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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风过境后的青溪县一片青翠,破败矮平的屋顶隐藏在绿植之下,一片火红的云从天上压下来,日光渐弱。
傅佳辞站在宾馆阳台,借着所剩无几的日光,她给自己的嘴巴上涂了一层鲜红色的唇彩。
她左手端着镜子,右手单手将头发扎起,然后冲镜子里一个飞吻。
她的脑海里在这一瞬间出现许多个疑惑。
比如,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好看的人呢?
比如,为什么还没有星探发现她邀请她去做明星?
碰到和她外貌相关的事,她会变得格外浪漫。
在她看来,美就是人生的终极意义。
门锁从外面打开的声音把她从顾影自怜的状态中解除出来。
赵安阳和老四人手提着两个装满泡面和火腿肠、矿泉水的塑料袋从外面进来,赵东阳把东西扔地上,走向阳台问傅佳辞:“天都黑了你上哪儿去?”
傅佳辞冷言相对:“要你管。”
赵东阳:“怎么不要我管?还跟不跟我走了?”
傅佳辞发出一声讥笑,她歪着脑袋仰头看赵东阳,她的下颌线收得很利落,眼神锐利。
带刺的玫瑰,正是用来形容傅佳辞的。
“你真的这么舍不得我,干嘛让我和那个人睡?”
赵安阳早想好了说辞,他好声好气道:“不是看你们郎才女貌吗?那个男孩前途无量,我不能对你以后负责,总得给你找个好归宿不是?”
傅佳辞当然知道这不过是一个烂到不能再烂的烂借口。
赵安阳这个人,就爱做糊涂事。
她都替赵安阳惋惜,如果她是赵安阳,有这一张比韩式花美男还要美的脸,她肯定早就去找富婆包养了,而不是当着四处漂泊的诈骗犯。
老四在旁边看热闹,他知道傅佳辞这女的脾气惹不得。
傅佳辞刚加入他们的时候,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让傅佳辞靠美色去骗人,傅佳辞不肯,赵安阳倒没强求她,老四多提了两句,傅佳辞直接拿她小刀朝老四脖子上割了一道。
那道割痕已经不在了,但想起当天,老四就心有余悸。
他们搞诈骗的,本来就是险中求财,最怕出意外,而傅佳辞的脾气正是一块随时都会爆炸的炸弹。
赵安阳都摸不透,更别说他了。
这一年傅佳辞跟着他们走南闯北,不出一份力不说,还得赵安阳补贴她买化妆品。
老四知道赵安阳虽走的是歪道,但重情重义,奈何傅佳辞这女的,脸皮太厚了。
老四幸灾乐祸地等着傅佳辞一巴掌扇向赵安阳,这两人最好赶紧闹翻,让傅佳辞有多远滚多远。
可是傅佳辞只是静静看着赵安阳,任她神情再冷漠,也不会朝赵安阳动手。
对于那一夜,赵安阳没有更多的话可说。
确实是他对不起傅佳辞,他以为那是个能甩掉傅佳辞的方法。
江岷和他的条件相比,孰好孰坏正常人都能分辨出来,更别说精明的傅佳辞。
但谁又知道被傅佳辞反将一军,拿床照来谴责他的良心。
说到底,他还是低估了傅佳辞。
老四帮腔说:“小傅,那,赵哥不是心想着给你找个好对象吗,不是赵哥,你这辈子什么时候还能碰到那么优秀的人呢。”
“想我割了你的舌头吗?”
老四委屈:“赵哥干的事儿,说的同样的话,你怎么不割他舌头去?”
傅佳辞看看赵安阳,又看看老四。
单看老四的时候,还不觉得他有多丑,和赵安阳站一块儿,老四就仿佛还没开化的猿猴,一张瘦不拉几的脸毫无美感。
不论傅佳辞和赵安阳如何发火,她都舍不得动赵安阳一下。
赵安阳这一张脸,是要被保护的艺术品。
有时候赵安阳干一些没脑子的事,她明明都有拿烟灰缸砸他的冲动了,可怕砸坏赵安阳的脸,她就控制住自己了。
天色不早了,傅佳辞箭步冲到桌前,拎起背包,对赵安阳说:“我有点事处理,晚九点前回来。”
她走的风风火火,赵安阳也来不及问她要去干什么,等她甩上门,老四慢悠悠反应过来,问赵安阳:“赵哥,她背着包去哪儿?”
赵安阳想起来了。
傅佳辞曾随口提过,她母亲是青溪人。
他没怎么放在心上,这次来青溪,傅佳辞自己也没有主动提起,所以赵安阳没想到这件事。
她的包看起来沉甸甸的,赵安阳和老四很快反应那里装着的是钞票,他跑去隔壁屋检查他们放在保险箱里的现金,钱还在。
没偷钱就好。
老四跑回来问赵安阳:“要跟着她吗?”
赵安阳说:“不用了,赶紧收拾了,明天上路。”
傅佳辞母亲还在的时候,每逢假期,就会带她来青溪。
青溪是个一小时能走遍的小镇,她闭着眼就能从街头走到巷尾。
夜里青溪僻静潮湿,台风过后,街灯失修,只有从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的灯光照明傅佳辞的路。
孙叔白天把江岷送去城里,回来时高速上交警查车,耽搁了时间,他开着白色货车回到家门口,傅佳辞正好走到。
傅佳辞冲他灿烂地笑道:“孙叔!人送到了?”
孙叔比划了个收拾,说:“不辱使命!”
江岷那样的人,但凡经过身边,路人都会多看两眼。
孙叔虽是个朴实的人,但也有一颗八卦的心,他问傅佳辞:“你跟那小伙子什么关系呐。”
傅佳辞不想孙叔多问,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就你想的那种关系呗。”
“孙叔。”傅佳辞正色,她把黑色书包扔上孙叔的车,“这里是两万块,给婆婆做手术的。这是我学校的奖学金,我信不过别人,你帮我交给她。”
“这孩子,你怎么不亲自去看你婆婆呢!”
傅佳辞摇摇头:“不了不了,我怕她见到我会气死,你知道她有不待见我妈的。”
孙叔沉默片刻,“这事你婆婆也不是全错,你妈也没错。”
两年前,傅佳辞母亲患癌,也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乖顺了一辈子的女人,她在生命最后的日子出轨,还闹得人尽皆知。
傅佳辞在那段日子里看透了人性冷暖。
没人记得她母亲失去了生命,大家只记得她出轨的丑闻。
不过,傅佳辞不愿意去见她外婆,并不全是因为她母亲。
她虽然不参与赵安阳他们诈骗的事,但毕竟是其中的一份子,要怎么跟她外婆交代?
她外婆当了一辈子清廉的知识分子,如果知道她混成现在的鬼样子,肯定得直接气死了。
倒不如不见,从源头杜绝麻烦。
傅佳辞叮嘱孙叔:“这钱你就说是你自己出的,千万别让我舅舅舅妈知道是我给婆婆的,要不然他们肯定得拿去赌的。”
孙叔说:“你放心,有我在,你舅他别想动你外婆半毛钱。”
时间不早了,傅佳辞要赶回去了。
“孙叔,我明早坐大巴去省城,得回去收拾行李了。”
孙叔说:“要不我明早送你去省城。”
傅佳辞不敢让孙叔知道她和赵安阳那些人待在一起,他会打断自己的腿。
她立马回绝:“不用,不用,票买了,退不了。反正都一样的。”
孙叔没有怀疑傅佳辞的话。
傅佳辞讲她在外面念大学,在他看来完全不值得怀疑。
傅佳辞这孩子从小聪明,又努力,上大学拿奖学金都是顺理成章的。
不过他有点儿欣赏不来傅佳辞的妆容。
见傅佳辞嘴巴抹的这么红,怕她在外面学坏,孙叔嘱咐说:“小辞,外面人都复杂,你不要跟别人学坏。”
傅佳辞挑眉:“怎么会学坏呢!今天你送我去省城的那朋友,是今年高考省状元!你看他那样子,像是坏人吗?”
江岷像是坏人吗?
孙叔想起今天送江岷去津州那一路。
他话不多,有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稳,但既然是高考状元,自然是不像坏人。
可傅佳辞却想到了三天前那个夜晚她在津州的酒吧第一次见江岷,他的眼镜背后是一双极其漆黑的眼睛,深不见底。
那天晚上赵安阳和老四都喝醉了,没把江岷当一回事,只有她敏锐的察觉到了他是个坏人。
江岷有一双狭长的眼睛,单眼皮,在她的印象里,单眼皮的人多出坏人。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江岷,他人虽然走了,却阴魂不散。
也不知道他填报志愿填去了哪里。
从孙叔家回去的路上,傅佳辞难得思考了一下她的未来。
她不能跟着赵安阳行骗一辈子,赵安阳也不能行骗一辈子。
回到宾馆,正好老四又去赌钱了,就赵安阳一个人在,他们两个难得分开。
赵安阳坐在沙发上抽烟,见傅佳辞回来,他立马掐灭烟。
傅佳辞:“抽烟还躲着我?你在许月面前可不是这样吧。”
赵安阳:“你是我妹,我不能带坏你。”
“那我正好有个不让你带坏我的机会。”
赵安阳一头雾水。
傅佳辞说:“咱们离开这,换个地方,咱俩去当平面模特吧。”
这不是傅佳辞第一次跟赵安阳说起去做模特的事。赵安阳也知道,换一条路,肯定是更安全的。这个社会,一不会为难有钱人,二不会为难外貌出众的人。
赵安阳说:“你要相当模特,我给你找门路。”
傅佳辞:“要当一起当,你干什么我干什么。”
赵安阳:“..……”
傅佳辞认真道:“要不然你把老四踹了,继续干这行也行,咱俩当神雕侠侣,我看不惯老四。”
赵安阳:“你看不惯他的人,还是看不惯他的脸啊?”
傅佳辞理直气壮道:“当然看不惯他的脸,丑死了。”
赵安阳翻个白眼:“傅佳辞,你赵哥我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见过的人比你吃过的盐都多,可没见过比你更好色的女孩子。”
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执着的事情,傅佳辞则是对外表这件事分外执着,甚至执着成病了。
傅佳辞:“相由心生,没听过吗?老四长得丑,还一肚子小聪明,你早晚被他拖累。”
赵安阳啧了声:“你说话注意点,小心他听见。”
傅佳辞:“听见就听见,我会怕他?”
赵安阳:“你不怕,我怕行了嘛?傅佳辞,你要还想跟着我,就别再提让老四走的事。当初他跟我一起出来,跟我跟到现在,他没在我最难的时候抛下我,我这辈子都不可能抛下他的。咱们都是命不好的人,就别互相嫌弃。”
傅佳辞听赵安阳这么讲,情绪动荡了起来:“别别别,谁和他是一类人,我长得比他好看不知道几千倍,你别把我和丑人相提并论。”
赵安阳:“反正你别再提这事。”
傅佳辞心道,想自己当初真是猪油蒙了心,被赵安阳这一张脸给骗了。这人除了长得好看,真是没有分毫的优点:不识善恶、不分好歹。
但她偏偏对好看的事物都有极强的容忍性。
赵安阳用全部的智商换了那张得天独厚的脸,他就是博物馆里的艺术品,是陶瓷,是名画,是要被保护的。
她还是坚持自己心里的想法,她和赵安阳是同类人。
赵安阳见傅佳辞无话可说,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小辞,等咱们干够一百万,老大送咱们出国了,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骗子的话你也信?”
“你也知道我是诈骗的,为什么还跟着我?”
赵安阳想到他和傅佳辞刚刚相识时。
他用工作做诱饵,先在QQ上和傅佳辞认识,聊了几次,他感觉傅佳辞快要上钩时,傅佳辞突然说要见面给他现金。那几天网上严查,线下交易不易留证据,在确认了傅佳辞不是警方钓鱼执法以后,赵安阳同意了线下见面。
傅佳辞连夜坐火车前往他当时在的城市,他等待的是一个傻白甜女高中生和她的全部身家,却等来一个一无所有的傅佳辞。
那天晚上线下见面时,傅佳辞的说辞是她的钱在火车上被偷了。
后来赵安阳一直怀疑,也许傅佳辞根本就没钱。
她是个人精,怎么可能被别人偷钱。
与其说是他诈骗傅佳辞,倒不如说是他被傅佳辞讹上了。
傅佳辞刚开始的时候时常装傻,正如每一个初出社会的学生,赵安阳没告诉傅佳辞他们到底是做什么勾当的,傅佳辞也从不问,只是跟着他四处漂。
直到半年前赵安阳和许月认识,赵安阳产生了想要停在许月身边的想法,傅佳辞第一次和赵安阳摊牌,其实一直以来她都知道赵安阳他们是做什么的。
要么丢下她,她立马去报警,要么就一起继续行走江湖,要么杀了她,毁尸灭迹。
赵安阳是重感情的人,他一面后悔自己认识了傅佳辞,同时又庆幸傅佳辞碰到的是他,而不是那些天生就坏的人。
傅佳辞这人,说简单其实很简单,她喜欢一切美丽的事物,喜欢看好看的脸,喜欢新衣服、化妆品,面对好看的东西,她可以单纯的像个智障。
但面对那些和美丽无缘的事物,她总是格外残忍与现实。
清晨六点,赵安阳一伙人开车离开青溪,前往津州火车南站,离开本省。
老四开车,赵安阳坐在副坐上,傅佳辞和大包小包的行李一起坐在后座。
她撕开一包鸡爪,吃了两口辣得胃受不了,又在包里翻水去喝。
路过服务区,三人各吃碗泡面,赵安阳和老四交换开车。
傅佳辞把老四撵到后座去睡觉,她坐上副驾驶,等车开过服务区,她酝酿够了,才开口对赵安阳说:“赵安阳,你对不起我。”
“哥不是跟你说了,哥是好意的,要是真对不起你,早就把你卖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
赵安阳险些开车撞向护栏。
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傅佳辞的脸,今天很早出发,傅佳辞来不及化妆,她的脸素如白纸,青稚无辜,一双黑瞳含着水雾,似所有人都亏欠于她。
赵安阳也很久没见过傅佳辞这么简单朴素的样子,几日前被压抑的愧疚突然爆发,他几乎要给傅佳辞认错。
傅佳辞说的没错,他就是为了甩掉傅佳辞,又利用傅佳辞对他的痴迷,才随便找人跟她睡。
是不是江岷,都无所谓。
“你知道吗,那天晚上我有多害怕?”
赵安阳悔死了,本来应该是一举两得的:勒索了江岷,摆脱了傅佳辞,还成就一段姻缘佳话。
哪知现在的孩子都看起来都人模狗样,实际上都是杀人不见血的狐狸精?傅佳辞如此,江岷也如此。
不过他倒是真没从傅佳辞的神情中读到“害怕”二字。
“小辞,那件事,哥肯定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
傅佳辞冷笑了声,“我整夜都在担心我要是怀孕了,生个单眼皮的孩子怎么办,你知道我不喜欢单眼皮的人。”
赵安阳哪能想到她怕的是这一出。
他眉头皱得更紧,仿佛在使劲回想着什么,半天后,他语气不确定道:“江岷……好像是个内双吧。”
傅佳辞恨不得立马把赵安阳踹下车去。
她那夜盯着那张脸看了一夜,可没看出来是个内双。
那一夜,她是真的很委屈,她怕赵安阳真的把她丢在了青溪,怕她不小心怀了那个人的孩子,她不想这么早就当妈,更不想生一个单眼皮的丑孩子。
她极其不喜欢江岷那一双藏着城府的眼睛。
明明他才是受害者,可总是那么从容。
因为傅佳辞良久不说话,赵安阳有些担心,他试图缓解气氛:“小辞,都结束了。只要江岷在津州一天,咱们就不能再来津州。”
赵安阳相信江岷短时间之内是不会报警的,可以后呢?
他说不准。
他正在走的这一条路,其实是没有以后的。
而那个男学生……他的未来,无限光明。
正在津州的江岷,收到了周瑶的电话。
周瑶在电话里先道了谢,然后吞吞吐吐,最后问:“江岷,你是不是要去参加今晚的班级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