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就是你 你就是我
艾迪拼尽全力,总算从死神手里拼死抢回女儿。两天未眠未休,想到当时血泊中冰冷而绝望,没有半点求生意志的女儿,她就害怕得全身发抖。
她这一生坎坷,虽然家境优渥,职业优秀,但女儿才几岁时,两年中相继失去挚爱的父母,让她措手不及痛不欲生。但她是单身母亲,靠着对女儿的爱她才熬过了长长的几年,生命才慢慢复苏。
但命运多舛,女儿罕见的双重人格,几经反复,这次遭受大恸,不知如何应对。她本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凡事隐忍,默默支撑,坚强又脆弱,艾迪暗自垂泪,不停祈祷,希望女儿能早点醒过来。
“妈妈……”床上的少女总算醒来,只觉得喉咙干渴,嗓子发烫,全身无力。
艾迪扑过去,抓住她的手,泪如雨下。
少女一脸迷茫,吃力的伸出手给母亲擦去泪水,轻声问“妈妈,你怎么了?这是哪里?”
艾迪一愣,不能言语——灵兰回来了!瑟瑞娜真的走了!
“灵兰?……”艾迪试探着问。
“是我,妈妈。”和那个眼睛满是古灵精怪不同,这双大眼里温柔如水,沉静明亮。
艾迪忍不住再次掉泪,紧紧拥抱住灵兰,一边心疼瑟瑞娜的痛苦遭遇,一边是失而复得的欢喜。
“你们两个,都是妈妈最爱的乖宝宝!”
灵兰慢慢清醒,看看憔悴不堪的母亲,又看看缠着绷带的手腕,医院熟悉的消毒水的味道和关切的护士阿姨,她一声叹息:瑟瑞娜回来过,这次又不知道她做了什么。
灵兰一直耐心接受心理治疗,和朱医生无话不谈,朱医生会向她详细陈述瑟瑞娜的点滴和想法。她十分接受自己的不平凡,接受桀骜不驯,洒脱叛逆的另一个自己,她爱瑟瑞娜就像爱自己一样,在心里另一个自己好像就是骨肉相连的妹妹一样,她很遗憾自己和她不能同时存在,也曾深深祈祷,希望不管哪一个自己都要好好爱护母亲,爱护自己。
她看一看手腕,传来的阵阵疼痛让她很气恼,这次瑟瑞娜太过分,为什么这么伤害自己伤害母亲!
她抱住母亲,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反复保证一定马上好起来,绝不再让母亲担心。
母亲终于安静下来,可以放松睡一会。
灵兰非常配合治疗,吃饭喝水,心情舒畅,安静得像只小白兔。
等终于有力气站起来,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她又被气得叹息起来——短短卷卷的金发,乱蓬蓬的堆在头上像小小的秀兰邓波儿,瘦得脱了形,脸蛋只有巴掌大,尖尖的下巴棱角分明,越发显得那双眼睛大得不真实,腰围瘦了好几指,穿着病服晃晃荡荡的。
瑟瑞娜呀瑟瑞娜,你到底做了什么?折腾我们成这样?
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康复起来,但是左手需要一直做康复训练,深深的伤口破坏了手指的灵活度,还留下了一条紫红可怕的伤口,像一张小嘴,紧紧的抿着,愤怒又不想说出来。
灵兰没有埋怨,心里恻然,可怜的瑟瑞娜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怕的痛苦,才绝决成这样?
她决心慢慢去了解瑟瑞娜那段生活。
她从朱医生那里详细知道了瑟瑞娜这段时间的故事,她时而欣喜时而叹息,当知道霍帕逝去时,她忽然觉得心口剧痛,像压着一大块石头难以说话。
心脏是有记忆的,它记得最痛苦的事。
那种熟悉的痛感传遍全身,她眼泪噗噗只掉。
一整天她都陷入这种灰暗的情绪里难以自拔,好像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好像天地化无乌有,她呆坐在窗前,面色惨淡。
朱医生不放心,晚上过来吃饭。
“灵兰,你不能一直沉浸在瑟瑞娜的故事里,你心里明白,那不是你。”
“是的,我明白,我只是无法控制这种情绪,觉得非常……悲伤。”灵兰想了想,吐出这个词。“是的,就是那种无法排解的悲伤,好像自己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这件事对瑟瑞娜的打击非常大,身体会记得这种感觉。如果你长时间的陷入这种情绪里,对你的身体很不好。”
“是的,朱医生,我会努力分散注意力的”
“你可以出去走走,现在天气慢慢暖和起来了,你也要准备入学。”
“是的,我会出去多散心。抱歉,让你和妈妈都担心了。”灵兰懂事又乖巧的说,
“你需要买什么学习用品,我明天带你出去转转。”朱医生顺水推舟的说。
灵兰盯着窗外没有说话,院子的大树的树冠上有一只干瘪的气球,红色的,有两只小耳朵,想必当初应该是鲜亮神气的。那应该是霍帕送给瑟瑞娜的。
16岁的初恋这么惊心动魄,美得让人绝望,奋不顾身,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呢?瑟瑞娜那种飞蛾扑火的感情是灵兰所不能理解的,但隐隐又觉得一切是自然而然的,让人心悸又感动。
“朱医生……”灵兰顿了一顿,清晰的说“我想去后街区看看。”
朱医生心里咯噔一下,当下也不拒绝,思考一下说“去去也好,了解越多,你越能接受你自己。”
艾迪听后却坚决反对,她差点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对那个地方有着深深的戒备和恐惧!
灵兰也不勉强,生活依然平静,她每天去做康复训练,如常去朱医生诊所只是她越来越沉默寡言。
“如果是瑟瑞娜,她也许早就去了,她是叛逆的小野猫。”灵兰和朱医生说。
“你是安静的小白兔,但是又是固执如牛。”朱医生打趣她。
“我很羡慕她洒脱无所谓的态度,我不如她决断。”
“不,灵兰,你错了。你只是考虑你母亲的感觉更多些。但是你仅仅只在乎你想关心的人,其他事情又打扰不了你。但是瑟瑞娜不同,她在意外界的看法太多。反而是你才算是洒脱呢!”
灵兰低头沉思,果然觉得如此,心情轻松很多。她侧头一笑,“也许妈妈有一天会让我去看看后街区,我只用等等就行。”
朱医生和艾迪商量后,终于同意让灵兰去看看后街区,解她的心结。
司机阿忠送她去后街区,她让车远远的停着,自己边走边看。
她头发已经长长,恢复了它原来的棕色。她戴了顶简单的毛线帽子,穿了件乳白的毛衫,暖融融厚厚的,白球鞋,牛仔裤,弱不经风又清雅别致,走在后街区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
她渐渐觉得有所异常来,街上好些人感觉和她很熟悉,远远的和她打照顾,也不多话带着一点遗憾和惋惜,点点头微微笑。
她心里明白,也不回话,点头回应,
走过几个路口,她在转角的咖啡店坐下,一抬头看到对面院子墙上一大幅壁画,那是她!应该说是瑟瑞娜!短短金色卷发,眼神俏皮闪亮,正在吹泡泡糖——壁画巧妙利用折角院子里露出的彩色排气球,活灵活现,神采飞扬!
她感觉心里被什么东西一下击中,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嗨!小精灵!”她肩上被一只大手拍了一下,她惊跳起来,看见一个彪形大汉现在她面前,温和的望着她。
“你终于来了?”他貌似很熟捻,拉开椅子就坐下来,“你来看他?”他弹出一支烟深吸一口,粗糙的大手上残留着机油,眼里有深深的忧伤。
灵兰静静地看着他,并不答话,事实上不知道如何回答。
“小精灵,你来了,霍帕会很高兴。我知道你的感觉……我很抱歉……真的……”大汉显然不善于表达,结结巴巴,前言不搭后语。
灵兰直觉这个大汉和霍帕关系不浅。
“霍帕……”灵兰终于开口,她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他有没有对你说什么?他为什么会这样?”灵兰极力稳住自己发抖的身体,一口气问出她最想知道的问题。
“我想他不会乐意我说出这些。”大汉又拿出一支烟。
不知为什么灵兰忽然握住他的手低语“求你……”
大汉看着她消瘦细长的手指,冰冷微颤,长叹一声“他给老虎办事,偷运东西进出,说赚得学费就收手。”大汉眼睛红了,呜咽一下,“小精灵,这是我的错,我拉他入行。……你恨我吧!……我对不起你们。”
灵兰一愣,“学费?什么学费?”
“他最大的梦想就是能离开后街区去上大学,才能平等的和你在一起。你难道不知道?”大汉疑虑的问。
灵兰苦涩一笑,不知从何说起,眼泪却一下子涌出来,止都止不住。
大汉也不劝她,一支烟接一支烟的抽。
“你看,对面的墙上,你那时多神气。小精灵,你还小,时间是良药。”大汉站起来,拍拍她的肩,“如果你要去看他,就去找我,你知道我在哪。”
灵兰没说话,良久的看着对面巧笑倩兮的瑟瑞娜。
她继续在街区漫步,后面阿忠远远开着车跟着她,心事重重。
她不认识这大汉,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也没有想好要不要去看霍帕。
她沿途走去,看到一幅幅壁画,全是她,尖尖的小耳朵,眼睛闪亮,笑容调皮神气,那么生动那么幸福。
灵兰一遍又一遍的叹息,瑟瑞娜是多么沉浸在这甜蜜的初恋里啊!爱情是什么?能让她灿若星辰又绝决陨落?!
灵兰没有尝试过,想不明白也无法体会。
“小精灵!”街边有人大声喊着,从酒吧里冲出两个艳妆美女,短短的裙子美好身段,一人一只手握住灵兰的双手,亲亲热热的搂住她“小精灵,好些日子没有看到你!你这是去当小公主去了么?”
灵兰暗暗吃惊,抬头看到“姐妹”酒吧,心里明白七八分,心里不由得好笑,瑟瑞娜的交友真是鱼龙混杂,精彩绝伦啊!
她们也不听灵兰说话,径直把她拉到窗边坐下。酒吧里好像都认识她,每个人都笑盈盈的望着她。
“今天高兴给瑟瑞娜一杯鸡尾酒!”
“去去去!瑟瑞娜没成年喝什么酒?”
“好多天没见,这杯我请!”一位帅威特给她端过来一杯酒,又闪电一般亲在她的脸颊上。
“这要是霍帕看到,又得和你疯闹!”一个年纪稍大的大姐大模样的美女训斥他。
气氛忽然凝固,仿佛说了不该说的话。美女转头一笑说“老样子,气泡水!”
灵兰装着没听到,静静打量窗前的画,有几幅素描格外灵动,画中的美女有拉她进来的一位。
“你看,这里面的画,就数你画得最好!有些已经被人买走。还想着让你多画几幅呢,没想到你一直也没来!”大姐端过气泡水给她。
灵兰心里明白,也不解释,只说“改天,改天我再画。”
“后街区……唉!你不来也罢!你本来也不属于这里。”大姐感叹。
灵兰看着墙上一副肖像,是一个年轻男子,帅气阳光,和瑟瑞娜一样,眼睛亮若星辰,笑容感人。
她心想,这就是霍帕吧?这么帅这么可爱,瑟瑞娜真是好眼光!
她想得出神,大姐走过去取下那幅小小的肖像递给她,说“拿去吧,这也是他最喜欢的一幅。”
灵兰赶紧道谢,诚心收下。
这时司机阿忠推门进来,满脸担心,她和美女们道谢道别,慢慢走出去。
“以后呀,估计小精灵是不回来后街区罗。”大姐轻叹。
“不来也好,这样的孩子本来就不属于后街区,太纯洁没瑕疵!”
“什么人是属于后街区的,瞎说什么话!”
“咱们都是后街区的,在哪里都能生存,她不同,离不开玻璃房。”
“哼,你说得轻巧,看看后街区谁离开过?霍帕倒是想离开过!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
酒吧的美女们一阵唏嘘,议论了好一会儿。
灵兰回到家,和母亲说起所见所闻,两人都很感叹。瑟瑞娜很少和母亲谈起后街区的细节,母亲也没有真正去过,那个地方对她是个禁区。
灵兰展开那幅肖像,“这就是霍帕。”
母亲点点头,“是的,非常帅气的大男孩,画画极有天赋,有自己的想法和担当,可惜生错了地方。”母亲又细细的向她讲起和霍帕几次见面的过程。
灵兰久久无法入睡,她痴看着那幅小小的画像,觉得心里一片平静。
第二天,母亲早早叫她,仿佛一夜没睡。她带她来到储藏室,打开一个大储物柜。
“这里面都是瑟瑞娜画的画,还有她的照片,衣物。本来不敢给你看,现在觉得你应该看看。”
整整一上午,灵兰都在翻看瑟瑞娜的画,有人物,街景,临摹……她觉得一切都像是不可思议,诡异难当,一幅幅画,记录了她和霍帕的幸福点滴,触目动心,但灵兰一点记忆也无,脑袋好像电脑硬盘一样进行了分区。
灵兰静静沉思,她完全能理解瑟瑞娜的决然,她的完美动人的初恋和惊心动魄的失去,以她那种飞蛾扑火般的性格,是断然不能承受这种失去的。
灵兰觉得腹中有一团火,无处发泄,她冲动的站起来,不顾下雨,立马让司机送她去后街区。
阿忠开着车一圈一圈的在后街区转,“小姐,你到底在找什么?”他欲言又止,几圈之后忍不住“我们再继续转下去怕会有麻烦,这里帮派敏感,陌生大车这么巡视,怕引人不满。”
灵兰盯着窗外,不吭声,车子转过一处小院,她大喊停车,然后不顾大雨冲了出去。
那是汤姆森的修车店,终于被灵兰找到。汤姆森正在屋廊下喝啤酒,看见灵兰跑过来也不意外,仿佛一直等着她一样。
“我想去看他!”灵兰也不多话,头发被淋成一缕一缕,瑟瑟发抖。
汤姆森擦擦手,进屋拿了把伞递给灵兰,自己淋着雨,自顾自往前走。
雨不大不小的下着,街上空无一人,宁静安详,灵兰默默的跟着他,一高一矮两人也不说话。
陵地离后街区不近,走了二十几分钟。汤姆森全身湿透,脸色苍白。在陵园门口,他停下脚步,轻轻说“霍帕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对不起他!”
灵兰无从安慰,也不可得知他们之间的故事,越离近陵园她越颤抖,抖得牙齿咯咯作响,脸色毫无血丝。
“你确定要去吗?”灵兰像一朵风雨中快要飘散的铃兰花,汤姆森觉得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散了,楚楚可怜。
灵兰没说话,把雨伞递给汤姆森,淋着雨从背包里拿出一束铃兰花,汤姆森扬了扬眉毛说“这是霍帕最喜欢的花。我们去看他吧!”
灵兰雨水泪水一脸,视线模糊,她用力点点头,但脚好像被钉在地上一样,挪动不得,全身哆嗦。
汤姆森怜惜的看着她,眼睛红通通,别过脸去,推着灵兰的背往前走。
灵兰用力抹抹脸,暗暗对自己说“瑟瑞娜,你要勇敢些,我们一定要来看看他,给他送花来,因为今天是他生日!”
她深一脚浅一脚,被汤姆森推着来到一块小小墓碑前。当她看到墓碑上那张刻骨铭心的小小照片,觉得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仿佛从灵魂而来,她站立不住瘫坐地上。
霍帕就这么和她对视着,灵兰一下子嚎啕大哭起来,从来没有那么失态过,好像要把这辈子的眼泪都要哭出来一样,她不知道为什么要哭,她紧紧咬着嘴唇,恨恨的望着照片里的霍帕,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恨不得立马随他而去。她觉得嘴里一阵咸湿的腥气,意识到自己已经咬破的嘴唇,但是丝毫减轻不了心里的痛楚,她匍匐在墓碑前,好像倒在他的怀里,嚎啕大哭!
此刻的她是灵兰也是瑟瑞娜。
不知道哭了多久,大恸大哭过久让她意识模糊,只记得司机阿忠接过浑身湿透的自己,喊着她的名字,她晕倒过去。
灵兰昏睡了一夜一天,她在不断的做梦,全是霍帕和瑟瑞娜的影像,他们在又闹又笑,忽远忽近,时而模糊时而清楚,她觉得由衷的高兴又惋惜。
“喂!那棵花,你觉得霍帕帅吗?他好吗?”……
“没有更帅,没有更好!”灵兰觉得幸福从心底升起。
“我也这么觉得,你看我们多幸福!我要永远和他在一起,再也不会回来!”瑟瑞娜长着尖尖耳朵,短短金发,就是精灵模样,嘻嘻笑着,和霍帕深深拥吻。
灵兰急了“不可!瑟瑞娜,不行!妈妈会伤心!”
“你这株笨花!你就是我,我就是你!”瑟瑞娜笑容灿烂,和霍帕牵手而去。
灵兰大急,大喊“瑟瑞娜!瑟瑞娜!!……”
挣扎着大叫着醒来,她看到妈妈一张泪脸,立刻清醒了“妈妈!”她投入母亲怀里“妈妈,瑟瑞娜她……。”
母亲抱住她说“嘘……我知道我知道!”
灵兰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渐渐安静下来,她隐隐觉得,瑟瑞娜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