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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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助的父亲名叫长井得,明治维新的时候上战场打过仗[6],现在老了,但身体极好。他辞去官职,进实业界办实业。在惨淡经营中自然攒了不少钱,十四五年来成了很有钱的资本家。

代助的哥哥叫诚吾,中学毕业后立即到与父亲有关系的公司里做事,现在是公司里的重要人物了。诚吾的妻子名叫梅子。生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哥哥叫诚太郎,今年十五岁,妹妹叫缝子,今年十二岁。

代助还有个姐姐,她嫁给了某外交官,现在随丈夫一起住在西方国家。本来,在诚吾同这个姐姐中间尚有一个孩子,而在这个姐姐同代助中间也还有一个孩子,然而这两个孩子都早已死了。母亲也去世了。

代助一家就由这些人组成,其中不在家住的,就是出洋的姐姐和最近另立门户的代助,而老家里还剩下大人小孩五口人。

代助每月一定要到老家去取一次钱,他的生活来源像是依靠着父亲,又像是依靠着哥哥。除这一个月去一次之外,感到寂寞时也会去的。代助去老家时,或是同孩子闹着玩,或是同书童下五子棋,或是同嫂子议论某些戏的好坏,然后再回来。

代助同嫂子很合得来。嫂子是那种把过去的天保风气[7]和当代的明治风气天衣无缝地融为一体的人物。她曾经特意要那个在法国的小姑买了那洋名称不容易说清、价格又相当贵的料子寄回来,然后经由四五个人的手,精制成和服上用的衣带扎在身上。后来才知道这种衣料本是从日本出口的,遂被传为笑柄。这是代助到三越陈列所[8]去查核来的。此外,嫂子很喜欢西方的音乐,她经常由代助陪同去听音乐。另外,她对算命有着浓厚的兴趣,极崇拜石龙子[9]和一个叫尾岛某的人。代助曾陪同嫂子坐了人力车到占卦先生处去过两三次。

男孩子诚太郎近来对棒球着了迷。代助去老家时总要当投手给他练击球。这孩子的想法有点儿特别。每年的夏初季节,当很多烘山芋铺子一下子改为卖冷饮的时候,尽管没有出汗,第一个跑去吃冰激凌的人总是诚太郎。如果没有冰激凌,有冰水也可以将就过去。然后他就扬扬得意地回家了。近来他表示:“一旦相扑竞技馆[10]落成,我要当第一名观众。”他还这么问代助:“叔叔,有谁熟悉相扑这一行呀?”

至于女孩子缝子呢,一讲她什么,就回说:“我愿意嘛,不要你管。”于是一天不知要把头上的缎带换扎多少次。最近嘛,去跟人学拉小提琴了。回家后练起琴来,发出的声响同锉锯齿没什么两样。不过她绝不在别人眼前练习,而总是闭紧了房门,咯吱咯吱地拉着,所以大人们认为她拉得很好。只有代助时常偷偷地去推门觑上一眼,于是她就没好声好气地嚷起来:“我愿意嘛,不要你管。”

代助的哥哥嘛,老是连人影都见不着,特别是到了忙的时候,只有早饭是在家里吃的,接着到哪儿去了呢?他的两个孩子根本不知道。代助也一样,完全不得而知。其实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除非有什么必要,代助绝不想过问哥哥天天在外面干些什么。

代助在侄儿侄女的心目中享有很高的威望,也颇得嫂子的器重。而哥哥有什么看法,则不了解了。兄弟俩偶尔相见时,无非谈些家常话。双方的表情都同平时一样,非常平静,完全是那种惯于这类陈规的样子。

最令代助在意的对象,就是自己的父亲。父亲那么大年纪,纳了个年轻的小老婆,这是算不了什么的。按照代助的观点,反而是赞成的呢。代助认为,只有那些没有能力娶小老婆而硬娶的人,才应该加以鞭笞。代助的父亲是个极其严厉的人。代助童年时期看见父亲,心里就怕得要命。当然,现在已长大成人,不需要再那么畏畏缩缩了。不过,代助无法丢掉这样的想法:父亲会把他自己的青年时代同代助现在所处的时代混为一谈而认为二者没有什么大的差别。于是,父亲就会产生出这样的观念:以自己从前处世时的心理状态来衡量代助,代助没有那么行动,那就是在骗人。当然,代助并没有反诘“什么地方是在骗人”,所以绝不会吵架。代助在儿童时期的脾气极暴躁;十八九岁的时候,曾有一两次同父亲扭打成一团;长大毕业后,暴躁性子竟然很快改好了。从此以后,代助没有发过火。父亲自信这是受到他的训育的结果,心中暗自得意。

说实在话,父亲的这种所谓训育,只是使缠绵在他们父子之间的温暖情趣渐渐地变淡罢了。至少代助是这么认为的。但是父亲却有着截然相反的看法:不论怎么说,毕竟是亲生的父子关系,所以儿子对父亲的那种天性,不会因为计较父亲的教子法而发生变化,即使在教育的方式方法上有些过分,结果也绝不至于会影响骨肉间的深情。这位受过儒家思想熏陶的父亲是坚信这一点的,他认为凭着代助的生命是他给的这一条极明显的事实,哪怕碰到任何的不快和苦痛,也能保证恩爱始终不渝。父亲就是抱着这样的信念一意孤行的。于是他养育就了一个对他态度很冷淡的儿子。当然,从代助毕业前后那一段时期开始,父亲的做法有了很大的改变。由某些地方来看,父亲也有他惊人的宽大之处。但是,这也只不过是这位父亲在履行自己早在代助刚出世的时候就列入计划中的某一部分内容,并不是出自洞察到了代助的思想变化而采取的适当处置。父亲对于正是因为他的这种教育法才在代助身上造成了如此不良结果,至今还一点儿没觉察到。

父亲很为上过战场而自豪。他老是奚落别人,总说:“你们这些人没有上过战场,所以缺乏胆识,这是不行的。”言下之意就是:胆量乃是一个人的最高能力。代助一听到这话,就感到厌烦。代助认为,只有在父亲年轻时那种盛行你死我活的野蛮时代,胆量也许是生存的必要条件,但是到了讲文明的今天来看,那不啻是一种近似于古代的盘弓、击剑之类的器具。不,代助甚至这样认为:那与胆量不能并存,而且要比胆量更值得珍视的能力还多着呢。再次听了父亲的那一番有关胆量的说教后,代助曾同嫂子发笑地说:“根据父亲的观点,世上最伟大的应该是石制的地藏菩萨啦!”

毫无疑义,代助是一个胆小鬼,而且一点儿也不会因为胆小而感到愧疚,有时还一直以胆小自居。代助小的时候,曾经在父亲的挑唆下,特意在半夜里到青山[11]的墓地去过,并且克制着恐惧的心理,在那里待了一个小时,后来忍耐不了了,就带着变得铁青的脸色,回到了家里。当时,代助自己都感到很懊恼。第二天遭到父亲的取笑时,代助觉得父亲很可恨。据父亲说,当年也有一个像代助这样年纪的少年,他为了锻炼胆量,在半夜里装束整齐,一个人登上距城北一里[12]远的剑峰峰顶,并在山顶的小佛堂里等到天明,看了日出后回家,这已成了少年的习惯。父亲感慨系之地说:这少年的思想方法同当今的年轻人是大相径庭啊。

代助觉得父亲那种马上又要认真地讲起这件事来的样子,也真叫人可怜。代助最恨地震,哪怕是一瞬间的晃动,他都会不得安宁。有一次,代助好好地坐在书房里,不知怎么,他感到地震正从远处靠近前来。接着,他感到身下的坐垫、地席以至地板都明显地震动了。代助自信这是自己具有的本能。至于父亲那样的人,代助只能这样理解:他不是一个感觉尚未健全的野人,就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愚者。

眼下,代助正同这位父亲相对而坐。坐在房檐颇长的小小屋子里看庭园,会有庭园被长檐分隔开来的感觉,至少天空显露得不多,但是环境幽静、安逸,是落座的好处所。

父亲在抽旱烟,他拉过一只有柄的长形烟盘,不时砰砰地磕烟灰。这悦耳的声音传向幽静的庭园。代助呢,已在手炉里丢了四五颗金色的烟蒂[13]。由于已经不喜欢再用鼻子喷烟,代助便交叉着两臂,眼望着父亲。从年龄上来说,父亲脸上的肉是显得多了些,然而两颊又显得瘦了些;浓眉下的眼睑松弛;胡子与其说是白色的,毋宁说是黄色的。父亲有一个习惯:谈话的时候,时而望望对方的膝盖处,时而望望对方的脸部,停留的时间也基本相等。他在这种场合,总是闪烁着白眼,使对方感到不胜奇妙。

这时老人这样说道:

“嗯,一个人不能光想到自己。还有社会,还有国家呀。不为他人做点儿好事,自己也不会愉快的。就说你吧,嗯,这样无所事事,心情当然好不了。嗯,对那些没有受过教育的下等社会里的人,应该另作别论,但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绝没有理由以东游西荡为乐呀。使学得的知识应用于实践之后,才会有乐趣。”

“是那样。”代助答道。父亲每次说教的时候,代助总是穷于对答而敷衍了事,这已成了习惯。代助是这么说的:父亲的想法乃是一些毫无根本意义可言的东西,不论碰到什么事,总是在半当中就擅自做出臆断,然后加以引申,不仅如此,父亲还会出尔反尔,刚说这是从大公无私出发的,不知怎么一来就变为是从自私自利出发的了;讲起话来振振有词、巧舌如簧,却都是一些不着边际的空泛之论;若要从根本上摧毁父亲的这一点,又是谈何容易的事!也可说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如一开始就尽可能不搭讪为妙。但是父亲总认为代助无疑是属于自己这个太阳系里的行星,所以坚信自己有权利自始至终支配代助怎样运行。而代助也只好无可奈何、规规矩矩地在父亲这个老太阳周围运行。

“不喜欢搞实业嘛,这也是可以的。因为不一定只有替日本挣钱才算是有所贡献。挣不了钱也没什么。老是这个那个地围着钱转,我看你也不会感到愉快的。这钱嘛,一如往常,我会给你的。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死,一旦死了,也不可能把钱带走的。反正你每月的生活费用由我承担。而你应该多加努力,有所作为,应该尽一个国民应尽的义务。你有三十岁了吧?”

“是的。”

“到了三十岁,还像个游民似的无所事事,实在不成体统啊。”

代助绝对不是想无所事事,他只是在专心思考着自己和那些不必因为职业而有失体面的颇多闲暇的上等人的问题。父亲每次这么说的时候,代助就觉得实在遗憾——自己没有虚度日月,而是生活得极有意义,并且有所收获,使自己在思想情操上结出了丰硕的成果;然而在父亲那幼稚的头脑里,这些情况竟然一点儿没有得到反映。

代助没有办法,只好认真地答道:“嗯,是不应当。”老人在思想深处本就认为代助还是个孩子,加上代助回答的措辞总带有一种未脱稚气的单纯和没见过世面的感觉,所以很不以为然。但是他又觉得,这孩子已完全成人了,这也是叫人毫无办法的事。老人这么一想,又觉得代助的语调很平静自如、不卑不亢、极为寻常,似乎叫人无法置喙。

“你的身体很好呀!”

“两三年来,不曾有过什么感冒。”

“看来脑子也很好使,在学校里的成绩是很不错的吧?”

“嗯,是那样。”

“所以这么无所事事,太可惜了。哦,那个人叫什么来着?喏,就是经常来找你闲扯的那个人,我也遇见过他一两次的?”

“是平冈吗?”

“不错,是叫平冈。那种人不大有什么出息的吧,学校一毕业,就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不是吗?”

“不过,他碰了壁,已经回来了。”

老人不禁苦笑笑。

“怎么回事啊?”他问道。

“反正是为了活命吧。”

老人不大明白这话的意思。

“难道是干出了什么不像话的事吗?”他又问道。

“也许是想在彼时彼地做一些合乎情理的事,但是这种合乎情理仍以失败告终。”

“嗬嗬。”老人的答话显得不起劲了。但是接着就换了一种口气,做起解释来,“年轻人之所以经常会碰壁,完全是因为诚实和热情不足。我也凭着多年来的经验活到这一大把年纪了,我认为缺少这两项则万事难成啊。”

“有的时候,正因为具备了诚实和热情,结果反而坏事的吧。”

“不,我看不会有这种事的。”

父亲的头顶上方挂着一块写有“诚者天之道也”[14]的夺人眼目的匾。父亲说过这是请上代的一位旧藩主写的,所以爱如珍宝。代助是非常讨厌这块匾的,首先那字写得就叫人不喜欢,此外,这句子也叫人没什么好感。代助简直想在这“诚者天之道也”的后面加上“非人之道也”。

从前,当藩内的财政赤字出现不可收拾的局面时,承担整顿财政大任的长井请来了两三位同藩侯有往来的商人,他向商人低首解刀,请求助一臂之力。至于借款能不能归还,他心里一点儿没有底。于是他如实表示无法保证归还。结果,他当时是达到了目的。为此,他去请藩主写了这块匾。从那以后,长井始终把这块匾挂在自己的起居室里,早晚望上几眼。对于这块匾的由来,代助也不知听过多少遍了。

离今十五六年前,当旧藩主府内的财政月月超支、好不容易重振起来的经济又要崩溃的时候,长井基于往年的才干,再度被委以整顿大任。这次,长井自己到澡堂烧水,由实际支出同账面不相符合处着手调查。他不分昼夜、废寝忘食地工作,花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最后寻得了一些好的管理办法。从此,藩主府内的日子又比较富裕了。

长井过去有过那样的经历,他的思想方法毫不偏离这一段经历,所以万事都要归结到诚实和热情上去。

“你是怎么搞的呢,缺乏诚实和热情呀。这样是不行的。所以什么也干不成。”

“诚实也好,热情也好,我全有,只是无法应用到人事关系上。”

“什么道理呢?”

代助又不好回答了。因为代助认为:诚实和热情都不是自己身上现带着的东西,它们就如同石块和铁块相击会爆发出火花似的,在相互情投意合的两个当事者之间所产生的也应该是这种现象。与其说这是自己本来就存在的品性,还不如说是精神上的交流作用。所以对方不善的话,就不会产生爆发出火花的现象。

“父亲可能是拾了《论语》[15]、王阳明[16]之类的‘牙慧’,所以才有这一番讲法吧。”

“拾人牙慧?”

代助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这么说道:“就是把吞得的学问按原样吐出来。”

对于一个有写作嗜好、性情乖僻又不谙世故的年轻人想讲而又不得要领地说出来的这一句警句,长井虽然不胜好奇,却无意搭腔。

大概四十分钟之后,老人换了衣服,穿上裤裙,坐车到什么地方去了。代助一直送至房子的正门口,然后折回来,推开客堂间的门,走了进去。这是最近新扩建的西洋式房间,屋内的装饰等,大多是按照代助的构思,请有关专家根据要求做出来的。特别是气窗周围的图案画,乃是代助拜托一位熟识的画家,经过仔细探讨才定下来的,所以含义尤其隽永。代助站着浏览了一下这些像画卷那样横展开的图案画的色彩,也不知是什么道理,他感觉远远不如上次来时所看到的,但又觉得不一定对,便重新依次一一看过去,想仔细品味品味。这时候,嫂子突然进来了。

“哦,你在这儿呀。”嫂子说着,又问道,“喂,我的梳子没掉在这里吧?”

梳子躺在沙发的脚边。据她说昨天把梳子借给了缝子,后来遗失在什么地方,所以前来寻找。她两手压着头,把梳子插入西式发型的发根下,两眼朝上翻,低首望着代助。

“你又在那儿发愣啦?”她调侃地说。

“听父亲教训了。”

“又被训斥了一顿?快点回去吧,你也太不聪明了。不过,你是很不好嘛,根本没按父亲所说的那样去做。”

“我当着父亲的面,从来没有表示过什么异议。我总是谨小慎微的呀。”

“所以更不好办了呀。父亲一说什么,你就‘哎哎’地唯唯诺诺,过后却当作耳边风。”

代助苦笑笑,不吭声了。梅子朝着代助的方向,在椅子上坐下来,她身材苗条,浓眉,薄唇,皮肤带点儿褐色。

“哦,你坐下来呀。我想同你讲点儿事情。”

代助还是站在那儿,打量着嫂子。

“你今天佩戴的和服衬领很不寻常呀。”代助说。

“你是说这个吗?”

梅子收缩着下颌,皱起眉头,想低眼看到自己的衬领。

“是不久前买的呀。”

“颜色不错。”

“好啦,这种事由它去吧,你坐到这儿来呀。”

代助便在嫂子的对面坐下来。

“哎,我坐下了。”

“今天究竟怎么挨剋的?”

“怎么挨剋?实在不得要领。不过,父亲要为国家和社会尽力效劳这一点,颇叫我感到吃惊。不管怎么说,他是从十八岁一直忠心耿耿地尽力效劳到现在了呀!”

“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今天这样的成绩呀,不是吗?”

“如果为国家和社会尽力效劳就能挣得像父亲那样多的钱,那我也会在所不辞的。”

“所以你别无所事事,要行动啊。你光想伸手要钱,太狡狯了。”

“光想伸手要钱这种事,我还不曾有过。”

“即使没伸手要钱,但你在用钱,不是一码事吗?”

“哥哥说了什么话了吗?”

“你哥哥都腻味了,什么话也没说。”

“厉害!不过比起父亲来,还是哥哥有能耐。”

“为什么呢?唉,心里讨厌,表面上还说这种恭维话,你呀,真够坏的呀,一本正经地揶揄人。”

“是那样吗?”

“你怎么问得出‘是那样吗’!这又不是别人的事。你想想看是不是。”

“反正我一到这家中来,也就像成了另一个门野似的,真伤脑筋。”

“门野是谁呀?”

“喏,就是我那儿的书童。对他说什么话时,准定这么答道:‘是那样吗?’‘是吗?’。”

“有那样的人?真是妙极了。”

代助有好一会儿没讲话。他的视线越过梅子的肩头,从窗帘的间隙穿过,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远处有一棵大树,树上长满了淡褐色的嫩芽,在树梢那柔和的线条同天空相接的地方,朦朦胧胧的,仿佛沐浴在毛毛细雨之中。

“气候倒变好了。到什么地方去观赏观赏樱花,你看怎么样?”

“走吧,我们赏花去。你该对我讲讲了。”

“讲什么?”

“父亲怎么教训你的。”

“父亲讲了好多。但我无法照样复述出来呀。我的脑子不好。”

“你又来装腔作势了。我看得很清楚呢。”

“那我倒想请教了。”

梅子带点儿严肃的神态说道:

“近来,你这张嘴变得越发能干了哟。”

“哪里的话。嫂子才一点儿不让人……不过,今天倒是很沉得住气呀。我说,孩子们呢?都好吗?”

“他们在学校里。”

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仆拉开门,探脸说道:“哦,老爷要太太去接一下电话。”便站着静等梅子回音。梅子马上站起身。代助也站起来,正要随梅子走出客堂间时,梅子转过头来说道:

“你就在这儿等我,我有点儿话要同你讲。”

代助始终感到嫂子这种命令式的措辞很有魅力。他目送着梅子,说了一句“那你走好呀”,又坐下来,再次观看着那些画。过了一会儿,他觉得画的颜色好像不是涂在墙壁上,而是由自己的眼睛里飞出去、粘到了墙壁上的。到后来,他甚至觉得眼睛能按照自己的想象而产生出颜色飞到对面画儿上的人物和树木上去了。代助就这样用眼睛给画上所有涂得不够的地方改涂成理想的色彩,最后他就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最美丽的色彩所包围,坐着出神。这时候梅子回到屋来,代助才马上恢复到先前的常态。

代助认真地问了梅子究竟有什么话要说,才知道又是为了自己的婚事。早在代助毕业之前,梅子就要替代助作伐,让代助看过不少照片并接触过一些对象,但是没有一个中意的。开始时,代助还找体面的借口拒绝了,而这两年来,他忽然变得厚颜无耻了,肆无忌惮地评头品足——嘴和下颌长得不调和,眼的长度同脸的宽度不成比例,耳朵的位置不对头——无一不是吹毛求疵。而这些都不是代助一贯应有的表现,所以梅子后来思索了一番,觉得可能是自己过分热心,致使代助得意忘形而吹毛求疵。梅子认为不如让事情冷一冷,到代助主动来央求时再说。做出这一决定后,她就没再提过这一类的事。谁知代助至今依然是一点儿也不在乎的样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时候父亲来了,他为物色到一位对象的事而由旅途转回了,女方同代助家的关系至为密切。梅子在代助回到老家来的两三天之前,已经听父亲讲起过,所以推测今天一定是来谈这门亲事的。但实际上代助这天没有听得老人谈及什么婚姻的事。老人也许是想披露此事而叫代助来的,但是一看代助的态度,觉得还是先忍一忍为好,结果就特意避开了这一话题。

代助同这位对象是有一种特殊关系的。他知道对象姓什么,但不知道名字叫什么。至于对象的年龄、容貌、受过何种教育、性格如何,代助完全不了解。而对于为什么要替他挑选这位对象,其中的原委又是非常清楚的。

代助有一个伯父,名叫直记,他比代助的父亲大一岁,但个子要瘦小些。这兄弟两人的脸面和五官长得极相像,所以不知实情的人往往错以为他俩是双胞胎。当时代助的父亲还不叫“得”,而以小名诚之进为名字。

直记和诚之进的外貌酷似,气质上也不愧是同胞兄弟。除非特殊情况当作别论,一般说来,只要不碍事,两人总是形影不离,一起行动。上学同去,放学同回,看书则合用同一盏灯,可谓亲密无间。

在直记十八岁那年的秋季,弟兄俩有一次遵父命到城边的等觉寺去。等觉寺是藩主的家庙,寺里有个叫楚水的和尚,同他俩的父亲是好朋友,所以父亲派弟兄俩送一封信给楚水。信写得很简单,邀请和尚下围棋什么的,连回音都不需要。但是楚水留下弟兄俩,东拉西扯地谈了很多事。弟兄俩迟至日落前一个小时,才离开寺庙。这天正巧是什么节日,全城都在庆祝,十分热闹。弟兄俩在人群中穿行,急匆匆地往回赶,就在折进一条支路的拐角上,两人碰上了河对岸的某人。这某人和这弟兄俩一贯合不来,而当时又带着相当的酒意,两三句话互不相让后,他拔出刀来就砍。刀是指向哥哥的,哥哥不得已,便拔刀应战。这某人向来以蛮横至极而闻名远近,尽管醉醺醺的,却依然有一股蛮力。如果静观两人相斗,哥哥得输。于是弟弟也拔刀相助。弟兄俩一阵猛砍,把对方砍死了。

当时有这样的习俗:如果武士杀死武士,杀人者必须剖腹自尽。弟兄俩做好了思想准备回到家中。他们的父亲让他俩排列好,自己准备替儿子当善后者[17]。可是不巧得很,弟兄俩的母亲应邀去好朋友处参加庆祝活动而不在家。父亲想让孩子在剖腹之前再同母亲见上一面,便立即派人去把母亲接回来。而在母亲尚未到来之前,父亲又是教训儿子,又是命儿子把进行剖腹的房间拾掇好,他尽量拖延时间。

母亲去做客的那家人家姓高木,有钱有势,两家还沾点儿远亲,这一来就得救了。原来,当时的社会已开始动荡,武士的那套规矩并不像往昔那么非照办不可,更何况被杀者是一个名声很坏的恶少年。于是高木同这位母亲一起到长井家中,希望那位父亲在事情尚未正式由官方干涉之前,最好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接着,高木开始四处奔走。他先去说服了家老[18],又通过家老说服了藩主。那被杀者的双亲本是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他们平时就为了儿子品行不好而伤透了脑筋,并且知道当时引起厮杀,本是因为自己的儿子蛮横无理,所以人家要求宽大处置弟兄俩,他们并没提出什么异议。这弟兄两人在一间屋子里蹲了一段时间以示慎独之后,就不辞而别地离家出走了。

三年之后,哥哥在京都被浪人杀死。第四年上,国号改为明治。又过了五六年,诚之进奉迎双亲由家乡迁至东京。接着娶妻成家,取了一个单名“得”。这时候,救命恩人高木业已作古,由养子主持家业。不论怎么好心劝其到东京来求个一官半职,也不见效。这个养子有两个子女。儿子去京都,进了同志社[19],听说毕业后在美国住了很久。目前在神户办实业,已成了相当有成就的资本家。女儿嫁给了县内的富人。而代助的那个对象,就是这富人的女儿。

“真是错综复杂得令人吃惊。”嫂子说。

“不是听父亲讲过好多遍了吗?”代助说。

“可平时并没有提到成亲的事,所以我也就那么听听而已。”

“佐川有那么一个女儿呀?我本来一点儿也不知道。”

“你就娶她吧。”

“你赞成?”

“当然赞成。缘分不浅哪。”

“上辈积下的缘分嘛,还不如凭我自己种下的缘分去完婚为好呢。”

“哟,你已经有这样的对象了?”

代助勉强笑笑,没有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