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风自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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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你们说说,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啊!

我爸去世后不久,供暖季进入尾声。

北京早春的风抬起袖口,像邋遢大王抹鼻涕似的捋着白颐路[1]边高高低低的屋檐,将那些倒吊的冰凌冰锥,一股脑儿扫了个精光。只是刮到人脸上,依旧会沙沙的疼,尤其刚哭过以后,小脸蛋儿立马就被吹成两个通红的灶眼儿。我妈回昌平家属院歇了几天,又去厂里办了病退手续,然后提着个干瘪的尼龙布包搬来爷爷奶奶家,挤进我那九平方米的小宇宙,自此公转自转,成为这个“三亲”家庭中的正式一员。另两位成员自然就是我爷爷和我奶奶了。

我爷爷当时刚离休不久,每天依然精力充沛,不是上颐和园遛早,就是去紫竹院唱歌。半张脸大的韭菜盒子,一顿饭至少能吃五六个,最后还得再来两碗棒子面粥,北京话管那叫“溜溜缝儿”。某天,他忽然心血来潮,在马路边剃了个大光头,回家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俨然变成《神雕侠侣》中宽厚仁慈的一灯大师。

要说我爷爷是一灯,那我奶奶就是体重加倍的灭绝师太。对不起,我知道我串戏了。我奶奶这人长得有个特点,腮帮子老是气鼓鼓的,不管什么场合总觉得她好像在跟谁生气。也是凭着这股子气性,退休后又成了小脚侦缉队[2]里的大脚总管,每天到七区居委会主持日常工作,为四化建设保驾护航。

老两口当时面临的唯一难题大概就是我的学业了。再过半年,我就要升入六年级了,功课难度如同当时北京市民的申奥热情,直线飙升。尽管我的学习成绩一向不赖,可人家重点中学也不是福威镖局,岂能任你说进就进?二老苦于能力所限,水牛抓跳蚤,有劲使不上,于是和我小姑商量一番,决定拉我妈过来救火。

那时候,我妈身体尚好,有点小病小灾她自己从来不当回事。偶尔,心跳蹿到每分钟一百二,脸色煞白,手脚齐刷刷冻成四块冰坨,可也就是含几粒速效救心丸,躺在床上做一番深呼吸,起来继续忙活自己的事。有时,半夜胆结石犯了,疼得身体扭曲,接近孔雀舞造型。我醒了问她:“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啊?”她照样中气十足地回我:“没事儿,睡你的觉。”我就翻个身继续睡了。

不是不关心她,但是我说不出口。从小到大,我都说不出关心别人的话。这是受谁的影响呢?我也搞不清。反正对于十一岁的我来说,帮助家人驱逐病魔的最好方法就是赶紧闭眼入睡,因为每次清晨醒来,我妈都会重新变得生龙活虎。

就这样,四个人,三居室,柴米油盐,锅碗瓢盆,日子像拧不紧的水龙头,滴滴答答地往前流淌。然而,这样的平静仅持续了一个星期。有天夜里,我忽然发现我妈又添了个新毛病。这病白天没事,晚上才发作,而且比胆结石严重,比心脏病更吓人——

她竟然开始梦游了!

我小时候睡觉挺死的,一般来说,“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音量是吵不醒我的。可偏偏那段时间,楼上新搬来一个大姐姐,每晚十点准时开始练钢琴,焚膏继晷,天天不落。琴声一起,别说“大珠小珠”,恨不得连“玉盘”都给砸了,自然就把我惊醒了。

小屋里刚停暖气,窗外还刮着呜呜的夜风。三月中旬的北京城,春天刚一露头就夭折了。我捂着自己冰凉的鼻尖,哆哆嗦嗦地跳下床,准备去“嘘嘘”一下。扭头发现对角的单人床上,被子偎着枕头一团萧瑟。

咦?我妈呢?

我们家三间房,由一条细长的过道连缀在一起。最大的那间靠东,是一灯和老师太的寝宫。最小的这间居中,我和我妈住。门外则是厨房和厕所深情对望。最西边还有一间中不溜大小的房间,算是“多功能室”,放着电视,支着餐桌,摆着沙发,倚着落地灯,立着高低柜,摞着两个红木大箱子,还挤着一台老式唱片机。高低柜好比东岳,沙发就是西岳,落地灯是南岳,唱片机就是北岳,至于那两个红木箱子,无论摆在哪个位置,永远是当之无愧的中岳,中岳嵩山嘛,五岳剑派之首。箱子里放着我奶奶的各种宝贝物件,没多金贵,却地位尊崇,谁也不敢轻易去碰。这间房既是饭厅,又是客厅,又是储物室,又是会议室,还是放映室和音乐厅,一专多能,自由切换。

我妈此时正背对着我,像一尊逼真的蜡像凝立于那台老唱机前若有所思。忽然,这个蜡像动了起来,抬起两只手做出一个挪动老唱机的动作。虚空中,那台老唱机仿佛真的就被她挪走了,冒着仙气,飘浮到一个虚幻的格子里去了。然后,我妈又像指挥交通似的指了指红木箱子,又指指高低柜,红木箱子和高低柜便也听话地缓缓升至半空。这边这边,那边那边,哎呀不对,往后往后,也不对,再往前来一点。老唱机、红木箱子、高低柜在那个虚浮的黑漆漆的十字路口,像三辆愣头愣脑的大货车,疲于奔命,往来辗转,还个个带着酒驾嫌疑,一不留神就会发生碰撞剐蹭。我妈有点不满意了,嘴里“啧”了一声,于是悬在空中的幻影复归其位,仿佛如来佛祖五根胖胖的手指,刚刚被奋力掰开一点缝隙,紧接着又牢牢并拢在一起。我妈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眼前这些不给力的“群演”。窗外幽暗,小风汩汩地流,把月光洗刷得异常清冷,半拉的窗帘像一块皱巴巴的幕布。我妈单薄的背影就在这幕布下晃来晃去,好似正在排练一部晦涩艰深的单人哑剧,气氛神秘而诡异。

我站在房门外,揉揉惺忪的睡眼,确定自己不是做梦,便小声叫她:“妈妈,您干吗呢?”

我妈没理我,连头都没回,嘴里又“啧”了一声,好像陷进了更深的泥潭。楼上的钢琴忽然换了曲目,“当当当当”“咣咣咣咣”完全是砸锅卖铁的感觉,听起来怪瘆人的。

我畏缩着又叫了一声:“妈妈?”

我妈还是没回头。琴声继续在头顶肆虐,“当当当当”“咣咣咣咣”。

突然,我妈像是要钻防空洞似的,矮身跪在地上,还把手伸到老唱机下面,摸摸这儿,又抠抠那儿,最后干脆一头探下去,歪着脑袋,扫视起那片狭小黑暗的区域,也不知道在发掘什么。钢琴声从“砸锅卖铁”转为急迫的“大水漫灌”,好像一群野猪奔跑在泥巴地里,啪叽啪叽的。我猛然想起课外书里讲的,有关主人公梦游的段落。大意是说,遇到梦游的人,千万不要和他对话,更不要轻易叫醒他,不然会损伤到对方的脑神经,严重者甚至会变成痴呆弱智,连自己爹妈儿女都不认识了。想到此处,我心里也跟碰翻了一摞“玉盘”似的,赶紧往后退了一步,生怕一不留神害了我妈,厕所也忘了去,直接跑回屋钻进了被窝。

窗边的暖气管上挂着个色彩缤纷的小泥人儿,是个奋起千钧棒的齐天大圣。那是前两年春节小姑在地坛庙会上给我买的,如今虽然早已风干了身段,但神态依旧栩栩如生。黑暗中,一对火眼金睛居高临下地瞪着我,鬼魅飘忽,蠢蠢欲动,仿佛马上就要去大闹天宫了。我赶紧闭上眼,脑子里“刷刷刷”蹦出来的全是电影里的梦游场景:《虎口脱险》里的奥古斯托,《神探亨特》里的精神分裂杀人犯,《寻找魔鬼》里弄丢藏宝图的鲁大刀……想着想着,杂乱无章的琴声、风声,都渐渐变得缥缈迷离。快要睡着时,我迷迷糊糊感觉我妈回到了床上,脸朝着墙,没一会儿就打起了小呼噜。

第二天轮到我值日,我妈还没睡醒,我就早早出门了。在学校门口排队买煎饼时,碰上了和我同组的女生兰天,我就把昨晚的梦游奇遇记给她讲了一遍。

兰天瞪大眼睛问:“真的假的?”

“骗你干吗?都快吓死我了,快帮我想想办法。”

“你妈妈是不是发现什么宝藏了?”

“开什么国际玩笑,我奶奶家能有宝藏?你瞧瞧我爷爷袜子上那些窟窿,都快成北斗七星了。”

“扑哧!”兰天笑起来像个洋娃娃似的,接过师傅递来的煎饼,说:“等我中午回家问问我爸,我爸懂这个。”

太好了!兰天他爸是化学所的研究员,每次开家长会都拿个笔记本认认真真地做记录,一副很博学、很严谨的样子。

下午第一节课前,兰天果然跑来向我汇报:“我爸说了,叫醒梦游的人并不会变成痴呆,没有科学依据。当然了,最好的办法是把他们领回床上继续睡觉,不然的话,万一开窗户从楼上跳下去,或者无意中打开了煤气,那你家可就危险了。哦对了,我爸还说,有的梦游病人可能会用凶器自残,这你也要多加小心。”

我的妈呀,太严重了吧!听她这么一说,我更慌了,恨不得立马骑着班里的扫把飞回家,下午的课都听不进去了。班主任在语文课上讲解“绝伦”这个词的含义和用法,还给大家举例造句:“安徒生先生的童话故事写得精彩绝伦。好,下面谁用‘荒谬绝伦’来造个句子?”

马老师扫视一周,见我正坐在窗边走神,就指着我说:“李炀,你来。”

我根本没走脑子,不就是“绝伦”嘛,马老师用安徒生举例,我就用契诃夫呗:“契诃夫先生的每一篇大作几乎都荒谬绝伦。”

哈哈哈哈——全班都笑喷了。

晚上放学回家,趁我爷爷没留神,抄起他的大茶缸子咕嘟咕嘟,我先来了一通牛饮。我先提提神,这样夜里才能保持十二分的清醒,救全家人于水火。

十点一刻左右,楼上钢琴一声晴天霹雳,我从床上猛地惊醒过来。哎呀,怎么还是睡着了?屋里依旧阴冷阴冷的,跟个小冰窖似的。我翻身一看,坏了,我妈又不见了。这下子我觉得更冷了,穿着秋衣秋裤跳下床,飞奔到“客厅”去救人。

兰天他爸说得果然没错,我妈今晚还真拿着什么“凶器”,貌似马上就要开始自残了。只见她站在窗前的暖气旁,左手一带,右手一抽,“刷”的一下,白光闪动。哇!不得了啦,要出人命啦!此时,头顶的钢琴声如垃圾车卸货般“噼里啪啦”“稀里哗啦”。我救人心切,一个箭步冲上去,伸手拉住我妈的手,正巧我妈也侧过身来,黑暗中四目相交,手掌碰在一处,仿佛令狐冲使出了吸星大法,两个人都吓得激灵一下子。

“哎哟!”

“妈呀!”

我妈一看是我,眉头皱起来:“你大半夜不睡觉干吗呢?”手里的“凶器”“唰”的一下收了回去。这时我才看清楚,原来是个盒尺。

我也埋怨她:“您大半夜不睡觉干吗呢?”

我妈一脸迷茫,仿佛受了我奶奶耳背的传染,什么都听不见了,随后便从耳朵里抠出两大团棉花来。

啊这……嗐,难怪她昨天晚上不理我呢!

“楼上这家真不像话,大半夜的撒癔症,明天我非上去找他们家不可。”我妈说完就轰我,“去去去,回去睡觉去,着凉了你就老实了。”

正说着,卫生间的门“咔哒”一响,我爷爷穿着件大浴袍出来了,站在“客厅”门口,笑呵呵地看着我俩,像一尊刚刚抛光打蜡的弥勒佛:“还没睡呢?”

“睡什么呀,您听听楼上这动静……”我妈推我一把,让我赶紧回屋,“您泡完澡了?轻快多了吧?”

我爷爷满面红光,额头上还挂着一层小汗珠,拍了我肩膀一巴掌道:“你冷不冷啊,快回被窝里去。”又回应我妈,“你还别说,这刘大夫的建议啊,还真是简单易行又有效果。”

我妈笑着说:“就是有点费水哈。我听我妈气哼哼的,都抱怨好几天水费的事了。”

我爷爷轻声说:“甭管她,她懂什么。起码我这每天泡一泡热水澡,腰椎间盘也松快了,老寒腿也不那么疼了,比贴膏药、扎针灸的效果都好,不然真去医院里做理疗,那不是更费钱?”

“对啊!其实每天泡个澡好处特别多,对睡眠也有帮助。”我回到屋里重新躺下,听我妈在外面继续说,“爸,我想跟您商量个事。”

“嗯,你说。”

“我想把占丰那两个书架给运过来。”

“哦,你是说去年买的那两个天坛牌的书架吧?”

“对,省吃俭用的,买了那么两个大家伙。”

“你妈可没少在背后唠叨他,嫌他瞎花钱。”

“所以说嘛,挺贵的东西现在就这么放在那边吃土,您说多浪费啊!我这两天就琢磨着干脆连占丰的那些藏书都一起给拉过来得了,炀炀这孩子随他爸,书虫子似的,每天写完作业就到处找书看。”

“看书是好事,可就怕他总看那些武侠小说,别再影响了学习。”

“这您放心,武侠小说平时不让他看,寒暑假才能看。我看这孩子学习也不费力,前两天摸底测验又考了个全班第二,每天晚上七点半不到作业就全写完了,闲着没事,不如多让他看看经典名著,总比老看电视剧强吧?”

“那倒是。”

“就是咱家这些家具吧,还得倒腾倒腾,要不真没地方放……”

我爷爷倒吸一口凉气,嗽了嗽嗓子。

我妈接茬儿说:“尤其这个房间和那边过道,太浪费空间了。这两天晚上我睡不着,就重新设计了一下,要是能把……”

我爷爷忽然打断我妈:“不过话说回来,炀炀这眼看就六年级了,也没时间老看那些闲书。倒不如等他上了中学,再把那些书和书架一块儿弄过来也不迟。”

我妈明显不想放弃:“是这样,我正好有点其他东西想让厂里车队的鞠师傅给拉过来。他说那辆小轻卡后面空间挺大,反正都得跑一趟,想拉什么索性一股脑都拉过来得了。要不然三天两头的我老得回去拿书。这孩子一会儿要看三国,一会儿又想看福尔摩斯,您看看他那小书桌上,都快堆不下了。”

“老这么傻看也不行啊,视力还要不要了?”我爷爷又咳了一下嗓子,“实在不成,我那屋还有个破书架,你们先搬过来用着。”

“您那个小书架……上面塞得满满当当的,哪儿还有地方啊……”

“拾掇拾掇还是能用的嘛!他一个小孩子没那么多讲究。”我爷爷的拖鞋在地上蹭了两下,有种临阵脱逃的意味,“要不这样,明天,明天再跟你妈商量商量,好吧?毕竟不是什么花盆板凳,挺大的东西也不是那么好安排……今天这都十点多了,你看,你妈也睡了,明天晚上等你回来,咱们再征求征求她的意见,好不好?今天就先早点睡吧!”

我妈好像还想说点什么,我爷爷却落荒而逃了,声音一溜烟地飘散在过道里:“早点睡,早点睡,明天再说。”

知道戊戌变法为什么以失败告终吗?因为光绪皇帝身后还有个垂帘听政、权倾朝野的老佛爷。知道唐中宗李显和唐睿宗李旦吧,贵为天子的他们却为何人生起起伏伏、身不由己?因为他们的命运始终掌握在不可一世的老娘武则天手里。我爷爷为什么一到关键时刻就临阵脱逃、噤若寒蝉呢?当然是因为……不过,这也得怨我妈,初来乍到找错了突破口,不明敌我,疏忽大意,求胜心切,轻敌冒进,自然犯了兵家大忌。您说,能有好果子吃吗?

第二天晚上,我奶奶一听说要把我爸的书架运过来,立马就急眼了:“炀炀才几岁?要那么大书架子干吗?”

别看我奶奶听力严重退化,那大嗓门可是一点不受影响。此时,窗外又恰好刮起一阵凑热闹般的小旋风,从我家不太严密的窗户缝噌噌往里灌,碰上我奶奶那高分贝嗓音,简直就像火柴的炽焰,擦燃了一千响浏阳钢鞭,我坐在小屋里都闻到了从“客厅”传来的浓烈硝烟味。

我妈一开始表现得毫不示弱,一是怕我奶奶的助听器不好使,二是情绪也有点激动,不由得跟着放大了音量:“以后上了中学大学需要看很多书的,现在这点书只是九牛一毛。”

我奶奶不为所动,捏了捏挂在胸前经常接触不良的助听器,咳两声试试音,见招拆招道:“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啊,看完就扔了呗!”

“您真逗,书能随便扔吗?知识就是财富,温故才能知新。”

我奶奶怎么可能听得懂这些?只管摆动她的如来神掌:“不行不行,你看这屋子里挤的,哪儿还有地方放书架?还两个!”

我妈让自己的情绪稍事平复,理了理思路,道:“您别看那俩书架子挺高的,可是纵深特别窄,并排放在咱家过道里就行,出来进去的影响也不大,只要别往里推摩托车就成。”

“过道?这过道里还有冰箱、洗衣机呢,你把它放哪儿?”

其实过道里不只有冰箱、洗衣机,还摞着两个大塑料桶,贴墙根儿立着一张边角可以收拢的新折叠桌。当然,这些都比较好安排,最重要的还是那两个大件儿。

“洗衣机可以放我屋里,我那个床头柜不要了,就把洗衣机摆在我床头。这洗衣机比床头柜宽八公分,门可能开起来有点费劲,但也能打开一多半,平时开门小心一点肯定磕不坏,还能当个床头柜用。周末洗衣服的时候再给它推出来就行了。”

“那你的床头柜呢?挺好的东西总不能扔了吧?”

“把我的床头柜放在厨房。水池子旁边不是有个米缸吗?把那个米缸摞在床头柜上面,下面柜子里还能放些盘子碗筷什么的。”

我奶奶刚想接话,又让我妈堵回去了:“冰箱——可以放在看电视那屋,把下面带轱辘的唱片机推到我爸床头去。我爸喜欢听京剧,经常听着听着就在沙发上睡着了,好几次都着凉感冒了,这要是躺在自己床上听,那是什么劲头啊,困了直接盖上被子就睡了。”

“我嫌它吵。”

我妈气乐了:“您晚上把助听器一摘,什么都听不见了。”

“不行,那我看着它也闹心。再说了,你爸床头还有个缝纫机呢!”

“我看那缝纫机您平时也不用,可以放到阳台上去。”

“你怎么知道我平时不用?我拿它当另一侧的床头柜用。”我奶奶顿了一下,“再说了,阳台哪儿还有地方啊?”

“阳台不是有个没用的三屉桌吗……”

“那也不能给扔了呀!”

“我没说扔您的东西啊!那三屉桌下面不是空着一块儿地方吗?”

“那下面能塞缝纫机?缝纫机高出一块儿,要是能塞下我早就放那儿了。”

“您换个思路,把那桌子翻过来,桌面朝下放,缝纫机架在上面不就行了?反正都是用不着的东西,蒙上一块塑料布,楼下过人也看不出来,不会影响到您阳台的整洁美观。再说了,谁没事从楼底下经过还抬起头检阅您的破阳台啊!”我妈显然对自己的策划很满意,说完长出了一口气。

“翻过来放?那不把阳台的地漏给堵住了?”我奶奶忽然射出一支冷箭。

“……”我妈猝不及防,正中面门。

我奶奶“穷寇”猛追:“上次大雨潲进来,差点把阳台给淹了,那脏水都流到我屋里去了,你这可倒好,还想把地漏给堵上,再下暴雨怎么办?”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汹涌,我家这一排窗框都跟着颤抖起来。

我妈张了张嘴,舌头却失灵了,僵住了,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这感觉可能比吃了只苍蝇还难受。天呐,百密一疏啊,漏网之鱼啊,净琢磨怎么倒腾那些破家具了,怎么把地漏这事给忘了?这下可崴泥了[3],缝纫机动不了窝儿了。于是,唱片机也别想战略转移了。唱片机转移不了,冰箱也没办法腾笼换鸟了。光让洗衣机当开路先锋顶什么用?粮草呢?补给呢?援兵呢?孤军深入,有去无回啊!

正在此时,我爷爷打马扬鞭前来支援,蚊子咳嗽似的嘀咕了一句:“咱家这阳台早就应该封起来了,人家老顾家封完阳台,这个冬天暖和多了。”

嘿,邪了!我奶奶忽然就耳听八方了,这么小的声音居然都让她照单全收,然后狠狠剜了我爷爷一眼:“你说得轻巧,封阳台多少钱呢,你出啊?”

“得得得,当我什么都没说。”温酒斩华雄都没我爷爷这么痛快,真的是一触即溃。

然后我妈也回到小屋,像动画片里那只被蛐蛐斗败的大公鸡,喘着粗气,颜面扫地,用力把盒尺往床上一扔,顺手剥开一块“酸三色”[4]放进嘴里,发狠地嚼起来,嘎嘣嘎嘣的。我停下写作业的笔,扭头瞧瞧她——嚯,脑门上一团黑中透紫的乌云,怕不是中了岳不群的紫霞神功。我也是很多年后才总结出来的,我妈一生气就喜欢吃东西,而且是咬碎钢牙的那种吃法,人家都是化悲痛为力量,我妈这大概属于化怒火为食欲。这一发狠不打紧,“吭哧”一下咬到了嘴唇,好家伙,扎心的疼,眼角瞬间就沸腾起来了,炉子上的开水似的呼呼往外冒。我妈“哎哟”了一声,伸手去抓挂在暖气旁的小毛巾,一眼瞥见窗台上我爸的遗像。我爸戴着金丝眼镜,面容白皙,温文尔雅地注视着她,眼神中波纹不兴,睿智而平和,微抿的嘴角收束起一丝沉郁的阴影,像一弯小船,淡然挥别着世间的一切纷纷扰扰。我妈的眼泪更止不住了,一把拉上窗帘,把我爸隔离出去,窗帘的浪头一不小心,卷翻了堤崖上的泥人儿孙悟空,“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两半,仿佛被五行山压断了腰。

第二天上学之前,我妈没好气地命令我:“给你一个周末的时间,把屋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书都给我整理一遍。你看看你那枕头边上比猪八戒的炕头儿都乱。”

我像被迫吃了一口毛鸡蛋似的痛苦地咧着嘴说:“您给猪八戒当过保姆啊?”

我妈“呸”了一声:“你别跟我递葛[5],今天心情不好。”

我学着电视剧里美国人的样子耸了耸肩膀,不敢再废话了,环顾一周,自己也觉得脸红,确实就像我妈说的,真够乱的,俨然就是一片书籍的战场。“尸横遍野”的各类书册,或正扑于窗台,或仰面于床角,或大头朝下挤在暖气缝儿里,或虎落平阳牺牲在花盆脚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错落有致,星罗棋布。可惜的是,我妈接受不了这种参差不齐的情趣之美。

从上幼儿园大班起,我的所有课余时间几乎都被我爸有意引导着以阅读的方式彻底填满了。我从小人书、连环画起步;到了三年级左右,便能看下来一多半的《呼杨合兵》;四年级试读《笑傲江湖》《神雕侠侣》;五年级中段这个寒假,又啃完了《射雕英雄传》《倚天屠龙记》。不过就像我妈说的,武侠虽好,却不可贪恋,那些只属于假期限定款。开学后的日子可以照常看课外书,但必须是正经书。什么是正经书呢?《雾都孤儿》《汤姆叔叔的小屋》、四大名著、鲁、巴、茅、郭、老、曹……你说我看得懂吗?看得懂,也看不懂。不过看不懂,也照样可以看。我爸说了,书读千遍,其义自见。我爸还说,好读书,不求甚解,但是心中有书的人和心中无书的人,气质修养肯定是不一样的。

半年前,我爸转院到奶奶家附近的海淀医院,断断续续折腾了好几个月,我妈没少往这边带书,一方面给我爸精神好的时候解解闷儿,一方面也给夜里陪床的三舅、老舅、姨父和姑父当作消遣。击鼓传花,看完一圈,这些书就都转到了我手上。我就跟见了金币的巴依老爷似的,一本一本都给带回自己的小屋里,于是书桌上、窗台上、枕头边,甚至是衣柜里,塞得到处都是。我小时候看书还有个毛病,拿起一本书随便翻到哪一页都能一口气看下去,有时候从三十二页看到七十七页,有时候又从三百多页往回看,一路倒车到二百多页,有时候才看了一半就扔一边了,还有时候直接看完结局那几页就不看了。这大概就叫作不求甚解吧,所以换书看的频率也特别快,动不动就让我妈给我带新书回来。我妈在看书这件事上也算无条件地支持我了,隔三岔五地回一趟昌平的宿舍楼,一次挑选五六本适合我的书带回来,别看数量不多,分量可不轻,尤其挤在回城的公交车里,又冷又累,手指头勒得发紫,左手勒疼了换右手,右手拎累了就找个扶手一挂。有一回下车差点忘了拿,一只脚踩到了地面上,另一只脚却接收到脑电波的信号,想起车上价值不菲的“黄金屋”,赶紧调头转向,正好车门“啪”地关上,脚腕子夹了个正着。回家后,我妈撩起裤管,指着水蜜桃似的脚脖子对我说:“今天我可算明白了,什么叫知识就是力量。你看看,这力量多足!”

星期天一大早,我迷迷糊糊一睁眼,就觉得鼻子眼儿奇痒,连打了两个大喷嚏,这才发现我妈拿着个鸡毛笔,正坐在床边嘻嘻坏笑。

“起床啦!起床啦!”

“您干吗呀,真烦人!”我拉过被子蒙住脑袋,“再让我睡一会儿。”

“别睡了,早点儿起来,待会儿跟我去跳蚤市场。”

“去跳蚤市场干吗?”我露出两只眼睛问,“您不是让我整理书吗?”

“先把你爷爷和你小姑的书卖了,再整理你的书。你爷爷说了,把他那个书架腾出来,先让你用着。”

我爷爷屋里的那个小书架看起来有点像断了腿的孔乙己,倚在门后黑不溜秋的旮旯里委曲求全。要说我爸的书架是武二郎,那我爷爷的书架就是标准的武大郎。“武二郎”不仅高大英俊,“本事”也多,武侠、文艺、童话、侦探、史籍、哲学,中西合璧,面面俱到。“武大郎”则是一副叫花子形象,吃不饱穿不暖,肚子里的干货自然也少,揭开那破篮子一看,全是没营养的破炊饼:

最上面一层堆放着我奶奶的各类心肝宝贝:腌咸菜的罐子、盛钉子的瓶子、灰尘包浆的鞋盒子,还有快过期的蜂蜜、麦乳精,脏兮兮的笔筒、烟缸,再加上锈迹斑斑的工具箱,个个蓬头垢面,像个难民营。底下三层挂个破布帘子,马、恩、列、斯、“红宝书”,独占三分之一;然后就是我小姑上学时留下来的各种教材、电影杂志、东西南北中的菜谱;我姑父前些年订阅的摄影期刊、封面血淋淋的凶杀小说,以及“黄土高坡”系列录音带;最下面一层,则是成套的小人书连环画,《杨家将》《西游记》《丁丁历险记》《聪明的一休》……

我和我妈收拾了一上午,光抖落那些浮土就快崩溃了,简直是越收拾越乱。后来,她给我戴了一副棉口罩,又找来一个大编织袋。没多一会儿,我们就把袋子塞得满满当当的。这时候,我爷爷也跑过来凑热闹,什么破花瓶啊、烟灰缸啊、泡了水的扇子啊,稀里呼噜地全给扔了进来,笑眯眯地对我说:“这些没用的东西,你都给它卖了,卖多少钱归你,好不好?”

正说着,我奶奶忽然从后面冒了出来,抄起花瓶和烟灰缸当宝贝似的又给收了起来,顺手撂下几支钢笔、一沓空白的记事本。这下我爷爷可不干了,满怀焚书坑儒的悲愤说:“文化用品哪能随便扔?”

我奶奶翻个白眼说:“这些破玩意儿留着干吗用啊?”

午饭简单吃了两碗炸酱面,我和我妈就推着自行车去了中关村大操场。天气预报说下午有四五级阵风,我们扛着书下到一层,就知道气象部门又看走眼了。那两扇木板做的楼门噼噼啪啪响个不停,开了又关上,关上又开开,好似这大楼扮作了戏曲中的妖娆花旦,将手边一对水袖舞得痴迷癫狂。我妈嘀咕了一句“这风力少说也有六七级了”。

春天是风最得意的季节,挽着老婆,领着孩子,老婆叫沙,孩子名土,一家三口追着幸福跑一圈,北京城就灰头土脸没法看了。我妈在前面推着那辆二四女车,我扶着车后架上的编织袋,一路走得依里歪斜的,仿佛被困在一个巨型的小米粥锅里,每一步都黏滞不爽。不过跳蚤市场却一点不受影响,和每个周末一样,大操场门口早已水泄不通,自行车、三轮车、手推车密密麻麻摆了一片。场地里更是满坑满谷、人来人往,别说球场中央,就连碎石遍布的跑道上都已经铺满了各式货摊儿。

我和我妈在球门后面的沙坑附近挤出一块空地,铺上塑料布,把各类书报、杂志、老物件一一摊开,分门别类摆好。轻薄的书上再压块砖头,以防被风吹走。然后,我妈支开马扎,我就近找了个大树墩子,坐等顾客上门。闲来无事,我拿起一个破角的老笔筒端详起来,笔筒下方的落款写着:民国三年。

我问我妈:“这是真的吗?”

我妈整理着头上的纱巾说:“谁知道真的假的,还破了个角,更不值钱了。”

我却觉得这笔筒很精致,圆滑细腻的陶瓷上立一棵老松,挂一轮满月,旁边还题着一句诗:明月松间照。我感到莫名的有些相见恨晚,心想,干脆拿回家放毛笔用吧!这时走过来一个秃顶老大爷,一眼就看中了这个笔筒,从我手里接过去,掏出个放大镜,绷着眼珠看了半天,好像要从沙漠里翻出二斤海带,又在手里掂了掂分量,问我妈:“多少钱?”

我妈伸出五根手指:“给五块钱吧!”

“你这都磕了边了,没人要了,”老大爷从怀里摸出几张零钱,数了数,“正好四块钱,我拿走了。”

我看了我妈一眼,恳切地说:“妈,这个笔筒咱别卖了,拿回去给我放毛笔用吧!”

我妈一吸溜嘴角:“那你不早说。”又对那个老大爷说,“真不好意思,我儿子又不想卖了,要不,您再挑挑别的吧!”

老大爷斜睖了我一眼,说:“算了,五块就五块吧,我也不跟你砍价了。”

我有点着急了:“您再看看别的吧!我真的不想卖了。”说完,伸手去接那个笔筒。

我妈苦笑一下:“您看,没办法,这是我儿子的东西,他不想卖了。”

老大爷往后退了一步,赵子龙抱阿斗似的搂紧那个笔筒,直接又掏出一张两块的,递了过来:“六块,可以了吧,都破成这样了,差不多得了。”

我妈赶紧接过钱,一脸为难地说:“其实我们是真不想卖。”老大爷走后,她一拍我肩膀:“行啊,没看出来,我儿子还挺会做生意。”

我一头雾水,都快哭出来了:“您怎么真给卖了?不是说好拿回去放毛笔吗?”

我妈嫌我入戏太深:“行了行了,家里好几个笔筒呢,又不差这一个。你可真随你奶奶,什么破烂儿都当个宝。”

我妈说得还真没错,这大概就是遗传基因的力量吧,龙生龙凤生凤,穷人家的孩子攒钢镚儿。谁规定非得上了年纪才能恋旧?就拿今天这几样东西来说吧,有一副乒乓球拍,其实我也不舍得卖,最早学打乒乓球的时候,我爸就是用这副拍子手把手教的我。再比如那些小人书连环画,以前每到星期六晚上,我爸回奶奶家看我,都会在睡前找出一本给我读,尤其是那套《杨家将》,我真是百听不厌。后来就算自己能独立看书了,还是喜欢缠着我爸让他给我读。我一直觉得我爸讲的比电视上的评书联播更有意思,什么杨六郎啊,穆桂英啊,活灵活现,信手拈来,特别是模仿宰相寇准的山西口音,每次都把我逗得在床上直打滚儿。

这么想着,我就顺手拿起了那套《杨家将》连环画,漫无目的地一页页乱翻。

忽然,在第一册的最后一页发现用铅笔写着的一行小字,字体一看就是我爸的,标准的行楷,轻盈工整,漂亮极了:一九九一年四月十三日,炀炀又长高了两厘米。

再拿起第二册,后面也写着字:一九九一年四月廿日,小胖墩天生汗脚,脚臭与书香共舞,妙哉妙哉。

第三册的后面写着:一九九一年四月廿七日,儿子饭量见长,屁股溜圆,可惜依旧不爱吃茴香。

第四册:一九九一年五月四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第五册、第六册、第七册……整套书几乎每一本后面都写着这样几句随笔、古诗,甚至是歌词,或长,或短,或感叹,或调侃。也就是说,每当我不识愁滋味地沉沉睡去后,我爸都会凑到橙黄的台灯下,拿起我的自动铅笔,面对窗外平平无奇的夜色,把与我共同成长的点点滴滴随手写成彩虹。

一瞬间,大操场里就像立起了一块露天电影幕布,以往我们父子俩一起看书的画面纷纷闪现而出。那是多少个难忘的寒暑假哟,回到爸爸妈妈在昌平的家属宿舍,我总是来不及洗手喝水,第一时间从书架上找书看。夏天,电扇嗡嗡作响,窗外蝉蛙齐鸣,我妈在厨房里炸着馒头片,满屋焦香缭绕,我和我爸并排躺在凉席上,一左一右地跷着二郎腿,他捧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我举在手中的则是最爱的《笑傲江湖》。我俩看一会儿就要聊上两句,说到哪一个引人发笑的段落,或是性格怪异的奇葩人物,便一起开心地咯咯大笑。我爸有时还会学着新佑卫门的样子一拍大腿:“提问!”我立刻就化身一休哥,用两个食指在脑袋上画几个圈圈:“回答!”然后就是隋唐十三杰排名,或者一百单八将的绰号,真的是高山流水对答无误。寒假里,我们爷儿俩则会坐在热烘烘的火炉子旁边,弄几块橘子皮放在上面烤着玩,暖暖居室内果香四溢,我爸一边看书,一边给我讲书里的典故出处。我呢,嗑着瓜子,半张着嘴,聚精会神地听,感觉听哪一门课都没有听我爸讲故事这么用心过。那些抑扬顿挫的语调,手舞足蹈的神态,连同书中的各式传奇人物,甚至身后窗帘上的翠竹图案,全都活生生地立体起来,在清冷的冬日里繁花似锦。

想着想着,我这小心脏就被压上了秤砣,越来越沉,眼眶胀得发烫,喉头也哽住了。跳蚤市场里依然人声鼎沸,我却感觉双脚离地,浮上了半空,成了画面外的旁观者,嘈杂声离我越来越远。只有风沙仍旧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吹进我的裤管里、脖领子里,那个凉啊,透心凉;那个扎呀,扎得人没处躲没处藏的。我感觉特别委屈,抑制不住地想哭,眼泪就像洗衣机里的自来水,玩命打转转。我使劲低下头,怕自己绷不住劲儿真的哭出来。我不想让我妈看见我哭。我妈扭头问我怎么了,我说眼里进了沙子,要去厕所洗把脸,便放下书,迅速跑开了。

从厕所出来,我长长吸了口气,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黄土味,乱糟糟的感觉重新包裹住我,让我感觉轻松了一点。我夸张地活动了几下下颌骨,伸展伸展快要被吹皱的面皮。往回走的路上,我不小心撞到个虎背熊腰的胖叔叔。胖叔叔腋下夹着一套小人书,一脸嫌弃地匆匆走远了。我回到摊位上,发现那套《杨家将》连环画不见了,忙问我妈哪儿去了。我妈说卖了,有个胖子买走了。

“胖子?卖了多少钱?”

“十块钱一套,怎么了?”

“谁让您卖的!”我气得直跺脚,嘴唇都有点哆嗦了,那些刚刚还属于我的美好回忆,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吗?

不行,我要把它们追回来!

“你干吗?”我妈手里正好捏着那十块钱,被我一把就夺了过去。她脚上的“水蜜桃”还没消肿,根本追不上我,“你上哪儿去?给我站住!”

我挤开人群,愣头愣脑地冲出大操场,跑到马路边。一股巨浪般的妖风平地里澎湃而起,眼前景物瞬间被翻涌的尘埃之浪覆盖。赶紧抬起手肘蒙住脸,侧过身挺成一具革命雕塑,耳边随即传来众多自行车壮烈倒下的哀号。待风浪呼啸而过,揉揉沙涩的眼角,我四处踅摸起来。还好,凭借我1.5的超强视力,发现那个胖叔叔的自行车后轮刚好消失在南面的丁字路口,而旁边的音像店恰如其分地飘来一首吴奇隆的新歌:“追逐天边最冷的北风,寻找世界最高的山峰……”于是,我提一口丹田之气,施展出熊的力量、豹的速度,撵了上去。

跑过路口一拐弯,一排办公楼后身的小路上人车稀少,目标消失了。好在小路尽头只有一个弯角可走,只不过风、沙、土一家三口此时又联合起来考验我的决心,把简单的中长跑设置成障碍赛。它们一会儿变身蒙头遮眼的红斗篷,拿我当西班牙野牛来戏耍;一会儿又成了矫健的蒙古摔跤手,抱腰缠腿,脚下使绊,想尽一切办法拖住我的步伐。我很快就体力不支了,气喘如水牛,踉跄似蜗牛,心里这个恨自己啊,谁让你体育课总是得过且过呢!

咬着后槽牙,我吃力地又跑过两个路口,腿肚子和大脑袋一块儿胀起来,左瞧瞧,右看看,不知道该往哪边走了。街道四周,小店、小摊勾连成片,不比大操场里逊色。行人多,自行车更多,都像海里的浪花翻涌跳跃,胖叔叔化作一根绣花针,就此沉入海底两万里。往东?往西?还是沿着前面的斜街走了?又或者,拐进了哪一栋楼里?我呼哧带喘地跳上便道,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小腹里一群蝎子在打架——岔气了。怎么办?我的书找不回来了。我感觉眼泪又要不争气地涌上来了,呜呜呜……斗志软塌下去,耳畔的风竟也跟着幸灾乐祸,得意地吹起了口哨。是的,没有人在意一个小屁孩即将失去整个世界的心情……不,不行!今天说什么我也要把那套书找回来,找不回来我就不回家了!

我用力咽了口唾沫,叉着腰直起身子,左右巡视起来。两个用纱巾把脑袋裹成阿拉伯人的买菜妇女;几个不怕风吹毅然坚守在墙根儿下棋的糟老头子;一群围着炒货摊等瓜子出锅的聒噪老太太……嗯?等等!我把目光对焦重新拉回到那几个下棋的老爷爷附近,发现他们旁边的一溜小货摊中,有个缩进去一块儿的小书摊儿,胖叔叔的身影忽然就从书摊儿侧面闪出来了,自行车后架上不正是我的那套《杨家将》吗?

漂亮!被斗牛士和摔跤手拼掉的血格瞬间补满。

我一溜小跑过去,愣头愣脑地把钱递给胖叔叔说:“叔叔,对不起,这套《杨家将》我不想卖了,把钱还给您。”

胖叔叔正推着车和书摊儿老板讨价还价,满脸都是犯痔疮的表情:“你谁呀?”

我指了指《杨家将》:“这套书是我的。”

“我怎么知道是你的?真逗,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反正我把钱还给您了,书我就拿走了。”

“你敢!你动一下试试?”胖叔叔把车一支,车座上的钱掉到了地上,他腾出手来揪住我后脖领子,把我甩一边去了。

“你干吗呀……”我脚脖子一软,直接侧扑在地,右手搓破了一层皮。

旁边紧挨着就是个卖干果的炒货摊,几个老太太正叽叽喳喳闲聊,其中一个听我一喊,一个箭步就蹿上来了,推开气势汹汹的胖叔叔说:“光天化日欺负小孩是不是?你哪个单位的?”

炒瓜子的香气呼一下扑过来,代替了烘托气氛的二氧化碳干冰,就像什么奇侠剑客空降到舞台中央,大地静止,风声也被屏蔽了。我定睛一瞧,哟,这不我奶奶吗?再一看旁边那几位,全是她居委会里的老姐妹。

“谁欺负小孩了?”胖叔叔指着我,脸上的横肉嘟噜嘟噜直颤,“这小兔崽子要抢我东西。”

“他一个小孩能抢你什么东西?”别看那胖叔叔身高一米八几,脖子跟卡车轱辘似的,我奶奶可一点都不怵,掏出个治安巡逻的红袖箍戴上,指着他鼻子就训,“同志,我还告诉你,你嘴里给我放干净点,赶紧道歉认错,要不咱们就上派出所理论理论。”

“神经病吧你!”

我奶奶扭过脸问我:“到底怎么回事啊?”

我委屈地直掉眼泪:“我刚才上厕所去了,我妈就把那套小人书卖给他了,根本就没经过我的同意,那是我的书!”

“……”我奶奶一愣,估计在心里嘀咕呢:不对啊,你们不就是卖书去了吗,怎么又不想卖了?

我仿佛听见她的心里话,五脏六腑揭竿而起,一肚子委屈好似刚出锅的爆米花,哇哇大哭起来:“我就是不想卖了!我把钱还给他还不行吗?”

我这一哭一闹,另外几个老太太也围了过来,每个人都伸手摸裤兜,抖落开一个红袖箍,往胳膊上一套,大有发动一场人民战争的态势。胖叔叔本来还想跟我奶奶掰扯掰扯[6],一看这阵势,真心惹不起啊,索性认个倒霉,把书往地上一放,顺手捡了钱,推车闪人:“拿走吧!拿走吧!今天真是喝凉水都塞牙缝儿。”

几个老太太看我哭起来没完,一边胡噜[7]着我脑袋,一边反过来呲哒[8]我奶奶:“不想卖就不卖呗,你看你把人家孩子逼的。”

“谁逼他了?这……这是怎么逗着嗫?”我奶奶一着急,河北老家话都冒出来了。

晚上吃饭,家里出奇安静,我妈也不说话,我奶奶也不吭声,筷子磕碰碗边,还有我爷爷喝粥的声音,清晰得就像一连串省略号。一大袋子书就那么堆在过道里,五花大绑地等待宣判,是秋后问斩,还是大赦天下,谁也没个定论。吃完饭收拾桌子,我爷爷看我奶奶去了厨房,轻轻叹口气说:“那些书不想卖就不卖了,留着当个念想吧,基本上也都是你爸买的。”

我咬着嘴唇说:“我爸爸原来说过,书再破再旧也得留着,不能扔也不能卖,书是这个世界上最值钱的东西。”

我爷爷微微一笑:“行行行,那咱就不卖了,一本都不卖,好吧!”

我奶奶又走回来拿空盘子,我爷爷这句话后半段的音量便一落千丈,如同一个下楼梯崴了脚的人,拽着“好吧”两个字直接滚进了地下室。

第二天下午放学回家,我在楼下看到收废品的曾老虎,正和老乡抬着个大理石浴缸往三轮车上运,枣红色,白花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玩意儿——嘿!这不是我们家的浴缸吗?赶紧跑上楼一看,卫生间里果然空出了好大一块地方,地上乱糟糟的一堆碎石片,我奶奶正弯着腰用笤帚打扫呢,嘴里还嘟嘟囔囔地不闲着:“死老头子,天天就知道泡澡,都快成资本家了,一个月水费多出好几十块,我让人把它拆了,我看你还拿什么泡,哼!”

……

又过了两天,洗衣机忽然转移到了卫生间,连带着“哼哈二将”——那两个大塑料桶。冰箱和过年过节才会打开的新折叠桌,则携手进驻到了“客厅”里。不过我奶奶还是禁止我爷爷在卧室享用他的唱片机,她给冰箱腾出来的驻扎营地是那两个红木大箱子。左手一招“见龙在田”,右手一招“亢龙有悔”,并排塞进了她的双人床下。双人床不够高,原本塞不下气势巍峨的“中岳嵩山老大哥”,但我奶奶本着愚公精神,在四个床角下垫了四块木头,终于完成了史无前例的移山壮举。我小姑看完直嘀咕,这要想从箱子里拿个东西多费劲啊!我奶奶直起身子,长出了一口气,仿佛刚藏好被劫的生辰纲,恶狠狠地瞪了我爷爷一眼,说,“让你爸拿,他那腰已经好多了。”

又是一个星期天,北转南风三四级。漫天黄沙解甲归田,没有再次袭扰人间,掉转的风向如同一位内功大师,将丝丝缕缕的南国暖意输入城市经脉,天空被抹成了一张崭新的蓝色复写纸。鞠大大找了两个年轻叔叔帮忙,把我爸那一对大书架,外加几百本藏书,一次性都给运了过来,还上楼帮我们严丝合缝地组装好,巍巍昆仑般并排矗立在过道里,家里的文化氛围一下提升了好几个档次。

鞠大大拍着我肩膀鼓励我:“小伙子好好读书,以后当个大诗人,汪国真那样的,给你妈争口气。”

我妈笑了笑:“就他还汪国真呢,曲别针差不多。”说完,扭头进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我陪着鞠大大他们在“客厅”下象棋。摆棋子的时候,我爷爷终于回来了,手里提个网兜,网兜里放着他的毛巾、拖鞋和香皂。自从我奶奶把他的“华清池”大卸八块,他就改成骑车去东区服务部的澡堂子泡澡了。那里有个不算太大的圆形浴池,我以前也跟着去过两次,头挨头,腿碰腿,跟进了人肉罐头似的,特别不自在、不卫生,可我爷爷却说挺好,还有人能陪他聊聊天。

他和鞠大大几个人打了招呼,然后就站到书架前端详起来,随手抽出一本《实用美术图谱》翻了两下,又放回去说:“读书是好事,不过也不能死读书、读死书,读成个书呆子可就得不偿失了,要从这些书里学本事、学能耐,学会以后怎么养活自己。”

我奶奶捧着苹果、香蕉从阳台走过来,也不知道我爷爷的话她听没听见,径直进了“客厅”,冲鞠大大他们笑眉笑眼地来了一句:“你们说说,看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啊?来来来,吃水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