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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开父亲邝野的门,父亲已经将饭菜端到了桌子上。
昨天你弟弟来了,这些牛肉、烧鸡都是他带来的,你走的时候带些回去让欢欢吃。
父亲的头发愈加花白了,那条跛腿走起路来更显打弯了。从小到大一直是父亲带我,如今我已人近中年,自立门户,他依然还在为我操着心。
想到这里,我的鼻子不由一阵发酸。
母亲去世后,父亲省吃俭用,一边上班一边利用周末做家教挣钱,供我完成了四年大学学业。我分配到韩阳市工作,父亲还一直在周原县向坡乡中学里教书,直到五十九岁退休。我要接他到韩阳城里来,他死活不肯。最后我带了全家去动员,特别是经过他最喜欢的孙女欢欢的百般乞求,他才答应跟我们来到了城里。
起初,父亲跟我们一家住在一起,后来因为生活习惯的差异,加之父亲一辈子为人师,总爱说教,常常把家当成他的三尺讲台,希望大家都要听他的,按照他的要求去做。戴欣嫚嘴上不说,时间久了就受不了,不免吊个脸子。我夹在中间左右不是,很难做人。父亲心里明白,就主动提出要搬出去。戴欣嫚当然尽力挽留,我和欢欢自然也是坚决阻拦不让搬。但是父亲的倔强无人能敌,我们三个加起来也拗不过他一个。我知道父亲是怕我为难,也不愿意看到我的家庭因为他变得不和睦。父亲深知母亲的坏脾气从小就影响了我们兄弟的童年,家庭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太重要了,欢欢还小,他不能让第三代像我当年一样生活在一个很不轻松的环境中。父亲执意要搬走,我只好给他租了一套小单元。父亲闲来无事,就在家里带一些学生教书法,倒也生活充实,心情愉快。
爸,王姨呢,今天没来啊?父亲搬出去后,为了照顾父亲生活,我给他请了个保姆王阿姨。但是今天不见王阿姨的影子,一直是父亲在忙乎着做饭。
我早说了不要保姆的,我还能干得动,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没用,昨天我让她回去了,她也不容易,男人下岗了,在外边打零工,家里一双孩子也需要照顾。再说,现在的饭都是成品加工,简单得很,哪像你小时候,啥都要从锅里出来。
父亲一辈子善良,总是替别人考虑。他很执拗,好不容易做通工作雇来的王姨,还是被他私自打发了。
餐桌前,我和父亲相对而坐。父亲把一块鸡腿夹到我碗里,说,天穷,好好吃,看你脸色不太好,身体要紧,你的事,天昊都给我说了,没啥大不了,怎么说也是个正处级了。古人说,学而优则仕,你这孩子,还不到四十岁,能干到这个份上,大家都知道那是一步一步干出来的。说句实在话,这样的变化也算很正常的事,用平常心对待吧。当初一心动员你参加市里干部招考,心里也没底,没想到你顺利考上,而且几年后就升了副科长、科长,现今又升到了重要位置上,一个处级干部,那在咱周原县可就是县长啊。当时我就想,其进锐者,其退速,退是肯定的。其实有今天这样的结果,算是最好的了。天穷哪,你才多大?路还长着,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
父亲平素言语不多,但是讲道理那是一套一套。他的话说得很有道理,而且入心入肺、直逼要害。这除了因为他是一个读书人,更为重要的是因为他十分了解我。就算今天我已经过了四十岁,在他眼里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受了委屈的时候,就像一个挨打的小牛犊,拱在他的怀里,不吃不喝。这么多年,父亲在一手推着我前进的同时,也在时刻关注着我的进退,担忧着我的未来。当我高高在上、人之乎也的时候,我常常误以为我已经可以独自前行而不需要他了,岂不知父亲一直在我的身边默默祈福,暗自用力。若不是这次的工作变化,我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点。
我咬了一口父亲夹过来的鸡腿,想起父亲说,这是弟弟天昊拿来的。天昊虽然少不更事,喜欢惹是生非,但是对父亲还是很孝敬的。近几年我工作忙了,他甚至比我做的还要多。父亲说,今天天昊来过,给他讲了我工作调整的事,看来远在江湖的邝天昊消息也很灵通,也关心起了庙堂之高的事,对韩阳官员的起伏升迁竟也留意起来了。
弟弟邝天昊出狱之后,一直在社会上晃悠,后来经父亲介绍,跟着父亲的一个学生、周原县的包工头子周朝天干。周朝天初中毕业就跟人干工程,几年后,自己拉了一帮人组建了个工队,搞得红红火火,几乎拿下了周原大大小小的工程,一个小工队也便发展成了现在的朝天建筑公司。和一些暴发户不同的是,周朝天发达不忘本,回报社会,尊师重教,投资教育,相继在两个村里修建了希望小学,赢得了较好的社会声誉,也当上了周原县政协委员。而且,他对当年的班主任、我的父亲邝野十分尊敬。年年春节他都要大摆筵席请老师们吃饭,每次都把他的班主任邝野摆在主席位置。这让当了一辈子教师的父亲感到很荣光很满足,逢人就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斯文有幸,斯文有幸啊。
当父亲欲言又止地将邝天昊的事说给周朝天的时候,周朝天一拍胸脯,邝老师您放心,天昊兄弟就跟我了,我亏待不了他。
周朝天没说大话,也许与天昊的胆子大和讲江湖义气有关吧,天昊的确很受他的器重。周朝天的公司随着国家大力推进城镇化建设、到处大拆大建的发展形势不断发展壮大起来,不仅在周原炙手可热,而且把手伸到了周边县市,当然近水楼台的是韩阳市。于是,颇受信任的邝天昊就成了朝天建筑公司在韩阳的总代理。
这个世界的确很疯狂,我大学毕业工作了好几年也买不起一套一百平方米的楼房,私家车根本就没有列入家庭采购计划。而他,邝天昊,一个高中都没有读完的刑满释放人员,却在短短几年时间里就有车有房有头衔了。
兄弟间的关系有时候十分微妙,特别是我们这种比较特殊家庭里的兄弟。邝天昊幼年时期在母亲怀抱里如痴如醉享受母乳的那一幕多少年里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人家在吃奶,我眼巴巴地在一旁嗷嗷待哺,口舌生津,一奶同胞所享受的待遇是如此不同,怨恨、嫉妒、仇视,多少年一直积累在我日渐长大的心房。所以,从小学到中学,我和天昊经常吵架,有几次还动手打了起来,结果都是以我的失败而告终。也许是我的屡战屡败膨胀了他对于打架胜利的快感,他不再和我较量,或者说不屑与我计较,从此一路打出门去不断寻找新的对手,并一一击败他们。
于是,总有左邻右舍的爸爸妈妈带着鼻青脸肿的孩子找上门来,这时候我就十分快意地看着父母又赔笑脸又掏钱地打发人家。后来,我经过死读苦读的拼命学习,考上周原县中学去读了高中,从此逃避了家,吃住在学校,很少回邝湾,与邝天昊这个冤家暂时分开了。但是没想到两年之后,邝天昊也考进了周原县中学,不是冤家不聚首,我们弟兄俩又不可避免地到了一起。
应该说,邝天昊很聪明,在向坡乡中学上初中的时候,尽管一直逃课,但是成绩依然很好,如果不是周原县里那股社会风气的影响,邝天昊也应该能考个不错的大学。
那时候,电子表、喇叭裤、台湾校园歌曲和习武之风席卷内地,让一批躁动不安的青少年蠢蠢欲动,偏远的周原县也没能例外。邝天昊进了周原县中学,如鱼得水,很快成了周原县有名的大哥。每周的学校大会上,都会被校长点名。我作为邝大哥的哥哥,也因此来头不小而分外引人瞩目。
在向坡乡,天昊还有母亲棍棒交加的管束,惹不了大事。而进了县城后,母亲对他真的是鞭长莫及,想管也管不到了,后来的悲剧也便不可避免地发生。
记得那是个夏日的黄昏,晚自习刚上不久,教室外就传来一些杂沓的脚步和乱纷纷的叫嚷声,接着我们听到有人在大喊:打群架了!打群架了!随之,杂沓的脚步向操场方向而去。
我们再也坐不住了,一下子涌出教室,一口气直奔操场。
操场上已经挤满了学生,我们看不到前面的情况,只听见有铁器撞击的声响和不断高涨的尖叫。不大工夫,我就听见有人喊:杀人了,杀人了!我的脑子里嗡地响了一声。
这时候,警笛响起,派出所的人荷枪实弹地赶来了。围观的学生一哄而散,警察手里拎着哐啷响的手铐,举着警棍冲了上去。很快,有十几个留着长发的青年戴着手铐从我们面前经过,被推上了警车。在他们中间,我没有看到弟弟邝天昊。
后来我才知道,这场械斗源于高一年级的一个女孩子孟雪。孟雪是周原中学的文艺骨干,在全县中学生文艺汇演中自编演出了舞蹈《青春舞曲》,八个青春少女穿着黑皮短裤,亮着一双光腿,随着音乐的节拍,全身扭动,让全县人民张口结舌。孟雪就在前排的最中间,她的动作最到位,表情最投入。于是,全校乃至全县人都记下了孟雪这个名字。家长们无不痛骂:臭不要脸,简直伤风败俗。我们也跟着起哄,跟着乱骂,但是骂和骂是不一样的,我们嘴上在骂,心里却都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激动和亢奋。孟雪用她开放的舞蹈,抒发了我们苦闷压抑的内心,她是我们那个青春时代的代言人。
孟雪的演出,使她成了周原的明星人物。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孟雪由此走进了一个人的心里。他就是待业青年常宽。常宽在周原县是个惹不起的主儿,惹不起不是因为他有多大能耐,而是因为他的背后有一个当县财税局副局长的老子。常宽看了孟雪的演出后,就惦记上了这个让他梦牵魂绕的妞。他开始经常守候在孟雪上学的路上,看见孟雪一过来,就嬉皮笑脸地上前搭讪。孟雪并不搭理他,一见他过来,就远远走开,走进同学中间去。常宽并不甘心,一度尾随孟雪到了学校,伺机上前套近乎。
然而,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孟雪的班长同样也对孟雪有意,但是他却跟常宽不同,只是暗恋却无所作为,当他看到常宽的死缠硬磨之后,积郁在心中的爱慕变成了妒火,但慑于常宽的势力,也只能敢怒而不敢言。最终,他不得不求助于外援,找到了周原中学的老大——我的弟弟邝天昊。邝天昊一听说,立时就跳了起来,张口大骂:胆大包天!竟敢到学校里来耍流氓,看我怎么修理他。于是,在孟雪教室背后,邝天昊跟常宽进行了一场巅峰对决。自小娇生惯养、身体单薄的常宽哪里是身高一米八、肩宽、膀圆的邝天昊的对手,常宽被打翻在地,连连告饶,发誓今后再不纠缠孟雪。
没想到第二天的晚饭后,不甘心认输的常宽卷土重来,他召集了七八个社会青年,手执棍棒冲进了学校,扬言要报仇雪恨,给邝天昊点颜色瞧瞧。作为周原中学老大的邝天昊,平日里晚自习过后都要在操场上练拳脚,他的追随者们都一个个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腿绑沙袋练鲤鱼打挺、白鹤亮翅,一棵棵白杨树被击打得皮开肉绽、血迹斑斑。如今听说常宽来学校闹事,他们纷纷摩拳擦掌,大有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之势,要与常宽等人一决高下。
于是,一场混战在所难免,邝天昊像一只猛虎手拿一把砍刀冲在前面,如入无人之境,追随者们在后面赤手空拳尾随而上,短兵相接,打成一片。不一时常宽的人手中的棍棒便被砍得四处乱飞。他们气势减弱,纷纷退去。混乱中,常宽左手的中指、食指和无名指被齐齐砍断,血流如注。
警笛响起的时候,邝天昊反应迅捷,越墙逃走。
警察去了向坡我们家里,找到了父母亲,父亲邝野深感养子不良,羞愧难当,始终低头不语。当干部的母亲显得十分冷静,她干脆利落地对警察说,谁都有孩子,他伤了人他就要伏法,他一定会回来的,他一回来我就把他给你们绑去。
母亲预想得没错,逃亡在外的天昊终因饥寒交迫不得不求助于家里,一个长途电话打给了母亲。母亲在电话里说,你回来吧,我和你爸已经给了常家不少钱,常家说不追究你了,没事了。邝天昊将信将疑,连问:妈,是真的吗?真的吗?母亲语气相当肯定,是真的,你要是担心,你可以回来看看,妈给你些钱,给你转学到外地去。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邝天昊相信了,但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他钻进了亲娘和警察合谋的圈套,他一进家门就被埋伏在家里的警察扭住抓走了。
那年正逢严打,加上常宽父亲施压,我的弟弟邝天昊被以流氓罪和故意伤害罪两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十年。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孩子开始了他长达十年的铁窗生涯。
在这件事上,我和母亲保持了高度的思想统一,有这样的结果都是邝天昊咎由自取。所以在他服刑期间的前几年,我和母亲从来没有去探望过他一次,每次都是父亲一人独自去独自回。直到母亲临终,她对父亲说,我打小就看出,天昊这孩子太横,要让他尝点苦头,给他冷静下来的时间让他自己去想明白。书是没读出来,但是这娃娃脑子好,有胆也有识,以后出来了你帮着给找个挣钱的营生干吧。
母亲去世后,我陪着父亲去监狱看了弟弟一次。邝天昊的精神状态竟然十分好,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远不是我想的那副形容憔悴、萎靡不振的样子。那次他看到我自然也十分意外,而且长这么大第一次叫了我“哥哥”。管教告诉我们,天昊手脚勤快,劳动积极肯干,各方面表现得很突出,如果不出意外,减刑是没有问题的。
父亲对他说,你妈去世了。我看到弟弟的眼圈红了,他鼻翼抖动了几下说,我对不起妈妈,从小就不省事,从来没让妈妈省心过,如今妈妈就这么去了,连我的一句“对不起”都听不到了。
孩子,别怨你妈妈,她是爱你的。
像对我当年一样,爸爸邝野鼻音重重地说了一句同样的话。
听着这句熟悉的话,我的眼前不由出现了母亲离世后那一脸安详的表情。在我们兄弟内心的记忆深处,冲突那么激烈,伤害是那么深刻,影响是那么恒久。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已铸造成基础美德,我们这些普通人哪里敢触动这约定俗成的民间规则,但是也不能直视社会、历史、疾患对母亲精神世界造成的灾害性病变,我们只有在内心深处与自己抵抗,与母亲抵抗。后来我才知道我目前承受的就是当初母亲所独自承受着的孤独、迷惘、抑郁。没有人比母亲更了解我们兄弟了。俗话说,三岁看大,母亲对于弟弟的定位是何其准确,在那个经商为人所不齿的年代,母亲的话虽然不是很明确,但是分明已经给弟弟指出了一条道路:经商。
如今再看弟弟邝天昊的发展,我不得不深深佩服母亲的高瞻远瞩和深谋远虑。
我回到自己家里,已经是晚上了。
女儿邝欢在自己屋子里做作业,她每天都有做不完的作业。戴欣嫚在书房上网,她每天也有上不完的网。
我呢,回到家,就看看电视,然后看书,一直到深夜。
这就是这个家庭惯常的模式。
生活一旦过成了模式,就该是一件极其乏味的事情了,闭上眼或者明天还没有来临,就已经知道正要发生什么或者明天一天的生活状态了。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从小就对婚姻没有过什么向往。母亲和父亲那种针尖对麦芒、离不了又斗不停的关系让我们难以理解的同时,又深深畏惧。在中学,乃至大学里,周围的同学开始情窦渐开,这样那样的情事时有耳闻,而我,却始终怀揣着一颗敏感、畏惧又羞怯的心,对每一个走近我的女生,我都会呼吸短促、满面通红乃至心跳加快,只有匆匆逃掉的份儿。
无法想象,我的大学生活只有绿叶青翠,而无桃花灿烂。我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学业上,年年都拿奖学金,当大家都开始学跳交谊舞的时候,我常常一个人躲在宿舍看书写日记。单调的大学生活很快就结束了,大学里没有我的爱情,却有我的荣耀,我是我们班唯一一个被选中可以留校的人。虽然最后没有留成,我也感到十分慰藉,这是学校和教授对我四年大学最好的奖励和肯定,那么多歧视的眼光里增添了少有的嫉妒和羡慕。
当我把学校决定要我留校的消息告诉父亲后,很快收到了父亲一封长达八页的家书,用小楷毛笔写的,引经据典,文采飞扬,中心意思是故乡养育了我,我必须学成归乡,报效桑梓。在我内心,我把父亲信中的故乡与他本人联系在了一起。幼年时的舐犊之情,多年的相依为命,让我深深理解父亲的孤独与落寞。自从母亲走后,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就像一座深沉的山。我也开始明白,父母亲是有着深厚的感情的。我渴望回到父亲身边,踏实地和父亲生活在一起。
恩师庞俊杰没能留住我,美丽的大学校园也没能留住我,都市再繁华,条件再优越,都无法让我割舍曾经让我爬着长大的父亲的土讲台,还有邝湾那只喂养了我的美丽的奶羊,身后的深情牵引让我听从了父亲的话,毅然决然地回到了韩阳。
在市劳动人事局报到很顺利,根据所学专业和学校的毕业鉴定,凭借大学里年年得奖学金受表彰的光荣履历,我被直接分配到了韩阳市建设规划设计院。
果戈理说,当歌曲和传说已经缄默的时候,建筑还在说话。学为所用,从此我开始了我深爱的城市建筑规划设计工作,梦想着韩阳乃至周原还有好多的城市在我的手里变得美丽,让它们成为大地上最为璀璨的明珠。那时候,我一直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要成为韩阳的梁思成。
父亲实现了他的第一步计划,心愿得遂,自然欢天喜地。之后的几年,父亲虽然退休了,但是人却一直不闲,他先是不断地托人给我物色对象,后来又开始联系他所有的学生,四处走动,多方打探,寻找调我进政府机关的各种机会。凡是在韩阳市他所认识的所有人几乎都找遍了,我呢,在父亲的引领下,见了不少的姑娘。想想看,戴欣嫚应该是我见的第八个女孩子。当初之所以看准她,除了她的美貌之外,更多因为她性格温和。
我对性格温和的女孩子从小就有一种偏爱。戴欣嫚的出现,让我觉得她就是我要找的那种。而她也对我有一种难得的好感。交往了半年时间,我们就确定了关系。说是半年,其实也没几次见面机会,当时她在一家大型国企工作,因为企业前身是军工厂,驻地偏僻,在位于离城三十公里的山沟里。所以,见面不是很方便。当年年底,在父亲的催促下,我们举行了婚礼。新家就安在设计院提供的单身宿舍里。
婚后最初那几年,我们如胶似漆,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我们都觉得这辈子找到了自己的最爱,那几年的天空一直很蓝,那几年桃花灿烂。戴欣嫚每周回来一次,每周我都眼巴巴地等着周末的到来,周日多半天我们几乎全部是在床上度过的,没有时间做饭吃,没有时间逛街购物,也没有时间约同学朋友玩,周六晚上激情四射地上床,一直到周日下午还下不来。用设计院同事的话说,我们的床怕都经不住折腾早散架了。
如果说体会到爱情和婚姻的甜蜜,也就是那几年。我们都感觉我们活在天堂里。
一年后,女儿出生,那是一个欢天喜地的日子,我们希望一辈子都是欢乐相伴,所以我们给女儿取名邝欢,谐音就是狂欢。戴欣嫚休产假的日子,是婚后以来我们一家在一起最快乐的时光。一家人围着一个孩子转,那是真正的天伦之乐啊。初为人父,我才知道一个人对子女的爱是与生俱来、毫无理由的。由此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父亲乃至母亲的所作所为和良苦用心。
然而生活却不是简单的一加一,生活永远占领着绝对领导的位置,当无数的傻子高呼着自己控制了生活,掌握了命运,却没有留意到,生活在更高的苍穹上,正露出讥笑的嘲讽的面孔。女儿三岁的时候,我终于在父亲的动员下抓住了市委机关考试录用的大好机遇,没费什么周折地考进了市委办公室。新的环境、新的领域、新的人事,一切都在重新开始。从此我的生活和工作重心发生了转移,戴欣嫚和邝欢不再是我的中心。市委领导的眼睛和非常讲程序的工作成了我的用心所在。
戴欣嫚仍旧在三十公里之外上班,我一个人带孩子,打理家务,应付工作,忙乱得焦头烂额,好端端的日子被我过得一团糟。想想看,父亲当年拉扯我该是何等情形?难道也是这般苦不堪言?屡次的迟到,让当时的秘书长很恼火,我非常无奈,只好很苦恼地给他讲了我的家庭情况,秘书长更加生气,说,这点破事,咋不早给我说?调城里不就得了。说吧,想去什么单位?我觉得来得太突然,又觉得只要能调市里,啥单位还不一样。正是因为当时我的态度如此,才为以后的家庭矛盾酿下了祸端。
很快,秘书长出面协调,并向分管组织的市委副书记做了汇报,副书记抓起电话,打了几个电话,戴欣嫚就由三十公里之外的国企调到了市总工会的职工俱乐部。
没想到事情这么快,当我拿到调令的时候,戴欣嫚还蒙在鼓里。婚后的第一次吵架就不可避免地发生了。虽然戴欣嫚也梦想回到我和孩子的身边,但作为企业技术骨干的她,同样渴望有自己喜爱的事业。工会俱乐部是什么单位,全是老头老太太扎堆的地方。
蔫驴踢死人。我所欣赏的那种温和性格的人一旦发怒简直无异于山崩海啸,这让我有些招架不住。但事已至此,调动手续不能拖着不办,给好心的领导也不好交差,弄不好还会惹怒市委副书记,彻底毁了我的前途,枉费了我多年辛勤付出。我只得自己去了人事局、工会、财政局把她的手续全部办好。当我交给她劝说她尽快去上班时,没想到戴欣嫚再次火冒三丈。
当时的国企还正是红火的时候,戴欣嫚每月的工资、奖金、福利加在一起一个人顶我两个人的月薪,这样一调动,她的工资就转到了市财政上,因为没有职务,只能按照一般办事员的工资标准走,这样一来,她每月的工资比我的工资就少了一百多元。对于我们这个清贫的家庭来说,这当然是个很实际的问题,我只想着怎么让她回家来,而没有过多地考虑这些事,我清楚记得当时我们开始冷战前的一些对话:
欣嫚,只要我们在一起,钱算得了什么?
是,钱不算什么,可是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你我难道一辈子挤在这间破瓦房里吗?
工资年年在涨,房子会有的。
工资涨幅能比得过房价涨幅吗?靠你的那点工资怕是连一个卫生间都买不下。你知道吗?明年我们厂要给职工在韩阳市修福利住宅楼,自己只掏三万元,你说我是脑子进水了,调到这么个破单位!我图什么?
我无语。
这无语从此伴随了我好多年。真的像戴欣嫚说的,我们在买这套房子的时候,四处贷款,负债累累,一分钱都恨不得掰两半花,只有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原来的那份工资是多么重要。
房子是住上了,家却显得空落了。
有时候会怀念设计院那间木椽青瓦、纸糊顶棚的宿舍。彼此呕点小气,想眼不见心不烦都没地儿去。就是怄气,一到晚上,屋顶上老鼠的狂欢会让她忘掉一切缩进我的怀里。如今,百米见方的空间,安全感有了,空间感也有了,距离感随之也有了。我葬送了戴欣嫚的事业,她的记恨在心里生根了。这时候我才发现面对婚姻我是手足无措的,她的怨恨与疙瘩我没有积极去化解而是消极回避,致使婚姻步入了一种恶性循环的怪圈。
我先进了邝欢的房间,她正在灯下埋头认真地做着作业,满本子画的都是几何图形。我俯下身把脸偎在她的脸蛋上,她抬起头冲我笑了一下。我自幼缺少母亲的关爱,深切知道父母亲在孩子的成长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所以女儿一出生就被我宠爱着。好在邝欢从小学到初中一直对学习很上心,从不贪玩,这让我少操了很多心。这孩子一门心思在功课上,外面发生的一切都似乎与她无关。
出了孩子的屋子,我走向了书房。我站在书房门口,静静站了一会儿,我看见戴欣嫚正在专注地上网,不时有QQ叫的声音脆脆地响。自从我到市委办工作以来,用她的话说,以单位为家了,几乎天天加班,中午、晚上不见人影,平时想不起往家里打电话,打一个电话回来,肯定是要说不回家吃饭了。我们俩因她工作的变动而产生的裂痕不仅没有及时得到修复,反而愈裂愈大。反躬自省,当初还真是我的不是,也许在我思想上本来就没把她的工作当回事,归根到底还是封建传统思想作祟,认为女人嘛,只要能守在家里,能有充足的时间照顾丈夫孩子,啥样的工作都行啊,我忽视了她的感受,也从实际考虑得太少。
仔细想想,自己并不了解妻子戴欣嫚,她其实是个不甘平淡和寂寞的人。她在工会俱乐部没干几年,就提出要和过去的一个姐们联合开个美容院。当时我刚提拔为市委办公室副主任,势头正健,干部任用条例规定,领导干部家属是不能经商办企业的,尤其是我刚刚进入领导干部的行列,况且她也是国家工作人员,也是干部纪律所不允许的。
自然,这样的话戴欣嫚是不爱听的,不仅不爱听,还新怨旧恨一起爆发,河东狮吼,跟我大吵大闹了一回。从此,这个家就变得剑拔弩张,积怨重重。
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开始失眠的,人是躺在床上,但思绪却满屋子乱飞,抓也抓不住,身体翻来覆去像是烙饼子,长夜漫漫,苦等天明。戴欣嫚睡眠很轻,一有风吹草动就会醒来,醒来就会很气愤,抓起一个袜子就往我嘴里塞。如此三番,不能忍受,她就自己抱了被子去了书房,从此三间卧室,一家人每人各处一间,各干各的事,互不干扰,互不过问。生活就无端变成了这副样子。很多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但是能够入土为安的爱情总比暴尸街头要好,值得安慰的是,我们的爱情已经入土为安了,一个“安”字也许就是真实婚姻的状态了,不争不吵,不闻不问,相安无事,共度余生。
我在书房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戴欣嫚才看到。她用一双奇怪的眼睛盯着我看。我自己也感觉到我今天的确很奇怪。因为每次晚上回来,我都会摁开电视,让电视开着,自己去洗澡,之后任意调几个台,看看新闻,瞅好几个半截拉叽的肥皂电视剧,然后刷牙、吃药,上床去看书。我从不去书房看她在干什么,不用看我也知道她是在聊天。
而今天我的意外出现,不仅让她很吃惊,我自己也吃了一惊。看到戴欣嫚在看我,我径自走了过去,她有些慌乱,迅速最小化了电脑显示屏上正在打开的聊天对话框。
欣嫚,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说出这样的话,连我自己都觉得完全不像我。
你,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戴欣嫚怔了怔,那样子分明在怀疑自己的耳朵,她已经完全被我的状态弄得不知所措。
我伸出手去捧住了妻子的脸,那张脸分明是打了晚霜,上了淡淡的晚妆的。那原本很熟悉的面孔此刻却变得如此陌生,是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端详她了。她圆圆的眼睛里有惊恐也有不易察觉的隐隐的迷离。正是因了这潜藏眼底的迷离,让我的体内忽然涌起一股热乎乎的激流,我有些狂躁,有些不能自已,我觉得人与动物其实就差那么一步,此刻,我就是动物,不折不扣的动物,我把她推到了书房的床上,一把扯开了她的睡衣……
欣嫚,欣嫚,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自作主张,我不该把你调进老太太扎堆的单位,我也不该阻止你出去干自己喜欢的事,我更不该把你和孩子抛在脑后,全身心扑在单位……
天穷,天穷,你还记得你多久没给我了吗?你真的就不想吗?你还记得我们刚结婚吗?那时候我们拼命地做爱,恨不得把一年的爱都做完,爱,真的是越做越爱,不做就没了,天穷,我们的爱哪去了?
我的唇上沾上了滚烫的泪水。
身体下她柔软的身体在微微地发抖,我的心里突然很痛很痛,我吻着她的额,她的眼睛,她的唇,反复地说,欣嫚,这下好了,单位有我没我都一样了,我属于这个家了,我们可以好好地在一起,好好地生活,好好地培养我们的欢欢,自由是人生最大的乐趣,欣嫚,从此我自由了!
戴欣嫚在床上发出痛苦又欢快的声音,我咬住了她的嘴唇。此时,电脑上的QQ仍然在不停地叫……
戴欣嫚睡着了,呼吸甜美而均匀。
我静静地瞅了她一会儿,替她盖好被子,小心下了床。有人问,幸福是什么?此刻,我想说,幸福就是我看着你睡着,替你盖好被子。此刻,我真的感到了人活于世的幸福,能为一个人盖一下被子,不是很幸福很奢侈的事吗?
离开卧室的当儿,我看到电脑上的光依然在亮着,原来电脑还开着。我坐到电脑桌旁,看到电脑右下角那个白肚子、红围巾的小企鹅还在不停地闪烁,我点开来,一个叫“雪飘飘”的人正在不停地发送消息:在吗?咋啦?为什么不说话?我等你呢,等得花儿都谢了??……我一摁开关关掉了电脑。
回到卧室,我却跟往常一样依旧难以入睡。刚才的一幕简直像是梦境,此刻回想,我竟然有了一种偷了别人老婆的感觉,真奇怪,明明是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呢?认真一想,主要是很久以来在我的意识里,有老婆跟没有老婆没多大差别,我似乎早就成了一个十足的单身汉。所以,刚才的一幕,不仅让我对自己陌生,也让戴欣嫚又惊又惧,我性格中的那种上天造就的冥顽与不会顺势下坡其实是我生活和事业中的大忌,因为这个毛病我吃了不少亏,伤害了不少人。就算是跟自己的母亲吧,尽管从根子上有着少年阴影的记恨,但是我们多少年未能冰释的原因又何尝不是因为我自己这个毛病造成的呢。
但是,这些让我自责让我痛苦的毛病,能改掉吗?一个人最大的悲哀不是看不到自己的弱点,而是看到了却无能为力。人生最大的痛苦也莫过于与自己搏斗。我躺在床上,胡乱想着,越想越清醒,越想越睡不着,当初把戴欣嫚调到工会俱乐部,觉得那是一个女人最理想的工作,结果殊途同归,我竟然也走进了这个性质的单位,从事了这样的行当,我以自身的体会去理解妻子,我方才明白她当初的心里是什么感受。要知道,她曾经也是厂里技术骨干啊,技术人员不讲职务,但是讲技术,戴欣嫚那时的失意就是我今天的失意啊。
不去想了,从今以后,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骑马劈柴,周游世界,做一个幸福的人吧。我使劲合上眼睛,却突然想起,今晚睡前没有吃药,岂止是吃药呢,连牙齿也没有去刷,看来有些程式性的内容也是可以忽略的。
今天,我打破了生活固有的规律。
天不亮我就起来了,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厨房给孩子做早餐。原本我是一个很模范的男人,记得在设计院的时候,每天都是我第一个起来,给孩子热牛奶,熬稀饭,忙得兴致勃勃,乐得屁颠屁颠,没少赚取戴欣嫚十分夸张的热吻。只是后来在市委办公室,经常性地加班、熬夜,生活失去了规律,虽然醒来也不愿离开舒服的被窝,总要挨到上班的那个点上。后来因为失眠,一夜睡不着,却往往会在天亮的时候会迷糊着。韩阳人习惯早上吃牛肉拉面,就是宾馆里的早餐也会带牛肉拉面和羊肉泡馍,市委门口有一家拉面馆,每天早上吃面的人队子都排到了街上。和市委机关的好多人一样,我每天的早餐几乎全部在那里打发。
今天我完全不必去单位。想起那间办公室,想起曹红莲,甚至想起陶清波,我心里添堵。早餐摆到了桌子上,邝欢早已起床,开始洗脸的时候,她自己定好的闹铃才经久不息地响起来。其实就算这时候起床还是很早,邝欢总是担心迟到,她是一个事事求完美的孩子,这一点继承了我。我知道,事事求完美必然会很累,正是因为我的这事事求完美,才让我比别人付出得更多,背负得更多,最终失去得更多。
叫邝欢来吃饭,她显得意外又惊喜。
欢欢,以后爸爸每天给你做早餐好吗?
那你,不写材料了吗?为什么呢?你不写材料,市委书记拿什么讲呢?
这是我以前跟孩子讲过的,没想到她全记下了。我抚摸着她的头发,笑了,写材料的不是爸爸一个,就像你们班里,作文好的也不只你一个一样。
邝欢点点头,埋头吃饭,一会儿,她抬起头说,爸爸,我们班主任今天穿了件羽绒服,超拉风,让我妈妈给你也买件吧。
我的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对于“拉风”这个词,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但是我知道肯定有潇洒的意思在里面。这个世界日新月异,新词潮句层出不穷,而引领这些语言潮流的都是80后乃至90后,他们把持着现代语言的走向,始终走在时代的前列,在这一方面,我们这一代人显然已经跟不上形势了。
孩子走了,背着书包去学校了。我目送她下楼去,却突然感到百无聊赖起来。
戴欣嫚起床的时候,已经八点钟了,她在这个特殊的清晨醒来,猛不丁看见我,分明表现出一种不习惯。我看着她蓬乱着头发、趿拉着鞋子去洗手间,碰到我的目光,她的脸上竟然有了一丝羞怯与难为情。
等她洗漱完毕,我喊她来餐厅吃饭。对于昨晚的事我们俩仿佛都觉得像是不真实的,我们甚至怀疑它是否真实发生过。戴欣嫚吃完,就去对镜化妆,这些必备的功课结束也就差不多九点了,背着包临出门,她说,走的时候记住把电关掉,门锁好,窗户关好。我知道平日里这些都是她在做,今天她先于我出门,她觉得有必要提醒我。戴欣嫚其实是一个很会过日子的女人,就冲这一点,我该是幸福的。
然而这些都不必要,因为今天我不打算出门。
我刷完碗,仔细地整理了屋子,认真地擦洗了地板。我做这一切的时候是愉快的,是轻松的,有的人会抱怨做不完的家务活,其实家务是最真实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了家务,家庭也就没有了生气与活力,也就少了可以表达熨帖心情的途径。擦洗完地板,我就一直在书房整理书籍,我把它们全部拿下来,然后按照类别分门别类地重新上架。久没有动它们,乱插乱放,找一本要花费好多时间,因为有一个爱读书、藏书的父亲,从小我就喜欢看书、买书,一部《红楼梦》,都是我读初中时打着手电筒在被窝里读完的。上了大学,我经常泡在图书馆里,不管什么书,凡是喜欢的就读。近几年,网络普及,很少有人能完整地看完一本书了。我也是,虽然买书成为一种习惯,但是看书的时间是越来越少了,要不是因为失眠,怕是书上的尘土都该覆盖所有的文字了。
但是近一个时期,我发现自己有了一种怪毛病,不看书则已,一旦拿起一本书,就像在学校里一样,不自觉强迫自己非得要从书里获得一些什么,接受并记住一些对方的理论和观点,这样也便常常把轻松愉快的阅读享受变成了知识的硬性灌输,于是,看书的过程也便一直处在了很紧张的状态之中。一本书看下来,有时候会觉得心情疲惫、压抑,久而久之还产生了眼睛疼、头疼、恶心的症状。
今天在家,我不准备看书,只翻书、整理书。
一天就这样过去,第二天一切照旧,早餐后,洗碗、清理抽油烟机、刷马桶、洗衣服……之后,我开始坐下来翻出整箱子的笔记本,大的小的,红的蓝的,他们都是我二十年来记的日记。我开始整理它们,回忆过去,整理昨日心情。我从小不大与人交往,一直觉得孤单无助。缺少了人与人的交流,就学会了在日记里与自己对话,没想到一天天写来,这习惯竟然保持了二十多年。后来调到市委工作,为了和大家融为一体,我努力学习别人,学着和人更好地共处,学着敞开心扉去跟大家交流。应该说,市委工作的经历改变了我的整个心态,我慢慢放弃了写日记,觉得长期写日记的习惯虽然让我学会了随时总结自己,寻找差距,思考问题,宣泄情感,但是同时也让我变得不合群,自闭而清高,于是我放弃了保持了二十五年的记日记的习惯,为的是能成为跟大家一样的人。
现在重新翻开这些纸张都有些泛黄的日记,回忆过往的岁月,觉得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
我正沉浸在以往的人和事中,忽然有人敲响了我家的门。打开门来,原来是楼下的邻居王小四。
王小四是个很热心的家庭妇女,我们搬来时她已经住在我楼下了,装修的时候,她十分热心地给我们提供房子的信息,借拖把、笤帚、铁锤什么的。王小四男人姓田,我们就叫他老田,在一家房地产公司工作,很少见面。遇到楼里物业方面的啥事,王小四总会跑来跟戴欣嫚商量,两个人看上去处得很好,但是今天她上门是什么事呢?
邝先生,你还真在啊?你家小戴给你打不通电话,打我这了,让我告诉你给她回个电话。
我点头谢过,回身开了手机。
没想到,手机刚一开,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天穷,我以为你死掉了呢?干吗关机啊?害得我电话都打到嫂子那了。好不容易等到你解放了,咱俩可以好好喝一顿了,干吗当宅男啊,真是的!
话筒里的声音像一串连珠炮,哒哒哒地震得我耳根都疼。一听这声音,我就知道不是别人,是同学加画家人称钱疯子的钱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