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刘盈(2)
第一次被迫离开宣室殿,是被母后叫去的,说是要让我看一样东西。见她一脸大仇得报的样子,我已经猜出了她想让我看的是什么了。只是真正见到时,依旧难以相信。母后手段之残忍,在如意之事上我已经见识过了。我以为再大的打击我都能接受了,结果我永远都是在高估自己。
臭气熏天的茅厕中,那团无手足、无眼、无耳、只能发出模糊哼鸣的“东西”,还会时不时抽动一下。那个,竟是人吗?
“据说人死后若化为怨鬼,便会一直保持死前的样子。这样子的怨鬼,岂不好笑。”母后在我身后兀自笑着,“让这姓戚的贱人到了阴间,也没办法勾引男人,这主意不错吧?”
我后退着,随即推开她冲出骇人的茅厕,扶着墙干呕。待到胃里的痉挛不那么严重了,才趔趄着跑回宫。期间,我连正眼都不敢看她,却能感到她冰冷的目光一直刺痛着我。
回到宣室殿后,我大病了一场,一连昏睡了数日,好不容易转醒,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侍从为我传信给母后。其上云:“此非人所为。臣为太后子,终不能治天下。”
那之后,我一直卧床不起。即使醒着,头脑也昏昏沉沉的。巫医都来过无数,药也试过无数,一点效果也没有。最终得出结论:心病,只能静养,无药医。
母后也没想到我反应这么大,若我就此故去,必定会损害她的地位,新的接班人也将成为问题。于是决定不再难为我,只是叫人把我屋内的酒坛悄悄撤了去,其余我想干什么都随我。
第二次走出殿门,已是一年后了。之所以甘愿出来,是因为我得到消息,孟兄已受召来到长安。召他前来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一直称病不肯入都的他,为何突然同意前来?我对此十分不理解。虽然不清楚孟兄此行目的所在,但母后想做什么,我却一清二楚。
随便扯上一件外袍披上,命人立刻备马。随侍的宦人吓了一跳,却也依命做了。一路奔向城外,正遇孟兄与母后派去接应的人碰面。不管负责接应的人如何劝阻,我一把抓住孟兄的马缰,亲自护送他入了都。
经年累月的不见天日让我的皮肤愈显苍白,阳光刺得我头晕目眩,回程时几乎要从马上跌将下来。一路上,除了客套的招呼,孟兄一句多余的话也没说。入宫后,我史无前例地下了令:次日,我要在宫内大宴群臣,为齐王接风。
到了第二日,当赴宴的群臣发现上座的不是母后,而是多年未曾露面的我时,满座哗然。对此,我熟视无睹,亲热地将孟兄迎到身边,让他与我同坐,礼仪一如家人。宴会进行得虽不欢畅,却也不至于尴尬。孟兄为人豪爽随性,很快就和不少朝臣熟络起来,酒自然也喝了不少。
酒阑人散之后,我逐开众人,亲自护送孟兄回为他安排的住所。孟兄喝得瘫倒在地,嘴中不住念叨着什么,见我来搀他,也不推辞,直接将手搭在我肩膀上,任我拖着他向外走。我们就这样出了北宫门,向北宫走去。一直走到身边的人都散尽了,周围只剩蝉鸣声时,我才感到肩膀一松,耳边同时响起了孟兄低沉而清醒的声音:“盈,我有话要和你说。”
我转过头去,就见他面容肃穆,眼神清明,先前的醉意散得一干二净。心脏在胸腔里打鼓,我尽量面不改色地别开了头。“稍后再说。”我压着嗓子迅速道了一句,扫了一眼侧首小径尽头的树荫处,而后将声音换回平时的大小,“可惜,原本还想带孟兄去画堂,让你帮我看几卷近些年收集到的好物呢。可你醉成这个样子……”
孟兄瞬间领会了我的意思,于是装出一副烂醉的样子,大声哼哼道:“乱……乱讲!你孟兄我,别的本事没有,只有这酒量,最拿得出手!从……从来没醉过!你说的画堂在哪?我还偏要去看哩!”
我无奈地苦笑了几声,“只得”带他进入了画堂。这里是我作太子时用的书房,因为蒯彻曾经住过,应他的要求,院落中挡眼的树丛全部砍去,并设有机关。院墙造的极高极厚,想要接近还不被发现是不可能的。
进屋后,我将烛台点亮,小心翼翼地关好门,拖着孟兄让他躺在我以前用来小憩的榻上,而后吹熄了灯。黑暗之中,我听着孟兄沉重的呼吸声,竭尽全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待我适应了黑暗,可以看清他与我对视的眼睛,才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孟兄缓缓从床上坐起,一反他平日大大咧咧的憨态,眉头深锁,嘴角绷得很紧,深吸一口气后对我道:“我听说如意是暴病身亡。”
我对着窗外嗤笑一声:“你信吗?”
他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依旧紧紧盯着我:“我要听你亲口说出真相。”
我叹了口气,简言道:“母后说,你和如意暗中养兵,意图谋反,必须斩草除根。我尽力劝了,也妄图救他,没有成功。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他点了点头,坦言道:“她的话不全是假的。我和如意的确有暗中养兵。原来她早就知道了,怪不得如意会惨遭不测。”
我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你们……当真在暗中养兵?”
“不错。但我们先前养兵,只是为了自保。特别是如意,他坚决反对向关中发兵。理由,就是你。”他抬手指了指我。
我再次坐回塌边,垂下了眼睛:“原来是这样……”
是我,让他无法使用本可以用来保命的力量。是我,害他不得不冒险踏入长安。
孟兄拍了拍我的肩膀:“盈,在你眼中,我曾经是你的兄长吗?”
我回头面朝向他,毫不迟疑地对他道:“你一直都是我唯一的兄长。”
他欣慰地笑了笑:“作为你的兄长,我很惭愧从来没为你做过什么。这次我来长安,有一件礼物要送给你。”说罢,持起我的一只手,将半块伏虎状的青铜兵符放了上去,“近些年来,我和如意筹募兵马,虽然迫于局势不得不将他们遣散,但在暗中收我粮饷,听我号令,随时能筹集起来的,还有三万人马。召集这批人的虎符,一半在我长子刘襄手里,另一半现在在你手里。如果你有一天需要用兵,派值得信赖的人将这块虎符和你亲手写成的信件送往齐国,齐国上下将听任送信人调遣。这是为兄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我握紧掌心的半块虎符,颤声问他:“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来的长安?”
孟兄似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咧嘴笑道:“你放心,为兄不像如意小子那般不开窍。长安城是困不住我的。”
如他所说,孟兄最终平安离开了长安。代价是他不但遣散了自己全部军队,还将齐国整整一个郡的城池献给了我长姐刘元,并奉比他年纪还小的元姐为齐王太后,将身份直降了一辈,以示自己不敢逾越。其间忍受的屈辱,旁人很难体会。
虎符上的纹理嵌入我的掌心,也像烙印一般刻在我心里。我至此才真正明了,我逃不开。这场战争,这场注定会发生在宫墙内的战争,我逃不开。
害怕让双手染上鲜血,只会害更多人送命而已。我一无是处,但毕竟,我是皇帝。有些事情,只有我才能做。
有些罪,必须由我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