小太监取来一件外衣,给熹宗披上,慢声细语道:

“万岁爷,要用膳吗?”

熹宗扭头问:“那魏忠贤回去之后,可曾说些什么?”

头摇得像泼浪鼓似的,两个太监一齐答道:

“奴才们不知。听说,听说,奉圣夫人在咸安宫把魏忠贤骂个狗血喷头,那魏忠贤也没吭一声。”

“噢,”熹宗点点头,心想,“还是客妈妈对朕好。”

正欲转身回殿,就听殿门外有太监声起:

“奉圣夫人求见圣上!”

熹宗眼睛一亮,忙迈步出行,转而一想此举不妥,忙对小太监道:

“快去,快去,把客妈妈搀进来。”自己忙着入殿,对侍女吩咐:“给朕更衣,客妈妈来了。”

宫女们手脚利索,在寝宫中把熹宗上下收拾一番。这几个宫女都是客氏从咸安宫送过来的,自然知道她的喜好。这是有讲究的,见什么人,穿什么衣,到什么山,唱什么歌。

在穿衣梳洗的过程中,熹宗忽然来了兴致,伸手摸进一个稍胖一点的宫女的胸前,捏着她的乳头,嘻嘻一笑,道:“可痒痒?”

宫女们都习以为常,娇嗔道:“万岁爷还不松手,待会儿奉圣夫人见了,还不斥责皇上没有规矩。”话是这么说,身子却不由自主地又欺近了一些。本来嘛,皇帝的幸事全由自己掌握,他想临幸哪位妃子,就在晚膳时到妃子的住处,但,自从客氏一拨又一拨送来了宫女后,那些临幸宫妃的事就稀少了。惟有皇后是个例外,因为乾清宫毕竟是皇上的正式起居场所。

宫女还在忸怩着。说来也怪,每逢此时,从宫女身上散发出的异香总是令熹宗不能自持。不一会儿,他感到浑身血脉贲张,面红耳赤,呼吸急促。若不是刚着好衣饰,若不是客妈妈已到外厅,他定会将眼前宫女扳倒身下。尽管如此,他仍然用手在宫女的身上身下摸了个遍,宫女嘤嘤直喘,两腿交叉在熹宗的腰际。

“皇上,奉圣夫人要和皇上说几句话呢。”另一个站在寝殿门边,屏风里侧的宫女在一旁提醒,这个提醒倒没有吓着熹宗,而是把欲倒在龙床边的宫女吓得猛一激灵。她连忙整束衣带,红着脸道:

“万岁爷又要取笑奴婢了,奉圣夫人来了,奴婢可不敢造次。”

熹宗这才止住了欲望,步出内寝。

奉圣夫人胖了,这是熹宗的第一印象。丰腴的脸庞,白里透红,在她低头遐想的时候,下颌处明显地有一团赘肉堆起。一袭华丽的绸裙,把整个身子裹得团团圆圆,那胸前的一对丰乳高耸挺立,仿佛要摆脱束缚,挣脱挤压,蹦到熹宗的眼前。

熹宗上前道:

“客妈妈来了。”

奉圣夫人知道熹宗刚才在室内都干了什么,这就好,只要他没忘了自己,那事先安排的这个序幕就会按部就班地继续展开。

奉圣夫人,从字面意义看,就是侍奉皇上的女人。不错,她就是把自己十六七岁时的饱涨奶水奉献给了眼前这位位居九五之尊的天启帝。谁能想到,当初战战兢兢入宫的她,而今是常住咸安宫,呼风唤雨的奉圣夫人呢?

奉圣夫人见了皇上,忙起身要拜,熹宗紧走两步扶住她丰腴的身子,说道:

“客妈妈就不必拘礼了。”

使了个眼色,门外的太监一个个退到殿边的厢房,几个宫女也知趣地退出。说是退出,实际上是巴不得早点离开,各自的“对食”就在门外,这样的机会哪里去找?

奉圣夫人就势坐下,眼神放在熹宗身上,上下游移了一遍,道:

“皇上,依老来看,皇上又清瘦了些,可不能不顾及身子。国家大事自有人臣料理,不然,养活他们干什么用?看看,看看,这帮不中用的东西,都把万岁爷煎熬成什么样子了?”她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在熹宗的头脸,背部抚摸,继续道,“不过,皇上的气色还好,脸红润润的。最近膳饮怎样?哎,对了,昨晚老让人送来的,老亲手做的‘鲜虾人参笋’,万岁爷尝了吗?味道怎样?要不老每天都做一份送来?”

熹宗正是从这双手开始认识客氏的,从小被她抱过,摸过,吃过这双手做的菜。他对这双手是再依赖不过了。每逢心烦意乱之时,是这双手牵着自己四处游玩,消除了自己的孤独、恐惧。而今,还是这双手把自己的神思带入清澈的溪流,轻柔地漫过干裂的土地。

“客妈妈的身体可好?”熹宗问。

“好,好着呢!老这是托万岁爷的福。只是有时候夜里梦到万岁爷,常常想半夜就过来看看万岁爷。哎,这都是在万岁爷小时候养成的习惯了,那时呀,老是整日不敢离万岁爷半步,夜夜搂着万岁爷入睡,心里踏实。”客氏说着说着,眼圈兀自红了。

这就是她惯用的攻心战。

“听说万岁爷和老的那个魏鬼闹了不愉快,可把老气死了。他也不想想,他是怎样从魏朝手中把我弄到手的?要不是万岁爷裁决,他连半根指头也不敢沾老的便宜。是万岁爷把他一路提升,到现在,他竟然对万岁爷无礼。昨个儿,我把他骂了个狗血喷头,让他闭门思过,然后当面向万岁爷赔罪。”

明熹宗听了,忙道:

“那也是朕一时性起,幸好死的是一匹马。要不然,朕后悔也来不及了。”

“也好,给那魏鬼一个下马威。欺负万岁爷年轻,要不,治他个藐视圣上罪,或干脆把他杀了示众?看看日后还有谁敢对万岁爷大不敬。”客氏假意恨恨地说道。身体半起,饱涨的胸脯正对着熹宗的双目。嘴角撇出无限柔情,一切都是那么柔和,柔和得令人心猿意马。

熹宗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只觉得心头一阵“嘣嘣”乱跳,登时痴了,两眼倏地睁得老大。

——这只是刹那间的短短一瞬,但就是这么一个瞬间,客氏毫不迟疑地抓住了。紧紧地抓住,毫不放手。故意做出无限的羞涩和惊喜,眼神里却道出一股炽热的欲火,她想让这欲火把熹宗久久地炙烤。

客氏一面紧盯着年轻的皇帝,一面把外衣轻轻地褪下,露出里面单薄的衣衫,紧紧地贴在身上。稍一活动,就把那整个身子的曲线毫无遮拦地显现出来:

从浑圆的肩头看下去,硕大而高耸的胸脯形成两座山峰,越过峰顶紫红的蓓蕾,俨然是一道奇妙的弧形,缓缓收束,熹宗的目光越过圆滚滚的臀部,停留到隐现在单薄裙衫下的两条修腿上。

熹宗果然被烤化了。

自从那次游园后,还再没有和客妈妈在一起,他怎能忘记从小就熟悉的乳香呢?

熹宗眼里闪出一团火,似乎是刚才和宫女的调情之火还在持续燃烧。他情不自禁。两天来的抑郁、烦闷和怒气都消溶在客氏胸前的巨乳所散发出的温馨中。他伸出手,猛地把客氏的胸襟拉开,如蹦脱的圆球,两只乳房跳动在熹宗的眼前。他一头埋上去,拼命地吸吮,拼命地吸吮,一股甜蜜的惬意涌上心头。

客氏眼见着,心想,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了。她表现得更是异常狂热。发出“呢喃”之声,不知所言,只是紧紧抱住天启帝的头,扭摆着下身迎上去。

三下二下,两个人相拥着瘫倒在龙床上。凌乱的薄衾被滚落在地上,熹宗几乎是野蛮地脱下客氏的衣裤,他已经掉进激情漩涡,嘴唇竭力表达着身体的需求。

客氏更是如鱼得水,她知道如何调理男人,哪怕他是一国之君,哪怕他是宫中太监。她感到自己生来就是驾驭那些有权势的男人的。她早已忘了自己是一个村妇。

此时,她光裸着身子,在熹宗的狂吻下,把胸前的巨乳甩来甩去,下身却更加紧紧地依偎熹宗的腿根部。这会儿,她整个人就好像一个又软、又圆、又甜蜜的无底深渊,正在把熹宗引入其中。

二十刚出头的熹宗哪里承受得了这样的浪蜂猛蝶的攻击,他只能死死地抓住客氏的双乳,仿佛在肉欲之海中,抓住两根救命的稻草一样。

粗重的喘息声和醉人的娇笑声从房内传出来,丝毫不减地灌进了立在殿门旁的魏忠贤的耳朵里。

魏忠贤的脸在抽搐着,隐约听得见牙齿相咬的“咯吱”声,又仿佛被猫玩耍的将死老鼠的临终绝望声。他的一双贼目露出残忍的凶光。

惊慌失措的他奔出殿外后,也没敢直接回府,而是奔向咸安宫,细细地把熹宗怒射自己的事说一遍。当时,连客氏也慌了神。伴君如伴虎,这件事要捅到外廷,外廷岂不炸了锅?东林党派一直瞪着大眼来寻找阉党的劣迹,怎么办?快刀斩乱麻。

客氏道:“要不,我们俩一起向皇上赔罪?一旦,那个朱由校真的发了一道圣旨将你逮起来,我可怎么办?”

女人到底是女人。如今,在宫中给她快乐的,除了偶尔地和皇上偷情外,主要就是魏忠贤了。

她不能失去他,夜夜孤寂的滋味不好受,何况这魏忠贤即便是个假男人,也能把自己调理得舒坦无比。

老到阴险的魏忠贤喘气甫定后,道:

“别忙,这也太给他面子了。”其实,他仍是害怕,刚刚发生的事情,立时就去解决,那不太合适。如同烧红的铁块,猛用水一激,定会蒸汽升腾,不如冷却,慢慢冷却。

客氏躺在魏忠贤怀里,不安地问:

“那你说怎么办?”

“等两天。”魏忠贤把客氏的手攥着,摩挲一遍,才说道:“到时,你先去,我后去。你唱红脸,故意怂恿圣上将我治罪,再看他的反应。若是依了你,你再哭啼,但不要求情。那个毛头年轻人,他杀不了我。宫中的锦衣卫和东厂都在我的控制之中。文有‘五虎’,武有‘五彪’,‘十狗’,‘十孩儿’,‘五十孙’也不是闹着玩的。”

客氏睁大眼睛说道:“真的吗?”

魏忠贤摸了摸亮净无毛的下颌,低声道:

“此事不可外泄。”

商议妥当后,魏忠贤便放出话来,说是自己那一天之所以在内操结束后又去平台,是检查有无兵器遗弃在场内。宫中是不可让太监或宫女拥有刀剑的,因寻找专注,根本就没有看到万岁爷和众妃嫔坐在台上。接着又传出,客氏把魏忠贤臭骂一顿的事……

魏忠贤在门外跺了一脚,没有吓着室内正在颠鸾倒凤的熹宗和客氏,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听到,倒是把在厢房中,各倚一处的宫女和各自“对食”——小太监吓个半死。伸头一看,“哎呀,杀人不眨眼的魏忠贤。”赶忙缩回去。

养心殿的小太监凑上来,忙着行礼,两个宫女衣衫不整地从魏忠贤身旁溜过,道:

“奴婢这就给万岁爷通报。”

魏忠贤一把拽住一个,拉进怀里,说道:“有一个进去就够了。这会儿,皇上正和奉圣夫人谈得火热呢。”又低首道,“你这贱人也不赖,和谁结成‘对食’了?赶明儿,魏公公给你们办了。小骚货!”用手一推,骂道:“明天再不守住宫门,我把你们统统卖到妓院去,年纪不大,浪心不小。”那宫女一个踉跄就扑在石阶上。风一吹,掀起腿部裙衫,露出内衣,裹着玉腿。魏忠贤跟上一步,拎过来,抱到殿外的桌上,道:

“跌得怎样?还挺嫩的。”

进去禀报的宫女涨红着脸出来,向魏忠贤道个万福:

“魏公公,万岁爷说,让魏公公回去。奉圣夫人也吩咐说,万岁爷正在气头上,不如就隔着屏风谢罪。”

魏忠贤一颗心放到肚子里。当然,这事也在他预料之中。他知道,奉圣夫人正和皇上粘在一起,根本没空儿来打发他。心里骂道:

“好你个天启混账皇帝,敢霸我魏忠贤的女人,我让你断子绝孙!”

正要退出,感觉不妥。他把宫女往地下重重一摔,正好两膝着地,高声叫道:

“万岁,奴才该死,奴才请皇上治罪。”说着用手揉着宫女的屁股。

屏风里传来熹宗清爽的声音:

“魏公公,请回吧。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