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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漫夏(三)

漫长的夏天,百无聊赖的生活,像是一场巨大的网,遮罩在赵川镇,遮罩在我从小生活了很多年的小村子里。

我们像是被关在笼中的鸟雀,叽叽喳喳在感叹着年岁的惆怅,年龄的增长。

夏天里的暴雨总是会在不经意间洋洋洒洒得从老槐树上飘落,从苍翠的竹林间飘落,从挺拔的红高粱旁飘落,洒向人家,洒向山河。

记得那是刚下完雨的清晨,太阳尚未把地表的水汽炙烤成蒸笼,我们一家人就开始了劳作。

今天劳作的内容是采摘木耳。

随着暑假时光的流逝,终于在还有一周时间就要开学的时候,在随着秋风就要降临的时候,我们迎来了棒子木耳的小丰收。棒子木耳在架子上不断地吸收土壤里的水汽,菌丝开始茁壮成长,起初起到固定作用的玉米芯有些早已脱落,但那些脱落的大多数被父亲一锤一下就又订回了去,在经历了将近一个月的养菌之后,最终在大雨的刺激下,从玉米芯孔洞的周围开始长除了幼小的木耳。

开始的时候,有着花椒籽那么大,看起来长得像是什么动物的眼睛,委实有些吓人,但随着雨露的滋润,短短的两天时间内。木耳便长到了耳朵那么大,不仅样子长得像耳朵,用手摸起来的手感更像是耳朵,我想便是如此被冠名木耳。

我和哥哥的主要任务便是采摘木耳。

采摘木耳相对来说是个很轻松的操作,木耳沿着木棒生长,我们就把木棒提起来,一只手从木耳生长的地方的周围迅速撸下肉肉的黏黏的木耳,动作要快,要狠,不可拖泥带水。

我和哥哥还算是采摘的够块,不多时就采摘了整整一大篮子,把采摘好的木耳倒在晾晒的稻床上,等待着火辣辣的太阳的烘干与炙烤,这将是这个农村家庭强有力的经济来源。

我们也会偶尔把采摘下得木耳洗干净,放在老赵川的腊肉里边一起翻炒。

腊肉的熏香,伴随着木耳受热噼啪噼啪的响声,以及浓烈的香味,都能传出好远好远,简直是童年记忆里的人间美味。

而记忆里,夏秋季节,每逢雨水过后,我们总是能收货木耳,有时候收货颇丰时,需要连续采摘一两日才能把所有的木耳采摘干净。

采摘是一个体力活,不算是技术活。

而夏秋季节的高温依旧把刚下完雨藏在木耳棒下阴凉处的蜗牛,晒得懒洋洋的攀爬,像是撑着小脑袋上的两只触角在懒洋洋的漫步。

木耳架下,翠绿的草牙儿似乎在与夏季最后的炎热做抗争,但是藏在丛草之间的长腿蚊委实讨厌得厉害,在我们的劳作的间隙里,蚊子和抹子这两种秋天里的最讨厌的生物能够让我们的胳膊手臂被叮咬的红肿。

山林里间多蚊虫。

但那个年代,那个季节,对待蚊虫最厉害的方法还是用艾蒿熏。

漫长夏季的傍晚,蚊虫和飞抹子早就盘旋在门口,嗡嗡作响。

若是在晚上不加以处理,睡觉的时候绝对是灾难性的伤害。

虽然早些年间已经有了蚊香和灭虫喷雾,但对我我们传统的农村人来说,一度的认为那些化学药剂对人畜等都有着不小的伤害,至少觉得那种味道很刺鼻,就如同除草剂,鱼塘精等是一类的药物。

因此,古法传承的艾蒿驱蚊法在农村得到了发扬光大。

早在每年的端午节的时候,会在趁着清晨露珠凝重的时候去山间的草地里用镰刀割取艾蒿。

那时候,我们就跟在父母的身后边,站在比我们都还高的艾蒿丛中,用稚嫩的小手够着艾蒿最顶端,选取最细嫩的叶片,摘下来蒙在眼睛里,传闻,五月端午时节沾了露珠的艾蒿可以使眼睛更加明亮,至少在我们上小学的时候是深信不疑的。

五月份割下的艾蒿一般都会放在我们土楼上阴凉处自然风干,当然也可以选择晒干,但阴干的艾蒿枝叶看起来更加饱满,页面比较柔和不至于一捏就碎。

取下几株经过天然风干的艾蒿,几下对折,然后放在火盆里边,在艾蒿下面放一些松针,然后用火柴点燃松针,松针顺势引燃了艾蒿,细碎的火苗透过松针缠着艾蒿便开始燃烧,这个时候我们赶忙去关闭窗户,密闭了窗户后,火势几近引燃艾蒿,此时我们会选择用脚把明火踩灭,然后开始冒出滚滚的浓烟,起初是白色青色的烟,空气里开始弥漫着艾蒿的清香与苦涩的味道,这时候我们已经开始要捂住口鼻了,把火盆的火势控制好,远离可燃物品,便把门窗紧闭。

从屋子里钻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满头大汗了,浑身都是艾蒿的味道。

即便是蚊虫在空中飞舞嗅到了这样的味道也会远离。

大约是密闭了10分钟后,开始打开房门,用棕榈树叶子做成的蒲扇开始进屋子驱赶蚊虫。

当打开房门的一刹那,仿佛是进入了人间仙境,又好似进入了森罗地府。

云雾缭绕,似在琼宇腾云驾雾,只是这云雾好生呛口。

云雾中有蚊虫在竭力地扑打着翅膀,发出不太均匀的嗡嗡声,蚊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窗户上盘旋着盘旋着起伏不定,最终摔落在了窗台上,然后做着最后的几下挣扎,终于瞪了瞪腿,驾鹤西去。

也有的蚊虫在竭力找缝隙,希望飞出这片结界一般的烟雾。

这是时候进来的我们目睹了大部分蚊虫一只一只坠落在地的样子,属实快哉。

然后开始用蒲扇,甚至用簸箕扇走烟雾。

有些已经饱受煎熬的蚊虫终于不愿意在充满艾蒿芬芳的小屋子里忍受摧残,随着门口的烟雾一起冲向外界的天地,扇了大概几分钟后,屋里的烟雾变得稀薄,此时便关闭了房门,打开窗户,让薄雾透过窗纱逐渐消散。

在我们那个小村子里,每到夏秋季节的晚上六七点钟,几乎家家户户的房屋开始冒烟,一些是引燃艾蒿熏蚊虫的云雾缭绕,一些是柴火草木燃烧在灶台里边的青烟,炊烟袅袅,人约黄昏。

熏蚊虫的时候,一家人搬了凳子坐在房檐下乘凉,我和哥哥俩一般会拉着小狗在倒床上玩耍,小狗被我们撩的汪汪直叫,跑过来跑过去,睡在地上打滚。

然后传来拍蚊子的声音,谩骂文字的声音。

等到快7点半的时候,一家人搬凳子进屋子里去看天气预报,焦点访谈。

偶尔有村里的大叔会过来蹭饭吃,蹭酒喝。

母亲准备了一桌子的酒菜,但是我和哥哥偶尔是无法上酒席的,只能在后厨吃一些凉菜,比如火腿肠,比如油炸的鸡蛋饼,那时候好不容易吃到一片火腿肠就感到无比得幸福。

那是暑假里最美好的回忆,也是枯燥单调日子的写照。

随着那个夏季日子的拉长,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夏季在河里扔炸药包炸鱼的人越来越多。

这种事情只能中午干,早晚会出事。

相传,隔壁镇子有一个人炸鱼的时候,脑子没有反应过来,用打火机点燃了引线后没有扔炸药包,而是把打火机扔进了水里,而且炸药的引线特别短,炸药在那人的手中爆炸,因此那人被炸断了手,变成了残疾人。

这件事情一传十,十传百。

终于传到了县里头,县里头的公安部门开始下发严令,开始对农村的安全做出重要指示。

为此,镇上的派出所相继实施了一系列的安全大清查,首当其冲的便是枪支弹药,雷管,火药等材料的清查。

为此,我家也受到了牵连。

记得那是即将开学的前两天,公路上突然停了一辆公安车,从车上下来了五六个穿警服的警察以及村长。

那时候的我们哪里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就是觉得突然出现几个警察有点紧张与害怕,心想着也没做啥伤天害理的事情啊,偷摘老王家的黄瓜和西红柿应该不至于坐牢吧,6月的时候他们也偷我家的樱桃了呢。

难道是说,“非典”的缘故?

可是我们家的人也都好久没从外边回来呀,而且这非典早在五六月份已经结束了的,为此我们还喝了半个学期学校熬制的清凉解毒汤的呀,不应该不应该。

伴随着村长带领派出所的公安民警的造访,这次突击的检查拉开了序幕。

带头的民警,趾高气昂。

“你家是做鞭炮制作生意的?”

我和哥哥站在那不敢乱动,也不吭声。

父亲说,“小本生意,就平时做一些,过年的时候给亲戚朋友做一些,也赚不到几个钱,也不会影响到别人”

当初不太理解父亲为什么要那样说,“我们明明是做了很多的呀,而且都占用了很多我们休息的时间呢。”

不懂事的我在心里诽谤。

“奥,这样啊,看你是个残疾人,也不容易,我们是接到上级指示,彻查农村的危险事故的,你们家从事的这个鞭炮加工制作算是高危行业了,有炸药,按照法律,这些东西是要没收和上缴的”

那个警察吐了吐我母亲递过去热茶里头的茶叶,接着说。

“你们家两个小孩上学,你还是残疾人,也不容易,这样吧,你自己上缴出火药吧,别的做好的东西我们也不没收了”。

父亲紧握拳头,有些为难。

母亲也转头,看向父亲。

然后一起看向村长。

“是这样的,十里坪镇有个二球货炸鱼,手炸断了,这事捅到了县公安那,公安上下了指令要彻查农村不安全因素,你这个也是撞到枪口上了,这样,你把火药上缴出来,我们这都是老实人,相信也不会做啥坏事”

父亲犹豫了片刻,不说话。

最终还是辩解了几句。

“我们家确实有些火药,但那是我们供养两个娃子上学的经济来源,要是我们不做炮,都不知道能干啥去挣钱,你看我这腿”

说着父亲掀开了裤腿,在父亲的小腿上,还能看到做过手术留下的缝合的长长的伤疤。

“这里头还有钢板嘞,要是真滴不作炮,都不知道以后干啥子挣钱”

那几个民警中,有个年轻点的不耐烦的说了句。

“我们是按照法律搜查,你们想违法吗?”

带头的民警和老村长,抬了抬手。

带头的民警瞥了那年轻小伙一眼。

“害,咋给叔说话呢,人家确实也不容易”

“这样吧,你把火药上交了,其他的工具你自行处理,后面经济来源你们再自己想想办法,娃子也马上小学毕业了,上个初中出去打工也能挣不少钱”

接着就是极限的拉扯,父亲和母亲轮流跟村长和民警谈话。

过了许久,父亲从里屋里扛出了一袋子硫磺和硝石粉。

民警架着车带着火药离开了我家。

记得那是即将开学的日子,那晚我睡在前屋,直到深夜仍能听到父亲在隔了一墙的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觉。

而我只是很生气,凭什么拿走我们的东西,生气。

而伴随着秋风的吹过,漫长的暑假终于结束,我又迎来了学堂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