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大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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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翦除摄政王

一、索菲娅密杀令

“姐姐,可恶的姐姐!又无耻,又残忍,宽宽的屁股,胖胖的颈脖。她居然下令把手榴弹放在我经过的路上,竟敢派人在我的厨房里面下毒!”提心吊胆的彼得,在睡梦中都不忘诅咒索菲娅的毒谋。

从莫斯科方面传来的风声向彼得证实,索菲娅对他的恶意,随着时光的流逝而逐年增加。他受够了!他在童年时代听凭异母姐姐来左右自己,那么现在,他再也不能容忍了。他的谋臣甚至向他肯定,女摄政已下定决心要干掉他。

1689年7月8日,彼得和沙皇伊凡出席了在克里姆林宫圣母升天大教堂举行的一项宗教典礼。弥撒结束后,索菲娅想参加传统只有男人参加的迎神队列。对此十分气愤的彼得表示反对。索菲娅竟然象一个名符其实的君主一样,手举圣像出现在人群面前。

彼得一怒之下,离开了游行的行列;回到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村,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圣母升天大教堂里,祈祷仪式都快结束了。

在暗金色的弯顶下充满了唱诗班的孩子们那清脆悦耳的歌声。在描金的圣像前面轻轻地爆着的一丛丛蜡烛,照亮了领主们一张张热烘烘的脸。这一次祈祷是由总主教主持的,只有他的一双眼睛,两只软弱的手,一绺在法衣上面指动着的胡子,显出一些活气。总主教跟他旁边的一位大主教和几位主教,被一团团香烟围绕着。副主教念祷文的声音,如同烈酒一般注满了整个教堂。

御座坛上,一顶紫红色的华盖底下站着索菲娅。

伊凡皇帝站在她的右手,他半闭着眼睛,带着病容的颧骨上烧着一块块红斑。又长又瘦的彼得站在她的左手,他活象一个农民,在圣诞节穿上了不合身的皇袍。领主们一瞅他总要发笑,就用手绢掩住嘴:这条模样古怪的泥鳅,连站也不会站,老是在那里扭动,颈脖象鹅一样笨拙地摇晃着。

索菲娅至少还懂得怎么样保持帝王的威仪。她脚下垫着一张板凳,为了让自己显得高些。她的脸很平静,两个手掌叠起来放在胸口,而她的手、胸脯、肩头、耳朵和冠冕上都闪烁着珠光,倒象喀山圣母亲自站在这顶华盖底下似的。

祈祷做完了。教堂里的差役们忙乱起来。神像、云母风灯、十字架和圣擎在手里,摆动着。总主教被辅祭们扶着,向沙皇们鞠一躬,请他们捧着喀山圣母的圣像,走过红场到喀山大教堂去。

莫斯科大主教把圣像献给伊凡。伊凡朝索菲娅望了一眼。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偶像,眼睛望着从小窗子的云母片里透进来的一缕阳光。

“我捧不动那么多路,”伊凡怯生生他说道。“我会弄掉的……”

于是那大主教走过彼得面前,把圣像献给索菲娅。她张开一双沉甸甸地戴满戒指的手,紧紧地、贪婪地抓住了圣像。眼睛仍然望着那一缕阳光,她从垫脚凳上跨下来。

大教堂里一点声息也没有。

“把它交给我!……把它交给我!……”大家一望到彼得,才明白原来是他在说话。

他脸色红得发紫,眼睛圆得象只猫头鹰。他抓着金色的螺旋形木杆,那华盖便摇摆起来了……

可是索菲娅只稍稍停了一停,既没回过头来望一望,也没露出一点难色,彼得继继续续地、粗声厉气地说,让全教堂的人都听得到:

“伊凡不去,我去。你回家好了。把圣像交给我。这不是女人家的事。我不允许这样做!”

索菲娅抬起眼睛,用甜蜜的声音说道:

“唱诗班歌手们,唱那伟大的出埃及歌吧!……”

于是她移步下来,慢慢地从一排排领主的身边走过,她身量矮小,服饰豪华。彼得伸长脖子,望着她的背影。伊凡小心翼翼地跟着他姐姐走下来,小声说:

“得啦,彼得鲁沙,跟她和好吧。……你们吵什么,争什么啊?……”

原先那种萎靡不振的生活已经结束了。彼得从佩列亚斯拉夫湖直回来,完全变了一个人。从前的种种娱乐,现在提都不提了。

喀山圣母节目那天,彼得回到宫里,愤怒得发疯,喝了圣水才算平静下来。……现在,他最心腹的大臣是列夫·基里洛维奇和鲍里斯·戈利琴。他常常跟他们关在一间屋子里小声儿商量。游戏兵团士兵们的给养已经增加了。还发给了他们新的皮带和手套。

不带十几名武装的侍臣,彼得决不到庭院或是田野里去而且他仿佛随时都会回头来望望,好象不信任他们似的,他对每个人总是打量得很仔细。那一天,沃尔科夫跨上马背的时候,彼得就从窗口里喊道:

“要是索菲娅问起我,你一句也不可说。……就是他们把你吊在拷问架上,你也一句不要说。……”

沃尔科夫向空荡荡的广场扫了眼,便小跑起来了。……“停住,停住!”黑暗中有人凌厉地吆喝着。一个大个儿的射军跑过去,一边从肩膀上卸下了火绳枪。“你上哪儿去?……”他一把抓住了马勒……

“小心点儿,我是皇上的侍臣……”

那射击军把两个指头放在嘴里,吹了一声口哨。于是另外五个射击军跑过来了……

“他是哪一个?”

“侍臣吗?……”

“是他自投罗网……”他们把他包围起来,带往哨房去。到那儿,就着篝火的亮光,沃尔科夫认出那个大儿的射击军是奥夫谢·勒若夫。奥夫谢仍然抓着马勒,说道:

“喂,跑得快的,赶快去找尼基塔·格拉德基来……”

有两个人不太情愿地出去了。射击军的兵士从篝火旁边、从哨房前面的长凳上站起来,或是把薄席掀开,从大车里爬出来。聚拢了五十来个人。他们一声不响地站着,好象这件事跟他们毫不相干似的。沃尔科夫胆子大了:

“你们干的不是好事,射击军弟兄们……你们难道都长着两个脑袋不成?……我这是在送皇上的圣旨。你们把我抓起来,这是拦劫,这是背叛……”

“住嘴!”奥夫谢挥了一下火绳枪。

一个年老的射击军把他拦住了:

“别碰他:他不能不服从命令。”

“就是这句话嘛,我不能不服从命令。我是皇上的仆人。可你们是谁的仆人呢?小心点,射击军弟兄们,不要打算错了!霍万斯基得过宠,可是他落了个什么下场?你们也得过宠,可是红场上的记功碑到哪去了?你们的自由到哪去了?”

“别胡扯,你这只母狗!”奥夫谢喝道。

“我着实替你们可惜。戈利琴把你们带到草原上,拉来拖去你们难道还没受够吗?你们支持他、拥护他好啦,他会带你们去作第三次远征的。到临兴了,你们会挨门挨户去乞讨面包渣儿的。彼得皇上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他害怕你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你们也该害怕他呢。喂,射击军弟兄们,快别这样胡搅了!”

“嗨——!”有人狂暴地喊了一声,射击军士兵们都吓了一大跳。沃尔科夫嘶哑地哼了一下,举起一只胳膊,倒下去了。

原来尼基塔·格拉德基已经从后面跳到他的马上,一把揪住他颈脖。两个人一块儿滚在地下了,格拉德基把沃尔科夫翻过来,骑在他身上,揍他的嘴巴,打落了他的帽子,扯下了他的军刀。随后他一骨碌跳起身,哈哈大笑着。

“瞧,这是他的军刀。我也要把彼得皇上跟这个一样扯下来!把他带克里姆林宫那儿去。”

射击军士兵把沃尔科夫拉起来,带他走下小丘。他们从库塔莫亚钟楼旁边走进了克里姆林宫。篝火在大门里燃着。好几百个射击军,有的靠住宫墙坐着,有的在划地上躺着,有的在四处走动。

他们把沃尔科夫拉过一条黑糊糊的走廊,推进一间点着长明灯的低矮的屋子。格拉德基到殿里去了。一个满脸皱纹的、温顺的士兵站在门口,他倚在一把长柄斧上,悄悄儿说:

“你别生气,你瞧,我们都没有办法嘛。……要是上边下了命令,我们就打。……这是饥饿的年头哪,贵族老像……我家里有14口人。……我们本来还做点儿买卖,可是眼下,就靠他们给的那一点儿过日子。……你别以为我们是反对彼得皇上的。……谁要来统治我们,谁就可以来统治,——眼下就是这个样儿嘛……”

索菲娅进来了,头上什么也没戴,穿着一件用黑貂皮镶边的、黑丝绒的宽补贴外衣。她绷着脸往桌子边坐下了。跟在她后面是长相漂亮的沙克洛维奇,他笑眯眯的,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穿着一件紫色的射击军长襟衣。他挨在好旁边坐下了。

尼基塔·格拉德基,这个忠实的奴仆,有点儿傻头傻脑地,斜倚在门上,沙克洛维奇在翻弄着从沃尔科夫口袋里抄出来的那封彼得的信。

“公主殿下已经看这封信了,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你为什么这样半夜三更,急急忙忙地把它送来啊?”

“是个间谍,”索菲娅咬紧牙关说。

“我们很高兴跟你谈谈,皇上的侍臣。彼得皇上圣躬康泰吗?太后福躬康泰吗?他们是不是打算跟我们一直生气下去?你还是回答一下的好,要不,我们要强迫你回答了……”

“我们要强迫你回答,”索菲娅轻轻地重复了一遍,用一种阴沉的眼色瞅着他。

“游戏兵团的兵士是不是供应得很好了?他们还缺不缺什么东西?种种情况公主殿下都想知道呢,”沙克洛维奇盘问着。“为什么你们在路上放了步哨?闹着玩儿,还是害怕什么人?给你们这样一弄,到莫斯科来,不久就要没有车马通行的大路了。你们还拦截粮,——这种做法难道是对的吗?”

沃尔科夫遵照彼得指示,耷拉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不说话是很可怕的。可是沙克洛维奇盘问得越是急躁,索菲娅的脸绷得越是吓人,他的也就坚持得越是执拗。

在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过着懒散的生活,他已经积聚了很多的力量。而他的心也变热呼起来了:拷打我吧,来啊,拷打我吧!我什么也不会说。……假定这会儿沙克洛维奇拿着小刀扑过来,要一条条割下他背上的皮肉,他也会目中无人地、愉快地瞪住他的眼睛。

想到这里他仰起脑袋,目中无人地直瞪着他们。索菲娅的脸刷地白了,鼻孔煽动着。沙克洛维奇猛一下子跳起来,疯狂地直跺脚:

“你是要在拷问台上回答吗?”

“我没什么可以回答你们的,”沃尔科夫说。

“你们自己去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吧,你们的射击军,护送你们去大概是足够的……”

沙克洛维奇用足劲往他的心口上打一拳。

沃尔科夫喘了口气,直往后退,看见索菲娅从桌边站起来,怒气冲天的,胖乎乎的脸兀自在哆嗦。

“砍掉他的脑袋,”他嘶哑他说。

尼基塔·格拉德基跟那个哨兵把沃尔科夫拖到院子里。“刽子手!”尼基塔喊道。

沃尔科夫死沉沉地耷拉在他们的胳膊上,他们把手一楹,他就脸朝地扑下去了。

有几个射击军走过来,打听他是谁,为什么要斩首。他们笑着,在默黝黝的广场上一个个喊过去,要找一个自愿担任刽子手的人。格拉德基自己好象要动手拔刀出鞘,但是有人跟他说:“这才丢人呢,尼基塔·伊万内奇,为这点小事来血污你的军刀。”他一面咒骂,一面跑回殿堂去了。

那时那个年老的哨兵朝着僵直的沃尔科夫弯下腰去碰碰他的肩膀:

“快走,祝你幸运。别走大门;沿着墙根跑,找个地方翻墙出去……”

卢布扬卡广场上的篝火已经熄灭了。暗地里,很多射击军都溜回家去了。也有的已经睡熟了。有五个人挨着围墙站在几株亭亭如盖的菩提树底下,正在悄悄地谈话……

“那个侍从说得对:咱们不久也许该害怕彼得皇上了。”

“害怕吗,时间也不会太久了……”

“倒是咱们的这位长公主啊,——有些人,她会赏给他们金钱;另一些人,却不能不白天黑夜地值岗,弄得家里什么事都荒废了。……”

“我吗,我倒真想头也不回地赶去参加游戏兵团呢……”

“你们瞧吧,弟兄们,彼得沙皇到底会出人头地的。……”

“这很清楚。……”

“咱们等在这儿,没有一点好处。……只会得到一根套到脖子上来的绞索。……”

他们都不吱声了,往四下里望了望。从克里姆林宫那个方向,有人拍马疾驰而来。“又是那个格拉德基。……什么事情使得那个魔鬼赶得这样飞快……”格拉德基醉醺醺地把马赶进了篝火,跳下鞍,喝道:

“射击军为什么还没集合?为什么没有把他们派到大门口去?克里姆林宫里,每个人都准备好了,倒是你们这儿,连篝火也没有燃起来!睡觉!一批魔鬼!等我们把主教堂钟楼上的钟一打响,大家就准备战斗!……”

格拉德基一面咒骂,一面撇开两腿跑到哨房里去。于是站在菩提树底下的那几个人又谈起来:

“警钟……”

“今天夜里……”

“他们集合不起来的……”

“不……”

“可怎么办呢,弟兄们……呢?”他们的头聚得更拢了,大家压低了嗓子。

“那边会感谢我们呢……”

“当然罗……”

“总是奖金啊什么的……”

“弟兄们,这儿糟透了……”

“我们知道。……弟兄们,哪一个愿意去?最好有两个……”

“好,哪一个?”

“德米特里·梅尔诺夫,你去不去?”

“我吗?好。我去……”

“要想尽办法见到他本人。……你往地下一跪,把情况解释一下。……你说:‘企图危害您的阴谋已经策划好了,万岁爷。……我们是您的忠实的奴仆,因为我们都吻过十字架了。’”

“你不用教我们,我们全知道……”

“我们会说的……”

“去吧,弟兄们!……”

彼得这一方对索菲娅的阴谋,也准备着对策。但彼得拥有的力量与索菲娅相比真是太悬殊了。

要靠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和谢苗诺沃两个营去打仗,那是不能想象的。

索菲娅拥有三万射击军,克里姆林宫的禁卫,外国步兵,戈登将军的团队,他们会把彼得的游戏兵象苍蝇一样消灭干净的。

鲍里斯·戈利琴主张在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安安静静地等到春天。要不了多久,又是秋天的泥泞,又是霜冻,你即使用棍棒也没法儿叫那射击军离开暖炕,出来打仗。

到了春天,对于索菲娅和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情况也许会更糟。冬季里,领主们终究会吵得不可开交,会开始投到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来;射击军会领不到薪响。老百姓饿着肚子,商业区居民和手艺人遭到破产,商人们怨声载道。

可是万一索菲娅竟然敲起警钟,发动军队,那就得带着游戏兵团的兵士赶到谢尔盖圣三一修道院去,躲在那难以攻破的围墙里面,那地方可以坚守一年,或者还要久些……

彼得依照鲍里斯·戈利琴的意见,从列奥布拉任斯科耶秘密地送给圣三一修道院院长维肯季一些礼物。鲍里斯·戈利琴亲自去了那边两次,跟修道院长谈了话,请求保护。

自从回来以后,只有头几夜他跟妻子睡在一起。之后,他就吩咐把他的床搁在宫殿的一间边厢里,那间屋子很矮,只有一扇窗,象是一个小储藏室。

皇后叶夫多基娅当初等她心爱的人口来,哭得眼睛都肿了,——她已经怀着四个月的身孕,现在大夫好容易总算盼来了,而她却又在流泪了。

她本来想要跑到路上去迎他,可是那些老婆子不让她出去。后来她挣脱了,冲到门厅里她丈夫那儿。丈夫进来了,又长又瘦,而且有种陌生人的样子,她把自己的脸、胳臂、胸脯和身体偎依过去。她心爱的人用那粗糙的嘴唇来吻她——他浑身发出一股松焦油和烟草的味儿。

彼得用手掌很快地摸了下皇后开始大起来的肚子,但只是问了句:“象这样一件事情,你为什么没有写信来告诉我?”他的脸变得柔和了一些。随后他带着妻子到他母亲那儿去请安。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后来说了:“我亲爱的彼坚卡,打早晨起澡房里就已经生了火了……”他异样地瞅着他母亲:“妈妈,我不是因为身上脏了才发痒啊。”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心里明白,眼泪便从她的腮帮上滚下来了。

只有三夜,叶夫多基娅总算把彼得骗进了寝宫,——她是怎么样眷恋他,热爱他,渴望着跟他撒一回娇啊!可是她觉得羞答答的,甚至比他们新婚的那一夜更加张皇失措,竟不知道自己该向她心爱的人问些什么话。于是她睡在镶着珍珠的枕头上,如同傻瓜一般。他在睡梦中不时地哆嗦一下,搔爬一阵。她一动也不敢动。

等到彼得搬去睡在那个小储藏室以后,皇后便羞愧得连别人的脸也不敢正视了。可是彼得却仿佛已经忘记了他的妻子。

他一天到晚忙着,东奔西跑,还跟鲍里斯·戈利琴嘟嘟囔嚷地谈话。

8月来到了。莫斯科弥漫着不祥的气氛。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充满着不安的情绪,小心戒备着。

这几夜彼得一直失眠。

头一埋到枕头里,他就会听到一阵无声的叫喊:“失火啦!失火啦!”而他的心就会象羊尾巴一样抖动起来。睡意就溜走了。他平静下来,可是仔细一听,就会听到板墙后面好象有人在宫中远处哭着。

这几夜,他想得很多。他回顾了一下在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度过的年月,虽然受到迫害,退居冷宫,可是日子还过得很逍遥,很愉快,很热闹,糊里糊涂,无思无虑。到了最后他对谁都成了一个陌生人。一只小狼,一个士兵的游伴。他跳舞,他玩耍,可是现在,刺客的刀子已经搁在他心坎边了。

睡意又飞走了。彼得在毛毯底下蜷缩得更紧了。

姐姐,他的那个姐姐,又无耻,又残忍!宽宽的屁股,胖胖的颈脖。涂着胭脂的乡巴佬的脸,好象屠夫的老婆!她居然下命令把手榴弹放在他走过的路上。她居然还派来了怀着刀子的人。昨天,厨房里发现一小桶克瓦斯,——幸亏他们先叫狗尝了一尝,那狗一喝就死了。

彼得想把这些念头赶走。可是怒火在他太阳穴的血管里爆炸。要他的命!可是野兽也好,人也好,都不会象彼得这样贪婪地爱活呢。

彼得把两条光着的瘦腿从炕上挪下来。

这时,沉重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一路响过来,还伴着谈话声,叫喊声。

彼得朝门口瞅着。他们跑过来了,在门口停住。有个发抖的嗓音在说:“陛下,醒醒吧,不好了……”

尼基塔·佐托夫气急败坏地走了进来,他赤着脚,眼睛翻白;后面跟着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营的几个兵士。阿列克谢·布罗夫金拖进来两个如同没有骨头的皮囊似的射击军。他们的头发和胡子都很蓬乱,嘴巴耷拉着,眼神迷迷惘惘的。

二、深夜密报惊王驾

接到索菲娅要突袭的密报,彼得吓得浑身颤抖,他惊叫一声,打马而去。惊慌失措的臣仆们在后面边追边喊:“陛下!等一等!等一等!你连裤子都没穿,要到哪里去呀?”

那两名射击军就在门口跪下了,胡子碰到了地毯,恐惧地尖叫着。

彼得浑身打抖,左脚痉挛地扭动着,用一种可怕的嗓音叫了一声,把尼基塔往旁边一推,只穿一身衬衣,往走廊里飞奔出去。

到处都有惊慌的仆人们从门里探出头来。

他们看见一个人冲出去,又白又高,双手伸在前面,如同瞎子似的。

“天哪,那不是皇上嘛!”有人给吓得跌倒在地下了。

彼得从他们中间挤过去,从一个守卫军官手里夺过缰绳和鞭子,跳上马鞍,两只脚还没踏进鞍镫,就抽着坐骑,疾驰而去,在树林后面不见了。

仆人阿列克萨什卡倒很镇定:他把长襟衣和靴子穿好,向别的仆人嚷道:“把皇上的衣服拿了,赶快赶上来!”便跨上另一个军官的马,跟在彼得后面驰走了。他既没有缰绳,又没有脚镫,飞也似地赶着。

到了皇家猎鹰林场就把彼得追上了。

“停一停,停一停,我的陛下!”仆人阿列克萨什夫边追边喊。

星星带着秋天的皎洁,透过高高的树梢在丛林里闪烁。他们可以听到沙沙的响声。彼得向四野扫了一眼,打了个寒噤,便用脚跟踢了下坐骑,让它继续驰骤。阿列克萨什卡抓着缰绳,不断地重复着:

“等一下,你连裤子也没穿,打算赶到哪儿去啊,我的陛下。”

布罗夫金和布赫沃斯抚夫也拿着衣服赶来了。

他们三个人好歹给彼得穿戴好了。

随后又飞驰来了20个军官和侍臣。他们小心翼翼地好不容易走出了林场。一片淡淡的星光在莫斯科上空忽隐忽现,他们仿佛听到警钟声。彼得咬紧牙关说道:

“上圣三一修道院去!……”

他们顺着乡间的土道和荒漠的原野飞快地驰到了去圣三一修道院的大路上。

彼得把缰绳放松,纵马疾驰,他不时狠狠地抽打着坐骑的颈脖。23个人在他前面和后面飞驰着。马蹄踩着干燥的道路,发出很大的响声。小丘、陡坡、白杨树丛、白桦树丛,飞闪而去。

他们得赶在索菲娅之前到达圣三一修道院。

天破晓了,黄澄澄、空蒙蒙的。有几匹马倒下了。在最近的一个驿站,他们重新备上鞍子,没有喘一口气,又向前飞驰了。

当要塞望楼的尖屋顶在远处出现,焰腾腾的朝霞照亮了一些圆屋顶的时候,彼得勒住马,回过头来,露出了笑容。

他们迈着常步走进了修道院的大门。皇上被他们从马鞍上扶下来,他已经羞惭和疲乏得半死,给带进了修道院长的净室。

三、“既要当狐狸,又要做雄狮”

心腹密友勒富尔眉飞色舞地给年少的彼得上大课:“跟索菲娅斗,最重要的是慎重,千万不要发动战争,如今人人都厌恶战争。你要在修道院充满和平的钟声中,许给人民以幸福,这样,索菲娅就会象腐朽的柱子一样倒下去了。人既要当狐狸,又要做雄狮,这就是政治手腕!”

莫斯科也好,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也好,大家都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索菲娅没法儿把射击军发动起来,救主堂钟楼上的警钟也没有敲响。

所有的人——母亲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和她怀孕的媳妇,御前大臣,侍臣,家丁和仆役,两个游戏兵团连同大炮、臼炮与弹药,都到圣三一修道院去了。

第二天,索菲娅在宫内教堂里做祈祷,沙克洛维奇从领主们的人丛里挤过来。他脸色很可怕。索菲娅惊讶地扬了扬眉毛。

带着一脸苦笑,他朝索菲娅弯下身去,报告说:

“彼得皇上已经从普列奥布拉任斯科耶赶出来了。听说他只穿一套衬衣裤,鬼知道出去到哪儿去了。……”

索菲娅堵起嘴唇,愁眉不展他说:

“听他的便吧;一怒之下逃跑了……”好象一点儿重大的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可是就在那一天,大家都知道有一团射击军投到圣三一修道院去了,不过谁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人招引他们去的。

谣言在莫斯科沸沸扬扬地传开了。一到夜里,大门咭咭嘎嘎地响着;这儿那儿,一辆辆领主的马车从大门里赶出来,在木块铺砌的街道上辚辚地滚着,飞也似地往雅罗斯拉夫大路上驰去了……

忽然,伊万·齐克列尔带着他的五百人长、百人长和一部分射击军投到圣三一修道院去了。

正是这个齐克列尔,他在七年以前曾经把太后的哥哥伊万·基里洛维奇从教堂的祭坛底下一个秘密地方拖出来。他得到索菲娅的信任。不用说,他向彼得恳求饶恕的时候,自然把索菲娅的种种阴谋统统揭发出来了。

知道了齐克列尔的事,索菲娅简直张皇失措了。

如果连那样忠诚的走狗也会叛离,她往后还能信任什么人呢?

而圣三一修道院方面,开始往所有十九个射击军团派出急使,带着诏书命令团长和其他军官为了国家大事火速往彼得皇上那儿。

那些急使在城门口就挨了一顿打,诏书也被没收,可是有几个还是溜进了团队,把敕令宣读了。

于是索菲娅下令出了一个告示:“凡胆敢投奔圣三一修道院者,一律处斩!”

瓦西里·瓦西里那维奇出过一个主意,派些可靠的人到投奔彼得的射击军的妻子那儿去威胁,要她们写信给丈夫,催促他们回来。这件事做是做了,可是效果极小。

索菲娅又派若阿基姆总主教到圣三一修道院去劝和。

总主教去了,可是他就此待在那儿,连信也没写一封给索菲娅。

彼得又不断地又有新的诏书颁给团队、商团和民军,郊区和城区“着即前来圣三一修道院报到,违者一律处以死刑。”

这样一来,你去了,头也不保;你留在这边,头也一样不保。团长涅恰耶夫,斯皮里多诺夫、诺尔马茨基、杜罗夫、谢尔盖耶夫,五百名军官,一大批射击军,以及闲人和市郊居民的代表们,怀着极大的恐惧,动身到圣三一修道院去了。

彼得皇上穿着俄罗斯服装,站在台阶上,跟他一起,还有鲍里斯·戈利琴,以及太后和总主教,彼得赐给报到的人一杯伏特加。他们流着眼泪,恳求他结束这种混乱。

就在那一天,苏哈列夫团喊出了:“让咱们到莫斯科去抓住那批坏蛋!”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扬言他病了。沙克洛维奇现在不敢露面,一直躲在皇宫的密室里。克里姆林宫所有的大门统统关起来了,大炮也推到城墙上。

索菲娅坐立不安,独自在走空了人的殿堂里踱来踱去。公开的战斗、叛乱、屠杀,也要比宫里这种死一般的沉寂好些。

此时,她痛苦地意识到:权力和生命正在从她身上消失。

后来她终于下了决心,在8月29日,只带着一个宫女几个卫士,乘着一辆马车亲自赶到圣三一修道院去了。

圣三一修道院的围墙前面,村子和田野里挤满了运货车,篝火冒着烟,为了争地方、争粮食、常常引起吵闹和争执。修道院也没料到会有这么多人突然地到来,它的谷仓一下子就给搬空了,干草堆也一下子给分光了。圣三一修道院里,人还是很挤,还是很饿。许多名门领主都住在帐蓬里,有的住在庭院里,有的干脆就住在街上。

他们等着皇上出来,晒着太阳,坐在台阶上,吃一点干粮。

人人都明白:伟大的事件正在发生,国家的权力正在易手。可是会不会变得好些呢?看来总不会比现在更坏,现在整个莫斯科、整个民族、整个俄罗斯遍体溃疡,浑身褴褛,一副叫化子相了。

到了傍晚,人们坐在篝火周围,躺在大车底下,自由自在地尽情谈论。修道院四周的田野里,洋溢着欢快的人声,弥漫着红红的火光。

一批会使魔法的人,眼睛神秘地眨巴着,摇着放在帽子里的豆子,准备为人家算命。他们将一块小小的手巾摊在地上,把豆子倒成三堆,用手指往上面一摸,轻轻悄悄地预言道:

“你要什么,你会得到什么;你想什么,你用不着迟疑。你得谨防一个不穿树皮靴、不穿羊皮袄、脸色白净的人。不要走过第三家屋子,不要在三颗星星底下撒尿。你所期待的一定会到来,或许很快,或许慢些,阿门。用不着感谢我,就把你藏在腮帮里面的钱给我吧……”

这些使魔法的人还散布出离奇的谣言:

“听说公主索菲娅的脊梁筋在发软了,”他们悄悄地说着。

“她的情人瓦西里·戈利琴公爵活不到第一场大雪。那些离开他们的人是聪明的。彼得皇上还很嫩,可是太后和总主教会替他考虑,他们是整个事业的皇冠。他们要管大事。据说这个大事就是:领主们往后不准乘马车,每个人只许保留一幢房子,商人们和市郊居民选出来的代表们可以闯进宫里,他们要把所有的外国人赶出俄罗斯,让他们的房子听任大家去抢劫。农民和奴隶将会得到自由,——他们爱在哪儿住就可以在那儿住,没有奴役,也没有捐税。”

预言者和魔法师这样说,而那些听他们说的人也这样想。

天蒙蒙亮,沙皇彼得——右手是太后,左手是总主教,一起从台阶上走下来,去做祈祷。随后在民众面前露脸,太后亲手拿一杯伏特加赐给新来的人们;总主教因为祈祷和斋戒,人是憔悴了,可他精神很振奋,他说:

“你们离开盗贼,敬畏皇上,上帝是喜欢你们这样做的。”说完,他的一双眼睛朝着彼得闪闪发光。

沙皇穿着俄罗斯的服装,手里拿着一条丝手绢;他很温顺,脸瘦瘦的。近三星期来,他没抽过一斗烟,也没喝过一滴酒。只要是他母亲、或是总主教、或是鲍里斯·戈利琴关照他做的事,他都照着去做,而他也从来没有走出过修道院的围墙。

祈祷过后,他就坐在修道院长的净室里那些圣像下面,让领主们亲他的手。

他说话再也不是那么急促,瞪人再也不是那么睁圆了眼睛,是庄重地、轻声地回答别人的话,也不是随他自己的心意,而是遵从长辈们的劝告。太后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一再告诉那些御前大臣:

“我不知道该怎么样感谢上帝,——皇上已经明白过来,他已经变得那么认真,那么规矩了……”

外国人当中,只许一个勒福尔进来觐见,而且不是在一般出朝或是进餐的时候;他总是在傍晚走进皇上的净室,免得让总主教看见。彼得会一声不响地用双手捧住勒福尔的腮帮,亲他,轻松地舒一口气,就挨在他身边坐下了。勒福尔用不太连贯的俄国话嘟嘟囔囔地谈着,一会儿讲这,一会儿讲那,逗他发笑,给他鼓励,而在笑谈中间又穿插了一些极有道理的想法。

他明白彼得因为自己只穿一身衬衣裤逃跑,心里羞愧得很痛苦,便从《布罗尼乌斯的历史》中援引了一些用巧计逃命的国王和著名统帅的例子……“有一个法兰西公爵被迫穿上女装,跟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可是第二天他却夺得了七座城市。……有一个名叫涅克塔里的统帅眼看着敌人快要胜利了,便用他的秃脑瓜去吓唬敌人,弄得他们仓皇逃走,可是后来他并没有躲避羞辱,却用兽角把那秃脑瓜装饰起来,不过这也一点没有减损他的威望,布罗尼乌斯这样说……”勒福尔笑着,紧紧地握住了彼得那双沾着一滴滴蜡烛油的手。

彼得没有经验,性情急躁。彼得的密友勒福尔一再对他说,跟索菲娅斗,最需要的是慎重:千万不要发动战争,如今人人都厌战争,而要在修道院的祝福的钟声中,许给从莫斯科涌来的人民以和平与幸福。索菲娅自己会象腐朽的柱子一样倒下的。

勒福尔轻声地说:

“走路要稳重,彼得,说话要柔顺,看人要温和,只要您的腿受得了,要去做祈祷,这样,人人都会敬爱您了。他们会说,这才是上帝给我们派来的主子,有了这样一个主子,我们就可以喘一口气了。……至于叫啊打啊的事,那就让鲍里斯·戈利琴去干吧……”

彼得对他这位心腹朋友弗朗茨的通情达理,觉得很惊奇。“照法国人的说法,这就叫做政治手腕——了解自己的利益所在,”勒福尔解释道。

“法兰西国王路易会去拜访一个卑贱的农民,如果他需要这个人;而如果有必要,他会毫不留情地砍下一个著名的公爵或是伯爵的脑袋。与其作战,不如施展政治手腕;他是一只狐狸,又是一头狮子;他把敌人摧毁,而使自己的国家富强了。”

听他说出这种话来可真是了不起:一个跳舞的能手,一个会胡闹的家伙,一个善于打诨的人,在这儿却说出了俄罗斯人从来没有提到过的事:

“你们这儿,个个人都只是为自己打算,谁也没有一点国家观念:有的人贪图实利,有的人追求名誉,还有的人只想装饱自己的肚子。恐怕只有在非洲,你才找得到这样野蛮的人。没有工业,没有军队,没有兵舰。大家只知道怎么样剥光别人的皮,而这张皮其实是精瘦精瘦的。”

他大胆地发表了这一大篇议论,好象他正在把一线光明带到彼得那粗犷的、渴望的、焦虑的心灵深处似的。圣像前面的油灯火苗已经舔到绿色玻璃那儿,窗外那些守夜人的脚步已经沉寂下去了,勒福尔还在逗彼得发笑,随后又说开了:

“你非常聪明,彼得。唉,我在这个世界上看得多了,见过各种各样的人。我要把我的宝剑和我的生命奉献给你。”

他深情地瞅着彼得那双褐色的、突出的眼睛,这双眼睛是那么安详,仿佛这几天里他活了许多年似的。

“你需要一些忠实而聪明的人,彼得。慢慢地等着,我们总会找到这样的新人,他们为了事业,为了你的一句话,会赴汤蹈火,连抛开自己的父母也在所不惜。至于那些领主,就让他们为了地位、为了名誉去互相争吵吧。你没法儿往他们脖子上安一颗新的脑袋,反正任什么时候去砍掉他们的头都不会嫌晚的。等着,要更坚强些,你现在还是太软弱,跟领主是斗不过的。”

“我们有的是娱乐、笑闹和漂亮的姑娘。趁热血还在沸腾的时候,玩它个痛快吧;钱是足够的,你是皇上嘛。”

勒福尔他那薄薄的嘴唇不停地说着,他那一会儿柔和、一会儿坚毅的眼睛流露出机智和放荡的神色。他看出了彼得的心思,把那些萦回在彼得头脑的东西用语言表达出来了……

太后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一再感到惊奇的是,彼得鲁沙怎么会变得这样的通情达理。

看到他沉着的态度,她真是说不尽的欢喜:彼得尊敬母亲和尊敬总主教,听取御前大臣们的话,跟妻子生活在一起,去澡房洗浴。

纳塔利娅没人照管地生活了15年,而现在那些名门贵族们又争先恐后地来向太后请安了;领主和朝臣们只等着她开一声口,就奔出去为她效劳。做祈祷的时候,她高踞在首席,总主教把十字架第一个献给她亲吻。在人群面前出现的时候,大家都跪下来,呆子、跛子和化子为她高声祝颂,还伸出手来想碰一碰她的衣裙。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的嗓音变得宁静又慎重,她的眼神也变得很威严。

太后走进净室,便喊出每个人的名字,跟大家打招呼,随后往一张十分朴素的椅子里坐下了,手里抓着一块小小的圣饼。坐在她旁边的是她的哥哥列夫·基里洛维奇,他腮帮红润,身体肥胖,态度庄重;领主们便不慌不忙地跟太后谈论起国事来:怎么样对付过索菲娅,对米洛斯拉夫基该怎么办,谁应当发配流放,谁应当送进修道院去,哪一个领主该指派去掌管哪一个政厅……

8月29日,一个射击团飞也似地疾驰到修道院的铁门前面。

他帽子也没戴,长襟衣散开着,脸上满是尘灰。他向大门的望楼扬起嗓音喊道:

“皇上的公事!”

人们打开嘎嘎作响的大门,把射击军从那匹给骑累了的马上扶下来。大家小心翼翼地挽着他的胳膊,带他去见鲍里斯·戈利琴。

那人一看见鲍里斯在台阶上,他就扑在公爵的脚边,急促地报告说:“索菲娅就要到了!”

四、大难临头各自飞

索菲娅已无路可走。她凄然地对周围的侍臣哭诉:“我们求和的信,他们连看都不看一眼,我要亲自同弟弟面谈,他们也不允许,那帮乱贼还责骂我羞辱我,竟然管我叫老姑娘!好象我不是皇家的女儿。”不可一世的索菲娅不久就被彼得永远地关进了修道院里。

瓦西里耶维奇感到自己生活在恶梦之中。眼看着自己的情妇索菲娅在做徒劳无益的挣扎,可自己既没法帮她,又没法抛弃她;他害怕耻辱,又觉得耻辱在向自己逼进。

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村的前哨把摄政王索菲娅的马车给拦住了。

索菲娅推开玻璃门,破口骂他们是叛徒,骂他们是出卖基督的犹大,还朝他们抡抡拳头。

射击军慌了,就摘下头上的帽子;可是当马车又向前移动的时候,他们却用月牙斧的木柄挡住它的去路,还抓住那几匹牲口。

这时索菲娅倒反吃惊,她吩咐把马车赶到附近随便哪个人家去。

索菲娅往座位后面一靠,又羞愧又愤怒,弄得脸色发白,力气一点都没有了。

他们赶到一个富有的税务官家里。

索菲娅吩咐那一家人统统回避,自己走进一间卧室去,韦尔卡马上把那里面的柜子、长凳和床铺全都铺上了御用的披帷,而且还点起长明灯。索菲娅满怀抑郁地躺下了。

不到两小时,就听见马蹄的得得声和军刀碰着脚镫的铮铮声。也没通报一下布图尔林就闯进了卧室。

“长公主在哪儿?”

韦尔卡指向他扑过去,把他往后面推:

“出去,出去,你这个不要脸的家伙!她正在睡觉呢。”

“啊,她正在睡觉吗,那就关照长公主一声,叫她别上修道院去。”

“索菲娅一骨碌跞起来,直瞪瞪瞅着布图尔林,直到他把便帽摘下。”

“我正要往修道院去。告诉我弟弟,我就要来了。”

“这是你的事情。可是皇上命令你等一等他的使者特罗耶库罗夫公爵,他没来,你不得离开这儿。”

布图尔林走了。

索菲娅重新睡下去。韦尔卡把一件皮大衣盖在她身上,免得她发抖。

“韦尔卡,”她轻轻地唤道,“到了修道院里,可别忘了提醒我一下这布图尔林啊。”

索菲娅把胖乎乎的腿从床上跨下来,整了整搭在丝绒鞋上的裙子。

“韦尔卡,给我把那个小箱子拿来……”

韦尔卡把一个包着铜皮的小箱子往被子一上搁,拿一支蜡烛,她打了好大一会的燧石,后来火绒发出了臭味,她先用纸捻燃着,然后点亮了蜡烛。

索菲娅就着烛光弯下身去把披到腮帮上的头发掠到了后面。她重新读着害病的弟弟伊凡皇帝写给彼得的信,要求和解,别再流血,还恳请总主教发发慈悲从旁协助,使彼得和索菲娅那冷酷的心能够软下来。

她一面读着,一面冷冷地笑了一笑。

只要能够把那小狼骗出圣三一修道院就成!她想得那么出神,竟连有人骑着马驰进大门来也没听到。

特罗耶库罗夫作为彼得的使者从圣三一修道院赶来了。特罗耶库罗夫那深沉的嗓音的在走廊里问起她的时候,她才从床上抓起一条黑围巾,往头上一兜,站起来迎接公爵。

他侧着身子走进狭窄的房间,向她下拜,手指触着地板,随后直起身来。

索菲娅问起皇上和太后的健康。特罗耶库罗夫瓮声瓮气地回答。他摸摸胡子,搔搔下巴,却还是不向索菲娅问好。

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心就冷了。她本来应当坐下了,别再贬损自己的身份,可是她还是站着,她说:

“我要在修道院宿夜,这儿没有吃的,又不舒服。”她的自尊心在呻吟,因为她这个摄政王竟会害怕一个穿着三件皮袄的傻瓜。特罗耶库罗夫说道:

“长公主出门,既没有带卫士,又没有带军队,这是不妥当的。路上很不安全呢。”

“我倒用不着害怕:我的军队比你们的多。”

“可是他们又有什么用呢?”

“我之所以没有带卫士,是因为我不要流血,而要和平。”

“你所说的流血是指什么啊,长公主?流血是不会的。费季卡·沙克洛维特和他的一伙也许还渴着流血,那我们会对付他们的。”

“你来干什么?”索菲娅嗓音嘶哑地嚷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纸,上面盖着一颗朱红的御玺。

“你带来了圣旨吗?韦尔卡,把那位老爷手里的圣旨接过来。可我的诏书是这样:把牲口套上马车,我就要到修道院去宿夜。”

特罗耶库罗夫把韦尔卡的手推开了,慢慢地将圣旨展开,不慌不忙地念道。

“你这只走狗!”索菲娅从他手里夺过来那道圣旨,把它揉成一团,往地下一撂。

那条黑围巾从她头上落下来了。“我要带所有的团队再回来,要你的脑袋第一个落地!”

特罗耶库罗夫哼了一声,弯下腰去捡起那道圣旨,一点不管索菲娅的暴怒,严肃地把话说完了:

“如果你坚持要到修道院去,那么命令已经下来,要对你不客气了。就是这样!”

索菲娅扬起双手,把指甲掐进自己的后脑瓜,猛一下子倒在床上。

特罗耶库夫小心翼翼地把道圣旨往长凳边上搁,又搔了搔胡子,考虑着作为一个使者,他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要行礼呢,还是不要行礼?他朝索菲娅斜觑了一眼,一双穿着丝绒鞋的脚伸出在裙子外面,如同死尸一般。

他慢慢地戴上帽子,从房门里挤出去,没有行礼。

信在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手里颤动着。

他把蜡烛移近一点,看了一遍又看一遍,尽力想领会这些话的意义。

他的堂兄弟鲍里斯这样写道:“戈登上校带着布特尔斯基团来到圣三一修道院,恩准赐见,彼得流着眼泪,跟他拥抱和亲吻了好几次,而戈登也发誓为他服务,死而后己。跟他回来的还有外国军官、龙骑兵和骑兵。你们还剩下些什么人呢?一小部分射击军,他们不愿意离开自己的店铺,放弃买卖,离开那些公开澡堂。瓦西里公爵,这会儿还来得及,我可以搭救你。明天可就来不及了。明天,我们要把费季卡·沙克洛维奇送到拷问台上去干掉啦。”

鲍里斯写的都是实情。从那天索菲娅被拒绝进入修道院起,简直一点没有办法制止士兵和文官从莫斯科逃跑。领主们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毫无顾忌地走了。

最令他震惊的是:那个廉洁而严肃的军人戈登跑到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那儿,拿出彼得要他投到圣三一修道院去的诏书给他看。

“我的头发已经花白了,身上也是伤痕累累,我对《圣经》起誓,对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费多尔·阿列克谢耶维奇、索菲娅·阿列克谢耶芙娜我一向是忠心耿耿的。现在,我要跑到彼得皇帝那里去了。”

他把长剑的把手抓在戴着手套的手里,往地上杵了一下:“我不愿意让我的脑袋在断头台上乱滚。”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没有反驳——反驳也没有用。戈登心里明白,在彼得与索菲娅的较量中,索菲娅已经输定了。而就在那一天,他扬着军旗,擂着军鼓,走了。

这是最后的、也是最沉重的一个打击。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已经有好几天仿佛给封闭在噩梦当中。他眼看索菲娅做着徒劳无益的努力,可是既没法儿帮助她,又没法儿抛弃她。他害怕耻辱,可是又觉得耻辱也避免不了。以皇位的保护者和总司令的权力,他尽可以带着至少20个团到圣三一修道院去跟彼得谈判……然而他又怀疑万一那些团队不肯服从,临阵倒戈,那可怎么办呢?

他心里这样怀疑着,他没有采取任何行动,而且回避跟索菲娅单独见面,放出空气说他病了。

有好几次,他秘密地派遣可靠的使者,怀着他用拉丁文写的信到圣三一修道院他堂弟鲍里斯那里去,请求他不要对莫斯科发起军事行动,提出种种促使索菲娅与彼得和解的办法,还表彰自己在为沙皇效忠时的功勋与苦难。可是一切都是枉费心机。

索菲娅从圣三一修道院回来,连手也没洗,饭也没碰,就吩咐把射击军、商团、市郊居民和所有善良的公民召唤到克里姆林宫来。

她带着伊凡皇帝走到殿外正廊上,伊凡连站也站不住,只好往一根柱子旁边靠下去,凄凉地微笑着。

她自己肩膀上披着一条黑围巾,头发很蓬乱,就象刚从旅途回来的样子,悲哀地向众人说道:

“对我们来说,和平与友爱比什么都宝贵。……我们的信,圣三一修道院方面连看也没有看,我们的使者也被赶出来了。因此,我做好祈祷,就亲自出马,去跟弟弟彼得亲亲热热地谈一谈。他们却只准我走到普列奥勃拉任斯科耶。就在那儿,他们责骂我,羞辱我,竟管我叫做姑娘,倒象我不是皇帝家的女儿似的,——我真没想到,自己居然还会活着回来呢。在过去一昼夜里,我只吃了那么一丁点儿圣饼。他们把我的弟弟弄成一个酒鬼。一天到晚,他醉醺醺地倒在一间小屋子里。他们还要进攻莫斯科,砍掉瓦西里公爵的脑袋。我们的日子是数得见的了。如果你们说,你们不需要我们,那我就地跟弟弟伊凡一起出走,去找一间净室躲起来。”

眼泪从她眼睛里落下来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把一个藏着圣骨的十字架高高地举在头顶上。

人们便瞅着那个十字架,瞅着长公主号啕大哭,瞅着伊凡皇帝眯缝起眼睛,耷拉着脑袋。

人们摘下帽子,有很多人叹着气,擦着眼睛。

当长公主问:“你们要不要到圣三一修道院去,我能不能信赖你们?”的时候,他们惶恐地答道:“您能,您能……我们不会把您出卖的!”

人群散开了。一想起长公主说的话,人们就皱起苦脸。粮食在莫斯科已经很少了,城里盗贼横行,毫无秩序。市场上,大家也不再考虑做买卖的事。一切都停顿了,一片混乱。大家都觉得很厌倦了。

应该是结束这种情况的时候了。

那一天,有一万人挤进了克里姆林宫,挥动者一份份彼得的诏书,那上面指示他们捉拿匪徒费季卡·沙克洛维奇以及他的同伙,把他们戴上镣铐押解到修道院去。

“把沙克洛维奇交给我们!”他们嚷嚷着,攀到窗口上,爬到殿外正廊上,正象几年前一样。

警卫队把武器扔掉,溜跑了。宫里的仆役、婆子和侍女、丑角和侏儒都躲到楼梯底下和地窖里去了。

“出去,跟那些野兽说,我是不会交出费季卡·沙克洛维奇的,”索菲娅气呼呼地说。

在那许多肩头的猛撞之下,宫门马上嘎嘎地摇晃起来。她听到费季卡·沙克洛维奇一声骇人的尖叫,他在御澡房里被逮住了。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没有马上逃跑。他的旅行马车从头天夜里起就已经等在后门口,他的家务总管和几个老佣人都在门厅里打盹。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坐在蜡烛前面,双手捧着头。偌大一所房子,死一般的沉寂。只有一样东西是活着的,那便是折磨着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悔恨。

他不明白这种种事情怎么会发生的。到底是谁的错?唉,索菲娅啊,索菲娅!从他内心的深处,升起来一张令人苦恼和厌恶的脸,那是一个不施脂粉的女人,一个贪婪的情妇,专横、粗暴、可怕……那是一张和他的荣誉息息相关的脸!

他拿什么话来跟彼得说,拿什么话来回答自己的敌人呢?

他曾经利用跟女人睡觉的手段取得了权力,曾经在克里米亚丢丑,曾经写过《如何改革一切有关公共福利的事务》,他把双手从后脑上挪下来,抓成拳头,往桌上捶了一下。耻辱!耻辱!从最近得到的荣誉里,如今只剩下了耻辱!

从百页窗疑里透进来一点朦朦胧胧的红光。会不会早已破晓了?还是在莫斯科上空升起了一轮血红的月亮?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站起来,朝头顶上绘着黄道十二宫的拱形厅堂那闪闪烁烁的一片昏暗扫了一眼。

占星家、预言家、魔法师原来都欺骗了他。宽容,他是指望不到的。他慢慢地把帽子拉到了眼眉上,拿起两支手枪放在口袋里。

在黑糊糊的庭院里,人们拿着灯笼,仓皇地奔来奔去。天正在破晓了。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往旅行马车里一坐,把一个钥匙交给他的家务总管:

“去把他带来……”

手提箱装在马车里面,藤篮缚在马车后头。总管回来了,把那个铁索锒铛的瓦西卡·西林推到前面。魔法师大声地叹着气,向东南西北四方和星星画着十字。仆役们把他塞在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脚边。

“走吧,上帝保佑一路顺风!”马车夫沉着他、郑重他说道。六匹倔强的白马走到木头铺砌的大路上,便放步急驰起来。

这是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最后一次在莫斯科飞驰。

明天会怎么样呢?流放?进修道院?拷问?他把脸掩在旅行羊皮袄的领子里,他好象在打盹。

他们驰出城门,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才轻轻地说:

“你算的命全是撒谎,欺诈。你是一条恶狗,一野种,一个骗子手!用鞭子来抽掉你的皮。”

“不要,不要,不要怀疑,好心的主人。样样东西,样样东西你都会到手的,哪怕是皇冠!”

“住嘴,住嘴,你这个窃贼、坏蛋!”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往后面靠下去,发疯似地踢那个魔法师,直到他哎唷哎唷地哼叫起来。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终于回到了自己在乡下的庄园。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不慌不忙,威风凛凛地走进屋子去。在门廊里,他儿子阿列克谢奔出来迎接他;他是一个高个儿的青年,体态面貌跟他父亲象极了。

他斟了一杯伏特加,折了一角黑面包,往盐碟里蘸了一蘸,可是忘了去喝,也忘了去吃了。他把臂肘搁在桌子上沉下来。

儿子阿列克谢站在他旁边,屏住气,准备把不幸的消息告诉自己的父亲。

“怎么样?”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凌厉地问。

“爸爸,他们早已来过这儿了……”

“从圣三一修道院?”

“是的,25名龙骑兵,还有一个中尉,还有侍臣沃尔科夫……”

“你怎么说?”

“‘我的爸爸在莫斯科,他不想回到这儿来。’那个侍臣就说:‘让公爵赶快到圣三一修道院去,如果他不愿意受辱的活!’”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苦笑了一下。他喝干了伏特加,嚼着面包。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正想厉声呵斥他,可是一看见他那种惊惶的脸色,倒替他难过起来了:

“膝头不要颤动,坐下来。”

“他们也命令我呐,爸爸,叫我跟你一起上圣三一修道院去。”

这一下,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的脸刷地红了,他欠起身子,可是自尊心又把他制止住了。

“做好准备,阿廖沙”,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说。“我要去休息一下,等天一黑,我们就出发。上帝是慈悲的。还有一件事你得办一下,阿廖沙,我带来了一个人。你去看一看,要他们把他带到河边澡房里,将他关在那儿,而且要象保护眼珠子一样守着他。”

魔术师瓦西卡·西林坐在河边陡岸底下的澡房里。他一天到晚叫喊着,呼号着,要他们拿东西给他吃。可是只有周围的灌木丛在凄凉地瑟瑟作响,小鳟鱼在河里逃避梭子鱼,哗哗地拍溅着河水;一群准备搬迁的白头翁在飞来飞去,翅膀在蔚蓝的天空中闪烁,魔法师从天窗里也看得见这片蓝天。鸟儿飞累了,便停在一株榛子树上,啾啾地叫着,嘘嘘地啸着,一点也不害怕人的叹息。

“我亲爱的波尔塔瓦啊!”魔法师自言自语地说。“魔鬼把我带到了倒霉的莫斯科!但愿你们被瘟神抓去,但愿你们大家四散分离,但愿你们所有的城市统统夷为瓦砾!”

西沉的太阳照进了狭长的窗子,落到林子里的树梢后面去了。瓦西卡·西林知道不会弄到吃的东西,便往冷冰冰的长凳上躺下去,用一支浴帚当做枕头。他打起盹来了,可是突然又跳起来,吃惊地翘出了胡子。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站在门口。他戴着一顶黑色的三角帽,旅行皮袄里面穿着一套外国式样的黑衣服;一柄宝剑如同尾巴似地突出来。

“现在你怎么说,预言家?”公爵用一种古怪的嗓音问。

瓦西卡·西林着慌了,他哆嗦着,颤抖着。由于恐惧和饥饿,瓦西卡还是胡诌了关于皇冠的那一套,随后号哭着哀求起来:“看在基督的份上,放我回波尔塔瓦去吧!……我不会害人,我也不会去告密……”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一双狂暴的眼睛从门口瞪着他。

突然他冲出去,从外面小小的走廊里搬来了一段木头,把门堵住,上了锁。

瓦西卡听到他的澡房周围跑来跑去,心里明白他正在堆放干树柴。他便喊了一声:“不要这样啊!”

公爵答道:“你知道得大多了,该死的!”一面吹着火绒,一面咳嗽。闻到一股焦味儿。

瓦西卡抓起一只水桶,往门上砸着,可是那门却一动也不动。他把脑袋侧着从天窗里探出去,开始叫喊,——烟却把他呛住了。

干树柴着了火,便啪啪地爆着,呼呼地吼着。木头缝隙闪烁着火光。火苗轰轰作响地升起来。

五、末日大审判

在修道院的地窖里搭起了一个拷问台,又从莫斯科的刑事庭里调来一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刽子手,这个人抽第一鞭,就能叫任何人招供;抽第15鞭就能叫人骨断筋折。

彼得沙皇亲自坐阵拷问。他一把抓起敌手沙克洛维奇,暴怒地呼喊:“把真相说出来,你这只狗!快说,哪一个人要弄死我?不是你,那么是谁?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

在宫内养牛场上的一个地窖里,正搭起一个拷问台。

木匠们在两个砖柱中间装上一根横梁,系上一个滑车和一根绞索,下面安一块木头,一端装着一个套环。这样就做成了一个拷问台。为记录口供的书记官放上一条长凳和一张桌子,又为那些大官放上一条铺着红布的长凳。

审问是由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主持的。

从莫斯科的刑事政厅里调来了一个刽子手名叫叶梅利扬·斯维热夫,这人抽第一鞭就能叫任何人招供,抽十五鞭他就可以叫一个人的脊骨折断。

许多人被提审过了,有几个是自首而且招供的。

轮到费季卡·沙克洛维奇了。上一天审问的时候,对于告密、旁供和审讯中提出来的一切控诉,他都激烈地予以答辩:

“这是诬告。敌人们企图陷害我,可我根本没有犯什么罪……”

起初,审问的时候彼得没有到场。这批死敌受审问的时候,彼得才相亲自来听听他们的供词。

于是地窖里搬进了一把椅子,他就坐在一边。他把胳臂肘搁在膝盖上,用拳头撑着下巴颏,坐在那儿听着,自己从不问一句话。

当拷问台第一次嘎嘎作响,彼得罗夫那打着赤膊的、肌肉结实的身体给吊起来的时候,彼得便退到砖柱后面的阴影里,直到拷打完毕一直纹丝不动;支地坐在那儿。那一整天,他脸色苍白,心事重重。可是次数一多,他也慢慢地习惯,不再躲到后面去了。

那天早晨,做了早祷,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就把彼得留住了,总主教向他祝贺,骚乱已经胜利地平定了。事实上也是这样,——索菲娅虽然还在克里姆林宫,可是她已经毫无权力。留在莫斯科的那些团队,也派代表到彼得皇上这儿来,恳求宽恕和开恩;他们准备到阿斯特拉罕或是到边塞去,只要能够保全生命,保全他们的家属与事业。

彼得从教堂里踱出来。养牛场上挤满了射击军,他们向他嚷嚷道:“万岁爷,把费季卡交给我们,我们要亲自跟他谈谈!……”他连忙向他们摆摆手,耷拉着头,急匆匆经过他们,朝那倾塌的谷仓走去,顺着阶磴跌跌绊绊地走到黑洞洞的地窖里。那儿有一股霉湿和耗子的味儿。穿过许多袋子、包裹和木桶,他推开一扇矮矮的门。书记官桌子上的蜡烛,把一抹黄澄澄的亮光投射在横梁上的蜘蛛网、泥地上的垃圾和拷问台那新砍下来的木头上。书记官和其他一些坐在长凳上的人——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基里洛维奇、斯特列什涅夫和罗莫达诺夫斯基都站起来,行了礼。等大家重新坐下以后,彼得看见了沙克洛维奇跪在离他们一步路的地方,耷拉着头发鬈曲的脑袋,在宫里被捕时候穿的那件富丽的长襟衣胳肢窝底下已经给撕破,衬衫上溅着点点泥浆。费季卡慢慢地扬起憔悴的脸,遇到了沙皇的眼光。他的瞳孔逐渐扩大,漂亮的嘴唇拉长而且哆嗦着,仿佛在哭泣似的。他往前面过去,视线没有从彼得身上移开。

鲍里斯·戈利琴朝沙皇瞟了一眼,小心翼翼地笑着说道:

“吩咐我们继续进行吗,陛下?”

斯特列什涅夫咬紧牙关说道:

“你既然知道怎么样犯罪,你就应当知道怎么样招供。干吗还要浪费时间?皇上要了解一下真相嘛。”

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放大嗓门说道:“他只有一个回答:‘我从来没有说过这些话或是做过这些事。’可是根据调查,他这是做贼心虚。我们非得用刑拷打不可。”

彼得大踏步朝他身边走去,看见自己脚边就是费季卡剃得光光的、有着一条深槽的颈脖。他把一只手插进长袖外衣的口袋,坐下了,威风凛凛、鄙夷不屑地说道:

“让他把真相供出来!”

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喊道:

“叶梅利扬!”

叶梅利扬从拷问台后面一根柱子那儿走出来,他是一个高身量、窄肩膀的汉子,穿着一件鲜红的、长及膝盖的衬衫。

他走到费季卡跟前,一把将他抓起来,仿佛那是个孩子似的,摇摇他,让他站直了。然后他熟练地揪住费季卡的衣袖,拉掉他的长襟衣,解开他的领子,用指甲撕破他的白绸衬衫,把它剥下了,让他齐腰赤裸着。“各位大人,我要把一切都说出来。”沙克洛维奇哀求了。

叶梅利扬把费季卡的双手反绑在背后,用皮套索缚住他的腕关节,拉紧绳子的另一头。滑车嘎嘎地响了,他的双手在他背后举起来。肌肉拉紧了,肩膀发了肿,他身子往前弯。叶梅利扬往他腰里狠狠地揍了一拳,随后蹲下去,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费季卡闷闷地哼了一声,他的身体离开地面临空吊着,张大了嘴,凸出了眼睛,凹进了肚子。叶梅利扬把绳子系好,从钉上拿下一根柄儿很短的鞭子。

由于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的暗示,那书记官戴上铁边眼镜开始念道:还有,审讯时,菲利普·萨波戈夫上尉供称:“去年,哪一天已经记不起了,索菲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到过普列奥夫拉任斯科那村,那时候彼得·阿列克谢耶奇沙皇陛下正巧不在那儿,长公主只待到中午就走了。随行的有费季卡·沙克洛奇和从各团调来的许多人,费多尔把这些人带来,是为了要谋害列夫·基里洛维奇和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太后。那时候,费多尔曾经走到皇宫的门厅里,跟他,也就是菲利普·萨波戈夫说:‘听着,宫里会传出来喊声。’而那会儿,太后正在责备长公主,宫中闹声很大。‘你们一听到怕,就得准备,把我们交给你们的人,一个个都打死。’……”

“我没有说过这些话,菲利普是毫无根据地胡诌,”沙克洛维洛勉强说道。

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又暗示了一下,叶梅利扬退后几步,用眼睛估摸一下距离,将身于往后一挺,抡起鞭子,随后飞步向前,呼的一声把鞭子抽将下去。

费季卡那又黄又软的身体一阵抽搐,随即嚎叫了起来。叶梅利扬又抽了他一鞭。沙克洛维特凄厉地尖叫着,嘴里喷着白沫:“我喝醉了酒,我说的时候是喝醉了酒,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还有,”叫声一停,书记官又继续念下去,“关于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陛下,他又跟菲利普说过一些狂妄的话,他说:‘他到库奎区去喝酒,什么办法都弄不醒他,因为他已经喝得烂醉了。弄些手榴弹来放在他的马车里倒是很好,这样就可以把他皇上炸死了。’”

沙克洛维奇一声不响。“打!”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粗厉地吩咐道。

叶梅利扬举起那根长的鞭子,使出可怕的劲道抽下去。

彼得冲到沙克洛维奇跟着,盯住他那双疯狂的眼睛,他的脊背、他的手、他的颈脖都在颤动着。

“把真相说出来,你这只狗!你觉得遗憾,没有在我小时候把我弄死?是这样吧,费季卡,是不是?哪一个要弄死我?是你?不是?那么是谁?是你派来了揣着手榴弹的人?那些人是谁?把他们的名字说出来!你为什么没有谋杀我,弄死我?”

费季卡对着沙皇嘟嘟囔囔地辩解道,他的青筋都暴涨起来了。

“我只记得说过这样的话:‘为什么早些时候没有把太后和她的弟兄们干掉?’可是刀子啊,手榴弹啊,我都不记得有那样的事了。谈到太后,瓦西里倒是提起过这样事的。”

“抽他!”

叶梅利扬把鞭子抡起来,往费季卡的肩膀中间抽下去,直抽得皮开肉绽。

沙克洛维奇尖叫着,喉核突了出来。抽到第十鞭,他的头便有气没力地摇晃着,沉到了胸口。

“把他带下去,”鲍里斯·阿列克谢耶维奇说,用丝手绢抹了抹嘴唇。“把他好生带到楼下,用伏特加擦一擦他的脊背,明天他一定得招出口供来。”

炉子在没有烟囱的农舍里烧着,烟雾弥漫。

站着的人只看得见下半身,躺在木床上的人压根儿就看见。松明的火苗惨淡地闪烁着,火星掉在一只盛水的小木槽里,发出嗤嗤的响声。

几个拖鼻涕的孩子,袒露着突出的肚皮和肮脏的屁股,跑来跑去,不时啪哒一下跌倒了,哇哇地叫起来。

一个怀孕的女人,裙子用一根树皮绳束着,把他们拖到了门外,说道:“你们总是一刻也不安静,真是要我的命了,你们这些小家伙!”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和他的儿子阿列克谢从上一天起就待在这个农舍里,没有人允许他们进修道院的大门:“皇帝陛下命令你们留在近郊,听候传唤。”他们等着自己的判决。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进。

没有什么人可以派到修道院去打听打听消息。当地的居民,对索菲娅的这个旧情人连帽子也不摘。他也没有颜面走到街上去。他的头给臭气、给孩子们的尖叫弄得发胀,他的眼睛给烟熏得作痛。

那天深夜,一个军士带着几个卫兵闯进了这家农舍,给烟呛得直咳嗽,问那个怀孕的女人:

“瓦西里·戈利琴是住在你们家吗?”

“他就在那儿……”

“有命令要你进宫去。准备一下,公爵。”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和阿列克谢被卫兵们包围着,徒步走进了修道院的大门。射击军士兵们是认识他的,大家便跳起来,嘻笑着:有的把他的帽子拉到鼻梁上,有的一把揪住他的胡子,还有的做出猥亵的姿势。

“站得体面一点啊!”,“总司令骑着两脚马来了!”,“可他的坐骑到哪儿去啦?”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跑上大主教的台阶。有一个不知名的书记官,威风凛凛地从门里走出来迎接他,做了个手势叫他停住了。

他展开一道诏书,高亢而缓慢地念着,每念一个字就象在公爵头上击一下:根据以上种种罪行,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与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皇帝陛下下诏褫夺汝瓦西里·戈利琴公爵之荣誉与领主称号,并发配汝率同妻子儿女前往卡尔戈波尔流放终身。汝之世袭领地、庄园、莫斯科邸宅及家畜,一并没收,归沙皇陛下自用。汝之下人,奴仆与农奴,除农民与农民之子女外,一律准予自由……

念完了这一份长长的敕令,书记官就把诏书卷起来,向警卫官指了指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

“把他押起来,遵照这道圣旨办事……”

瓦西里·戈利琴靠着堂兄弟鲍里斯·戈利琴的说情,仅被流放到遥远北方的一座无名村落。在那儿,他每天领取一个卢布来维持他家五口人的生活。

夜里,索菲娅被人从克里姆林宫送进新圣母修道院,没有引起多大的惊扰。

沙克洛维奇和奥布罗西姆·彼得罗夫都被斩首。其余的叛徒在广场和市郊受鞭刑,被割掉舌头,终身流放西伯利亚。

那些投奔过来的人,各按等级受到赏赐,领主各得300卢布;朝臣270卢布;杜马贵族250卢布。随同彼得去修道院的侍臣各得37卢布;后来去的32卢布;8月10日前到达的30卢布;8月20日前到达的27卢布。城里的贵族,也按照同样等级,各得17或16卢布不等。一般射击军,由于他们的忠诚,各得1卢布,不另赐土地。

等待风暴过去。彼得便到莫斯科,向索菲娅转达他的命令:她必须进入首都近郊的诺沃捷维奇修道院。倍受屈辱和灰心丧气的索菲娅知道,她已经输定了。也许她感到悔恨,当初在彼得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没有把他杀掉。

在政治斗争中,宽宏大度很少得到好的下场。不过,彼得却也同样表现出宽大为怀的态度——他原本可以判处索菲娅死刑的。她怀着既辛酸而又宽慰的复杂心情,走上了去修道院的路。自此以后,在所有官方文件上,再也看不到她的署名了。修道院的小单间成了她最后的归宿。

六、重返莫斯科

索菲娅长达7年的统治结束了。彼得给伊凡皇帝写信:“我亲爱的皇兄,我们已长大成人,由我二人亲掌大权的时刻已经到来了。我们决不允许我们的皇姐索菲娅再来分享我们的称号,决不能再容忍任何女人来插手我们两个男人来管理的国家大事。”

1689年,在残酷的权力撕杀中大获全胜的彼得,返回离开7年之久的帝都莫斯科。在他浩浩荡荡的队伍所经之地,到处是向他弯腰鞠躬的人群,在克里姆林宫“圣母升天”大教堂的广场上,他的伊凡兄长颤抖着倒进了他的怀抱。伟大的彼得时代开始了,这一年他刚满17岁。

圣三一修道院的远征结束了。

又跟7年前一样,他们留在修道院里,抵住了莫斯科的进攻。领主、总主教和纳塔利娅·基里洛芙娜,一起计议了一下,用彼得的名义写一封信给伊凡皇帝:

“亲爱的胞兄、沙皇伊凡·阿列克谢耶维奇陛下,谨向你、向我可爱的嫂嫂、你的夫人和你的子女致敬!靠上帝保佑,1682年在圣母东方大教堂中学徒的大会决定,把统治俄国的权力交给我们两个人。根本不存在让第三者和我们一起分享政权的问题。可是,我们的皇姐索菲娅·阿列克谢耶芙娜却违背我们二人和人民的意愿,以她个人的意志操纵了我们的政权。你知道,我们表现了很大的忍耐力!今天,恶棍费特加·夏克洛维兹和他的同伙利用我们的仁慈,竟然策划阴谋,企图谋害我俩和我们的母亲。这一切,他们均已在拷问和用刑之后,供认不讳。现在,我亲爱的皇兄,我们都已长大成人,由我二人亲自掌管上帝托付给我们的国家的时刻来到了。我们绝不允许第三者——我们的皇姐索菲娅公主——来分享我们的称号,插手应由我们两个男子来处理的大事……陛下并兄长,请你以父亲般的仁慈允许我们任命一批廉洁正直的法官,从而取代那些不称职的官吏吧,以使全国人民放心和高兴。当我们俩相会后,我们将具体解决这些问题。陛下和兄长,至于我,我准备象尊敬父亲一样地尊敬你……祝你身体健康并向你致敬。你的弟弟、彼得沙皇写于忧虑之中。”

软弱无能的伊凡,对这样一封内容重要的信,是无从答复的。他接受既成事实,保持着缄默。

1689年10月10日,胜利的彼得启程返回莫斯科。

跟随他的是皇室、贵族、游戏队伍和射击军。

城门外,百姓们拥上前向他欢呼。莫斯科的“四十四座教堂”均响起了钟声,欢迎他凯旋归来。

在队伍经过的路上,到处是弯腰鞠躬的人群。在克里姆林宫等候他的伊凡兄长,正站在“圣母升天”大教堂前的广场上。他由两名特权贵族搀扶着,朝前迈步,倒进了彼得的怀抱。狂喜的人群高声欢呼,激动地流下了眼泪。

当时,彼得正好年满17岁4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