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齐心协力
行谧紧绷着脸,嘴唇紧闭,快步来到夏本面前,拱手行礼时都能听到关节发出的响声。
“谛教太过护短!我去时,除了真寂、觉朗和玄懿,其余谛教统皆在。见是相府使者,连长老院都出面了,他们反问那谣言是否真实,若是真实,希望丞相尽快交出被囚禁的尼僧。至于觉朗所为,他们只说没有真凭实据,他们无法给丞相交代。”
夏本眉头紧锁,眼中闪烁着怨怒的火光,像是山间的野火,焚烧着心头的不满和愤怒:“岂有此理!”
此时,在靖善寺的长老院正厅中,八位长老次第列坐,保乘以下靖善统亦坐,唯有断事沙门师敬立于厅中。
梵敏长老打破了静默:“都查清楚了吗?确定是觉朗所为?”
师敬保持一个端正的姿势,肩部微微后收,斟酌着词语:“的确是觉朗通统命令下辖教区的武僧所为。慧心、慧明、慧化、慧贤分别在京畿各县的讲筵中宣扬夏丞相的暴政和淫乱,引发民愤,趁机募集不满的百姓,作为民兵。除此之外,而镜长老等外来三纲则以身份便利,在京都各寺院内走动,传播夏丞相要扶持玄教一事。”
梵敏长老依旧正襟危坐,背部挺直,面露沉思,衔着一丝忧郁的微笑,这是他多年来面对风浪的习惯性反应。
“看来真寂和觉朗表里不一,西园言和只是搪塞。这两人根本只为了自己的利益,根本没有把谛教大局放在心上!真寂借用官府残害同门,而觉朗煽动民乱。这样两人如何能继任教宗?”
在梵敏长老沉稳而富有权威的话语中,厅内的几个人皆环视点头。
保乘大师却十分平静,问道:“义瑰,外间传言之‘令誉’,确有其人吗?”
义瑰答:“我调查过了,的确走失了一名名叫‘令誉’的尼僧,和传言的时间也对得上。”
众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
“夏丞相未免也太看不起我谛教了!”
梵敏长老愤怒的声音在大厅不断回响,震得房梁上的灰尘扑簌簌落下。
相比于谛教老头老太们的倨傲,眼下更令夏本头疼的是京畿各地的暴乱。
“对方有多少人?”夏本坐在大帐鹿角椅上,问着面前京畿派来的使者。
“难以判断……”那使者擦了擦满是冷汗的额头,不敢直视夏本,吞吞吐吐地回答。
“难以判断?!斥候是吃干饭的?”夏本原就满是皱纹的黑脸攥得更紧了,恶狠狠地在使者上扫视,一只手指不断地敲击桌案。
使者的脸色苍白,身体略微后退,夏本的手指敲击一下桌案,他的身体也轻微颤抖一下。
“你看看你们长官在军报里写的什么玩意!‘军队初抵,贼寇匿伏,百姓无协助之意,气势骇人……行动中频遭住房、墙面及丘陵树林内突如其来之射击。时见敌影,紧追踪之,而寻踪迹不见。总如与鼹鼠角斗,消耗日月,实欲投降。’无用之人,不斩首示众,以振军威,更待何时?”
夏本终于忍不住,咆哮起来,桌案上的公文拍散了一地。那使者登时浑身颤抖,匍匐在地。
“丞相息怒!”
熙载稳步上前,拾起地上的公文,整理放回桌面。
“你看看军报。”夏本缓了神色,将那份军报递了过去。
熙载展开读道:“某日遇贼寇百余人相聚,某将率领一千五百余人,分三路扫荡进击。辰时二刻钟,南路东高庙遭贼寇主力突袭,战斗号声一响,贼寇百余人快速分散至各山头,向我军猛射。我军遭杀伤后,集中兵力冲至一山头,登顶,发现贼寇弓箭寂然,人迹无存。贼寇又从我军侧翼山头猛射,我军转向反扑,再占山头,又空无一人。我军数百人为贼寇牵制,东走西转,周围十里山头往复。”
夏本越听越气,恨恨道:“废物!”
……
京城之内,万府之中。
“我下令挑选箭法超群、熟谙地形、行动敏捷之士,作为先锋。又抽调射术精湛之弓箭手百余,分作二十五敢死队,令其深入敌境,暗射冷箭。一月之内,敌伤亡四百余名。”玄懿法师微笑,眼中掩不住的兴奋。
万权听闻大喜,频频拍案。
玄懿法师继而言道:“夏师兵多势众,甲胄光鲜,我方处于下风。故先出小队扰敌,待敌兵疲困时,再发我主力,以逸击劳,力战之。老将军真是慧眼识珠,万济康的确不辱使命。”
“哦?”
“战鼓一响,万济康即领七勇士,暗地出击,乘敌不备先下手为强。彼时箭如飞蝗,东西两路兵马齐发,声势浩大。夏师方才恍惚入梦,不料被惊醒,顿时慌作一团,赴战壕中瞎打乱撞。夏师虽受命守土,不敢轻追,故此反击未果,七勇士遂乘虚而退。是夜,此七人连环四出,四度奇袭,逼得敌军夜宿战壕,遭遇狂风暴雨。次日黎明,敌军疲惫至极,我方乘势发难,一举斩敌二百余名。
“济康所部,一月内出战三十二回,使夏师伤亡数至一千二百四十余人,日日扰敌,势如破竹。”
万权十分欣慰,颔首道:“若依此法,月月令敌损六千余众,真乃消耗敌力之上策。如法师所云‘聚微成著’,亦是‘以连绵不绝之小胜,积成大胜’。”
“正此意也。虽然每次出兵不多,每战斩敌亦少,然千百次小战若汇聚一处,便成削弱夏师之大势。他们这些人高傲惯了,轻视小仗,以为有装备精良的武器和训练有素的军队就能所向披靡了?这回也叫他们见识一下群众的力量!”
“法师还说要向我请教,我哪里想得出这种好战法?日后朝廷有法师在,我亦可瞑目了!”万权朗声笑道。
“这个战术极好,只是这带领分散之人也需要极强的本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所有军民一同努力、一致对外的成果。”
……
“你笑什么?”夏本看到熙载一副看穿一切的神色,不禁问。
“这不是什么清奇的战术,昔者南方山越多用此战术,而官府清剿无效,束手无策。”
“山越?”夏本的眉头揪得更紧了。
“越国旧地,吴会之间。万山丛中之山民,统称为‘山越’。他们以深山为据点,战则蜂至,败则鸟窜,打得赢就蜂拥而至,打不赢就作鸟兽散,消失在深山密林之中。”
“可有办法破除此灾?”
夏本对南方山沟沟里的土匪不感兴趣,终于能有点让人兴奋的话了。
“此战术之要旨,非如何击溃敌人,乃引诱、迷惑、消耗敌人,使其判断失误,聚力进行无效攻击,最终耗尽兵力。将士有序,朝多方分散,一旦成功分散,可竖军旗、立稻草人、燃炮烟,造以假象,使敌以为我方兵力良多,诱敌还击。”
“世子真乃神人也!我军不断地受到袭扰和消耗。真是不堪其扰!”使者犹如溺水者陡然见到援手,连忙拍熙载的马屁。
“所以破解之法是?”夏本没耐心听儿子科普,他只想要解决方案。
“无。”
“无?”夏本不敢置信。
“此法看似简单,想要打好却不易。打到这份上,足见对方已然获得民心,且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在背后支持,指挥官善于协调军队与民兵。”熙载耐心解释道。
“什么意思?”夏本眼皮一跳,显然已经抓住关键。
“我们对上劲敌了,毫无胜算。谛教树大根深,武家实力雄厚。对方已驾驭百姓之心志,百姓俨然成其操控之傀儡。凡空话,皆无益,必当使民得实实在在之惠。”
“他们是怎么做到?”夏本抚须沉思。
……
“法师已经达到了最初的目的,让他们精神疲乏、士气低落。只是老臣不解,法师是如何短时间内做到军民一心的?”万权追问道。
“这阵子我想明白了一件事。小惠未遍,民弗从也。只有让他们得到真正的恩惠,我们才能得到拥护。”玄懿法师注视着屋内的火炉,轻轻回答。
“谛教不是一直乐善好施,被民众尊奉么?”
“那不一样。”
“那只是一时的施舍,有今日无明日,治标不治本。在我治下,那几个县休养生息,行精兵政,兴办教育,助民良居,保民之利。彼小股敌军,掠民粮、耕牛,我方则尾随之,伺机夺回,交还民众。一旦有警报,我方分为两队,一队掩护老幼撤退,牵走牲畜,另一队则使用该战术拖住敌军。”
“言一千,道一万,皆不如实难可见、可摸可着之助。”万权颇为触动。
“谛教持续传教,寻找当地有勇有谋之士,以本地人带动起义。”
“觉朗法师恐怕还为胜利沾沾自喜,却不知自己才为是他人操纵之木偶。”万权终于忍不住讥笑,“那些百姓分辨不出谛教与法师之区别,一切皆为助力法师继任教宗。”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玄懿的心思都被老将军看得一清二楚。”玄懿法师微微一笑。
“法师能确保全身而退乎?”万权指出了关键所在。
这个时候,随喜笑道:“此次暴乱法师并未参与。暴动是觉朗法师要发动的,法师早就劝阻过,是他铁了心的要搞。法师不过是拿旧时山越之战术提点了一下觉朗的军师,法师可没有逼迫他们采纳。细论起来,这战术还挽救了不少百姓性命,正是功德无量呢!不管觉朗法师如何遮掩,相府那边有真寂禅师,今下也知道是他搞的鬼。让他们去争去斗吧,法师什么都不知道!”
万权看了一眼随喜,笑而不语。
“觉朗虽然行事冲动、脾气暴躁,却也是真的怀有济世救民之心的高僧,他只是缺一个能帮他拿主意的人。”玄懿法师道。
“自己拿不了主意,只能被旁人拿主意了!”万权与玄懿法师相视一笑。
……
玄懿法师回到奉庆殿时,远处佛堂的钟声正好敲了三下。栖筠下学回来,见玄懿法师在殿,兴冲冲地跑到玄懿法师面前。
栖筠露出甜甜的笑容:“师父忙完了?”
玄懿法师微笑:“差不多了。”
“师父前番答应我的,讲故事!”
玄懿法师点点头:“我和你舅舅的故事?”
栖筠摇摇头:“我想听师父小时候的故事。”
“我小时候?”
“对,我想听师父出家之后,入宫的故事!”
话音刚落,栖筠敏锐地察觉弦歌和兰若的脸色都有些凝滞,玄懿法师脸上却看不到什么起伏,始终保持着春风般的笑容。
栖筠看着玄懿法师,小心翼翼问:“怎么啦?”
玄懿法师柔声道:“没事,她们两个人是担心我想起从前的事难过,因为从前我一直被人欺负。”
栖筠不可置信:“师父从前也被人欺负?”
“是的。”
“师父这种大美人,身上总有一种魔力,吸引人移不开眼。我都恨不得自己是男人,把师父娶回家,怎么有人舍得欺负师父?”
玄懿法师笑得很淡然:“在强势的大孩子面前,这些都不值一提。那时我还未拜入保乘大师门下,住在宫中,大内有很多功臣子女,但是有大孩子不允许他们跟我玩,孩子们害怕,即便大孩子不常在宫中,孩子们也不敢与我玩。”
栖筠眼珠滴溜一转:“大孩子?难道是大伯公的子女?”
“是的。那个时候我刚出家,距离你祖父加封太子还有一年多,你大伯公和你祖父早就势同水火了,所以他的子女们一起欺负我也是意料之中的。”
栖筠问:“可是伯父不也居住在宫中吗?他们怎么敢欺负师父?”
“你伯父成婚后,搬到宫外住了,所以我孤立无援。他们喂我吃花椒和核桃壳,说我一身邪气,要给我辟邪,一边喂,一边还问我好不好吃。我若不吃,就掌掴。”
“师父武功这么高,一定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栖筠挥舞着白嫩的小拳头。
玄懿法师轻轻摇头:“那时我还没习武,身体很弱,整个人病殃殃的,根本打不过他们。”
“那时候我还只是带发修行,他们直接把我的发带扯下来,说我戴着太丑,身上的玉佩也拽下,说我出家人不该系;拉断我的念珠,拔光我的拂尘;给我涂口脂,让我‘结婚’……”说到此处,玄懿法师忍不住微笑,笑容中却没有悲伤,“没有什么是他们干不出来的。威胁我不听话,要告夫子,告皇后殿下。你伯父护我,可他们不认账,倒打一耙。你伯父反被斥责。”
提到兄长虞旷,玄懿法师还是忍不住有些鼻酸:“你伯父心疼我,想带我出宫散心,被你大伯公攻击说我心不诚。后来渐渐我也不敢再出宫了……后来你爹娘成婚,你娘得以进宫看我,常常带上你舅舅陪我……”
原来舅舅和师父是这么玩上的,栖筠又问:“小丞相那时在做什么?”
“我还不认识他,虽然据他说,他已经记住我了。”
“所以是……小丞相跟舅舅好,师父也跟舅舅好,但师父不认识小丞相?”
“是的。”
栖筠颔首:“我知道了,小孩子都是看着大人的眼色行事的!大伯公觉得师父出家祈福碍眼,衬得他家不孝了,所以他的子女才会联起手来欺负师父!恐怕连宫人们也敢给师父脸色了!”
玄懿法师十分平静,甚至有一丝冷漠:“你推测不假。宫人们总是会‘不小心’让我听见他们的议论,说我出家只是你祖父讨好帝后的一种手段,不过是他为封太子的野心,连带我也成了‘野心勃勃的小尼姑’。”
栖筠攥紧小拳头:“真是太过分了!”
“羞辱与愤怒并不能使人变强,我学会了克制情绪,不动声色。其实他们所说也有几分正确。最初,祖母的病让我心痛不已,每当夜深人静,寺庙钟声在耳畔回响,我就在想,若我能为她祈福,也许天听得到,可以让她恢复健康。在我年仅六岁的心灵里,已经有了决定命运的勇气。但除了为祖母祈福,我的心中还有一个更大的志向。我不想将来只能相夫教子,我渴望以学问和才能获得地位与权势。而只有谛教能给我这个机会,此志萦绕于心,驱使我踏上这条不寻常之路。”
栖筠对于这个答案似乎并不惊讶,反而微笑:“我知道的,师父跟我是一样的人。”
玄懿法师捏着栖筠的脸颊:“有你这么安慰人的吗?刚开始我没有那么坚定。大孩子不在时,我曾试图与其他孩子交朋友,但一次我发现,自己仅仅被用来完成他们不想做的杂务。我第一次感受到被利用的痛苦。他们还故意在我走的路上撒了滑石粉,导致我跌倒,衣服脏了,还被其他孩子嘲笑。”
“那师父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就想着猛虎总独行,牛羊才成群,人嘛,到最后还是要跟自己同行的。我决心要变得更强,不再依赖或期待别人的帮助和同情。这般想着,许多事也无所谓了,也让我更专注于谛学,最终被保乘大师收为徒。这大概就是因祸得福吧?”
“师父怎么拜师的?”
“我受够了那样的生活。我跟你曾祖母说,我要拜师,而且是靖善寺的大师。他们也许没当回事,认为是小孩子无知。且你曾祖母舍不得我出家,哄了我几句就轻轻揭过。你曾祖母和曾祖父一同处理朝政,平日里十分繁忙,关顾不了我。”
“所以他们坏人才能有机可乘!”
“后来,你三叔公病重,你伯父趁这个空档接我出宫,带着我去了靖善寺,我站在靖善寺门前喊着要拜师,与前来驱赶的僧人们论法,一连击败数名僧人。几位大师才决定亲自考察我。”
“哇塞!不愧是师父!大伯公和他的坏崽子一定气死了吧?”
“那当然了,保乘大师在收法师做关门弟子前,已经二十年不收徒了!”弦歌十分骄傲。
“法师,夏丞相之侄夏瑞已到京都,而且一起来京的还有……”随喜从外面进来,神色有些严肃。这还是栖筠第一次见到这位“弥勒”露出这样的表情。
“还有……猃狁左贤王!”