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情难了
夫差没想到,越王还给他的种子竟然是煮过的,这一年的秋天,吴国颗粒未收,吴王大怒,马上举兵向越王进攻,无奈此时的吴国,因为与齐国刚一决死战,大败而归,人困马乏,加上此时国内粮空,所以在与越军初次交战时就败下阵来。
吴王得到兵败的消息,大惊失色,这时的吴国,忠臣良将大都被他调离国内。万般无奈之际,他亲自率领大兵在姑苏城郊与越军交战,很快就败下阵来,夫差又集中国都内外的全部兵力,三战越军,又大败。夫差只得退守姑苏城内。公元前四百七十五年十一月,吴国国都姑苏城被越国大军围了个水泄不通,像用一只铁桶把姑苏城完全罩住了。
当吴王夫差带着三百飞骑逃回姑苏城时,西施慌忙去迎驾,夫差顾不上像平时那样与西施打一声招呼,就气急败坏地走进内宫,扔掉手中铁盔,颓然地坐下来。半晌,他才缓过神来,低头看了看西施,苦笑着说:“美人,寡人这次……唉——”
西施也从来没有看见夫差这个样子,劝慰着说:“大王,胜败乃兵家常事。大王请爱惜身体,留有青山在,一切都好说。”
看着曾经不可一世的夫差变得如此的颓废,昔日矫健的躯体好像突然之间变得佝偻了,眼皮垂肿,加上头上的白发,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西施也不禁感慨万分,一种伤悲的心绪袭上心头,也不知怎么去安慰夫差,过了好久好久,她也才说上一句:“大王请别悲观,一切从长计议。”
“从长计、从长计!勾践三万大军把姑苏城围了个铁桶,就是插翅也难逃了。越军马上就要杀入城来了。”吴王叹了一口气说道。
“大王,你别失望,还有千万个忠诚于你的士兵呢!他们可以背水一战,硬挺死守,也是有出路的。”西施伤心地劝道。
“哪有千万大军啊?加上伤兵,也已经不足一万人了。”
“那还有姑苏城的老百姓呀!众志成城,也可以铸成铜墙铁壁啊!”
不知怎的,在越军马上就要破城之际,西施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相反,此刻她更希望夫差振作起来,一展雄风,甚至一举把越军赶回去。终究,他们做了近十五年的夫妻啊!
“是吗?”夫差轻声地问,眼睛发亮,好像看到了一丝希望的火花。
“走,贱妾陪大王到姑苏台上去看看,好吗?”
西施扶起夫差。夫差站了起来,挪动着软弱又沉重的脚步,缓缓地走向姑苏台。
不登姑苏台还好,一登姑苏台,西施和夫差便被姑苏城中的慌乱惊呆了:大街小巷,混乱一团,惊慌失措的人们东逃西窜,好像大祸就来临了。满街只见颤颤巍巍的老人,吓得脸色铁青的孩童,怀抱婴儿的妇女,携家带口的男女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空气中弥漫着含糊不清的尖叫声,牛叫马嘶,鸡鸣狗吠,到处是慌乱,到处是恐慌,到处是惊弓之鸟的人群,到处是丧家之犬的人流。如此的民心,怎么可以依靠呢?此情此景,夫差再也看不下去了,几乎是踉跄着走下的姑苏台。西施看到他好像是麻木了,只是他口中喃喃地念道:
“姑苏台依旧,姑苏城依旧……”
寝宫里,残烛下,窗外雨打梧桐声,更为夫差的心平添了几分凄清,夫差愣愣地望着窗外。这时,大街上的混乱嘈杂声渐渐平息了。夫差听从西施的建议派了兵士上街整顿秩序,捉了几个带头惊恐逃窜的人斩了首,混乱的人流才止住。现在城门已经紧闭了,慌乱的人们已经返回家。这时,西施也没有睡意,她来到夫差身边,夫差竟然没有发觉,她推了推他,柔声地唤着:
“大王,大王。”
夫差转过头,看着西施,好久才缓声地说道:
“美人,一眨眼,你入宫十五年了,这十五年寡人待你如何?”
西施想到自己终于要和心上人范蠡团圆了,心情当然激动,但是看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做了十五年夫妻的吴王,心里又有说不出的悲凉,一时百感交集。这时,西施听了夫差的话,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好半响,她才答道:“大王待贱妾恩重如山,贱妾今生无以报答!”
西施说的不是假话,此刻,她的心里真是一种这样的感受。夫差点点头,喃喃地说:“西施,你我夫妻一场,恩爱无比,虽然不能同日生,然后姑苏城真的守不住,但求同日死。现在姑苏城真的守不住了,让我们一起死,下辈子再做夫妻吧!”
夫差是个英雄,他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但是,此时此刻,他仍然舍放不下心爱的美人西施。他多想与她一起死啊,然后下一辈子一起再做夫妻。西施一听,霎时却吓得脸色惨白。夫差见她面有异色:“你不愿意,就算了吧。”
“不不,”西施慌忙说,“只是贱妾从未想过大王会……所以才惊恐。”
正在这时,伯(喜否)惊恐万分地飞进宫内,“大王,大王,不好了,不好了。”
夫差以为城破了,“嚯”地站起,拔出属镂宝剑就要往外冲去。
“大……大王,滞留在城中的三千越甲要暴乱了,王孙将军已经派人前去了。”
“混蛋!这有什么慌的?!”夫差一听,心上的石头悬了起来,对惊慌失措的伯(喜否)大喝一声。这时,伯(喜否)面对危局没有有力措施,又吓破了胆,夫差又把他降职为太宰了。夫差这一喝,倒把他稳定下来了,他见过西施后,再向夫差请计。
“派重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击,务必挫败暴乱阴谋!”
“臣遵旨!”伯(喜否)又匆匆而去了。一会儿,伯(喜否)喜形于色地进来了:“大王,王孙竟然已经把暴乱的三千越甲全带过来了,请问如何处置?”
“砍头祭旗!”夫差恶狠狠地说,两眼射出凶光。
“大王——”西施惊叫了一声,她心里明白,这三千越甲是她哥哥北威手下的精兵,说三千越甲暴乱,是范蠡给北威定下削弱夫差的计策,其实,这三千越甲是无辜的。
“美人,你不必害怕。太宰,还不快去挑选刀斧手?”
伯(喜否)领旨而去了。
“大王……”西施欲言又止。
“美人,你还有什么话要对寡人说吗?”
“哪三千越甲是无辜的……”
“美人,他们要暴乱,里外应合,置你我于死地,死有余辜!”
“大王你忘了,贱妾也是越人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呀!”西施还想尽力去救了那三千越甲的性命。
“美人是越人中的精灵,而勾践是越人中背信弃义的毒枭,越人与越人大不相同啊!你用不着去可怜那三千越囚。”
西施知道夫差不可能改变主意赦免三千精兵,只好作罢。但是,心中又涌起一阵悲伤。
越国三支大军把姑苏城围困得像个铁桶。在围城中,夫差强迫全体居民保卫国都,前沿比较不要紧的地方,每五十步派壮男十人,壮女二十人,老幼十人守卫;紧要处,每五百步派壮男一千人,壮女二千人,老幼一千人守卫。一步执矛、备盾、带弩的甲士各一人,城内不能参战的老弱病残一律分派做饭、烧水、运输等后勤工作。民间的粮食、布帛、牛羊等全部被征用,老百姓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
夫差固守在吴宫里,一直消沉,度日如年,整日以酒浇愁,以杀人泄怒,以女色解闷。西施几乎是时时刻刻都相伴在他的左右。
内外交困,伯(喜否)来献计,他说:“当年越王卑辞厚礼,乞和存越,甚至勾践亲自身为奴仆,如今大王何不仿效?”
“胡说!”夫差像被火灸了一下,猛地弹了起来,怒目圆睁:
“你敢侮辱寡人?!”
伯(喜否)吓得赶紧闭嘴,灰溜溜地逃走了。
王子庆忌偷偷地从西部边境赶回姑苏,向夫差请命,表示愿意率部与勾践决一死战。他向夫差痛切地陈辞:“古人有言:‘过之兴也,视民如伤;过之亡也,视民如仇。’但愿父王改弦换辙,体恤民众,再不要把百姓看成粪土,草芥都不如,不然,马上就要亡国灭族了。”
“寡人无德,也不需要小子来训诫!”夫差暴跳如雷地喝道。这些日子来,许多人开始对夫差的残毒、暴戾、不恤民情、不护忠臣,议论纷纷,不时传到夫差的耳朵里,令他懊恼不已。庆忌的话好像火上浇油,使他火爆三丈,竟然下令把庆忌推出去斩首了。
此时馆娃宫再也不像以前那样繁华热闹了。左右内侍、宫女都心悬自己的安危,定不下神来,一派纷乱。加上正值深秋,满目西风,一片瑟瑟萧条,吴王夫差已是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了。晋国国君却派大夫楚隆来到了吴国,通过越军,进入围城探望夫差。
楚隆向夫差顿首,然后说:“根据黄池之盟,吴、晋两国应当同福同难。如今吴国国君有难,寡国国君原不敢辞劳累而不发兵,但是目前晋国实在是兵弱将寡,力不从心,故使陪臣前来向大王表示心迹。”
“寡人无才,不能对付越国,致使上国国君为寡人担忧。”夫差想起当年与晋君争霸时不可一世的雄风,十分感慨,说道:“如口今勾践活活折磨寡人,使寡人生不得,死也不能。”
这时,其他盟国早已经与吴国撕约断盟,惟有晋国还坚守盟约,并派人来探望,虽然它没有发兵相助。此时的夫差也非常感动了,命令把一篓珍珠交给楚隆。夫差说:
“请大夫转赠给晋国国君,答谢他远道慰问的好意!”
“寡人还有一个说来也是多余问题还要问大夫。”夫差对楚隆说,“上国有位史墨,在三十六年前就预言吴国将被越国所灭,不知这位史墨是何等模样的人?”
“史墨吗?”楚隆含蓄地说:“得势的时候,没有人讨厌他;失势的时候,没有人诽谤他。”
“原来如此!”夫差若有所悟地说,“这是很对的啊!”
晚上,馆娃宫里寂静落寞,只有滴漏的计时声与军中的刁斗声不时传来,因为夜晚对夫差来说,更是漫长难过。
围城后,勾践急于灭掉吴国,打算集中兵力强攻姑苏城。
“不可!”范蠡谏道。他知道勾践急于求成的老毛病又犯了。于是,继续劝道:“民谚说得好:‘百虫之足,死而不僵。’何况是吴国这样的大国?姑苏城是一定能被大王攻破的,可是吴国就不一定就不会死灰复燃,所以不如围而困之,任它灯尽油干。善战者,就要能够做到战胜而不受敌人报复,取地而不为敌人所复取。”
“好!”勾践这时虽然胜利在望,不太听信众臣的话语,对范蠡和文种的话还是言听计从的,于是越军对姑苏城采取了既不攻城,也不撤兵,围而困之的战术。
果然围城三年,吴国军民无衣无食,纷纷溃散,一天夜里,越军袭破了蛇门,潮水般涌进城中,烧杀掳掠,夫差的残军在殊死的巷战中丧生,越军毫不费力地占领了吴国国都——姑苏城。
夫差带着伯(喜否)、王孙锥几个重臣和不足百人的近卫,逃往古素山。
暮色茫茫,西风劲厉,排空的雁阵将一串串哀啼洒在如血的残阳中。吴王夫差蹲踞在姑苏山之巅,身披银锎,头戴金冠,双目炯炯,像一匹受伤的猛虎,铁铸般地矗立着,依然保持着一代霸主的雄姿。
他身边环绕着不足百名的虎贲之士,曾在一时威震列国,可惜,笠泽一役,这几千人的精锐也随着吴国十万大军丧失殆尽。尽管眼下只剩下不足一百人,可是他们仍然保持昔日给吴王做仪仗时的气派,旁若无人,蔑视一切,如果越军胆敢上山伤害他们的大王,他们就会不吝一腔颈血,猛打猛杀,视死如归。然而,这样是劲旅,在以往的战争中因为不北上争霸,如果……如果不是这样,纵使勾践有翻云覆雨的手段,又岂能战胜自己啊!
至此,夫差有些明白,战败他的正是他自己啊!
“唉,败我者,非勾践也!”他对着西风长叹。
王孙锥怀着满腔悲愤走近夫差:“大王,我们不能就此束手待毙啊!”
“事已至此,没有什么办法可想了!惟有一腔颈血,上报祖宗社稷。”
“大王,这完全是毫无意义的。依微臣之见,只有修书与范蠡和文种,陈明利害得失,劝说他们退兵。或许还有些希望。”
夫差摇了摇头:“寡人只求最后一战!”
“战?二十万军又完了,眼前不足百人之数,何以为战啊?”
“大王,救命啊!”伯(喜否)被几个持剑的兵士追赶着,踉踉跄跄地逃过来,一边走,一边喊。“你们要干什么?造反吗?”王孙锥大声呵斥。
“大王!”兵士不服气把头扭向夫差说,“吴国一败涂地,全是这个奸佞害的!我们要生啖其肉啊!”
呔宰之罪,自有寡人处置,岂容得你们胡为,还不快快退下!夫差尽管话语严厉,但是语气轻轻地说。
兵士们沉着脸,倔强地站在那儿,不愿意走。
“你们——”夫差又要怒喝,但是张了张嘴巴,没有下文。
“大王息怒。”王孙锥劝止说,“吴国之所以有今天,伯(喜否)太宰不能辞其咎。他昔日既为战败的勾践谋一生机,作为大王的臣子,今日更应为大王寻一出路。”
“我?”伯(喜否)惊恐地直摇头,“我还能为大王做些什么啊?”
“大王,杀了他!杀了他!”兵士越来越多,大家愤怒地吼叫着,手上的利刃金光闪闪。
“大王,大王——”伯(喜否)面色如土,膝行至夫差跟前,“大王救我啊!”
夫差厌恶地转过脸:“呔宰,你看看自己这副狼狈猥琐相啊!你就不能学学伍相国吗?国祚将终,你就不能为国分忧吗?”不知为何,夫差竟然想起了被他赐死的伍子胥,心里悲痛不已。
“我、我——”伯(喜否)骨碌碌地转着眼珠子,“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存吴。”
“快说!”夫差眼中现出希望之光。
“向勾践请降!”
“胡说!”夫差似遭火灸,几乎要跳了起来,“你也敢来侮辱寡人!?”
“‘请降’一词的确不妥,可否改用‘议和’?”王孙锥斟句酌词。刚才他话外之音,也是要夫差谴伯(喜否)下山去与越王议和,乞存吴国。
“好吧,就用‘议和’。”夫差长叹一声,其实,在心里他知道“请降”也好,“议和”也好,都是一个意思,都是他一万个也不愿意去做的事情;但是,为了这不足百人的战士和吴国的百姓,他拗着自己的性子听从了大家的意见,“想不到寡人竟要与越王议和,虎落平川啊!”
“既然大王同意议和,就命太宰为使节,去向勾践面陈大王的旨意。”王孙锥建议道。
“不不,老臣拙于辞令……”伯(喜否)一听说让他去,吓得全身直发抖。
“太宰,我担心的是西施的安危呀。”夫差说,在逃离姑苏城的时候,他本想将西施带上姑苏山,只因当时情势危急,他被王孙锥强行挟上战车,在箭戗丛中夺路而出,来不及带上她,而她现在仍然滞留在馆娃宫里,生死不明。西施牵动着他的心。夫差抬头朝着馆娃宫的方向望去,苍茫夜色之中,望不见馆娃宫的阑珊灯火,难道那儿也已经早兵燹,西施与宫人玉石俱焚?夫差心中一惊,悲从中起,眼角第一次流出了浊泪。在这些围城的日子里,他从来也没有哭过,是西施日夜陪伴着他,以她的身心与他同甘共苦,成了在困苦中的他的惟一的精神支柱,才使他这么坚强地支撑着下来啊。
夫差望着远方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刚才的想法,西施是越国人,无论如何是不会死于自己的同胞之手,戕残于同胞之剑,她至少是不会死的。只是国破家亡,而自己从此将永远地失去了西施。灯下敲棋、廊上响屐的歌舞是再也没有了,昔日难忘的情思挚爱也将只能深埋于地下了。想到这些,夫差心底里泛起无限的悲哀。
这些年来,后宫不乏佳丽,吴姬越女艳丽如花,而自己却独独钟情于西施,这倒不仅仅是因为西施天生丽质美丽无双,也不仅仅是因为她善歌善舞、聪俊依人,而是她的眼光和胸襟啊!她从未在自己面前争过宠,也从不想使自己特别沉湎于酒色,恰恰相反,她总是劝自己整军经武,争霸中原,建树大功大业,超越齐桓晋文,这就使自己特别敬重于她,从不把她当作自己消愁遣闷的妃子,而是看作自己的红粉知己。唉,只怪命运不好,非但霸业成空,而且连祖宗的社稷也弄丢了,还抛下她独居在馆娃宫中担惊受怕……夫差想到这里,觉得自己非常对不起她,心里惭愧极了。这样一来,夫差对西施更加依恋不舍了。
他召来贴身卫士,说:“寡人要潜下山去,到馆娃宫探望娘娘。”
卫士大惊,赶紧跪下谏道:“山下遍是越军的巡骑,万一认出大王,就要被越军掳去呀!大王,万万不可!”
“寡人装扮越军的模样,有了夜色掩护,不会出太大的问题。”夫差固执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