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丹吉尔的海滩上
AM STRANDE VON TANGER
黎明时分的巴塞罗那。酒店还都黑着。所有的大道都通往大海。
城里空空荡荡。妮科在睡觉,卷在凌乱的被单、自己的长发和枕头下面伸出的一只裸臂间。她一动不动地躺着,甚至没有在呼吸。
一方靛蓝深黑相间的绸布下面现出一只鸟笼的轮廓,里面住着她的鸟儿,卡利尔。笼子放在擦洗干净的空壁炉里。旁边摆着鲜花和一盆水果。卡利尔在睡觉,头埋在一侧柔软的翅膀下。
马尔科姆也在睡。他本不必戴的那副银边眼镜—镜片没有度数—张着镜脚搁在桌上。他仰卧着,鼻梁像船的龙骨般穿越着梦境。这个鼻子,他母亲的鼻子,或者至少是他母亲鼻子的复制品,就像一个舞台装置,一个粘在他脸上的奇怪饰品。这是他身上人们最先会注意到的一点,也是人们会喜欢的第一点。某种意义上,这个鼻子是对生命全情投入的标志。一个无法隐藏的大鼻子。此外,他的牙也不好。
在高迪未能完成的那四座石塔[1]的最顶端,黯淡得难以辨认的金色铭文在天光下初现。没有太阳。只有苍白的寂静。这是星期天的早上,西班牙的清晨。雾霭笼罩着城市周围的所有山丘。商铺都关着门。
妮科洗完澡来到露台上。她裹着浴巾,水在皮肤上闪着光。
“是个阴天,”她说,“不适合去海边。”
马尔科姆抬眼看了看。
“说不定会放晴。”他说。
早晨。留声机里放着维拉—罗伯斯[2]。鸟笼搁在门口的凳子上。马尔科姆靠在帆布躺椅上吃橙子。他爱这座城市。这种深厚的情结,部分基于保罗·莫朗[3]的一篇小说,但也与多年前发生在巴塞罗那的那场事故有关:那是个暮色昏沉的下午,安东尼奥·高迪,神秘、脆弱、几近圣徒的高迪,这个城市伟大的建筑师,在去教堂的路上被一辆电车撞倒了。他很老了,须发全白,穿着最朴素的衣服。没有人认出他来。他躺在街头,甚至没有一辆出租车送他去医院。最后他被带去了慈善病房。就在马尔科姆出生那天,他死了。
这所公寓位于米特尔将军大道,而她的“裁缝”—妮科这样称呼他—则在城市的另一端,高迪那座大教堂附近。那是个工薪阶层住宅区,空气中有股淡淡的垃圾味。工地四面都是围墙。人行道上刻着四叶草花纹。高耸于一切之上的塔尖。圣哉,圣哉,[4]它们呼唤。它们里面是空的。大教堂从未完工,每座大门的内外两侧都通往开敞的空间。在巴塞罗那宁静的夜晚,马尔科姆曾绕着这座空荡荡的纪念堂走过很多次。他也曾把微不足道的几张比塞塔纸币塞进标有捐助教堂建设的投币口。然后侧耳细听,它们落入另一边,仿佛只是掉落在地,但也可能有个戴眼镜的神父把它们锁进了一口木箱。
马尔科姆认同马尔罗和马克斯·韦伯的观念:艺术是国家真正的历史。从他身上的细节可以发现,他正处在某个尚待完成的过程中。把人变成真正的工具。他正在为他希望自己有一天能成为的那位伟大艺术家的到来做准备,一位真正现代意义上的艺术家,也就是说,不曾完成天才的作品,却拥有天才的信念。一个不再为技艺所束缚的艺术家,一个概念艺术家,才华横溢,其作品就是创造出他自己这一传奇。哪怕只给他一个追随者,他也会对这一设计的神圣性深信不疑。
他在这里过得很快乐。他喜欢那些宽阔凉爽的林荫道、城里的餐馆和漫长的夜晚。他正处在婚姻生活缓慢的水流深处。
妮科来到露台上,穿着一件小麦色的套头毛衫。
“想喝杯咖啡吗?”她说,“要我下去买吗?”
他想了想。
“好的。”他说。
“要哪种?”
“纯的[5]。”他说。
“黑咖啡。”
她喜欢这样的差事。这栋楼的小电梯升得很慢。等到以后,她走进去,小心合上身后的门。然后,以同样缓慢的速度,她一层接一层地下降,仿佛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十年。她想着马尔科姆。想着她父亲和他第二任妻子。也许她比马尔科姆更聪明,她想。当然,她的意志力也更强。但他要更好看些,虽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那种好看。而她有一张傻乎乎的大嘴。他性情爽朗。她知道自己是有点乏味的。路过二层时,她在镜子里端详自己。当然,人并不是马上就能意识到这些事情。它是像一出戏那样慢慢展开的,一幕接着一幕,对那个人的认知就发生了改变。不管怎样,纯粹的聪明并不是那么要紧。那是抽象的特质。它并不包含那种残酷的直觉,关于人们应当如何去过一种全新的生活,一种她父亲永远都不会理解的生活。而马尔科姆懂得这些。
十点半,电话铃响了。她躺在沙发上接起来,开始用德语交谈。结束之后马尔科姆扬声问道:“谁打来的?”
“你想去海边吗?”
“好啊。”
“英格一个来小时就到。”妮科说。
他听说过她,也颇为好奇。而且她有一辆车。如他所愿,上午的天气开始好转。楼下的大街上出现了最早的一波车流。太阳穿透了云层,一会儿又消失了,接着又破云而出。远远的,在他的思绪之外,四座塔尖正在阴影和光芒间穿行。在有阳光的间隙,高处的字母显现出来:Hosanna[6]。
中午,英格满面含笑地来了。她穿着一条驼色的裙子,短衫最上面的扣子没有系。那条裙子很短,显得她的身材略微笨重。妮科介绍他们认识。
“你昨晚怎么没打电话来?”英格问道。
“本来要打的,但后来太晚了。我们十一点才吃晚饭,”妮科解释道,“我还以为你肯定出门了。”
没有。她整晚都在家里等男朋友的电话,英格说。她正在用一张从马德里寄来的明信片给自己扇风。妮科进了卧室。
“他们就是这么混蛋。”英格说。她提高嗓门,好让里屋也能听见。“说好八点来电话的。但他十点才打给我。说他没时间多聊,过一会儿再打来。唉,他没再打来。等着等着我就睡着了。”
妮科穿上一条有许多小褶的浅灰色裙子,一件柠檬色的套头衫。她在镜子里打量自己的后背。她的手臂光着。前厅里英格还在说着。
“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做事才是对的,这就是问题所在。他们完全没概念。除了去马球俱乐部什么都不知道。”
她开始和马尔科姆聊天。
“如果你跟人家上了床,那就该好好相处,应该善待对方。但这里的人不是这样,他们一点也不尊重女人。”
她有一双绿眼睛,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他在想拥有这样一张嘴会是什么感觉。据说她父亲是个外科医生,在汉堡。但妮科说不是这么回事。
“这里的男人就是些小孩。”英格说,“在德国,唉,至少你会得到一点尊重。男人不会那样对你,他们知道该怎么做。”
“妮科。”他喊道。
她梳着头发走进来。
“我把他吓坏了,”英格解释道,“你知道我后来干了什么吗?早上五点钟我给他打了个电话。我说,你为什么没打给我?我不知道,他说—我听得出来他还在睡—现在几点了?我说,五点,你生我的气吗?他说,有一点。很好,因为我也在生你的气。然后我砰的一声就挂断了。”
妮科正在关露台门,把鸟笼拿进来。
“现在很暖和,”马尔科姆说,“就留在那儿吧。他需要晒晒太阳。”
她打量着笼子里那只鸟。
“我觉得他不太好。”她说。
“他挺好的。”
“另一只上周死了,”她向英格解释,“很突然,都没生病。”
她关上一扇门,留了另一扇没关。鸟儿栖息在灿烂的阳光下,羽毛轻软,神态安详。
“我觉得他自己一个活不下去。”她说。
“他很好,”马尔科姆让她放心,“你看。”
阳光下他的颜色格外鲜艳。他蹲在最高的那根栖木上。眼睑是完美的圆形。他眨了眨眼。
电梯还停在他们这层。英格先走进去。马尔科姆拉上狭窄的电梯门。像是关闭一个小柜子。他们脸挨着脸一起下降。马尔科姆看着英格。她自顾自地想着心事。
他们在楼下的小酒吧停下来喝杯咖啡。他扶着门让她俩先进去。这里没什么人—只有一个男人在看报纸。
“我觉得我还得给他打个电话。”英格说。
“问问他,为什么要在早上五点把你闹醒。”马尔科姆说。
她笑了。
“是的,”她说,“棒极了。就这么办。”
电话在大理石吧台的另一头,但他听不清楚,妮科正在跟他说话。
“你就不感兴趣吗?”他问道。
“不。”她说。
英格的车是辆蓝色大众,航空信封的那种蓝色。一块挡泥板上有凹痕。
“你还没见过我的车吧,”她说,“觉得怎么样?我买得划算吗?我完全不懂车。这是第一辆。从我认识的一个画家那儿买的。但它当时出了事故,发动机烧坏了。”
“我会开车,”她说,“不过要是有人坐在旁边更好。你会开吗?”
“当然。”他说。
他坐到方向盘后面,发动了引擎。妮科坐在后排。
“你觉得怎么样?”英格说。
“待会儿告诉你。”
虽然出厂才一年,但这辆车已经相当破旧了。顶篷褪色了,方向盘似乎也遭受过虐待。开过几个街区之后,马尔科姆说:“感觉还不错。”
“真的吗?”
“刹车不太灵。”
“是吗?”
“我觉得刹车片该换了。”
“可我才给它们上过油。”她说。
马尔科姆看了看她。她不是在开玩笑。
“在这儿左转。”她说。
她指引着他穿过这座城市。车开始多起来,但他很少停下。巴塞罗那很多道路交叉口都被拓宽成了八角形。红灯很少。他们驱车驶过大片大片的老旧公寓街区,经过工厂,城市边缘开始出现空地。英格在座位上扭过身来跟妮科说话。
“我受够这个地方了,”她说,“我想去罗马。”
他们正驶过机场。去海边的路很拥挤。这座城市每一道微小的车流都汇集到这里,公交车、卡车、无数的小汽车。
“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开车,”英格说,“他们在干什么?你不能超过去吗?
“倒是走啊。”她说着,伸手去按喇叭。
“没用的。”马尔科姆说。
英格又按了一下。
“他们走不了。”
“哦,真叫人火大。”她嚷道。
前面那辆车里有两个孩子转过身来。小小的后窗里,他们脸色苍白,心事重重。
“你去过锡切斯[7]吗?”英格说。
“卡达克斯[8]。”
“啊,”她说,“对。很美。在那边你得认识几个住别墅的朋友才行。”
太阳是白色的。下方铺展开来的土地是麦秆的颜色。这条公路依海岸线而建,沿途是廉价的海滨浴场、露营地、房屋和旅店。公路和大海之间有条铁路,下面建了一些小隧道,好让游泳的人直接穿到海边。不久,景物开始消失。他们沿着几近荒凉的路段前行。
“在锡切斯,”英格说,“到处都是金发的欧洲女孩,瑞典、德国、荷兰的。到了你就知道了。”
马尔科姆看着前面的路。
“她们对西班牙人的棕眼睛毫无招架之力。”她说。
她伸手越过他去按喇叭。
“看看他们!简直是在爬!”
“她们满怀期望来到这儿,”英格说,“攒钱,买小得恨不得能放进勺子的泳衣,然后呢?也许能被人爱上一个晚上吧。然后就没有然后了。西班牙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待女人。”
妮科在后面没说话,脸上是她无聊时会有的那种平静表情。
“他们什么都不懂。”英格说。
锡切斯是个小镇,有着潮湿的旅馆、绿色的百叶窗,以及海滨度假地随处可见的枯草。车停得到处都是,街道两旁都停满了。最后他们在离海两个街区的地方找到了一个车位。
“把车锁好。”英格说。
“没人会偷的。”马尔科姆告诉她。
“看来这会儿你不觉得它不错了。”她说。
他们沿人行道走着,路面似乎因高温而变形拱起。房屋建得很挤,到处都是平整的、没有装饰的外立面。尽管随处可见汽车,小镇还是出奇地空旷。现在是两点钟。所有人都在吃午饭。
马尔科姆带了条粗棉布短裤,图阿雷格人穿的那种蓝色上光棉布。短裤有根手指细的小腰带,只环腰一半。穿上它时,他觉得自己充满力量。他有一具健跑者的身体,毫无瑕疵的身体,佛兰芒绘画中殉道者的身体。四肢的皮肤下面能看到绳索般的血管。隔间后面有堵水泥墙,地上生着火麻。他的衣服搭在一枚挂钩上,松松垮垮地垂着。他走进过道。女人们还在换衣服,他不知道她们都在哪扇门后。钉子上挂着一面小镜子。他捋了捋头发,等在那里。外面便是烈日。
这片海始于一段倾斜的砾石滩,砾石像钉子一样锋利。马尔科姆第一个下去。妮科一言不发地跟着去了。水很凉。他感觉它爬上他的腿,触碰泳裤的边缘,然后一个涌浪—他试图跃得够高—围拢过来。他潜入水下,再冒出来时脸上带着微笑,唇上黏着盐的味道。妮科也潜了下去。她在他近旁轻柔地浮出水面,单手把湿漉漉的头发捋向脑后。她半闭着眼站在原地,不确定自己究竟在哪里。他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她微笑起来。她有一种准确可靠的本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最好看。有那么一会儿,他们就这样静静地互相倚靠。他抱起她,在海水的帮助下带着她游向深处。她的头靠在他肩上。英格穿着比基尼,躺在沙滩上读《斯特恩》[9]。
“英格有哪里不对劲吗?”他说。
“哪儿都不对劲。”
“不是,我是说她不想下海吗?”
“她来月经了。”妮科说。
他们躺在她旁边另一条浴巾上。马尔科姆注意到,她的皮肤是古铜色的。妮科无论在外面待多久都没法晒成这样。几乎是一种固执,仿佛他,他本人,向她献上太阳,而她却不肯接受。
她只用了一天就晒黑了,英格告诉他们。只用了一天!简直难以置信。她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和腿,好像在确认这个事实。是的,这是真的。卡达克斯岩石上的裸体日光浴。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这个动作让它现出几道少女般鼓鼓的肉褶。
“你胖了。”妮科说。
英格笑起来。“这可都是我的积蓄。”她说。
看起来的确很像,就像腰带,像她身上穿的什么戏服的一部分。仰面躺下时,它们就消失了。她的四肢苗条匀称。和身上其他部位一样,她的肚子覆着浅浅一层金黄色绒毛。两个西班牙青年正沿着海边散步。
她仰面朝天,自顾自说着。如果她要去美国,她絮絮地说,带上她的车值当吗?毕竟,她买得很便宜,如果将来不想要了,还可以卖点钱。
“美国到处都是大众车。”马尔科姆说。
“是吗?”
“到处是德国车,人手一辆。”
“他们肯定喜欢,”她断定,“奔驰是很好的车。”
“备受青睐。”马尔科姆说。
“那也是我想要的车。想要好几辆。等我有钱了,就把它变成我的爱好,”她说,“我想住在丹吉尔[10]。”
“那儿的海滩很不错。”
“是吗?我会黑得像个阿拉伯人。”
“最好还是穿上泳衣。”马尔科姆说。
英格笑了。
妮科睡着了似的。他们静静躺着,双脚指向太阳。它的威力已经消退。风一路止歇下来;日光覆在他们身上,淡薄而又泛滥:温暖的片刻行将消逝。忧郁的时辰即将来临,一切都结束的时辰。
六点钟,妮科坐起身来。她觉得冷了。
“来,”英格说,“我们去海滩走走。”
她坚持要去。太阳还没落下去。她很想玩闹一番。
“来吧,”她说,“那边是好地方,所有大别墅都在那儿。我们过去让老男人们高兴高兴。”
“我不想让任何人高兴。”妮科抱着胳膊说。
“那也没你想的那么容易。”英格向她保证。
妮科一脸阴沉地跟着去了。她环抱着自己的手臂。风从海岸边吹来。现在起了小小的海浪,浪花在沉默中碎裂。它们发出的声音很轻柔,就像被遗忘了。妮科穿着一件露背的灰色连体泳衣,英格在富人们的房子前玩耍,而她只是望着沙滩。
英格走进海里。来呀,她说,水很暖和。她笑着,很快活,她的欢乐比这个时辰更强烈,比寒冷更强烈。马尔科姆在她身后慢慢走进水里。海水确实很暖和。似乎也更纯净。而且空无一人,目光所及的每个方向都没有。海里只有他们在泅泳。波浪涌起,轻轻托起他们。水从他们身上流过,洗刷着他们的灵魂。
几个年轻的西班牙男孩围在公共浴室的入口,期待淋浴房的门开得够早,好让他们往里瞥上一两眼。他们穿着蓝色的粗纺布泳裤。也有黑色的。他们的脚上都有很长的脚趾。这里只有一间淋浴房,里面有个发白的水龙头。水很冷。英格先进去。她的泳衣出现了,一小件,又一小件,搭在门上边。马尔科姆在外面等着。他能听到她的手轻柔拍打和擦拭的声音,还有她移到一边时水直接打在混凝土上突然的哗啦声。站在门口的男孩让他自得起来。他朝外看了一眼。他们在低声交谈。他们伸着手互相戏弄,假装是在玩耍。
锡切斯的街道变了个模样。新的钟点敲响了,宣告夜晚来临,到处都是闲逛的人群。他们很难不被冲散。马尔科姆一边一个地搂着她们。她们像马一样挨挨蹭蹭地跟随他游荡。英格笑了。别人会以为他们干那种事时是三个一起的,她说。
他们在一家咖啡馆门口停下来。“这地方不怎么样。”英格抱怨道。
“这里是最好的。”妮科简单答道。这是她的诸多本领之一,无论走到哪儿,她都能一眼看出哪里是合适的地方,合适的餐厅、酒店。
“才不是。”英格坚持。
妮科看上去并不介意。他们继续闲逛,但已经不再揽在一起了,马尔科姆低声问道:“她想要什么样的?”
“你不知道吗?”妮科说。
“看见这些男孩了吗?”英格说。他们在另一个地方坐下了,一个酒吧。周围都是四肢黝黑,头发在午后阳光的漫长炙烤中褪了色的年轻男人,眼神慵懒而又多情。
“他们没有钱,”她说,“谁也不会请你吃饭。一个都不会。他们一无所有。这就是西班牙。”
吃晚餐的地方是妮科选的。在这一天里,她变得不那么体面了。这位朋友的存在,这个偶然和她搭伴生活过一段时间的女孩,那时候她们都还没在这座城市站稳脚跟,她不认识任何人,甚至不认识任何街道的名字,她病得厉害时,她们还一起给她父亲发了封电报—她们没有电话机—英格突然展露出的一切,让那段过往显得不堪。突然之间,像被刺穿一般,她洞悉了一个确凿的事实:马尔科姆看不起她。她的信心离她而去,而没有了信心她什么都不是。桌布白得晃眼。似乎在用冷酷的光照亮他们三个。刀叉摆放得像要用来做手术。餐盘冰凉。她不饿,但又不敢拒绝吃东西。英格正在谈她的男朋友。
“他很差劲,”她说,“没心没肺。但我理解他。我知道他想要什么。无论如何,女人不能指望成为男人的一切。这违反人性。一个男人需要很多女人。”
“你疯了。”妮科平淡地说。
“这是真的。”
要让她意志消沉,只需这句话就足够了。马尔科姆正在查看他的表带。在妮科看来,这一切都是他默许的。他真蠢,她想。这个女孩出身贫贱,而他觉得那很有趣。她以为男人和她上了床,就会和她结婚。当然不是这样。从来就不是。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远离真相,妮科想,尽管这样想的时候,她也知道自己有可能是错的。
他们去斯万家酒店喝咖啡。妮科自己坐在一边。她累了,她说。她蜷缩在其中一个沙发上睡着了。她累坏了。夜间变得很凉爽。
一个声音唤醒了她,音乐,美妙的人声夹杂在断断续续的吉他乐句之间。妮科在睡梦中听到了,坐起身来。马尔科姆和英格在聊天。这首歌像是某种她期待已久的东西,她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她伸出手碰了碰他的手臂。
“听。”她说。
“什么?”
“听,”她说,“玛丽亚·普拉德拉[11]。”
“玛丽亚·普拉德拉?”
“歌词很美。”妮科说。
简单的乐句。她重复着它们,仿佛它们是主祷文。神秘的重复:黑发母亲……黑发孩子。这是穷人的语言,打磨得光滑、纯粹,像一块石头。
马尔科姆耐心听着,但又什么都没听到。她看得出来:他不一样了,就在她睡着那会儿,他中了那些西班牙故事的毒,点滴渗入的毒素正沿着他的静脉流遍全身,那个令人痛苦的西班牙完全是由一个女人悬想出来的,她知道自己永远都只是一个男人所有需求中的一部分。英格很平静。她相信自己。她相信自己握有生存和号令的权利。
路很黑。他们打开车顶篷敞向夜空,繁星稠密得简直要涌进车里。后座的妮科感到害怕。英格在说话。她伸手朝那些开得太慢的汽车按喇叭。马尔科姆见了大笑。她谈到在巴塞罗那的包间,和她的情人在噼啪作响的温暖炉火前共度冬日的下午。谈到那些宅子,在毛皮毯子上做爱。当然,他那时表现得还不错。她憧憬着马球俱乐部,以及最好的房子里的晚宴。
城里的街道几乎空无一人。将近午夜,星期天的午夜。太阳底下度过的一天使他们疲累,大海耗尽了他们的力气。他们开车到米特尔将军大道,隔着车窗互道晚安。电梯上升得很慢。静默悬挂在他们四周。他们看着地板,像输了钱的赌徒。
公寓里一片漆黑。妮科打开一盏灯,然后就不见了。马尔科姆洗了洗手。然后擦干。房间里都没有任何响动。他一间间地慢慢走过,发现她跪在通往露台的门口,好像摔倒了。
马尔科姆看向鸟笼。卡利尔躺在笼底。
“用手帕的角蘸点白兰地给他。”他说。
她打开鸟笼的门。
“他死了。”她说。
“让我看看。”
他已经僵硬了。小脚像嫩枝一样蜷曲、干燥。不知怎的他显得轻了。呼吸离开了他的羽毛。一颗不过橙子籽大的心脏停止了跳动。笼子空空的放在寒冷的门口。似乎没什么可说的。马尔科姆关上了门。
后来在床上,他听见她在啜泣。他试图安慰她,但做不到。她背对着他。不肯回应。
她的乳房小小的,乳头很大。而且,就像她自己说的,屁股有点大。她父亲有三个秘书。汉堡离海很近。
[1]指圣家族大教堂(Sagrada Família),巴塞罗那的地标建筑,由西班牙建筑师安东尼奥·高迪(1852—1926)设计,始建于1882年。根据设计,教堂有三座立面,分别对应诞生、受难和荣耀,每一面都有四座塔楼。历经一百多年的建造,面向南方的荣耀立面至今尚未完工。
[2]Heitor Villa-Lobos(1887—1959),巴西作曲家,二十世纪拉美最负盛名的古典乐作曲家,也是著名的指挥家和大提琴演奏家。
[3]Paul Morand(1888—1976),法国早期现代主义和意象派作家,活跃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深受社会上层人士和艺术先锋的喜爱,并成为他们崇拜的对象。
[4]《圣哉经》,又称《圣三颂》,是基督教会弥撒仪式中常用的声乐套曲之一,开篇即为“圣哉,圣哉,圣哉”。
[5]原文为西班牙语。
[6]和撒那,赞美上帝之语。
[7]Sitges,该地每年二月到三月的狂欢节是西班牙最盛大的节日之一。
[8]Cadaqués,加泰罗尼亚赫罗纳省的滨海小镇,位于克留角半岛中部的一个海湾,距离巴塞罗那约两小时车程。
[9]Stern,美国作家布鲁斯·杰伊·弗里德曼(Bruce Jay Friedman)1962年出版的讽刺小说。
[10]Tangier,摩洛哥北部历史名城、海港,位于直布罗陀海峡的丹吉尔湾,为欧亚非几大洲交通的十字路口。丹吉尔终年气候宜人,为著名的海滨度假胜地,有“夏都”之称。
[11]María Pradera(1924—2018),西班牙歌手和演员,是西班牙和拉丁美洲地区最有声望的歌唱家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