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维特的烦恼(经典世界名著)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6章 七月一日

一个病人是多么需要绿蒂,我自己这颗可怜的心已经深有感触;它比起一个在病床上哀叫的人来,情况还要糟糕。绿蒂要进城去呆几天,去陪一位生病的夫人,据医生讲,这位贤淑的夫人已经快要死了,临终时刻,她希望绿蒂能守护在她身边。

上个礼拜,我曾陪绿蒂去圣××看一位牧师;那是个偏僻的地方,要往山里走一个小时,我们到达的时候已快下午四点了。绿蒂带着她的第二个妹妹。我们走进院中长着两株高大的胡桃树的牧师住宅,这时善良的老人正坐在房门口的一条长凳上,一见绿蒂便来了精神,费力地站起身,准备迎上前来,连他那树节疤手杖也忘记使了。绿蒂赶紧跑过去,搀扶他坐到凳子上,自己也紧挨着老人坐下,一次次地传达着父亲对他的关心,还把他那年老时得到的宝贝幺儿——一个肮乎乎又淘气的小男孩搂在怀中。她如此迁就老人,把自己的嗓门提得高高的,好让他那半聋的耳朵能听明白她的话;她告诉他,有些年龄很小,身体健壮的人不知什么原因一下子就死了;她夸奖老人明年去卡尔斯巴德的决定,说洗温泉浴对身体大看很有帮助;她声称,他比她上次见着时气色好得多,精神健旺得多——如此等等。威廉,你要能亲自看看才好呢。这其间,我也彬彬有礼地问候了牧师太太。老爷子真是兴致十足,我不禁夸赞他那两株枝叶扶疏、浓阴宜人的胡桃树几句,他便打开了话匣子,尽管口齿不是很清楚,却不知疲倦地讲述起这树的历史来。

“那株老树是谁种的,”他说,“我们已无法知道了;一些人讲是这个牧师,另一些人讲是那个牧师。但靠后边这株年轻点的树,它和我老伴一样大,今年十月就满五十喽。她父亲早上栽好树苗儿,晚上她就下了地。他是我的前任,这株树对他来说很珍贵,而对我也一样。二十七年前,当时我还是个穷大学生,第一次踏进这座院子就看见我妻子坐在树荫下,手中干着编织活计……”

绿蒂问起他的女儿,他回答,和施密特先生一起到草地上看工人们干活儿去了。说完,他又继续讲起自己的故事来:他的前任及其女儿如何看中了他,他如何先当老牧师的助手,后来又接替了他的职位。故事不久就讲完了,这时牧师的女儿正和那位施密特先生穿过花园走来。姑娘十分高兴地对绿蒂表示欢迎;说实话,她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是个身材柔美、充满活力的褐发女郎,和她共同住在乡下应该是很快乐的。她的爱人呢(要知道施密特先生是很快就这样自我介绍的),是个优雅而又不善言辞的人,尽管绿蒂再三跟他说话,他却不愿参与我们的交谈。最令我不高兴的是,我从他神情中感觉,他之所以不愿谈话,并不是由于智力不足,而多半是由于性情固执和孤僻。可惜后来这点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当散步中弗莉德里克和绿蒂有时和我走在一起的时候,这位老兄那原本就黝黑的面孔更加阴沉下来,绿蒂扯了扯我的衣袖,暗示我对弗莉德里克敬而远之。我生来最腻味的就是人与人之间相互折磨了,尤其是精力旺盛的青年,他们本该心胸开阔,充满欢乐,实际上却常常绷着脸,把仅有的几天好日子也就这么白白浪费掉了,等到日后省悟过来,却已悔之晚矣。我心里着实忧闷;因此傍晚,我们走进牧师住的院子,坐在一张桌旁喝牛奶,当话题谈及人世间的欢乐与痛苦的时候,我便禁不住抢过话头,猛烈地抨击起一些人的乖僻来。

“我们人呵,”我开口道,“常常发牢骚说好日子太少,坏日子太多;依我看来,这种抱怨很多是无稽之谈。只要我们保持心胸豁达,充分享受上帝每天赏赐给我们的幸福,那么,我们就会有充足的力量来忍受一旦到来的痛苦。”

“可是我们并不能完全支配自己的情感呀,”牧师太太说,“肉体的影响是很大的,一个人如果要身体不舒服,他身处何处都会感到难受的!”

我承认她说得有道理,但继续说:

“那我们就把性情乖僻也作为一种疾病,并且看是否有办法治好它?”

“这话不假,”绿蒂说,“我至少相信,我们的态度也是很关键的。我有切身的体会:每当什么事使我心烦,使我生气,我便跑出去,在花园里转一转,哼一些乡村舞曲,这一样烦恼的心情就好多了。”

“这正是我要说的,”我接过话头道,“乖僻如同惰性,其实它本来就是一种惰性呵。我们生来都有惰性的,可是,只要我们能有勇气克服它,我们便会畅通无阻,并在生活中获得真正的快乐。”

弗莉德里克听得着了迷;年轻人却争辩说,人无法征服自己,更甭提抑制自己的情感了。

“我们说的是令人不快的感情,”我回敬他,“这种感情是人人都希望解脱的;何况在没有尝试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的力量。可不是吗,谁生了病都会四处求医,再多的禁忌,再苦的汤药,他都不会拒绝,为的是得到所希望的健康。”——我发现诚实的老人也竖起耳朵,努力在听我们谈话,便提高嗓门,转过脸去冲着他接着往下讲。——“教士们在布道时谴责过那么多种罪过,”我说,“但我从来没有听到有谁在布道坛上谴责过坏脾气。”

“这事得由城里的牧师去做,”老人说,“乡下人没有坏脾气。当然,偶尔在这里讲讲也没有坏处,至少对村长先生和他夫人是有好处的。”

在场的人全笑了,他自己也笑得咳嗽起来,谈话中断了好一阵。后来是年轻人又开了口。

“您称乖僻是罪过,我想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一点也不过分,”我回答,“既然害人害己,就离罪过不远了。既然有时我们不能使彼此幸福,那么为什么还要相互夺去各人心中偶尔萌生的一点点快乐呢?请您告诉我,是否有人性格乖僻,却有本领深藏不露,仅仅折磨自己,而不损害其他人的欢乐呢!或者您可以说,这坏脾气正好表现了我们对自身卑微的无奈,表现了我们对自身的不满,而且其中还掺杂着某种由愚蠢的虚荣激发出来的嫉妒?要知道看见一些幸福的人而这些人的幸福又不依赖于我们,是够难受的呵。”

见我们争论得这样激烈,绿蒂冲我微微一笑;可弗莉德里克眼里却含着泪水,使我讲得更起劲儿了:

“有些人利用自己对别人心灵的控制力,去破坏别人心里的单纯的快乐,这种人真可恶。要知道人间所有的礼物,所有的花言巧语,也弥补不了我们瞬间失去的快乐,弥补不了被我们的暴君的嫉妒所破坏了的快乐哟。”

说到这里。我的心里充满了感慨,往事一件件地浮现在脑海中,热泪涌进眼眶,不禁高呼起来:

“我们应该每天对自己讲:你只能对朋友做一件事,那就是让他们获得欢快,使他们更加幸福,并和他们一起共享这幸福。当他们的心灵受到忧愁的折磨,为苦闷所困扰的时候,你能给他们一些安慰么?”

“最后,一旦最可怕的疾病向那个被你葬送了的青春年华的姑娘袭来,她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目光茫然地仰望天空,冷汗一颗颗地渗出额头,这时候,你就会像个受诅咒的罪人似的站在她床前,毫无办法,一筹莫展,心中感到深深的不安与歉意,恨不得献出自己的一切,以便给这个垂死的生命一点点力量,一星星勇气。”

说着说着,我亲身经历过的这样的情景突然重现在我的头脑中。我掏出手帕捂住眼睛,离开了众人,直到绿蒂来叫我说:“咱们走吧!”我才猛然醒悟过来。在回来的路上,她责怪我对什么事都太爱动感情,说如果这样下去我会毁了自己的,要我爱惜自己!——天使呵,为了你,我必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