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思同劝降 岐州应对
岐州城内,李从珂接到房暠带回来的消息,知道六镇节度已陆续抵达凤翔地界,现正在不远处的岐山集结,料想用不了多久就会对岐州展开攻势。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大军将至,大战将起,李从珂不敢有丝毫懈怠,他领着韩昭胤、李专美、房暠等人登上城楼,察看防务。看着四周正在加固城墙的工匠、民夫,李从珂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岐州的城墙能不能挡住朝廷大军。
城楼上堆积的礌石、滚木以及仍在往城楼上搬运器械的士卒,又让李从珂有了一些信心,自古以来守城易,攻城难,自己当年跟随先帝南征北讨,身经百战,比起那喜欢与人唱和,喜欢吟弄诗句的王思同不知强了多少,只要能够守住岐州,再争取外援,那么局势将会变得明朗。
岐州城外,离城五六里的地方,有一处小山坡。平日里,往来的游客、商人亦或是岐州附近的居民,他们在闲暇时,喜欢来小山坡踏青、歇息。山坡就在官道旁,只要两刻钟就可以到达坡顶,倒是方便。在坡顶,有供人歇脚的凉亭、石椅,站在坡顶恰好可以望见岐州城门以及延伸向外的官道,是个观景的好地方。
“哒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偶尔还传来几声吆喝声,让山坡少了些清净,多了些喧闹。
王思同拍马来到坡顶。看着周围的林木已经被砍伐殆尽,光秃秃的,他感到意兴索然。几年前,王思同来过这里,那时他看见的是一片郁郁葱葱、生意盎然的景象,可现在这里确是显得凄凉孤寂,令人惆怅。
要是在以往,面对此情此景,王思同说不得要吟咏几句,卖弄下文采,可现在却没有这份闲情雅致。他领着众人来到此地,向着岐州城眺望了片刻,见城墙外的地面高高低低、坑坑洼洼的,显然是为了给攻城军队制造难题而刻意挖掘、堆垒的障碍。
城楼上人影朦胧,有穿着甲衣的士卒,也有身着寻常百姓服饰的人,那些平民应是被临时征调来守城与搬运物资的民夫,可以望见岐州城的城墙不到三丈,而西城的城墙又要低了许多,墙体显得单薄矮小,城墙外则是一圈窄窄的护城河,由武德司密探带来的岐州城图纸,可以知道护城河最宽处不过五丈,最窄的地方靠近东城,只有三丈宽,站在远处望去,好似柳腰般纤柔婀娜,但那儿也是护城河最深的地方,有着两丈水深。
王思同拿着架构图与实景对比了一会儿,沉思了片刻,就将图纸塞进怀里,甩动马鞭,遥指岐州城,向身旁众人问道:“诸公,可有破城良策?”
小山坡上,微风拂面,各节度使也是领兵多年的人,听见王思同开口询问,人群中一位须发斑白、额宽鼻挺的老者把目光从远处的岐州城转向身前不远处的王思同,沉声说道:“凤翔虽然算不上重镇,治所岐州城也是城低河窄。但是,李从珂久历沙场,勇猛敢战,他是不会让咱们轻易进入岐州城的。
凤翔有两万守军,虽称不上精锐,但也是能战之士。如果李从珂决心死守城池,那么恐怕要颇费一番周折才能拿下岐州。与其让将士们去攻城拼命,何不围住岐州城,切断岐州与外界的联系,而咱们则保存实力,以逸待劳,让那些与李从珂暗通款曲的人不敢轻举妄动。等到岐州城内粮草耗尽,就是李从珂束手就擒的时候。”
静难节度使康福的话音刚落,张虔钊就大着嗓门道:“康都府,要是在以往,你说的倒是个好办法,可以让儿郎们少丢些性命,可是朝廷让咱们几个到凤翔来,却没有给足军饷,说是平叛后,再另外赏赐,大军的粮草也让咱们自己筹集,弟兄们对此颇有怨言,岐州附近能吃的都被李从珂搬进城里了,仅凭咱们带来的粮草,只够大军吃半个月的。如果不赶紧攻进城去,恐怕到时候,岐州城内的粮草没有耗尽,咱们就要先饿肚子了。”
彰义军节度使张从宾听了张虔钊的话,赞同地点了点头道:“兵书上说‘兵力十倍于敌,就要设法包围敌人,兵力五倍于敌,就要想办法进攻敌人’,现在咱们领兵初至此地,大军云集,士气正盛,正应该想办法早日平定叛乱才是。”
王思同待张从宾说完,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开口道:“自天成元年(公元926年)以来,朝廷年年用兵,国库空虚,入不敷出。
现在又恰逢国丧,先帝逝世不久,当今圣上不过弱冠之年,继位还不足三月,朝野上下人心浮动,而圣上偏偏在此时对凤翔、河东、成德、天雄四镇节度使进行易地调动,并派使臣监送,这就让各藩镇心生怨言,极为不满,而李从珂正是挑在这个节骨眼上举兵反叛,联系其他藩镇共同举事响应,让朝廷难堪,使新君失了颜面,所以才调集咱们这六镇兵力,希望能够尽快平定凤翔,以儆效尤,不要让其他藩镇与李从珂相互勾连,共同对抗朝廷。
同时,也是为了尽快恢复凤翔府的安定,以免西面的蜀国趁火打劫,所以围城待其粮绝之计不可取,因为首先是咱们的粮草不济,朝廷已经没有多余的钱粮调拨给咱们了......”
众将听着王思同悠悠地谈吐,思绪纷飞,想着这些年世道不太平,为朝廷平叛还要自家贴补粮饷,心里感到烦闷惆怅。
张虔钊用力握紧马缰,以此宣泄心中的不快。接着,他手指岐州,“咱们十几万人每天的吃喝消耗可等不了。趁着现在大军汇聚,气势雄壮,儿郎们精力充沛,不如一鼓作气攻进岐州城,平定叛乱。
不然,等到咱们师老兵疲,粮草用尽,让李从珂与其他人里应外合,相互策应,恐怕会对我军不利,另生波折。”
王思同见张虔钊跃跃欲试,恨不得立刻领兵攻城的样子,便口称张老将军,安抚了几句,让其少安毋躁,称自己以前与李从珂虽然无甚交情,但也有数面之缘。在来此地时,为了避免攻城的死伤,自己已经写好一封书信,希望能够劝降李从珂,让他翻然悔悟,能够打开城门,出城受降。
随后,王思同唤过两名骑士,将书信交到其中一名骑士的手上,嘱咐两人立即前往岐州,将书信交给李从珂。
在王思同身侧,一位鬓发斑白,仪表整洁,面容严肃,不苟言笑的将军身躯挺直地安坐于马上,想必年轻时,是位俊秀严整的人物,他望着远去的信使,说道:“大人,但愿李从珂能够体谅你的一片好心,免得岐州城生灵涂炭。”
王思同面向说话之人,感慨道:“汉韶,咱们这些人云集于此,当然要为国效命,为君分忧,如果能免了城中百姓的兵灾,那是再好不过了,希望李从珂能够放弃螳臂当车的念头。如若不然,咱们与李从珂也只能沙场相见了。”
武定节度使孙汉韶闻言点了点头。
话分两头,各表一枝。李从珂领着韩昭胤、李专美、房暠等人在岐州城楼上巡视,指点城内的防务工作。突然,李从珂听见身旁的韩昭胤说道:“殿下,那里有群骑马的人。”
李从珂顺着韩昭胤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城外平时行人歇脚的山坡上,隐隐约约可见一群身着盔甲的骑兵,大概有百余人马。
他旁边的李专美看着城外山坡上的人影,说道:“应该是王思同派来察看咱们情况的侦骑,可是看这架势,想来是有重要人物在里面。可能是哪位节度使来了,否则也用不了这么多人在一起,说不定王思同本人也在其中。”
李从珂望着远处,没有说话,但是从他闪烁的目光中,可以看出李从珂正在思索李专美方才所说的话。但是,一侧的房暠却耐不住性子,直接大声道:“殿下,管他来的是谁,给我一千精骑,定让那人留在此地。”
李从珂缓缓摇头,向房暠说道:“从咱们这里到城外的山坡,少说也要半柱香时间,而那山坡上,是视野开阔之地。咱们的骑兵出城,山坡上的人便会知晓,等咱们的一千骑兵赶到那里,山坡上的人怕是早已远去。朝廷的各路节度带着兵马日夜兼程赶到岐州,已经是疲惫之师,咱们还是以逸待劳,看他王思同如何破我的岐州城。”
一旁的李专美附和道:“现在的当务之急是保存兵力,加紧防备,以不变应万变,应对即将到来的攻势。”
房暠听了李从珂与李专美的话后,也不做争辩。他放弃领兵出击的想法,拍着胸脯让李从珂放心,定让朝廷在岐州城下损兵折将,让王思同吃不了兜着走。
李从珂几人在城楼上说着话,忽然发现远处奔来两名顶盔着甲的骑兵。约摸半盏茶的功夫,来人就到了城楼前,并且隔着护城河大声叫道:“城里的人听着,我们是朝廷的使者,这里有王思同大人给李从珂的书信。快快打开城门,迎咱们进去。”如此重复了三次,方才停下嗓音。
房暠的胸中,正为不能率兵出击,憋了一口气,这时听见王思同派来的人出言不逊,竟敢大大咧咧地直呼潞王殿下的名讳。因此,他向外急走两步,伸手取过旁边一个守城士卒的弓箭,也不见瞄准,就拈弓搭箭向着刚才叫喊之人射去。
护城河旁,手中举着王思同书信的骑兵,听到城楼上传来“嘣”的一声,紧接着就瞧见一支箭向自己飞了过来。未及细想,他就翻身下马,滚落一旁。
待他止住身形,看见箭支钉在离自己马匹几尺远的地上,城楼上也未再有箭支射下,不免感到有些丢脸。于是,他连忙站起身来,抬头向城楼叫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烦请将军通禀城里主事之人,免得耽误了大事。”
城外之人话音刚落,城楼上就传来洪亮的声音,“来人听着,之前那一箭,是给尔等一个教训,如果再敢出言不逊,必取尔等的性命。”
城外的两名信使又等了片刻,就见对面的城门缓缓打开,从城里小跑着出来十几个身着黑色札(zhá)甲的士卒。不一会儿,就在对面的护城河旁站定,紧接着河上的吊桥缓缓落下。
之前未说话的信使对拿着信的人说道:“费三,咱们把信送到,便离开。不要再生事端,完成大人交代的事要紧。”
费三想着方才城楼上飞下来的一箭,尤自感觉心有余悸,现听到同行之人的话,便点头应道:“冉集,我晓得。”说完,便翻身上马和冉集一起向对面行去。
费三和冉集刚过吊桥,那十几个士卒便围上来,勒令他们下马,然后上前解下他俩的佩刀,并进行搜身。确认他们身上没有其它危险物品后,就牵着他们的马,带着他俩向城内走去。
城楼上,房暠看着城下的信使,不解地向李专美问道:“你为何劝阻殿下回节度府接见信使,反倒是让殿下在这简陋的地方面见二人?这未免失了咱们凤翔府的气度与威严,让外人小瞧了咱们。”
李专美闻言,也不气恼,微微笑道:“房将军,现在咱们凤翔守城的兵壮主要集中在城楼和城墙上,而岐州城里则显得人少兵薄,王思同派来送信的两人肯定会将自己看到的情况报告给王思同。因此,咱们何不将二人带至此处,让他们以为咱们已经做足了防备,也好让王思同等人心存顾虑,不敢倾尽全力攻城。”
房暠听完李专美的解说,脸上的疑虑之色才消散开来。
费三与冉集二人进了城,就瞧见城内忙忙碌碌的身影,有搬运守城器材的民夫,也有巡逻的士卒,有运送粮草的马夫,还有维持秩序的衙役。未及细看,便被身后的士卒赶着来到城楼旁的石梯处,由下向上望去,可见石梯两侧三步一岗站立着士卒,大概有十几个,走上石梯,不一会儿,便来到城楼上,放眼看去,只见城楼上堆满了守城用的箭支、滚石和擂木等器材,旁边的城墙上已是站满了人。
费三两人还待再看,就突然听见一声大喝,“潞王殿下当面,你二人还不行礼。”
两人寻声看去,只见一个穿着黑底金纹长袍的男子被几人簇拥着站在城楼外侧,旁边站满了护卫。二人不愿横生枝节,于是向前紧走几步,然后拱手施礼。
接着,费三向李从珂说道:“潞王殿下,这里有王思同大人的书信,还请殿下细览。”
李从珂接过费三递上来的信封,取出里面的信件,瞧了一眼儿,情不自禁地“呵呵”笑了起来。笑毕,他环首四顾,向周围的人说道:“难不成王思同认为仅凭一封书信,就能让咱们将岐州城拱手相让吗?”
李从珂说完此话,便将手中的信纸撕碎,然后对费三二人说道:“你们回去告诉王思同,‘当今天子年少无知,被奸臣蛊惑,使得藩镇与朝廷生出嫌隙,不得不兵戎相向。本王是先帝所封,出镇凤翔亦是先帝的旨意,让王思同勿要助纣为虐,希望他能和我一起拨乱反正,诛除惑乱朝纲的奸臣,待到功成时,不吝封爵之赏’,你们可记下了?”
李从珂见二人点头应承,也没指望他们将话带到,方才那一番举动,无非是用来激励守城的将士们,提升大家的士气,让大家拿出义无反顾,决一死战的勇气,击退来犯之敌。
李从珂挥手让费三二人离去后,就领着房暠等人返回了节度府。
在节度府大厅里,李专美就刚才李从珂回绝王思同招降一事做出断定,称不出三日,王思同便会做出回应,让其他人做好防备。众人中,一个身形高大、手脚粗壮的中年汉子接着李专美的话说道:“怕他做甚,兵来将挡,只要他敢来,定要他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中年汉子旁边坐着的孔目官刘延朗继续道:“宋将军说得是,王思同等人的兵马在朝廷的催促下赶到岐州,想必已是兵困马疲,而城外的粮草,已被咱们运到城内,他们没有多余的补给,只能加快攻城的步伐,或是缩减士兵们的日常军需供应。
这样做,只会引起军中将士的不满,他们当兵只为吃口饱饭,拿点赏钱,现在刚到岐州,还是疲惫之躯,就逼迫他们,势必引起他们的反弹,甚至生出厌战的情绪,而咱们是以逸待劳,城中的将士吃得饱,喝得足,怕他什么,就让他有来无回。”
判官韩昭胤在众人说话的时候,凝神静思了片刻,待刘延朗说完,便转头看向李从珂,说道:“殿下,咱们不仅要加紧城内的防务,还要顾及城外的人与事,如果在来的朝廷大军中,有领兵之人能够相助,那就又添了几分胜算。
殿下,可以趁着朝廷大军刚刚赶到岐州,还在安营扎寨,整顿营务,尚有空隙可寻,可以继续遣人出城联系军中旧识,让他们看到殿下的诚意,如果对方有意,那自然更好,如无意,也可扰乱朝廷的军心。等过几日,王思同肃清军营,再让人去联系,就难了。”
李从珂点了点头,显然是赞同韩昭胤的话,只听他说道:“右羽林都指挥使杨思权、严卫步军左厢都指挥使尹晖,这二人与我在庄宗同光年间就已相识,算是老熟人了。
现在他们也随大军来到凤翔,担任副将之职。咱们起义的时候,也差人联系过他们,但他俩在接了我的书信后,态度模棱两可,既未表示支持咱们,也没有拒绝或扣押送信的人,应是存了观望的心思。另外,还有几位指挥使也与我是旧识。”
说罢,李从珂就呼唤侍女进入大厅,让她取来笔墨纸砚搁在身前的案桌上。随后,李从珂就伏在案上,写起给杨思权、尹辉二人的书信,信上言明只要二人帮助他,自己之前写给他们的信上许下的承诺,绝对有效,绝不辜负他们。
李从珂还让韩昭胤、李专美上前来帮忙书写给其他几位指挥使的信,无非是叙叙旧,聊聊往事,让他们能助自己一臂之力,事成后,将不吝赏赐之类的话。而房暠、宋审虔等人则在一旁商量守城事宜。就这样忙活了半个时辰,终于将信写完。
李从珂取过桌上的节度使印章,盖在书信上,然后将信交给李专美,让牙将宋审虔随同李专美前去挑选些圆滑老练的军士,让这些人带着信出城混进朝廷大军,把信交给尹晖、杨思权等人。
看着李专美和宋审虔离去的身影,李从珂略微松了口气,身子靠在椅背,听着其余几人地讨论,有时默默想着,有时出言嘱咐。大厅内,不同的嗓音交汇着,编织着,持续了很久,直到日落时分方才慢慢作罢。
岐州城内是煞费心思,谋求退敌良策,不敢有丝毫松懈,而城外的王思同等人也没闲着,在山坡上观察了一会儿地形,彼此又交谈了片刻。
在费三和冉集返回后,各节度使听了二人地禀报,见李从珂撕毁劝降信,如此冥顽不宁,不识时务,妄图以一城对抗朝廷大军,做这螳臂当车之举,觉得李从珂实在是无可救药。
知道了李从珂的态度,王思同见无法用言辞动摇这位潞王殿下的决心,自己的一片好意付诸东流,便带着其他人返回岐山大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