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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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四两千斤

有了前一日与虞经、虞荟的表态,夏本对于今日的御前会议颇有信心,早早便起身,换上官服。一切准备就绪,左膀右臂宿安与行谧也到帐外等候。

夏本出了营帐,迎面便受了熙载的问安。父子俩虽然昨日才发生争执,但眼下却似无事发生一般。

夏本起事时,自称大将军,将三个儿子都封做了郡公。如今他与武家停火协议已然达成,只要今日敲定新君,朝廷就会认可他这位“大将军”的身份,而他任命的三位“郡公”自然也是“鸡犬升天”能得到朝廷的正式册封。

熙载丁忧之前是虞室的五品官员,虽未起复,但是朝廷也认可他的身份,同样召他参加御前会议。而经济就没这么好运了,夏本留他在营中镇守,连京都都不许去。

今日会议于太极殿召开,与会者由五类人组成:

其一,虞氏宗室:近支的邵王虞经、梁王虞荟、竟陵王虞绍和庐陵王虞绮,此四人均为虞帝从弟。远支的高阳公虞行秋和山阳公虞处乐,乃是虞帝之族祖。

其二,外戚:钟离顺和苌造。

其三,三省六部长官。

其四,大将军府:夏本、熙载、宿安与行谧。

其五,谛玄僧道。

这样的配置意图也很明显,择立新君既是家事也是国事,当然需要宗室在场。皇位传承讲究血缘亲疏,远支宗室只能在争执不下时起到居中调停的作用。真正有发言权的只有:近支宗室、三省长官和大将军府。

六部负责执行。谛玄僧道到场是表示虞朝对宗教的尊重,尤其谛教是虞朝的国教,为绝大部分虞朝子民所信仰,需要他们对新君的合法性进行精神层面的认可。本来在正常新旧皇帝交接的程序里,他们没有发言权。但是如今天下大乱,人们对宗教有更高的精神依赖,所以他们的表态也十分重要。

夏本领着人马僚来到太极殿,按照太监的指引下,入席而坐。此时,主位空空,与会者已经到得差不多了。

虞荟正与山阳公说笑,见夏本来了,只是微微点头。虞经只装作没看见。几名官员来到夏本座前寒暄。夏本远远见到五舅钟离顺在太监的搀扶下进来,连忙快步道殿门迎接。

行谧见主位之西放置着一张座椅,另一侧则立有一座屏风,屏风后面隐隐约约可见一张坐榻,心里不免生出几分惊疑。

不多时,只听殿外有太监高声道:“玄懿法师到!永安大长公主到!”

众大臣均起身见礼,玄懿法师扶着永安公主走到那屏风后的坐榻,自己则大大方方在主位之西的席位上坐了。

不仅夏本主臣三人,就连在场的官员都有些惊讶——主持会议者是玄懿法师,这是毋庸质疑的。可是为何让永安大长公主列席?

“自明德太子薨,元绪一朝未复立太子,如今时局动荡,尽早择立新君可安定人心,有利于早日收复失地。今日会议乃是商议新君之人选,众位卿家可畅所欲言。”玄懿法师身边的太监随喜开口说道。

众大臣都按下疑惑,垂首不语,谁都不愿意做那出头鸟。

山阳公虞处乐四顾之下,心想王虞经与梁王虞荟毕竟是近支宗室,理应先由他们发言,便道:“邵王与梁王心中可有人选?”

虞经与虞荟对视一眼,问玄懿法师道:“敢问法师,今日之择君可有准则?古人云:‘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小王又以为,国家安则先嫡长,国家危则先有功,否则四海失望,法师以为如何?”

众大臣听了,皆纷纷点头。

玄懿法师道:“王叔所言在理。新君之人选必得让中外皆服才是。”

虞荟道:“依我之见,燕王虞仹为虞室世嫡,当继任大统。”

虞经道:“燕王年甫胜衣,又长于深宫妇人之手,于世事一无所知,于国家毫无功绩,如何能继位?”

山阳公虞处乐听得心惊肉跳,燕王这两年都是由玄懿法师抚养,虞经口中“深宫妇人”不就是在指桑骂槐?虞处乐偷偷瞟了一眼玄懿法师,见她面容平静,方才缓缓舒了一口气,暗骂虞经不知好歹。

“那邵王兄中意谁?”虞荟接了话茬。

“我适才说了,国家危,当立贤。”

“贤,多才也。贤与不贤这也不好评啊!不如王兄划定一个范围,究竟是那一辈,让诸位大臣一起论一论!”

熙载知道虞经言外之意,历来“贤者”都指是长者,因为对于年纪幼小的人来说,难以用“贤”或“不贤”来衡量,所以才有虞荟所言“不好评”。

“明德太子之次子韩王虞信如今奉命镇守东都,抵抗贼寇,与西京相互配合,论起才能倒不在燕王之下。”有名官员顺势便提起了燕王虞仹的异母兄。

诸位大臣议论纷纷,开始争论起韩王与燕王孰优孰劣起来。

熙载心道:“邵王与梁王两人看似争锋相对,实则一唱一和,将水搅浑。他们有意推举之人必定不是至尊嫡系子孙。”

夏本忽然笑道:“诸位可愿听本一言?”

殿内登时安静下来,都想听听这位攻入京城、与武家达成停火协议的军阀有何高见。

夏本道:“至尊嗣位,多历岁年,剥削生民,涂炭天下。实在有违君道,当废之以谢天下!国遭此变,社稷为重。皇帝既然被废,这一支便不再有继位大统的资格。更请择贤而立,恳乞玄懿法师教导。济北候晔,乃晋孝王之子,骁果胆烈,素有威名,当立之以安天下臣民之心。”

此言一出,物论沸腾。

礼部侍郎陆笃率先跳出来,质问夏本:“夏公乃外郡刺史,素未参与国政,又无伊尹之大才,何可强主废立之事?依我看,废立之事是假,谋权篡位是真!真乃其心可诛!”

玄懿法师未置可否,转头问宗室有何见解。

虞处乐道:“昔有晋国,妄废君王,以致国灭。我虞室断不可开此祸源!”

虞荟道:“如今各地反叛,皆因为至尊穷兵黩武,不行仁政所致。正所谓,擒贼先擒王,抓住病源方能根治。若废帝,罢黜暴政,颁布新政,以示我虞室壮士断腕、刮骨疗毒之决心,人心便会回转。恰如玄懿法师治下之京畿。夏公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

太极殿内为是否废帝一事就吵了快一个时辰,各有各自的道理,各人有各人的典故,谁也没说服谁。

熙载望着端坐于席的玄懿法师,暗道:“你要如何说服众人,扭转乾坤呢?”

终于,玄懿法师开口了,对高阳公虞行秋道:“前辈公德高望重、目光如炬,何不指点一二?”

虞行秋扫视群臣,冷笑几声,道:“即便废帝,也轮不到济北候继承大统!夏国公言废帝之后至尊一脉便不再有继承权,此事暂且不论。然那济北候之母乃是罪人,文帝在世时便剥夺了济北候与晋王虞时的继承权,是至尊登基之后恢复此二人的爵位,方令虞时奉晋王祀。即便废帝,文帝遗命不可动摇!”

熙载知道虞行秋因为辈分高,素来目中无人,他见几个小辈没有实现询问他的意见,心中早已不满。尤其是年纪比他小的虞处乐抢在他前头“主持大局”,拂了他的面子。但他自持身份,又不屑与小辈争执,就等着玄懿法师开口请教,他再一语惊人。

玄懿法师道:“前辈公此言真是醍醐灌顶。今下我等便是要为世祖文皇帝择嗣,继承虞室大统。”

听到这话,熙载微微一笑,夏本登时蹙眉不语。

只听玄懿法师续道:“我之叔伯,如今只有四叔在世,然先帝生前便废其为庶人,断不可选其作为继承人!四叔与五叔之子皆已被世祖废黜,仅有三叔晋王有二子,二这二子又被祖父世祖剥夺继承权。看来只能从旁支择嗣了。”

此言一出,诸位大臣皆是一惊,不由得面面相觑。

虞行秋“嘿嘿”一笑,道:“若说侄子,如今在场的邵王与梁王倒是文帝的亲侄子。两位大王理应避嫌。”然后便要人请二位大王至偏殿。

夏本连忙出言阻拦,还要申辩。

这时,武城公钟离顺笑道:“择嗣之事才是天子家事,夏公勿复再言。”

熙载暗道:“这便是机敏之处了——‘择君’是国事,百官可以进言。而‘择嗣’就成为一家家事,外姓人是不能干涉的。”

夏本知道这太极殿已无他们这些外人说话的余地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位盟友被“请”出太极殿。

行谧暗道:“好厉害的话术!这玄懿法师可真是慧黠,一个‘择嗣’便令人哑口无言!没想到这公主不仅人长得漂亮,心机还这般深沉!看来从前是我小瞧她了!”

之后众宗亲便为立邵王还是梁王争论不休。一派认为论起血缘亲疏,邵王之父与世祖文皇帝乃是同母兄弟,当立邵王。一派认为邵王之母曾经诅咒献皇后,乃是罪人之子不当立,当立者乃梁王虞荟。

就在这两派争论不休,众人精疲力竭之际。

玄懿法师又道:“既是为祖父择嗣,诸位长辈合该照顾到祖父心意。各位何不想想,祖父生前,于子孙之中最疼爱之人是何人?否则祖父在天之灵,见奉祀之人乃是生前所厌恶,我等如何对得起祖父?”

此话一出,宗亲们都面面相觑,亦觉得玄懿法师所言在理。

这时,只听屏风后面传来一阵悲戚之声:“世祖对子侄都一视同仁,爱护有加,但论起宠爱自然是幼子长孙了。不过如今幼子与长孙都不在世了。幼子这一支早就没人了,长孙明德太子倒是生有三子。”

众宗亲没想到绕来绕去,最后又回到虞信与虞仹之间了。

虞处乐顺水推舟道:“献皇后从前最疼玄懿法师了。且燕王是明德太子嫡长子,燕王之母也是世祖亲自挑选的孙媳!由他承嗣供奉香火,世祖在天之灵必然欢喜!”

玄懿法师感叹道:“今遭此变,若承嗣者年长不肖,本性难移,幼者尚可教育。料想夏公兴兵之事亦作此想,否则不会一进城就亲自护送燕王至太极殿。燕王乃上根大器,日后择良师教导,必然不会辜负夏公期许。”

这时,谛教高僧也附和说燕王人品贵重,必能拯救生灵。

众宗亲听了这些话,便一致认为当立燕王为嗣。又以燕王之母早逝,请玄懿法师抚养教导。如此一来,燕王成了嗣君,当今至尊便废不得了。

行谧对宿安冷笑道:“原来将永安公主这位大长公主请来,就为了那关键一句。好一个围魏救赵,借择嗣之事保住至尊帝位!咱们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宿安叹道:“主公遇上强敌了!”

一言以蔽之,今后京城的权力格局是“公主称制,夏公辅政”——由玄懿法师决断军国大事,夏本负责国家机器的运转。

新君之事议定,玄懿法师便与大长公主离开了。留下夏本与各位官员,还有谛玄僧道商议新君登基事宜。最终决定在本月十五举行登基大典,所有一切的礼仪流程及仪仗等物均已商定。

不知不觉间,距离夏本率人入宫已然过去五个时辰了。夏本年过五旬,有些支撑不住,熙载搀扶着父亲,父子俩在前,幕僚远远跟随在后,沿着宫道离开。

“毗沙门,的确为父是轻敌了!”夏本沉默许久,开口道。

“玄懿法师是以善于言谈出名的,况且这的确是他们家事,要在口舌上压倒她的确不易。父亲也不必过于气馁,大将军府掌控国家运转,这君王原就是个傀儡,是燕王还是济北候原是不打紧的。至于玄懿法师之权势,待到咱们拿下东都,也是手到擒来。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必在乎这一朝一夕?”

夏本听了这话,心头舒畅不少。他又有些不愿意承认了,道:“为父只是心疼被虞荟敲诈的钱财,早知道就该等事办成了再给他的!白白便宜了这小子!”

熙载微笑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毕竟是要人同室操戈,父亲不出点血,焉得今日邵王与梁王如此卖命?今下邵王与梁王欠了父亲一个大大人情,又岂是钱财能轻易换来的?”

夏本笑了,道:“为父从前竟未发觉你这般精算!好了,咱们回营中吃酒去!”

夏本一行人回到军营时,经济早已备好酒菜。夏本斜倚在鹿角椅上,看起来十分疲惫。

兄弟二人上前请安,夏本这才勉强支撑着坐直。一时家僮端水进来,兄弟二人服侍夏本洗脸更衣。夏本看着两个孝顺的儿子,甚是欣慰。

经济早已听说御前会议的结果,用过饭后,就拉着熙载在营中闲步,央求熙载将那会议的来龙去脉告诉他。

熙载讲述完,经济还一直沉浸其中,熙载也不打扰他,由他胡思乱想。过了好一会,经济才道:“真是高手对决!阿兄,咱们在京都中的路还长着呢!”

熙载微笑道:“这半年来你长大不少,观察时事也更加深入了。”

经济得到兄长的肯定,心里十分高兴,忍不住评论:“玄懿公主在开会之前就已经拿定主意要扶持燕王,要配合她的人也提前找好。大长公主和山阳公辈分高,血缘近,一唱一和捧着玄懿公主。武家与父亲谈判故意不讨论新君人选,让父亲放松警惕,在会议上提出要立济北候,吃了好大一个亏!玄懿公主手果然黑,所以那日阿兄那么坚决反对立济北候?”

“择立继承人之事涉及甚广,父亲是地方大员,原就先天不足,况且燕王是世嫡。虽然没有太子,但是燕王出身占据法理,要驳倒他缺乏理由。武家那日表态倒至尊不倒虞,模棱两可,也是意料之中。文帝是绕不过去的君父,加之父亲护送燕王之举,这些都被玄懿法师拿捏了。”

经济点点头,又分析道:“玄懿公主挑了两个好帮手——山阳公虽然是远支宗室,不能表决,但是他辈分高,只要言之有理,大家都会听从。大长公主虽是外嫁女,在娘家择嗣一事上不能置喙,但是她可以说自己兄长最疼爱谁。这话由她口中说出,最能服众。”

熙载补充道:“不仅如此,玄懿法师也善于把控会议,她若不做朝堂中人,去撰写戏场必然也出类拔萃。开局就找了一群学士引经据典辩论是否废帝,众人刚过了兴头,开始疲惫时她就另辟蹊径将‘择君’改为‘择嗣’。不仅一下将众人兴致拉回,将话语权圈入宗室之中,而且还把父亲盟友邵王和梁王踢出局。到了这个时候她还不发表意见,任由宗亲们争论,外姓官员只能旁观,争来争去都绕不开文帝。通过宗亲争吵,向外姓官员们强调文帝,尤其是对父亲。父亲是文帝内甥,能有今日的实力离不开文帝的栽培。等到在场之人第二次疲惫心烦,恐怕三四个时辰都过去了,她又抛出新命题来,把人选限定回文帝直系子孙。山阳公和永安公主里应外合,这事就成了。”

经济听完这一通分析,不禁拍案叫绝,道:“太厉害了!我对这位玄懿公主真是越来越佩服了!难怪父亲不惜食言也要拉她下来,没想到还是被她摆了一道。可是武家那些人明明各怀鬼胎,怎么在立新君这等大事也跟她配合?”

熙载微笑:“对他们来说算不上大事,只要能维持现状,还是玄懿法师拿主意,其余都是小事。况且如今钟离家和燕王约为婚姻,怎么不会帮衬?”

经济大吃一惊:“谁?钟离家?没听说啊!”

熙载便将钟离愔一事告诉经济,又道:“这事我也是刚知道,皇室、钟离家和仲家都捂得死死的。还是仲晏彬、仲彦勋兄弟得力,费心打听了许久才窥得蛛丝马迹。”

“难道仲二兄也未告知兄长?”经济所言“仲二兄”乃是仲挺。

熙载一笑,道:“他不说,便是不知道。”

经济只觉背脊发凉,他低声道:“兄长,你似乎对这一切早有预料?”

熙载微笑道:“习武之人的行为处事与其惯用的招式互为表里。玄懿法师修炼之宵明剑法最是遇强则强,借力打力,有着四两拨千斤之能。她既然敢抛出议题,让王公大臣商议新君,自然是有了必胜的把握。”

“可是玄懿公主的武功不如兄长啊!”

经济自然不是在说武功,既然熙载能够预判玄懿的行为,以他的才智应该也能阻止这一切。

“客场作战,胜之何其难?”熙载拍了拍经济的肩膀,“京都之事已了,你也该准备西出御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