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教化他们
到现在,在做了这么多研究、发现了这么多器物以后,我们对他们的外形依然没有概念。所有表现那些形象的雕像、绘画、壁画,要么难以辨认,要么互不相关。在一种描述里,科尔坎是一块树下的光滑石头;另一种描述里它则成了迎着光明太阳的黑色山峰;而在第三种描述中,它代表一个黏土塑造的人坐在一座山上。这些大相径庭的描述比起其他的还好得多,在某些叙述中他们的形象不过是天空中飘浮着的模糊图案或颜色,就像是画笔画下的一样。举例来说,如果我们按字面意思去理解古代大陆的记载的话,那么神明约科夫最常见的形象是一团由惊鸟组成的风暴。
做了这么多的研究之后,很难从这些全然不同的残片中得出任何结论。这不由得让人思考,这些艺术作品中描绘的形象本身是不是选择了以这种方式表现自己。或者,当时的情景根本无法转化为传统的艺术。
或许大陆没有人确切地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什么。既然神明已经不复存在,我们自然无从知晓。
时光沉默了万事万物。而神明似乎也不例外。
——《大陆艺术探源》,埃弗雷姆·庞瑞博士
她凝视着。
她凝视着破碎的门拱,倾斜、庞大的拱顶,破烂的尖顶和曲折的街道;凝视着建筑物门面上褪色的窗格,下陷穹顶上拼接的瓦片,沾染着煤烟的弦月窗,以及扭曲破碎的窗户;凝视着人们——身材瘦小、衣衫褴褛、营养不良——蹒跚走过矩形的桥门和柱廊,这座过往的奇迹已成魅影城市里的乞丐。她看到的一切都如她的预期,然而这些阴沉的废墟仍使她思绪联翩,想象着它们在七十、八十、九十年前会是什么样子。
布里克乌。墙壁之城。至圣之山。世界之座。阶梯之城。
她一直没想通最后一个名字。城墙啊,山啊,世界之座啊——这些确实是值得夸耀的东西。但阶梯?为什么是阶梯?
而现在阿莎拉·希瓦尼——通常只叫莎拉——终于明白了。阶梯或是四通八达,或是进退无路:阶梯到处都是,从道边陡然而起,劈开山坡;还有的绕着山坡盘旋而下,就像涓涓细流;偶尔还会有阶梯像湍急激流一样从你眼前倾泻而下,将前方几码外的美景徐徐展开……
这个称呼肯定是新的。这只能是在“大战”之后发生的事。在所有一切……崩坏的时候。
那么这就是大崩坏的样子,她想,或者说,这就是它造成的后果……
她思索着这些阶梯在大战前通向哪里。当然不会是通向它们现在的去处。她艰难地思索着自己所处的地方,自己来这里的方式,这一切是怎么形成的……
布里克乌。圣城。
她凝视着车窗外。这里曾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现在却是人类所知最破败的地方。市民依然坚持住在这里,它依然是世界上人口数量排在第三或第四位的城市,尽管它过去还要大得多。他们为什么要留在这里?是什么让这些人留在这个破落、分裂、阴暗、冰冷的城市?
“你眼睛疼吗?”皮特瑞问道。
“什么?”莎拉说道。
“你的眼睛。刚来这里的时候,我偶尔会眼花。在你注视这个城市的时候,在某些特定的地方,事物并不那么……正常。它们让人感觉晕眩。别人告诉我,过去这种情况更为普遍,现在已经越来越少见了。”
“那是什么感觉,皮特瑞?”莎拉问道,尽管她知道答案。她多年前就已知晓这种现象。
“就像……我说不清。就像是往玻璃里面看。”
“玻璃?”
“好吧,不,不是玻璃。像一扇窗户。但是这扇窗户对着一个不复存在的地方。很难解释,你见到就明白了。”
她历史学家的一面正在和特工的本能斗争,一个说,瞧这个拱门、这个街名、城墙上的起伏和凹痕!另一个说,注意这些人,注意他们的去向,注意他们是怎么回头张望的。街道上只有几个人,毕竟现在已经是深夜了。对她来说建筑物都很小,车开到山顶的时候,她探头看到一片低矮平坦的建筑,一直通向城墙的另一端。她并不习惯这么贫瘠的地平线。
在大战之前,她提醒着自己,他们有过更壮丽的建筑。但是地平线上奇怪的空虚令她沉思,那么多东西能在几分钟里突然消失吗?
“你或许已经知道了。”皮特瑞说道,“但是在大使馆周边区域最好还是开车出行。它坐落在……声誉不怎么样的地方。他们说在我们建立大使馆的时候,很多模范市民搬了出去。他们不想住在葱佬附近。”
“啊,对了,”莎拉回应道,“我都忘了在这里他们是这么称呼我们的了。”葱佬,她想起来了,因塞普尔人习惯在食物里加入大量葱而得名。但这是错的,因为任何有理智的塞普尔人都更喜欢大蒜。
她瞥了齐格拉德一眼。他直直地盯着前方——或许是这样。想要分辨出齐格拉德在注意什么总是特别困难。他坐得笔直,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你几乎会把他误认为一座雕像。总之,他看起来对这个城市既没有兴趣也不在意:这就是一项工作,既不涉及暴力又不需要暴力,因此不值得注意。
她试图保存精力来面对即将来临的艰难又棘手的几个小时。她也试着赶走那个从昨天在阿哈纳斯坦收到电报起就开始侵蚀她的那个念头。但她无能为力。
哦,可怜的埃弗雷姆。你怎么会碰到这样的事情?
首席外交官特鲁尼的办公室富丽堂皇,尽管很艳俗,但却完美地再现了塞普尔风格:黑色的木制百叶窗,红色的印花地毯,蓝色的屏风,桌上的油灯灯罩带着珠饰。在一面墙上盛开着塞普尔本土的象耳蕨,纤薄波浪形的叶片从一块苔藓的根基里生长出来,形成了一片灰绿色的波浪;下方,一截蜡烛正在加热一只小水壶,蒸汽缕缕,给象耳蕨提供了生长所需的湿度。莎拉注意到,这里没有一样东西能体现出文化融合,也没能展现出学习交流和后地区主义的统一,完全不符合塞普尔内阁委员会的要求。
但是这些装饰的罪过完全比不上办公桌后边墙上挂着的东西。
莎拉注视着它,异常愤怒却又有点病态地着迷。他怎么能这么蠢?
特鲁尼冲进办公室,脸上一副悲痛欲绝的做作表情,好像死去的不是埃弗雷姆而是他自己。“文化大使希瓦尼,”他左脚踏前,右肩抬起,极其谦恭地鞠了一躬,“很荣幸见到您,即便是在这样悲伤的情况下。”
莎拉立刻就想知道他在塞普尔上的是哪家预备学校。当然,她在来之前就读过他的资料了,现在更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塞普尔的望族,它们的稻壳总是被倾倒进世界各地的塞普尔使馆里。他觉得我也来自这样的家族,她提醒自己,因此有了这些表演。“我也很荣幸。”
“对我们来说,我们……”特鲁尼抬头看到齐格拉德懒洋洋地坐在角落的椅子里,懒散地填着烟斗,“呃,那、那是谁?”
“齐格拉德,”莎拉说道,“我的秘书。”
“您一定要让他待在这吗?”
“齐格拉德帮我处理所有事情,无论保密与否。”
特鲁尼瞥了他一眼:“他是聋还是哑?”
齐格拉德用独眼看了他一会儿,又把注意力放回了烟斗上。
“都不是。”莎拉答道。
“好吧。”特鲁尼说道,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额头,“嗯,柯梅德部长这么快就派人来监督遗体的处理,”他说着坐到了桌子后边,“这证明了对教授的追思。您是连夜赶来的?”
莎拉点点头。
“我的天哪。太糟糕了。茶!”他毫无来由地突然喊道,“上茶!”他抓起桌子上的铃铛猛烈地摇着,随即又因为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回应而不断把铃铛往桌子上砸。一个不超过十五岁的女孩走进房间,端着一个硕大的茶盘。“怎么这么慢?”他厉声说道,“我有客人!”女孩转开目光开始倒茶。特鲁尼旁若无人地对莎拉说:“我听说您之前在附近的阿哈纳斯坦?糟糕的城邦,起码我是这么认为的。那些海鸥简直就是训练有素的贼,那里的人则从海鸥身上学会了很多。”他挥挥手指示意女孩离开,她鞠躬退下。“必须教化他们,当然——我说的是人,不是鸟。”他笑道,“您想来杯茶吗?这是我们最好的瑟朗茶。”
莎拉微笑着摇摇头。事实上,莎拉,一个彻头彻尾的咖啡因成瘾者,此刻极度需要一杯茶,但是她绝对不愿意接受特鲁尼的东西。
“请自便。但是布里克乌,我想您应该听说过,完全不一样。它依然有一些旧俗不受我们影响。我说的不只是城墙。就说三个月前,城邦总督不得不阻止他们吊死一个改嫁的女人——我很抱歉在年轻女士面前提起这种事情,但是——吊死一个在她丈夫死后改嫁的女人。那个人都死了好多年了!当然,城镇之父们不会听我的,但是穆拉盖什……”他压低了声音,“被过去伤害得最厉害的城市也是最顽固地抗拒改革的城市,真是太奇怪了,你觉得呢?”
莎拉微笑着点点头:“我非常同意。”她极力避免去看他背后挂着的那幅画。“那么你确实拿到了庞瑞教授的遗体?”
“什么?哦,是的,”他嘴里塞满了饼干,“抱歉——是的,是的,我们确实拿到了尸体。可怕。悲惨。”
“在遗体送走之前我可以检验一下吗?”
“你想看他的残骸?它的样子可不……我很抱歉,但那样子不适合见人。”
“我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是吗?他死状惨烈。惨烈。尸体的情况很糟糕,小姑娘。”
小姑娘,莎拉想。“我知道。但是我必须去看看。”
“您这么确定吗?”
“是的。”
“好吧……嗯,”他挤出了最和善的微笑,“让我给您点建议吧,小姑娘。我也曾经像你一样——年轻的文化大使,爱国者,应付差事,走走过场。你懂的,所有能让自己出头的事情。但是,相信我,随便你怎么发消息,通讯的另一端都不会有人。没人在听。部里根本就不在乎文化大使。亲爱的,这就像是一种羞辱——你得一直熬到出头。别吃力不讨好了,享受生活吧。我确定他们很快就会派其他人来处理这件事。”
莎拉根本没有生气,她的愤怒早就退化成了困惑。她思索着该如何答复他,眼神游移到墙面的画上。
特鲁尼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啊,我发现你注意到了我的珍宝。”他指向那幅画,《赤沙之夜》,瑞什娜的作品,了不起的爱国主义杰作。“我很遗憾这并不是原作,而是非常古老的摹本。但也十分接近原作。”
尽管莎拉已经看过这幅画很多次了——它在塞普尔的学校和市政厅里十分常见——她依然觉得这是一幅难以理解、令人不安的画。它描绘了一场在广袤荒凉的沙漠上进行的夜间战斗:近处的沙丘上站着一小队衣着破烂的塞普尔军队,注视着沙漠对面无边无际的重甲剑士。剑士们穿着巨大沉重的铠甲,铠甲闪闪发光,保护着每一寸身体;他们的头盔上描绘着尖叫着的恶魔那闪烁发光的面容;他们的剑长得惊人,足有六尺,摇曳着冰冷的火焰。从画面来看,很显然这些可怕的铁甲战士会把衣衫褴褛的塞普尔军队劈成两段。然而,这些剑士却震惊地站在原地:他们凝视着一个塞普尔人,他站在塞普尔军队后边的一个沙丘顶上,穿着一件华丽的外衣,勇敢而无畏——很明显,是这支乌合之众的将军。他操作着一件奇怪的武器:一门又长又细的大炮,就像蜻蜓一样纤细,喷射出一枚炮弹,飞过他的军队上方,飞过敌军头顶,像是击中了……什么。
或许是个人:一个笼罩在阴影之中的巨大的人。很难看清楚,又或许是画家也不确定这个人物到底该画成什么样。
莎拉注视着那个塞普尔将军。她知道这幅画与真实的历史有些偏差:赤沙之夜卡吉实际是站在部队的最前线,没有亲自发出那致命一击,甚至根本没有靠近过那个武器。她回想起有一些历史学家声称这是因为他肩负着领袖的责任;而另一些学者则认为卡吉当时没有测试过他的实验武器,并不知道它到底会成功还是会带来灾难,所以选择待在远处以避免可能的危险。但是无论他当时身在何处,这致命的一击正是一切的开始。
客套够了。
“大使,你就在这个办公室里会见布里克乌的城镇之父吗?”莎拉问道。
“嗯?啊,是的。当然了。”
“他们从未……评价过这幅画?”
“在我的记忆中没有。他们看到它的时候通常会沉默不语。了不起的杰作,我可以这么说。”
她微笑道:“首席外交官特鲁尼,你知不知道教授来这个城市的目的?”
“嗯?我当然知道。那可引起了不小的骚动。他翻看他们所有的古代博物馆,查看他们所有的古代记载……我收到了挺多信件。这里都还有一些。”他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摞纸。
“你知不知道是外交部长温雅·柯梅德亲自批准了他的任务?”
“怎么了?”
“那么你肯定知道这件案子的管辖权既不属于大使馆,也不属于城邦总督或者地区总督,而是直属于外交部的了?”
特鲁尼思考着其中的层层关系,鸟屎颜色的眼眸颤动着:“我觉得……这很合道理……”
“那么你或许不知道,”莎拉说道,“我这个文化大使的头衔只不过是一种形式。”
他的胡子抽动着。他的眼睛看向齐格拉德,仿佛要确认这件事,但是齐格拉德只是坐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膝盖上。“一种形式?”
“是的。因为我认为你觉得我出现在布里克乌也只是一种形式,那么应该让你知道我来这里的其他理由。”她伸手从长袍里掏出了一枚很小的皮革盾徽,滑到桌子对面让他仔细辨别中央那个清晰的塞普尔纹章,以及下方那一行小字:外交部。
特鲁尼花了好一会儿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嘟囔着:“什……么。”
“没错,”莎拉说道,“你不再是这个使馆的最高负责人了。”她伸手向前,拿起他桌子上的铃铛摇了起来。端茶的女孩进来了,有点困惑地听着莎拉对她说道:“请让维护人员来把那幅画摘掉。”
特鲁尼几乎口吐白沫:“什么!你这是什——?”
“我打算,”莎拉说道,“让这间办公室看起来像是有一位负责任的塞普尔代表在其中工作。一个好的开始就是把那幅画摘掉,它过度美化了这个大陆开始进入非常、非常血腥的转折期的那个时刻。”
“喂!那对我们的人民来说是个伟大的时刻,小姐——”
“是的,对我们的人民来说。对他们的人民来说并不是。我可以冒昧猜测一下,特鲁尼先生,布里克乌的城镇之父们既不服从你又不尊重你的原因,还有过去五年来你的事业一直没有起色的原因,就是你乐于把一幅激怒侮辱你工作对象的画挂在办公室里!齐格拉德!”巨人站起身来。“既然维护人员对非特鲁尼的命令反应这么慢,那就请你把那幅画摘下来一折两半。特鲁尼——请坐下。我们需要谈谈你退休的问题。”
在特鲁尼匆匆离开之后,莎拉回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茶,一饮而尽。她很高兴那幅画被处理掉了,尽管这种感觉或许有点不够爱国:她为外交部服务的时间越长,这种沙文主义的表现就越让她感觉不自在。
她向齐格拉德看去。他坐在角落里,脚搭在桌子上,拿着一张破碎的帆布。“好吧,”她说道,“过头了?”
他抬头看着她:你想什么呢?
“好极了,”莎拉说道,“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我承认,这还挺有趣的。”
齐格拉德清了清嗓子,他的嗓音混合了烟草和泥土,口音比沥青还厚重:“莎拉·希瓦尼是谁?”
“六年前派驻约科斯坦的一个不太起眼的文化大使。她在一次海难中丧生,但是她出奇地擅长填档案——到处都记录着她的身份和行动。在她的许可证马上过期、快要被除名的时候,我插手中止了进程,套用了她的身份。”
“因为你也叫这个名字?”
“或许是吧。但是我们还有其他相似之处——我看起来不像个乏味、不起眼的小官僚吗?”
齐格拉德笑了笑:“但是,没人会相信你只是个文化大使。尤其是在你开除了特鲁尼之后。”
“没错,而我也不想让他们相信。我想让他们忧虑。我想让他们拿不准我的真实身份。”她走到窗前,注视着烟雾笼罩的夜空,“捅了马蜂窝,马蜂就会倾巢而出、穷追不舍,没错——但是至少你可以好好观察观察它们了。”
“要是你真的打算捅马蜂窝的话,”他说道,“你可以用真名啊。”
“我是想捅马蜂窝没错,但我还不想死。”
齐格拉德坏笑着,看着手里那一块帆布。
“你在看什么?”她问道。
他把帆布转过来给她看。这一块上面画着卡吉,侧身站着,他贵族般的坚毅脸孔被武器喷射出的火光照亮。
齐格拉德把它翻面拎起,这样从他的角度来看,莎拉的脸和画中卡吉的脸正好并列。
齐格拉德说:“我清楚地看到了家族的相似性。”
“哦,闭嘴吧,”莎拉愤愤道,“把那玩意儿丢掉!”
齐格拉德微笑着把帆布团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
“好了。”莎拉说着,喝了第二杯茶,全身都舒畅了。“那么,我觉得咱们该走了。请帮我把皮特瑞找过来。”她轻声补充道:“我们要去验尸了。”
房间密不透风,又小又热,空无一物。幸运的是,尸体还没有开始腐败,所以这个小房间里并没有什么气味。莎拉注视着那个放在行军床上的东西,一条小细腿在床边垂了下来。仿佛他只是躺下睡了一觉。
她没有看到她的英雄。这不是她遇到的那位小个子绅士。她看到的只是一堆卷曲硬化的血肉,勉强能分辨出人形。当然,它还剩下一点熟悉的地方:小细脖子,亚麻衣服,修长而优雅的手臂和手指,还有,是的,他那滑稽可笑的彩色袜子……但这不是埃弗雷姆·庞瑞。不可能是。
她摸了摸他衣服的翻领,它们被撕扯成一条一条的。“他的衣服怎么了?”
皮特瑞、齐格拉德,还有守卫探头过来看了看。“什么?”守卫反问道。因为大使馆没有丧葬设施,“埃弗雷姆·庞瑞博士”的遗骸就放在地下室的一张行军床上,像一件等待办完手续被领回家的珍贵遗物。莎拉想,某种程度上,也不算错。
“看他的衣服,”她说道,“所有的接缝和袖口都被扯开了,包括裤子。所有的。”
“怎么了?”
“尸体送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吗?”
守卫不情愿地看了尸体一眼:“嗯,那不是我们做的。”
“那么你认为是布里克乌警察干的吗?”
“有可能。很抱歉,夫人,我不是很确定。”
莎拉一动不动。她以前当然见过这样的场面,甚至有一两次还自己动手做过这样的事情——穿的衣服越多,口袋、衬里、袖口越多,隐藏机要材料的地方就越多。
那么问题来了,她想到,为什么会有人认为一个在执行外交使命的历史学家藏了什么东西?
“你可以走了,”她说道。
“什么?”
“你可以退下了。”
“嗯……你们在地下室,夫人。我不能就这么让你们待在——”
莎拉抬头看着他。或许是因为旅途的疲累,或许是因为她脸上浮现的悲痛,又或许是因为她血脉中代代相传的气势,守卫咳嗽了一声,挠挠头,转回大厅里忙自己的去了。
皮特瑞想要跟过去,但是她说道:“不,皮特瑞——你不必离开。请留下。”
“你确定吗?”
“是的。我想听听大使馆方面的意见,什么都好。”她看向齐格拉德:“你怎么看?”
齐格拉德弯腰查看尸体。他就像试着辨认赝作的画家一样认认真真检查了颅骨。让皮特瑞感到非常恶心的是,他揭开了一层头皮来查看下方骨头处的凹陷。“某种工具,”他说道,“或许是扳手。上边带齿的东西。”
“你确定吗?”
他点点头。
“也就是没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耸耸肩。或许有——或许没有。“第一下打在了前边,”他指向曾经是教授左眉毛的地方,“这里的伤痕很深。其他的……不是那么深。”
任何工具,莎拉想道,任何武器,任何人都有可能是犯人。
莎拉一直注视着尸体。她今晚第二次告诫自己,忽视饰品。但这可是她心目中英雄的残骸,双手、脖子、衬衫和领带——她真的能把这些熟悉的东西仅仅看作是装饰品么?
等等。领带?
“皮特瑞——这段时间里你经常见到教授吗?”她问道。
“我见过他,但是我们不算是朋友。”
“那你记不记得,”她轻声问道,“他有没有系领带的习惯?”
“领带?我不清楚,夫人。”
莎拉伸手摘下了领带。它由精致的丝绸制成,红色和奶白色的条纹相间。北方的风格,还是新的。“我认识的那个埃弗雷姆·庞瑞,”她说道,“向来更喜欢领巾。我认为那是个非常学术的形象——领巾,通常是橘黄色、粉色或红色的。学校的颜色。但是在我的印象中他从未系过领带。你对领带了解得多吗,皮特瑞?”
“一点点吧。它们在这里很流行。”
“是的。在塞普尔却恰恰相反。而且你不觉得这条领带的质量很出色吗?”她展示给他看,“非常的精致,也非常的……薄?”
“啊嗯。怎么了?”
她目光不离领带,朝着齐格拉德伸出另一只手:“刀,谢谢。”
一小片闪光的金属——某种手术刀——立刻出现在大个子的手上。他把它递给莎拉。她推了推鼻子上的眼镜,低头检查。从庞瑞的衬衫里传出微弱的腐败气味。她试着忽略它——另一个令人不快的附属物。
她仔细查看着白色的丝绸。不对,他不会用白色的,她想道,那太显眼了……
她看到一行极其细密的红线衬在底色上。她用手术刀拨了几下,这些线构成了一个小小的方形,看起来像是个口袋。
里边有一条白布。和领带的布料不同——是另一种。她拽了出来,对着光看。
白布的一面用木炭写着什么——某种密码。
“他们没想到检查领带内部,”她轻声说道,“尤其是这么考究的领带。他们没想到一个塞普尔人会这么做,是吧?而他早就预料到了。”
皮特瑞注视着拆开的领带:“他是从哪儿学会这种花招的?”
莎拉把手术刀还给齐格拉德。“问得好。”她回答。
晨光从窗户里倾泻而入,漫过光秃秃的桌子和地毯,办公室里布满了家具挪开后留下的缺口。莎拉走到窗前。这太奇怪了:城墙本该阻止任何光线照进城市,除非太阳升到顶点,但是此时她却能看见刚出现在地平线上的太阳,尽管它被奇怪的透明城墙弄得有点模糊……
那人叫什么来着,莎拉回忆着,是谁记录的这种现象?她打着响指,试着去回想。“沃海克,”她说道,“安同·沃海克。没错。”布里克乌大学的一位教授。许多年前,他提出了一个理论,依然在起作用的神奇城墙——布里克乌最古老最著名的特征——证明了一个或者几个神明依然以某种形式存在着。这一公然叫板世俗规章的行为使得他不得不东躲西藏。但实际上,大陆居民也不喜欢他的这个理论:要是神明真的还活着,那他们在哪,他们为什么不帮助自己的子民?
她回想起埃弗雷姆的说法:这就是神迹[1]的问题——它格外实事求是,只能做到它自己宣称能做到的事情。
上次和他说话的情景历历在目,但实际上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在他第一次到大陆的时候,莎拉教授了埃弗雷姆·庞瑞一些非常基础的谍报技术:渗透封锁,规避监视,利用迷宫般的权力部门,以及——尽管她觉得他不太可能用得到——秘密情报传送点的建立和维护方法。大部分都只是预防措施,因为对塞普尔人来说,大陆上没有哪里是完全安全的。作为大陆现役最有经验的特工,以莎拉的资历来做这种连一般特工都视为小儿科的工作未免大材小用,但她却主动争取,因为她最崇拜尊敬的塞普尔人就是埃弗雷姆·庞瑞:改革派、演说家、广受赞誉的历史学家。他单枪匹马改变了塞普尔人对过去的看法,拯救了整个塞普尔司法系统,从富人手里撬动了塞普尔的教育系统,惠及贫民窟……在阿哈纳斯坦,这个伟人坐在桌子对面,耐心地点着头听她解释(希望她当时的语气没有出暴露自己的崇拜):在布里克乌的边境守卫检查你的证件的时候,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其实是一张二十德拉克的钞票。那真是一段离奇的经历,也是莎拉最珍贵的记忆。
她送他离开,不知道何时才会重逢。而就在昨天,她看到了桌子上的一封电报,报告了他的死亡——不,不仅是死亡,是谋杀。莎拉十分震惊,而且现在又发现了在他的衣物里缝着密函,这种谍报技术并不是她教给他的……
我突然开始怀疑,她想,他的使命究竟是不是历史研究……
她揉了揉眼睛,长途火车让她后背僵硬。然而她看了看时间,开始思索。
塞普尔时间大约是早晨八点。
她并不想这么做——她太累太虚弱了——但如果现在不做,将来难免会咽下苦果。有很多简单的失误,比如没能及时上报到布里克乌的旅行,可能会被误解为背叛。
她打开新办公室的大门,确认了门外没人,接着关上门,落上锁。她走到窗前,拉上外边的百叶窗(这让她备感轻松——她厌倦了古怪、昏暗的阳光),最后关上了窗户。
她闻了闻自己的手指,活动活动,接着舔了舔食指的指尖,开始在窗户最上边的玻璃上写字。
莎拉在谍报活动中经常做违法的事情。但是,在敌国活动时违反当地法律是一回事,她现在做的事情是另一回事,这件事在塞普尔可以说是骇人听闻,而在大陆,在这项法规的诞生地,又是项严重非法、被严格监视管控的行为。
现在,在特鲁尼的办公室里,莎拉准备施展一个神迹。
和往常一样,变化来得悄无声息:空气中的波动,皮肤上的凉意,仿佛有人在某处打开了门;她一边写,一边感觉指尖下玻璃表面越来越软,到最后就像是在水面上写字一样。
玻璃开始变化:它笼上一层薄雾,覆满冰霜;接着冰霜退去,但从窗户里看出去不再是外边的百叶窗,而是像墙上的洞,另一头是一间办公室,里边放着张宽大的柚木桌子,旁边坐着个高大健美的女人在翻阅厚厚的一摞文件。
改变世界的感觉,莎拉想道,还真是奇怪……
莎拉倾向于认为自己已经摆脱了这些情绪,但她依然很烦恼,塞普尔在科技上取得的可观进步依然比不上大部分的神力花招。几百年前,奥沃丝神创造了这个小奇迹,为了让自己能够从一个冰封湖面里眺望远方的另一个湖面。莎拉一直都不太清楚为什么这个奇迹能在玻璃上再现:普遍的说法是,最初大陆语里“玻璃”的词汇和“冰”非常接近,因此这个奇迹无意间扩宽了使用范围——但是神明确实很喜欢把玻璃用在许多奇怪的用途上,比如说把阳光困在水晶里,在头发粗细的玻璃里储存道具,甚至是人。
玻璃里的女人抬起了头。视角有点怪异:就像是从舷窗里窥视一样。但是莎拉知道,玻璃的另一头其实是大使馆窗户上的百叶窗,然后是一堵一百尺左右的墙壁。这是个光影与声音的把戏:南海另一端的塞普尔,伽拉戴什的某处,这个女人办公室里的一片玻璃上,正显示出莎拉从特鲁尼的房间里向外张望。
那女人看起来大吃一惊,嘴巴一张一合。声音伴随着她嘴唇的运动随之传来,微弱轻柔,像是从排水管里传来的回声:“哦!哦。”
“看起来你好像在等人。”莎拉说道。
“没有。我想过你会不会联络,但没想到你会用紧急线路。”尽管有些失真,仍能听出来她的嗓音低沉沙哑,老烟枪的音色。
“你希望我别用紧急线路?”
“你使用它的时候,”那女人说着站起身走了过来,“很少是出于正当目的。”
“确实这不算是……特别紧急,”莎拉说道,“我想告诉你我在……在布里克乌展开了行动。”
玻璃里的女人笑了笑。尽管她已步入中年,但依然十分迷人:厚实的深黑色头发垂到了肩上,额发里有一缕灰色,尽管她这个岁数的女人大多已经放弃了对身材的苛求,可她依然曲线玲珑,比莎拉梦想中的身材还要好。但莎拉还是觉得,温雅姑妈的魅力远不止美貌,还有她深棕色的大眼睛里的某种特质。她的眼睛很大,间距很宽。温雅姑妈似乎一直过着大多数人拼死也想过上的生活。
“不是行动,”温雅说道,“外交任务。”
莎拉暗自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的?”
“希瓦尼这个身份,”温雅说道,“你保留了许多年。我总是能注意到这样的事情。就好比我总是能注意到有人在自助餐台那里往袖子里藏了一两块饼干。突然间,这个名字就在我们听说可怜的埃弗雷姆……那天晚上被激活了。那只可能是你做了手脚,不是吗?”
这就是个错误,莎拉想,我就不该在这么累的时候做这个。
“莎拉,你在干什么?”温雅温柔地说道,“你知道我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为什么?我是距离最近的特工,也是最有资格的一个。”
“你不是最有资格的,因为你和埃弗雷姆有私交。你在别处更有用。而且你应该先提出申请。”
“你或许应该看一下信件。”莎拉说道。
温雅的脸上掠过一道不快的阴云。她走向门口的信箱,翻找片刻,最后拿出了一张小纸片。“四小时前,”她说道,“十分及时。”
“没错。”莎拉说道,“所以说,我办理了所有的官方手续。没有违反任何规则。我是等级最高的特工,还是这个领域的专家,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布里克乌的历史。”
“是的。”温雅同意。她走回来看着玻璃:“在大陆历史方面你是我们最有经验的特工。现在埃弗雷姆不在了,我想世界上已经没有人比你更了解他们死去的神明了。”
莎拉看向一边。
“我……很抱歉,”温雅说道,“我太迟钝了。你必须理解……我很难保持所谓的同情心,即便是在这件事上。”
“我知道。”莎拉说道。温雅姑妈接手外交部长一职已经七年多了。她一直是部里的权力核心,所有决定或多或少都出自她手;最终正规流程就变成了一种形式。从她升迁以来,外交部的管辖范围不断扩张,而且无孔不入:贸易、工业、政治党派以及环境管理。到现在,无论何时莎拉接近塞普尔——这种情况很少——都会听见流言,温雅·柯梅德,显赫的柯梅德家族的主母,加拉戴什最有权势的要人,正关注着下一个高位——首相之位。这个念头让莎拉既烦恼又害怕:或许等到她姑妈得到了塞普尔——也是整个世界——最高的权位之后,她就能回家了……但是那时她回到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家?
“如果不是你培训了埃弗雷姆,”温雅说道,“如果不是你自愿考察他的能力,花了那么多时间在他身上……我会毫不犹豫地起用你,亲爱的。但是主管是不允许对手下特工的不幸作出回应的,你知道的。”
“我不是他的主管。我只是训练了他。”
“是的,但你不得不承认,你向来轻率武断,特别是在私事方面。”
莎拉叹了口气:“我真不敢相信我们还在谈论那件事。”
“我就是在说那件事,就算你不想听也一样。无论何时我想要寻求资助的时候,政界的每一个角落里都会提到那件事。”
“都十七年了!”
“实际上是十六年。我知道。选民的记忆或许很短暂,但政客不会。”
“在我海外执勤的履历里,我引起过哪怕一丝丑闻吗?你了解我的,姑妈。我很专业。”
“我不会否认你帮过我的大忙,亲爱的,不会的。”温雅叹了口气,似乎若有所思。
莎拉面无表情地回顾过去这五分钟。这次对话和她预期的不一样:她本来预期姑妈会严厉地斥责她插手庞瑞的行动,在莎拉看来,庞瑞明显参与了更隐秘、更危险的行动,但是目前温雅姑妈的反应就好像庞瑞仅仅是个执行外交使命的历史学家……也就是说要么她毫不知情,莎拉想,要么她不想让我知道她知情。
于是莎拉继续等待。她早就发现,如果你耐心等待,无论对手怎样尽力掩饰,他们总会露出马脚。尽管温雅是她的姑妈,但是长官和特工之间的立场多少总会有点相悖。
“那么,”温雅说道,“可以汇报了。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有意思,莎拉想。“糟透了。快造反了。特鲁尼并没有努力尽到使馆的使命,这还算是保守的说法。”
“特鲁尼……天哪。我都忘了他们把他扔在那儿了。他身边有年轻姑娘吗?”
莎拉想起那个端茶的女孩。“有一个。”
“她怀孕了吗?”
“我没看出来。”
“好吧。感谢诸海的恩赐。”
“城邦总督,穆拉盖什怎么样?她对布里克乌十分……不上心。大体上还算是个尽职的人。我能信赖她吗?”
“也许吧。她是个老兵,镇压过叛军。军队那一套深入骨髓。她那种人你一向应付得不错。那么——教授的事情怎么样了?”
“目前我正在搜集情报。”莎拉回答——老一套的官腔。
“知道了凶手是谁,以及作案动机之后,你会怎么做?”温雅说道。
“对情况作出评估,看看它对塞普尔有何威胁。”
“那么,你没想过复仇的事情?”
“众目睽睽之下,”莎拉侃侃而谈,“根本没有复仇的机会。我们必须审慎、冷酷。我,一如既往,只是祖国手里的一件工具。”
“少来这些花言巧语,”温雅说道,“我根本不知道现在还有谁吃这一套。”她看向一边,思索着:“这么说吧,莎拉。我就大方点。这件事给你……一星期。”
莎拉愤愤地盯着她:“一星期!”
“没错。一个星期的时间来调查这件事对塞普尔重要与否。整个布里克乌的人都希望那可怜的家伙死掉,亲爱的!你要知道,甚至可能包括一个门房。我给你一个星期的时间查明你待在那里有更重要的理由,反之,我会把你调走,派别人去监督进程。这事太屈才了,亲爱的——外交部有其他更重要的任务需要你去办。”
“一个星期……”一瞬间,莎拉考虑着要不要告诉温雅便条的事,随即又意识到弊大于利。
“喔,这就是那个刚跟我自称是本区域最高级别特工的姑娘吗?你讲得就好像只要吹一口气整个纸牌屋就会崩塌一样。”温雅用手指模仿着雪片一样从天而落的纸牌,“亲爱的,如果你真的准备充分的话,那么几个小时就绰绰有余了。”
莎拉推了推眼镜,十分沮丧:“好吧。”
“很好。随时向我报告。此外,如果你能让你的手下别再杀人,至少这几天不要,我会很感激的。”
“我无法保证。”
“我知道。例行提醒而已。”
“要是我真的在一个星期内就解决掉这件事,”莎拉说道,“要是这次我真的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我有没有可能——”
“可能什么?”
“有没有可能调职。”
“调职?”
“是的。回到加拉戴什。”温雅茫然地看着她。“上次,我们谈过这件事的。”
“啊。啊,是的。”温雅说道,“没错,我们确实谈过,是吧……”
你知道的,莎拉想道,我们上上次也谈过了,还有上上上次,还有上上上上次……
“我必须承认,”温雅说道,“你是我认识的特工里唯一一个想要回到总部干文书工作的。我还以为你会爱上大陆呢,毕竟你受训的时候一门心思全扑在上面。”
“我已经离家在外,”莎拉轻轻说道,“十六年了。”
“莎拉……”温雅不自在地微笑着,“你知道你是我最杰出的大陆特工。没人比你更了解神明……此外,某种程度而言,加拉戴什几乎没人知道大陆上依然存在神明的痕迹。”
这套托辞,莎拉想,我听过多少次了。
“外交部的政策就是,绝对不能透露神明尚存于世。塞普尔人倾向于相信那些已经是历史了——死透了,一去不返。不能让他们知道大陆上有一些神迹依然有效……当然也不能让他们知道有一些神性生物依然存在,尽管你和你的手下十分擅长清理那些东西。”
莎拉沉默了,她意识到姑妈根本不明白那些东西到底意味着什么。
“只要神明不现身——我们乐见于此——我们就没有理由告诉人们他们不想知道的事情。”温雅说道。
莎拉决定把话挑明:“所以,因为我见过了太多我们不能承认其存在的东西,所以我不能回家。”
“还有你的身份,如果你真的回了家,将会面对全面质询。既然你知道了这么多别人永远不会知道的事情……”
莎拉闭上了眼睛。
“给我点时间,亲爱的,”温雅说道,“我已经尽力了。掌权者对我的依赖与日俱增。很快,他们就不得不听命于我。”
“问题在于,”莎拉平静地说道,“我们特工奋力保护祖国……却只能偶尔回家,回忆为之奋战的祖国。”
温雅嗤笑一声:“别这么软弱!你是柯梅德家的一员,我的孩子。你是你父母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你是个爱国者。塞普尔就在你的血脉之中。”
我亲眼目睹过几十个人死去,莎拉想要这么说,签署过许多死刑执行令。我和我的父母完全不同。不再相同。
温雅笑了笑,目光闪烁:“注意安全,亲爱的。在布里克乌,历史稍稍有些沉重。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小心行事——尤其你还是那个让整个大陆全面沦陷的人的直系后裔。”接着她伸出两根手指,擦了擦玻璃,影像消失了。
[1]本书中对魔法或神术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