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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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文

卷一 闺房记乐

我在乾隆癸未年(1763年)冬天十一月二十二日出生,那时国泰民安,又生在官宦家庭,家住苏州沧浪亭旁,上天真是给了我非常丰厚的出身。苏轼曾说“事如春梦了无痕”,可见如果我不将自己的经历写下来,会愧对上天的赏赐。由于《诗经》的第一篇是《关雎》,我也将自己和妻子芸的故事列于第一卷,剩下的再逐一叙述。可惜我年少时不知道要好好读书,学识不高,只能将发生过的事情如实记录,如果读者诸君想要从文采和章法上获得一二,那就如同责怪一面脏镜子不明亮一般,是我的能力所不及的。

我很小的时候家里为我订下金沙于氏这门亲事,可惜她八岁就夭折了。后来我娶了陈氏。陈氏,名芸,字淑珍,是舅舅心馀先生的女儿。她天生聪明灵巧,学说话时,别人读《琵琶行》,她跟着念就能记住背诵。芸四岁的时候父亲去世了,只剩下母亲金氏和弟弟克昌相依为命,家里非常穷困。芸长大后,女红做得很好,一家三口全凭她的双手养活。弟弟克昌上学,她也从来没有欠过老师的学费。一天,她在书箱里找到一本《琵琶行》,凭借记忆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这才识字。她刺绣的闲暇不忘学习,逐渐掌握了诗词歌赋的要领,作出了“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这样的佳句。

我十三岁那年和母亲回娘家省亲,结识了芸。那时我俩年龄尚幼,没什么顾忌,她给我看了自己写的东西。我深深折服于她的才华,虽然担心她的福缘不深,但心里对芸的感情已经很深了,便对母亲说:“如果为我挑选媳妇,那么我非淑姐不娶。”母亲也很喜欢芸柔和的性格,于是摘下金戒指作为信物,和她家缔结了婚约。

此时是乾隆乙未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

我堂姐出嫁的那个冬天,我又和母亲一同回娘家参加婚礼。芸和我同年,但大我十个月,我们从小就以姐弟相称,所以我还叫她淑姐。当时参加婚礼的人都衣着光鲜,只有芸穿得很朴素,全身上下仅鞋是新的。那鞋子上的绣工十分精巧,问过之后了解到是她做的,我这时才知道她聪明灵巧的地方不只在于笔墨。

芸削肩长颈,瘦但不露骨,眉目清秀,眼光流转,神采飞扬。只是两颗门齿微微露出,看上去不那么美观。但是她天生的缠绵姿态,让人能很快忘记她的这个缺点。

我索要观摩她的诗稿,有的只有一句,多的也不过三四句,大部分都不成篇。问她这是什么缘故,她笑着说:“都是没人指点下随便写写的,希望能有一个像老师一样的知己为我推敲成文。”我玩笑般为她题名“锦囊佳句”,却不知道芸的早逝此刻就已经埋下了伏笔。

婚礼当晚,我送亲戚出城,回来的时候已是半夜,感到肚子饿想吃夜宵,老仆妇便找一些枣干让我果腹,可我却觉得太甜了。芸偷偷拉了拉我的衣袖,我同她回到她的卧室,见到那里已经备好小菜和暖粥。我高兴地拿起筷子,刚要吃就听见芸的堂兄玉衡叫道:“淑妹快出来!”芸急忙关上门说:“我累了,马上就要睡了。”玉衡侧着身体挤进门,看到我正要喝粥,就笑着斜视芸说:“刚才我要喝粥,你说‘没了’,原来是藏好了留给自己的夫君啊。”芸十分窘迫地逃走了,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我也十分生气,和老仆人先回家去了。

从这次喝粥事件之后,我再去,芸都藏起来,我知道她是怕遭到嘲笑。

到了乾隆庚子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我和芸的新婚之夜,她依旧那么瘦削。我揭开盖头,她与我相视一笑。

喝过合卺酒之后,我们俩肩并肩一起吃完饭。我在桌子下面偷偷拉住她的手腕,只觉得一种温暖细腻的感觉在指尖流连,心不由得怦怦直跳。芸让出她的食物,说自己处于斋期,像这样晚上不吃饭已经好几年了。我心算她开始吃斋的时候正是我出天花的时候,便笑着说:“现如今我皮肤光滑没有一点痕迹留下,姐姐是不是也就不用吃斋了?”芸的眼睛里流露出笑意,点了点头。

二十四日我姐姐出嫁,二十三日是国忌日不能办喜事,所以二十二日晚我们还为我姐姐的婚事款待了亲朋。芸也到厅堂上陪宴,我在洞房里和伴娘喝酒划拳,却屡屡败北,最后一头醉倒在床榻上,醒来的时候芸已经起床梳妆了。

当天晚上,亲朋好友陆续到来,我们直到点灯之后才开席。

二十四日子时一到,我就陪新娘出嫁,直到快过了丑时才回来,此刻只有零星灯光,大部分人都已经入睡。我悄悄地回到卧室,看见做伴的老仆妇已经在床边打盹儿,而芸只是卸了妆却还没有睡,正在明亮的烛光下垂着头不知看什么书看得那样入迷。我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问:“姐姐这几天都很操劳,为什么还这样孜孜不倦地看书呢?”芸连忙回头站起来说:“我刚要睡下时,打开柜门看到了这本书,结果不知不觉就看到了现在。我早就听说过《西厢记》,但今天才有幸一读。这真不愧是才子的佳作,只可惜言语有些猖狂了。”我笑着回答:“只有才子写出来的东西,才能这样猖狂啊。”

陪伴的老仆妇在一旁催促我们早点休息,我让她先出去了。然后,我和芸亲密无间地聊天,就好像久别重逢的知己一般。我嬉闹着把手伸到她怀中,发现芸的心也怦怦直跳,便低头在她耳边说:“姐姐的心为什么跳得像舂米那样快呀?”芸挑起眼皮对着我微笑,我只觉得魂魄被一缕情丝搅乱了,拥着芸上了床,却不知道此刻马上就要天亮了。

芸刚嫁过来的时候沉默寡言,一天之中也不会有较大的情绪起伏,旁人和她说话,她就用笑容回答。对于长辈,她谦恭有礼,对于下人孩童,她平和体贴,人际关系相处得很好,从来没有犯过什么错误。每天朝阳一照到窗户上,芸就急忙起床洗漱,就好像有人在催她一样。我笑着问她:“现在已经不能与喝粥那时比了,你为什么还怕人笑话呢?”芸说:“上次我替你留粥,确实被传为笑柄。现在我可不是怕别人嘲笑,而是怕父母说娶了一个懒儿媳。”我虽然留恋床铺,但还是为她端正的品德所折服,于是和她一同早起。从那以后,我们耳鬓厮磨,如形影般不离彼此,这种眷恋之情是难以用语言形容的。

然而,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转眼间就过了一个月。那时我的父亲稼夫公在会稽做幕僚,专门负责待客,我则在武林赵省斋先生门下学习。先生十分耐心、循序渐进地教导我,我现如今能写会画都是先生的功劳。当初回家结婚之前,我们约好之后还随父亲一同回去,继续学习。得知父亲就要回去了,我心里十分惆怅,也害怕芸知道后会伤心难过。但芸反而强打起精神劝慰我,还替我收拾行囊,只是离去的头一晚,她才露出那么一点悲伤的神色。上路前,她小声对我说:“到了那边没有人照顾你,你要照顾好自己啊。”

开船以后,虽然两岸都是开得正艳的桃花、李花,但我却觉得自己就像离群的孤鸟,天地之间的颜色一片昏暗。

抵达学馆之后,父亲没做停留,立即启程坐船东行。我在那里学习了三个月的时间,却感到像过了十年那么长。芸虽然也给我写信,但都是两问一答的形式,让我安心学习,其他则都是客套话,让我读完之后更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每当院子里的竹子被风吹动,窗外的芭蕉被月光笼罩,我都会想起芸,整个人都变得魂不守舍。

先生了解了我的情况之后,写信给父亲,让我带着十道习题回家自学。我知道后就像防守边疆的人终于能回家了一样高兴。登上回家的船,我更是觉得一时半刻有一年那么长。

一到家,我向母亲问完安,就匆匆回到房间。芸站起来迎接我,我们手拉着手都没有说话,但魂魄恍恍惚惚地化成了一缕烟雾,耳朵里轰然作响,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时已经到了六月,屋里面十分闷热,幸好我们家东边紧挨着沧浪亭爱莲居。板桥以里有一间小屋正挨着水,叫作“我取”,意指“清斯濯缨,浊斯濯足”。小屋房檐下有一棵老树,树荫浓密,挡住了窗外的阳光,映得室内人的脸都有了树叶的颜色。对岸来来往往的游人络绎不绝。我的父亲稼夫公就常在此款待宾客。

遵从我母亲的意思,我带着芸到这里度夏。因为天气炎热,芸不再刺绣,整天和我谈古论今、评月赏花。芸不擅长饮酒,最多可以喝三杯,我教她射覆为酒令。人间最大的快乐也不过如此吧。

一天,芸问我:“古代各种文章都是以什么为主旨的呢?”

我说:“《战国策》《南华》以灵活、恣意著称,匡衡、刘向以典雅、刚健著称,司马迁、班固以广博、宏大的叙事著称,韩愈以浑厚著称,柳宗元以犀利著称,欧阳修以放纵著称,三苏父子以思辨著称,其他人像贾谊、董仲舒擅长策问对答,庾信、徐陵擅长对偶文体,陆贽擅长表达主张……有特点的人举不胜举,只能靠个人用心领会了。”

芸说:“古代文章的精髓都在于见识高远、气势雄浑,女人即便模仿也很难企及,恐怕只有诗这一题材,我还能有点粗浅的理解。”

我问:“唐朝选取官员的时候会考诗,而诗的宗师当属李白和杜甫两人,你比较喜欢他们中的谁呢?”

芸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杜甫的诗精练纯熟,李白的诗潇洒落拓。与其像杜甫那么森严,我觉得倒不如像李白那么活泼。”

我说:“杜甫集诗家之大成,做学问的人一般都推崇他,你为什么却偏爱李白呢?”

芸说:“论格律上的严谨和用词的老成,确实是杜甫更胜一筹。但是李白的诗就像姑射山的仙女一样,有一种花落随水流的畅快,让人觉得很欢喜。并不是杜甫不如李白,而是我心中不太推崇杜甫,更喜欢李白一些。”

我笑着调侃:“原来陈淑珍还是李青莲的知己呀!”

芸也笑着回答:“我还有白居易这个启蒙先生,时时感念他的恩德,从来不敢忘啊!”

我莫名其妙:“为什么这么说?”

芸说:“难道不是他写的《琵琶行》吗?”

我恍然大悟,笑着说:“真巧啊!李太白是你的知己,白乐天是你的启蒙老师,我的字恰好是三白,是你的夫君。你与这‘白’字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缘分啊!”

芸笑着回答:“和‘白’字有缘,恐怕将来会总写白字啊!”

我们相视哈哈大笑起来。

我说:“你既然懂诗,那也一定知道赋的门道了。”

芸说:“《楚辞》是赋的鼻祖,我对此的学问还非常粗浅。要说汉代、晋代的人里,我觉得司马相如的格调和遣词用句是最好的。”

我又调侃道:“那想必卓文君肯与他私奔,或许不是因为琴弹得好,而是因为这个吧?”

我们又相对大笑起来,结束了对话。

我性格爽朗直率,做事磊落,不受拘束。芸却像一个酸腐儒生,做事拘泥于礼数。我偶尔为她穿衣整理,她一定会一叠声地说“得罪”,即使递给她手巾、扇子等小物,她也一定会站起来接。我开始很烦她这一点,说:“你想用那些繁文缛节束缚我吗?古人有云,‘礼多必诈’。”芸的脸涨得通红,说:“世上最亲的人就是父母了,我们能只在心里恭敬,而表面无礼放肆吗?”我说:“我刚才是在说笑。”芸说:“世界上人与人结怨多是因玩笑而起,你以后可不能冤枉我了,会让我郁闷死的!”我于是拉她入怀,极力安抚,芸才舒展开紧锁的眉,笑了笑。

从那以后,“岂敢”“得罪”竟然成了我俩之间的口头语。

我们像梁鸿与孟光那样过了二十三年举案齐眉的日子,而相处的时间越久,感情越深。在家里或昏暗的室内,甚至狭窄的通道中遇到,我们一定会握住彼此的手问:“到哪里去?”心里忐忑不安,好像在怕别人看到。实际上,我们一同出行或坐在一起时,刚开始还避讳外人,后来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芸要是正和别人坐着说话,看见我来了,一定会起来往旁边挪出位置,我就会挨着她坐下。我们都不觉得这样做有什么不妥,虽然开始会觉得不好意思,但时间久了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我对那些过了一辈子却视彼此为仇人的老夫妇感到奇怪,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或者那句“不这样过就不会白头到老”的话是真心实意的吗?

那年七夕,芸在我取轩中设置了香案,摆设了供果,和我一起拜织女。我刻了两个有着“愿生生世世为夫妇”字样的印章,我拿阳文的,芸拿阴文的,以后写信的时候使用。

当天晚上,月色很好,我们俯视小河,波光如白练。我们穿着夏装,摇着扇子,并肩坐在临河的小窗边,抬头看到层云在天空飘过,不时变换着形状。芸说:“宇宙这样大,却只有一个月亮,不知道今天人世间有没有像咱们这样有兴致的人?”我说:“今天纳凉赏月的人到处都是。欣赏评论云霞,或者在深闺之中默默祈求的人也不在少数。但夫妻一同观赏的,他们所评论的对象恐怕就不是云霞了。”到最后,蜡烛燃尽,月亮低沉,我们便撤去供果,睡觉去了。

七月十五民间称为鬼节,芸准备了酒菜,想对月与我喝个痛快。但夜里忽然阴云密布,芸皱着眉说:“我要是能和你白头到老,就请月亮出来吧。”我也觉得十分扫兴。只见对岸萤火虫在柳树和水草间偶尔穿梭,发出忽明忽灭的光。我和芸联句以纾郁闷的心情,联了两轮之后,我们变得不讲章法,思虑如脱缰的野马,信口开河。芸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倒在我怀里,已经说不出话来。我只觉得她鬓角上的茉莉花浓香扑鼻,便拍着她的后背,转移了话题:“看来古人一定是觉得茉莉的形状和颜色都像珠子,所以才用来装饰鬓角。却没想到这花会沾上脂粉气,从而显得更加香气袭人,家里供的佛手也要逊色三分了。”芸止住笑,说:“佛手是香中君子,它的香味若有似无。茉莉是香中小人,所以才要借人的帮助,它的香气就好像在故意讨好巴结人一样。”我说:“那你为什么还远君子,而近小人呢?”芸说:“我倒要笑你这个君子偏爱我这个小人呢。”

说话间就已到了午夜,这时云层逐渐被风吹散,一轮明月跳脱出来,我们都感到十分高兴,倚在窗前对饮,还不到三杯酒的时间,就听见桥下突然发出一声响动,好像有人掉进河里了。我探出窗户仔细巡视,河面波光如镜,什么都没有,只能听见岸边有一只鸭子急匆匆地跑过。我知道沧浪亭旁过往有不少溺死鬼,怕芸害怕,就没敢说出来。芸说:“呀!这个声音怎么凭空而来?”我们不由得毛骨悚然,连忙关上窗,拿着酒菜回到卧室。里面的灯光十分微弱,床上的沙帐低垂,映出来的影子好像鬼影,受到惊吓的心情久久得不到平复。我们关灯睡觉时,芸已经伤寒发作。我也跟着她犯了病,十天都没能下床。真是乐极生悲,想来这也是我们不能到白头的征兆。

到了中秋,我的病才好。由于芸已经嫁过来半年,却没有去过只有一墙之隔的沧浪亭,我便让老仆人先去与看守人说好屏退闲人,然后于当天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带着芸和我的小妹妹过去游玩。她们两个分别由一个女仆搀扶,老仆人在前面做向导,我们过了石桥,进门口往东一拐,沿着曲折的小路往里走。里面有着岩石堆成的假山,树木葱翠。亭子位于土山顶上,我们沿着台阶走到亭子里。从那里可以看到方圆数里的景致,四周都是袅袅炊烟,远处的晚霞十分灿烂。

对岸就是“近山林”,过去为巡抚住所里款待宾客的地方,现在是正谊书院,但还没有启用。我们带了一条毯子,仆人将它铺在亭子中间,我们围着坐下,看守人煮茶招待我们。过了没多久,一轮明月已上树梢,我们渐渐感到起风了。等月亮升到湖中心时,世间一切烦恼都随之消散了。芸说:“今天玩得太尽兴了!如果能驾着一叶扁舟泛于湖上,在亭子下面穿梭,岂不是更尽兴!”当时已华灯初上,想到七月十五午夜所受到的惊吓,我们互相搀扶着走下亭子回家。苏州本地的习俗,妇女晚上无论身份高低都可以出来走动,一起携手游玩,并称其为“走月亮”。沧浪亭环境清静,视野空旷,反倒没什么人过来。

我父亲稼夫公爱认干儿子,所以我的异姓兄弟有二十六人。我母亲也认了九个干女儿,其中王二姑、俞六姑与芸的关系最好。王二姑性格憨厚,喜欢饮酒,俞六姑性格直爽,爱说话。她们一旦聚在一起,就会把我赶出卧室,这样她们三个女人才能躺在一起。这都是俞六姑一人出的主意。我打趣道:“等妹妹嫁人以后,我一定约妹夫过来住,而且一定要住够十天。”俞六姑说:“那我也跟来,与嫂子睡在一起,不是更好吗?”芸和王二姑都笑着不说话。

我弟弟启堂娶媳妇的时候,我和芸搬到饮马桥的仓米巷住,屋子虽然很宽敞,但没有了沧浪亭旁的清静优雅。

我母亲过生日的时候请戏班子到家里助兴,芸开始觉得十分新奇。父亲一向不讲忌讳,点了《惨别》等剧目。老伶人演得栩栩如生,看戏的人都觉得十分感动。我偷偷看向门帘,发现芸忽然起身离开了,半天都没回来。我便走到里屋看她,俞六姑和王二姑也来了。只见芸一个人支着腮,坐在镜匣旁发呆。我问:“你怎么不高兴了?”芸说:“看戏原以为能陶冶性情,但今天的剧目看完以后只觉得伤心难过。”俞六姑和王二姑听后都笑起来。我说:“你可真是个多情的人啊!”俞六姑说:“嫂子打算一整天都独自坐在这里了?”芸说:“一会儿有能看的戏了,我再出去。”王二姑听后先离开,请我母亲点了《刺梁》《后索》等剧目以后,又劝说芸来看,她才恢复了兴致。

我的堂伯父素存公很早就去世了,没有子嗣,我父亲就将我过继给他。他的墓在西跨塘福寿山祖坟的旁边,每年春天,我都会带芸一同去祭扫。有一次王二姑听闻此处有座戈园,景色很好,便请求一同去。

芸看到地上的小石子长有苔纹,斑驳的样子很漂亮,就指给我看:“用这些石子当盆景里的假山,比起宣州的白石还要古朴些。”我说:“可有如此成色的石子恐怕不多。”王二姑说:“嫂子要是真喜欢,我替你找。”她随即向守坟人借了一个麻袋,像仙鹤那样一走一弯腰捡石子。她每捡起来一块,我说“好”,她就装到麻袋里;我说“不好”,她就丢在一旁。最后,王二姑累得满脸是汗,拽着袋子走回来说:“没力气再捡了。”芸一边捡一边说:“我听说摘山果的时候需要猴子帮忙,看来真是如此啊!”王二姑听后生气地撮起手指,要挠芸的痒痒。我拦在她们俩之间,责备芸说:“人家干活你偷懒,还说这样的话,也难怪妹妹会生气。”

在回去的途中,我们一同游览了戈园。那里草木旺盛,鲜花争奇斗艳。王二姑干事从来不计后果,只要遇到花就会采。芸叱责她:“你既不想拿来养,又不拿来戴,为什么还要折那么多呢?”王二姑说:“花又不知道痛痒,有什么关系?”我笑着说:“那将来把你许配给麻子脸、络腮胡的汉子,好为这些花讨回公道。”王二姑愤怒地看着我,用三寸金莲将花都拨到水里,说:“你为什么要这样欺辱我!”芸笑着劝解了半天,她才作罢。

芸开始不爱说话,喜欢听我说。我逗她说话,就像用小草棍拨弄蟋蟀般耐心,她慢慢地能说些自己的看法了。她每天吃饭一定会用茶泡饭,喜欢吃芥卤乳腐,苏州本地人称其为“臭乳腐”。芸还喜欢吃虾卤瓜。这两种东西都是我自小就讨厌吃的,所以揶揄她:“狗没有胃才吃粪便,所以它感觉不到脏臭;蜣螂团粪是为了化蝉,好进修到更高的境界。你是狗呀,还是蝉呢?”芸回答:“乳腐便宜,吃饭喝粥的时候都可以吃,我从小吃惯了。现如今嫁到你们家,我就像蜣螂变蝉,还喜欢吃以前的东西,是不忘自己的出身。至于卤瓜,我也是嫁过来之后才吃到的。”我说:“照你这样说,我家是狗洞了?”芸大窘,勉强辩解道:“每户人家都会有大便,主要在于吃还是不吃。而且你喜欢吃蒜,我还勉强吃些。我不敢要求你吃乳腐,但卤瓜你可以捏着鼻子尝尝,咽下以后就知道它的好处了。这就好像钟无艳,虽然长得丑,但是德行兼备啊!”我笑着说:“你要拉我做狗吗?”芸说:“我已经做了很久的狗了,委屈你也尝尝吧。”说完她强塞了一块到我的嘴里。我捏着鼻子嚼了几口,好像还挺脆挺好吃的,于是松开鼻子再嚼,竟然吃出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味道,从此便爱上了卤瓜。芸用香油和少许白糖拌卤瓜或乳腐,味道更加鲜美。将卤瓜捣烂和乳腐拌在一起,我们叫它“双鲜酱”,滋味更加奇特。我说:“一开始讨厌,后来又变得十分喜欢,真是不可理喻啊!”芸说:“钟情于此,就算是丑,也不觉得了。”

我弟弟启堂的媳妇是王虚舟先生的孙女,下催妆礼的时候才发现没有珠花,芸拿出她彩礼中的珠花给了我母亲。下人在一旁觉得可惜,芸说:“女人都是纯阴的,珠子是纯阴的精华,用它来当首饰,难免会把阳气都克没,有什么可惜的?”但她对于破书残画反倒很珍惜。对那些残缺不全的书,她搜集来以后会分门别类地装订成册,将它们统一命名为“断简残编”。对于破损的字画,她会找来相似的旧纸修补成幅,有缺损的地方,就请我代为补充完整并组成卷册,命名为“弃余集赏”。在女红和做饭的闲暇,她整天都在忙这些琐碎的事情,不厌其烦。芸在这些残卷中偶然得到一段可以看的部分,就会像得到珍宝那样高兴。过去的老邻居冯婆婆每次收了残卷都会卖给她。

芸的兴趣爱好和我相同,而且善于察言观色,一举一动,或对她使眼色,她无不立刻了然于心。我曾试着说:“可惜你是女人,行走不便,如果能由女变男,与我一起访遍名山大川,搜罗古迹名胜,遨游天下,岂不痛快!”芸说:“这有什么难的?等到我两鬓斑白,即使不能去五岳游览,但像虎阜、灵岩这种近地,或者南边的西湖,北边的平山,还是可以陪你游览的。”我说:“恐怕等你两鬓斑白的时候,腿脚已经不便了。”芸说:“如果这辈子不行,那就只有期待下辈子了。”我说:“下辈子你做男人,我做女人陪你游玩。”芸说:“一定不能忘记这辈子的事情,那才有趣呢。”我笑了:“小时候你替我留粥的事还说不完,要是真能记住这辈子的事,那新婚之夜,我们一一述说,就更没有睡觉的时间了。”芸说:“相传月老专管人间的姻缘,这辈子我们已经结为夫妇,那就祈求下辈子还能得到他的眷顾再续前缘,我们何不画一个月老像用来跪拜?”

那时苕溪有个叫戚柳堤的,名遵,十分擅长画人像。我请他代为绘制一幅月老像:一手挽着红线,一手拿着挂有姻缘簿的手杖,鹤发童颜,脚踩祥云,似有奔流之感。这幅画成了戚君的得意之作。朋友石琢堂在画首为我题写了赞语。我们将画挂在卧室,每到初一十五,夫妇两人就会焚香跪拜。后来由于家里屡遭变故,这幅画竟然遗失了,不知道落在了何处。“他生未卜此生休”,两个人的痴情果然会让神明给出提示吗?

搬到仓米巷之后,我给卧房题写匾额为“宾香阁”,取芸的名字和相敬如宾的含义。房子院落狭窄,围墙很高,没有可取之处。后面有一个厢楼,通到藏书的地方。打开窗户就能看到陆家废弃的园子,一派荒凉的景象。芸因此会不时怀念起沧浪亭旁的风景。

有个老仆妇住在金母桥的东边、埂巷的北边。她的屋子四周都是菜园,用篱笆隔开,外面有一个不到一亩的池塘,植被繁茂,花和树错落生长于篱笆周围。那里过去曾是元代末期张士诚宅邸,现在只剩地基。小屋向西数里,有堆成山的瓦砾,登上去可以看到远处的风景,地广人稀,野趣十足。老仆妇偶然提及,芸就十分向往,对我说:“自从搬离沧浪亭旁,我就常常思念那里的景色。现如今回不去沧浪亭,我退而求其次,咱们不如去老仆妇家住几天吧?”我说:“这几天秋暑难熬,我正想着去一个凉快的地方消磨漫漫白日,你要是想去,我先去探查一番,如果能居住,就打包衣服被子去住一个月,怎么样?”芸说:“就怕你母亲不同意。”我说:“我自会请示她的。”

过了几天我到老仆妇家里一看,原本只有两间屋子,前后又被隔成四间。纸糊的窗户,竹做的床榻,倒是别有一番雅趣。老仆妇知晓了我的意思,高兴地将自己的卧室租给我。我用白纸装裱了墙壁,室内环境一下就得到了改观。于是我对母亲禀告原委后,就带着芸住了过去。

那里的邻居只有一对老夫妇,以帮人浇灌菜园为生。知道我们夫妻来这里避暑之后,他们先过来打招呼,又钓池塘里的鱼,摘园子里的菜送给我们。我们想给他们钱,但他们不接受,于是芸做了一双鞋以表感谢,他们才接受了。当时才七月,树荫浓密,水面不时有风吹来,蝉鸣的声音很聒噪。老邻居又给我俩做了鱼竿,我和芸一起在池塘边的柳荫下钓鱼。太阳落山后,我们登上土山观看晚霞和夕阳,随意联句吟诗,作出了“兽云吞落日,弓月弹流星”的句子。不多时,月亮倒映在池塘中,四面都是虫吟,我们将竹榻搬到篱笆下,老仆妇拿出酒,做好饭菜,我们就对着月光饮酒,喝到微醺之后再开饭。沐浴过后,我们穿上凉鞋,手拿芭蕉扇,要么坐着,要么躺着,听老邻居讲因果报应的故事。三更天的时候,我们才回屋睡觉,那时全身都觉得十分凉快,甚至忘了自己正居住在城市里。我请老邻居代我买了些菊花种在篱笆周围。九月,菊花开了,我又和芸来这里住了十天。我母亲也高兴地过来参观,还带了螃蟹,边赏菊花边吃,在这里待了一天。芸欢喜地说:“以后有机会要和你在这里盖房子,买下屋子周围十亩地当菜园,请人种植瓜果以供花销。你作画,我刺绣,以供作诗饮酒的开销。粗茶淡饭就可以快乐度过余生,大可不必再到远方游历了。”我对此也深以为然。

现如今即使能过上这样的生活,我的知己也已经不在了,真是可悲可叹啊!

离我家约半里远的醋库巷有一个洞庭君祠,俗称“水仙庙”。那里有弯弯曲曲的回廊,小小的园子和亭台。每逢洞庭君的生日,每个姓氏家族各占一间屋子,里面挂满整齐划一的玻璃灯,中间摆放一个宝座,旁边再排列好花瓶桌案,里面插上鲜花展示,一争高低。白天各家请人演戏,晚上则将花瓶高低摆好,中间用蜡烛照亮,美其名曰“花照”。鲜花散发着光亮,灯下影影绰绰,宝鼎里的香散发出青烟,就好像龙宫夜宴的场景。管事的人要么吹奏唱曲,要么煮茶清谈,参观的人就像聚集起来的蚂蚁那么多,只好在房檐下放置围栏作为界限。我受邀去为朋友插花布置,有幸见到这样的盛景。

回到家后我对芸述说了这令人惊艳的场面,芸说:“可惜我不是男人,不能去看看。”我说:“戴上我的帽子,穿上我的衣服,你打扮成男子就能去了。”于是,芸将发髻梳成辫子,涂粗眉毛,戴上我的帽子,虽然两边的鬓角还是会露出一些,但并不显眼。芸穿上我的衣服后发现长了一寸半,便在腰间折上长出的部分并缝好,外面穿一件马褂遮盖。芸说:“脚上穿什么鞋呢?”我说:“市场上卖一种蝴蝶履,大小脚都能穿,而且不难买到,以后还能当早晚的拖鞋穿,是不是挺好的?”芸十分赞同。

晚饭以后,芸改装完毕,又学了半天男人打招呼和走路的模样,却忽然变了主意:“我不去了,既不能叫别人认出来,更不能让你母亲知道。”我怂恿她说:“庙里管事的人都认识我,就算有人认出你来,也不过会报之一笑。我母亲现在正在九妹夫家住,咱们偷偷去,悄悄回,她怎么会知道呢?”芸拿过镜子照了照,然后大笑不止。我强拉着她悄悄地出了门。

我们在庙里转了一圈,没有人看出芸是个女人。偶尔有人问我这是谁,我就说是表弟,芸和那人行个拱手礼就算打了招呼。最后我们来到一间屋前,里面宝座后坐着几个少妇幼女,是杨姓管事人的眷属。芸突然走过去殷勤地同她们打招呼,却身子一歪,手无意中按上了一个少妇的肩膀。一旁的婢女十分生气地站起来呵斥:“什么人这么猖狂,这么不懂规矩!”我刚要替芸找借口开脱,她见对方不肯善罢甘休,急忙摘下帽子,抬起脚给对方看:“我也是女人。”众女眷见到后一脸震惊,接着就转怒为笑,用茶点招待我们,还叫了轿子送我们回去。

吴江的钱师竹因病去世了,我父亲写信回来,让我过去吊唁。芸偷偷对我说:“去吴江的时候一定会经过太湖,我也想同去,好长长见识。”我说:“我正想着一个人去太寂寞,你能和我一起去最好不过,但我不知道怎么和家里说。”芸说:“你就说我回娘家了。你先到船上等我,我晚点再到。”我说:“如果能成,回来的时候可以在万年桥下停船,和你一起赏月乘凉,重温在沧浪亭时的快乐。”那时是六月十八。

吊唁当天的早晨天气凉爽,我带着一个仆人先到胥江渡口,上船等芸,她果然坐着轿子来了。开船行至虎啸桥,周围逐渐出现其他船只和水鸟,水面开阔,和天连成一线。芸说:“这里就是太湖吗?今天能看到这么广阔的景色,真是不虚此生!想想看,有的女人终生都看不到这样的景色啊!”我们只闲聊了几句,风吹着岸上的杨柳,江城已在眼前。

我上岸拜祭完以后,回到船上发现船舱里空无一人,急忙询问船夫。船夫指着远处说:“你没看见长桥旁的柳树下,那些正看鱼鹰捕鱼的人吗?”原来芸和船家女一起上岸了。我走到她身后,看到她流了一身汗,正倚在船家女身上出神。我拍拍她的肩膀:“汗都把衣服浸湿了!”芸回头对我说:“我怕钱家人会将你送回船上,所以上岸暂避。你怎么回来得这样快?”我笑着说:“为了抓住这个逃跑的人啊。”说完,我们互相搀扶着回到船上,船掉头划到万年桥下,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我们打开船上的窗户,顿时吹来阵阵清风。我们扇着扇子,解开衣带,吃瓜解暑。

不一会儿,晚霞将桥映得通红,水面升起烟雾,柳树变得暗淡,月亮马上就要升起来,水面已经被渔船上的灯火照亮。我们让仆人到船艄和船夫一起喝酒。船家女叫素云,和我曾喝过几杯,为人大方,便让她过来和芸坐在一起。我们刻意没在船头点灯,对着月亮喝了几杯,又玩起射覆游戏。素云眨眨眼睛,听了半天才说:“我平时经常行酒令,但从没听过你们这种,想学学。”芸立刻用打比喻的方式教她,可素云始终一脸茫然。我开玩笑说:“女先生先不要说了,我这里有一个比喻,说完她就会了。”芸问:“你有什么比喻?”我说:“仙鹤善于跳舞而不会耕种,牛善于耕种而不会跳舞,这是由物种的天性决定的。先生要是反向而行,不是白费功夫吗?”素云笑着捶打我的肩膀说:“你骂我!”芸开口阻拦:“只能动口,不能动手。违反者应该罚一大杯。”素云的酒量很好,她倒满一杯,一饮而尽。我说:“动手可以,但只能抚摸,不能捶人。”芸笑着把素云推到我怀里,说:“那你就摸个痛快吧。”我笑着解释:“你误会了,我说的抚摸是一种若有似无的动作,那种抱在怀里狂摸的行为只有田间农夫才做得出来。”这时她们俩鬓角上的茉莉被酒气一熏,和脂粉香油的气味一同散发出来,芳香扑鼻,我打趣道:“船头都是小人的臭味,让人作呕。”素云忍不住又握拳连捶我几下:“谁让你闻了!”芸大声说:“你又违规了,当罚两大杯!”素云问:“他骂我是小人,我不该捶他吗?”芸说:“他说的小人是有典故的。你先把酒喝了,我再告诉你。”于是素云连喝了两大杯,芸便将在沧浪亭乘凉的往事告诉了她。素云说:“原来如此,我真是错怪他了,当再罚一杯。”于是她又喝了一杯。芸说:“我老早就听说你唱歌很好听,不知道可不可以为我唱一首?”素云便用筷子击打小碟伴奏,为我们唱了一曲。芸开心地喝了几杯,不知不觉就醉了,于是坐着轿子先回去。我又和素云喝茶聊了一会儿,才踏着月光回家。

当时我们正寄居在友人鲁半舫家的萧爽楼里,过了几天,鲁夫人听了传闻,偷偷告诉芸:“我前天听说你丈夫找了两个妓女,在万年桥下的小船里饮酒作乐,你可知道这件事?”芸说:“是有这事,其中一个妓女就是我啊。”她把那天和我一同游览的前因后果都告诉了鲁夫人。鲁夫人听后大笑,误会这才解开。

乾隆甲寅年(1794年)七月,我从广东回到家中。同行的伙伴中有一个带回小妾的人,名叫徐秀峰,是我的表妹夫。他总是夸赞自己的小妾有多好看,邀请芸过去见面。芸后来对秀峰说:“长得是不错,只可惜没什么韵味。”秀峰说:“那以后你丈夫纳妾,一定要找那种又美又有韵味的了?”芸回答:“那是当然。”从此芸一心为我物色小妾,但我却很穷,没有这个经济实力。

当时有一个浙江籍的妓女温冷香在苏州居住。她写了四首《咏柳絮》,在苏州传得沸沸扬扬,很多好事者都作诗相和。我的朋友吴江人张闲憨一直很喜欢冷香,拿着柳絮诗找我写和诗。芸看不起她的为人便把诗丢在一旁,我想显示自己的能力便写了和诗。其中有“触我春愁偏婉转,撩他离绪更缠绵”一句,获得了芸连连的称赞。

第二年秋天的八月初五,我母亲打算带芸游览虎丘,闲憨突然来找我说:“我也正要去虎丘游玩,特地来请你当探花使者。”我只好让母亲先走,约好在虎丘半塘会合。闲憨拉着我去了冷香的居所,我发现冷香已见衰老。她有个女儿名叫憨园,还不到十六岁,出落得亭亭玉立,那模样真称得上“一泓秋水照人寒”。在款待我们的过程中,我发现她的文采也不错。憨园还有个妹妹叫文园,年龄还小。我这个时候还没有其他想法,只想着喝酒应酬这种事不是我这个穷人所能负担得起的,但既然已经来了,尽管内心十分忐忑,也只好硬着头皮应酬。我私下找机会同闲憨说:“我这么穷,你还拿尤物消遣我?”闲憨笑着说:“不是不是,本来今天朋友约了憨园答谢我,但他被一位贵客请走了,我只好由客变主,邀请你来陪我,不要多想了。”我这才释怀。

到了半塘,我们的船遇到了我母亲的,便让憨园到船上见过我母亲。芸和憨园也互相打了招呼,高兴得如同老朋友那般手拉着手一起登山,打算好好游览名胜。芸对云海的高旷情有独钟,坐着欣赏了很长时间。回到野芳滨后,我们将两条船并肩停好,酣畅淋漓地饮酒作乐。到了回去的时间,芸对我说:“你陪张先生,让憨园留下陪我,行吗?”我答应了。我们掉头划到都亭桥,两条船才分开。我回到家的时候已是三更天,芸说:“今天总算见到既美丽又有韵味的人了。我已同憨园约好,明天来家里一聚,到时候我会为你争取。”我惊讶地说:“咱们家可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穷苦的读书人还敢生这种妄想?况且我们夫妻十分恩爱,你又何必再给我纳妾?”芸笑着说:“我也喜欢憨园啊,你就等着瞧吧。”

第二天中午,憨园果然来了。芸殷切地款待了她,宴席中只以猜枚(赢了吟诗,输了喝酒)为酒令,直到最后也没说一句网罗的话。直到憨园回去了,芸才说:“我又和她秘密约定,十八日那天来家里与我结为姐妹,你要准备好酒菜招待。”她又笑着指指自己胳膊上的翡翠镯子说:“到时候你要是看见憨园戴上这个镯子,就说明事情成了。我刚才已经私下里暗示过了,只是还没有探明她的心意。”我姑且答应了。

十八日那天下大雨,憨园竟然冒雨前来。她们进到屋里很长时间后才手挽着手出来,憨园见到我面露羞涩,但翡翠镯子已经戴在她胳膊上。她们焚香结拜后,本打算像以往那样喝酒行酒令,但憨园已经和别人约好同游石湖,只好离去。芸很高兴地问我:“已经为你将美人娶回家,你要怎么感谢我这个媒人啊?”我询问她详细经过,芸说:“我私下偷偷和她说,就是怕她心有所属。但经过试探后发现并不是这样,于是我对她说:‘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请你来吗?’她说:‘感谢夫人看得起我,真是高攀了,只是我母亲希望我能过上奢华的日子,所以我很难自己做主,希望咱们能从长计议。’我脱下镯子给她戴上时,又对她说:‘玉代表着坚韧,镯子又意味着团圆,妹妹先戴上图个吉利。’憨园对我说:‘我们能在一起还都靠夫人啊。’由此看来,憨园的心已经属于你,但前面还有冷香这个麻烦,咱们再做商量。”我笑着说:“你这是在学李渔的《怜香伴》吗?”芸说:“是啊。”从那天开始,我们没有一天不谈起憨园来。

后来憨园被有钱有势的人夺走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芸竟然也因此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